白杨木的春天 十
白杨木的春天 十
老曾:
对不起!两个孩子只能留给你了。你要尽力将他们抚养成人。
你的妻她不贪生,不怕死,亦不厌世,她只是不想再坚持下去了,而生活也要埋葬她。
都说女性的忍耐力要胜于男性,我想,那是因为她们实在没有可以依赖的,只能忍下去,若有一线可依赖的,按照她们的天性,她们其实还是喜欢安逸和享受的。比如我,有你在,我就不需要再忍耐再坚持下去了。老曾。再次向你说声对不起!
真没想到,《小逻辑》竟是我在这个世上读的最后一本书。可惜的是,被梁丽芳给弄丢了。她曾提出以一斤食用油作为补偿,我哭笑不得。以后又说,其家中有一块只用过一次的还完全崭新的上面绣有“桂林山水”的线毯……老曾,你日后若遇到粱,不要再提及此事。已经过去的事了。
老曾,我怀疑这一切。
我本不喜欢怀疑。怀疑使人憔悴,痛苦。哲学就是一门教人怀疑的学问,所以我年轻时一直离它最远。
我们是怎样的一代人啊!
明训绝笔
冬冬的生日是十二月四日,多多为八月十二日。如条件和环境允许,逢这两个日子时,给他们过一个生日吧,他们还小。怎么过呢?无非是当日的午饭或晚饭比平日略好一些罢了。如条件或环境不允许,那就不要给他们过,在心里过也是一样的。
忽然想起一件事:在多多的那顶咖啡色的人造草帽子的夹层里,我大约放了二十三元钱以及一些粮票,入冬之前,你要提前把它们取出来,另放一个地方。以多多的性情,那帽子去冬在他的头上戴了几个月没有丢掉,已经属于奇迹,今年万不敢再寄奇迹于他。
冬冬也已能使用针线了,不过,拆开后的夹层还是再由你缝上吧,不要让她过早接触这类事。
明训又及
四年了,每次看到明训留下的那封信,曾怀林的心都会如一口幽凉的丛草湮没的古井。
渐渐成长起来的多多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吗?他不知道,他真的就以为是一次意外的事故。去年清明时节。曾怀林带着冬冬和多多去位于大灰梁上的“一亩地”祭奠明训,两个孩子在母亲的坟前哭得像当日的淫雨霏霏的天气。曾怀林从泥地上刚拉起多多。冬冬又跪在了母亲的坟前,清明的雨水混合着悲痛的泪水在她的脸上奔流着。
今年的清明他们没有去成。曾怀林连续三天都在接受已成为惯例的审查和讯问,尽管没谈出任何新的东西,但审查的时间却一分钟也没有因此减少。曾怀林坐在那只又窄又细的独轮车一样的凳子上,想到大灰梁上的“一亩地”,那里的杨树应该还是灰黄的,再有十几天才能变绿。可是,旧党校院子里的桃花已经开过了,曾怀林从外面一走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了。
一年前,当曾怀林第一次来到这座偏远的小城时,就是在旧党校的这个院子里,一位专门负责他的案子的干部曾这样对他说:
“像你们这种人,要不是因为有问题,还不会来到我们这种小地方呢。”
“我喜欢这里,”曾怀林说,“小城小镇,边远的村庄,森林,河流,我都喜欢。”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我对你们也还是多少了解的。”那位名叫明海的干部说,“你们喜欢的还是敌人的那一套,喝咖啡,喝上好的茶,穿漂亮衣服,看有害的书,写有毒的文章。”他叹了一口气,又不无无奈地说:
“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有点本事,就会成为人民的敌人。”
曾怀林立即闭上了自己的嘴。就在那一刹那的工夫,他从一扇半开着的窗户上看到院子里的一株白海棠开得有些美丽非凡,这样一棵像是从遥远的虚无缥缈的仙境里移来的树,开在这么一个专门审人,有时还用来临时关押人的地方,真是有些怪异。曾怀林被它吸引住了,目光也在悄悄地反抗着他,不愿听从他的管束,不时地飘向海棠树盛开的窗外。
这样的一种不服管束的飘来飘去的目光是要惹祸的,无论深情还是无意,到时候都丝毫不能减轻它所带来的恶性后果,曾怀林用力把它们从繁花似锦的窗外拉回来。这时,那个名叫明海的人已经撇下他,到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里打电话去了,那扇刷了绿油漆的门是开着的,打电话的人可以一边打电话,一边观察到外屋的情形。
名叫明海的人对着电话说:
“是呀,这些人就是这样,要不是因为工作,我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我有不少朋友,但没有一个是知识分子,就是因为他们太难闹。您猜他在干什么?他不停地看外面的树,一棵树有什么好看的?对,对,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建议还是得搜查一下,按照规定,从头到脚地检查他一下。”
他把电话捂得紧紧的,事实上除了他本人,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电话的那一端在说些什么。而且在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外屋。
不久,他放下电话,像是喝了一大杯酒一样从里面出来。那时候,曾怀林隐隐觉得有一片黑影正从海棠树与窗户之间快速地飘过,好像是一只展翅低飞的鹰。鹰在这个偏远的地方是十分常见的,甚至比鸡还要寻常。曾怀林带着一家人在来的路上就已经见识过了,它们在广阔的青蓝的天空下面优美而庄严地滑翔着,专注而又闲散,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经历了长途跋涉后的一家人都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也似乎把此前的一切都暂时地忘记了。
当两名带枪的穿着便衣的办案人员忽然出现在门口时,曾怀林才意识到刚刚从海棠树和窗户之间快速地飘过去的那一片黑影并不是一只鹰,正是眼前这两个身手敏捷的人。
名叫明海的人对曾怀林说:
“到了哪里,就得按哪里的规定来,想必你也明白。”
这像是在商量,却又好像命令,更像是一声平静的开场白,曾怀林知道搜查就要开始了。对于搜查,搜身,曾怀林并不陌生,已经经历过几次,那并不会让他有多么的惧怕。真正让他担心的是有时候居然会有异性在场,无论认识与否,那都是让他最不能忍受的,因为他的衣服并不是穿在自己的身上,而是堆在脚边的地上,或者被临时拿走一会儿。那种时刻,他感到无地自容,常常恨不能立即化作一条与地面颜色相同的蚯蚓,或者一滴水,在心里恳请上天,让他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消遁或者蒸发,或者以最省事的渠道被大地所吸纳。
“我看还是你自己动手比较好,”名叫明海的人说,“我们要是一动手,会显得…一”
曾怀林抬起一只手,解开自己的第一道纽扣。很快,他脱掉了中山装上衣和外面的裤子。他停了下来,看着那个名叫明海的人,但对方的神情却在十分明白地告诉他:继续脱。
于是,在没有任何人明令威逼的情况下,在似乎是无边的虚浮和寂静中,在混合着海棠花的芳香和从旧党校的食堂里飘出的阵阵熬白菜的气味的四月的空气里,曾怀林像是要准备沐浴一样脱去了贴身的一件衬衫,接下来是脚上的皮鞋和袜子。最后,只剩下仅有的一条短短的内裤了。其实此刻的曾怀林倒不像是一个要准备沐浴的人,而更像是一名即将要跃入水中的游泳者、弄潮儿,但眼前却并没有一片碧波荡漾的水,而是一个由三四张办公桌和地上的青砖组成的空间,除了一个名叫明海的人,另外还有两名带枪的人站在门口。曾怀林站在他们的面前,眼睛却看着自己的那些先后脱下来的衣服。在这样的一个偏远的小城,脱得只剩下一条短短的内裤,脱到这种程度,应该可以了吧?他想。
看到他并没有打算把身上仅剩的那条内裤也一起脱下来,名叫明海的人的脸上明显的有些不悦,冷冷地间道:
“在省里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吗?”
曾怀林愣了一下。不,当然不是,在省里是不能够保留那条内裤的,那算什么!尽管它很短。在省里的两次搜身他印象深刻,两次都是脱得一丝不挂,包括手表、眼镜,全都得除去。在原省委梅山会堂内部的那间曲径通幽,绕了许多个光线昏暗的弯子和廊道以后才到达的挂有深色帷幔的房间里,第一次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站在好几个人的面前,曾怀林曾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屈辱而悲愤的海水般的眼泪。说实话,父母亲去世的时候,那咸涩的眼泪也没有奔流得那么快,那么长。在场的人除了几名男性,竟然还有两个让曾怀林无论如何都难以坦然面对的人:降永芳,女;另外一个不认识,但也是一个女的。曾怀林努力想让自己背朝着她们,只要不与她们面对面,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也还是都能够忍受的。然而,从她们的脸上却完全看不到有什么丝毫的不适,她们平静得如同两尊汉白玉的雕像,尽管其中一个女人的两条腿是分开着的,但那也是汉白玉雕像式的分开。她们丝毫没有什么,反倒是他自己太多心了。事后,曾怀林感到羞愧,一个男人,还不如两个女人洒脱。
经历使人成熟而坚强,重要的经历尤其如此。几周以后,还是在同样的那个地方,第二次再脱光的时候,曾怀林没有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