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木的春天 十二
白杨木的春天 十二
来到这座小城的第一年,在烟山林场接受监督劳动期间,曾怀林见到的就是那样的一些孩子和他们的大人。
森林里的蘑菇是属于谁的?关于这个问题,当地有一个由群众自编自演的由六名妇女表演的小演唱,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她们打着竹板,齐声唱道:“……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他,属于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挑选最好的蘑菇,分批出境,去支援亚非拉人民的革命斗争,他们吃了来自中国森林里的蘑菇,会更加有力地打击一切帝国主义及其走狗。
十七岁的伍桂梅总是能够发现那些被漏掉的有幸残存下来的别人又都发现不了的蘑菇。曾怀林在林场附近第一次见到伍桂梅的时候,她正带着她的两个弟弟在一片光线十分暗淡的树林子里搜寻前几天大规模采集后遗漏的蘑菇,其中的一个弟弟躲在一棵树上负责警戒,要不是他突然对下面的伍桂梅说了一句什么话。曾怀林完全想不到那棵看上去安详宁静的树上还会有一个人。他朝树上仰望了一会儿,却并没有看到刚才说话的那个孩子。
看到有人在注意他们,头发蓬乱的伍桂梅从深厚的落叶里走出来,她把她的另一个弟弟安置到一大丛紫色的枝叶后面。她自己则提着一个篮子,像是在挖野菜,不时地蹲下去挖一会儿,不时地在她认为是合适的时候偷偷地飞快地朝四周观察一下。
曾怀林就是在那时候猛然看到了伍桂梅脚上的鞋——两只再也不能够穿的露出全部脚趾的鞋。
那一刻,曾怀林感到惊愕,心里像是被重重地刺了一下,以至于再抬起那些沉重的湿木头的时候,竟没有以前那么吃力了。薄雾笼罩了山林,遍地露水,没有人知道这片寂静的山林存在了多少年。那种前面像鱼嘴一样张开的鞋子他见过,但迄今为止,他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的脚上见过。这片理应富庶的山林,仿佛受到了不祥的诅咒和摆布,让生活在其间的人们过着截然相反的生活。
年底,一家人终于能够获准团聚几天的时候,曾怀林对冬冬说起了伍桂梅。他说在林场那边,有一个年龄和你差不多大的姑娘,穿着一双露着脚趾的布鞋。
冬冬马上说,她家里一定有—个后妈吧?
那时候明训还在,在距离县城四十公里以外的雾岭学校。寒假已过去三分之二,她才从学习班请假回来。由于她是学习班里头号的靶子,所以请假就格外的困难,甚至就完全没有可能,学习班的对象没有了,学习班还如何存在?矛头又能指向哪里?总不能无的放矢吧?最后是由于很多人都想回家过年,她也才沾了群众的光,获准回家几天的。失去了群众的土壤,她这棵恶草也只得暂时停止生长,进入霜冻期。
关于曾怀林提到的林场那边的伍桂梅,明训说,一定是家里没有,只要有一点办法,任何一个家里都不会让一个那么大的姑娘穿那样的鞋。
她又问冬冬:“你能穿那样的鞋吗?”
“该穿的时候也得穿。”冬冬说,“不过我更愿意光脚。”
“冬天的时候呢,也光着脚吗?”
“那还是穿上好一些。”
“那么,是不是由此就能够说明你也有一个后妈呢?”
冬冬终于明白了,一个人穿那样的鞋,其根本原因不在于后妈不后妈。
好几年了,自从厄运敲开家门,曾怀林夫妇一直都觉得对不起两个孩子,喟叹他们投错了胎。尤其是更小一些的多多,在人生的孕育阶段,在还没有变成人形的时候,便有一幅灰暗可怖的图景为他打开了,烟熏火燎,诡异无常地在那里等待着他。好在他来到人世以后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与别的那些孩子们有什么不同,只是隐隐地非常不明确地觉得有一些可怕的面目模糊不清的事情找到他们这个家里来了,不容分说地缠上了他的父母,任凭他们怎么努力,想尽一切办法,也还是不能够摆脱。他看见他们有时候好像酷热难当,汗流不止,有时候却又像是从冰天雪地里回来的,四肢僵硬,寒气袭人,不知道是什么缠上了他们。有一些夜晚,他从那些有着古怪图景的梦里惊醒,看到父亲的那个位置是空的,或者是母亲不在,有时甚至两个人都不在,屋里只有从梦中醒来的他和姐姐。有一天,连他们两个也不在屋里了,被人叫到一间刷着蓝油漆的房子里, 问他们的父母平时都和谁来往,经常到他们家里去的又是些什么人,他们在一起做什么,说什么话,谁的话最多……主要是冬冬在回答,多多只是靠墙站着,瞧着那两个坐在窗帘前面的人。房子里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却一进去就能感觉到的像鬼故事一样可怕的东西,他今生再不想遇到,只盼着他们赶快问完,冬冬赶快说完,他们就能回家了。
在没有看见伍桂梅以前,曾怀林一直觉得冬冬是个可怜的孩子,可是,与伍桂梅一比,曾怀林顿时又获得了许多的安慰,任何一个做父亲的恐怕都会有这样的一种心理吧?自己的孩子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并没有掉到最底,在她们的底下还有人,不仅年龄相当,而那同样也是一些有血有肉、有梦想的生命。冬冬也穿旧衣服,可看上去总是显得干净、整洁。而伍桂梅衣服上的扣子的颜色甚至大小都不一样,五粒扣子,三种颜色。
国内的形势一片大好,但贫农的女儿伍桂梅却连一双完整的鞋都没有。
每一个政策,每一个运动,每一个理由,看上去都能站得住脚,有些甚至显得非常必要。又由于必要而堂皇、正确,让人看不出它有什么不对。没有不对,就应该顺应,也只有顺应。一个人能做什么?能释放出多大的能量?拆卸开也没有多少,不过一百多市斤。如果再把他的喉咙勒紧一些,不出一个星期,他就会变成一小堆腐烂的连到处漂泊的流浪狗都不吃的真正的贻害周边的废料。个别的人在他们的隐秘遥远的内心深处略作思忖,但很快也会过去。聪明的做法就是什么也不要想,每天让自己高高兴兴。曾经的所思所想,让它们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最好莫过于把它们永远丢弃,永不再提及。这办法能保护你呢,保佑你和你的家人与灾难擦肩而过,平安无事。贫农的女儿没有鞋穿到底是什么原因,调查清楚没有?就不会是因为她的父母不善于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而造成的吗?有没有这样的一种可能:山野的孩子,她本人压根就不喜欢穿鞋?你这样哭天抢地地想为她争取到一双鞋,可曾想到那也许会对她造成最大的束缚?只盯着阴暗的地方看,不好的地方看,只看见少数人露出脚趾,为什么不看看大多数人的脚趾都在他们的鞋里安安稳稳地睡着觉,做着梦,斗志昂扬,干劲十足地微笑着?百分之五十一以上就应该算作是社会的主流,相信没有露脚趾的人应该远远超出这个数字,大多数人的脚趾不是露在外面的。渔民,在田里插秧的,还有那些故意不穿鞋的除外,他们不应该算作是没鞋的。抓住一点,就拼命地攻讦,用个别情况代替普遍现象,只有敌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更何况,我们斗争、奋斗,正是为了让每一个人都能有一双干净温暖的鞋,每一个人都有一套多余的用来换洗的衣服,这对人的自尊心有好处。但在另一个方面,也容易使人们养成追求享受的坏毛病,这样的尺度也往往并不是那么好把握的,总以为还欠缺一些,实际却早已够了,早已过头了。世上的事情,任何一种事情,最难把握的就是它的分寸。
不过,等曾怀林再次回到林场的时候,伍桂梅已经有了自己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