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木的春天 二十二
白杨木的春天 二十二
有一天,冬冬对他讲了这样一件事:多多在外面受了委屈,泪花闪烁地对那些和他一样大的当地的孩子们说:“我本来就不是你们这里的,我们迟早还是要走的。”迟早还是要走的,到哪里去呢?曾怀林听后吃了一惊。这个孩子,成天在想些什么呢?原以为他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一定会被认为有着复杂的背景和幽深的来历,只不过是借一个孩子的口说了出来,听的人不会认为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已经够小心的了,除了两个孩子的安危,几乎不再想任何的问题,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使他们平安地成长。多多这样口无遮拦地到处乱讲,让他的神经不能不再一次绷紧,得找个机会和他说一说。
洗完衣服以后,他又去劈柴。
他抬头看看,没有人从白杨木栅栏外经过。
前天,比现在这个时候稍晚一些,一个人牵着一头瘦瘦的小山羊从白杨木栅栏外面急匆匆地跑过,几名联防队员连喊带骂地在后面紧紧追赶。就在一人一羊快要进入前面那片树林子里时,后面的联防队员也及时地赶到了,其中的一个人飞快地将牵羊的绳子抢到了手里。“老子姓贾!不服就到城关公社来闹,看有没有好果子给你吃!”联防队员们说完,带着山羊离去时,那个人躺在树林边的湿地上号啕大哭。连曾怀林在不远处也看出来了,很显然,是他本人拖累了那只矫健的山羊,如果他不牵着,如果让小山羊自己独立奔跑,那几个联防队员是完全不可能撵上那只山羊的。现在好了,羊也没了,天也渐渐地快黑了,他也哭不动了,哭得也没意思了。曾怀林站在白杨木栅栏前最后一次向那片树林边张望,看见那个十几分钟前还在那里呆呆地坐着的人已经不见了。
孩子刚生下来没有奶,那只小山羊本来是要去给孩子喂奶的吧?联防队员们要牵走它的时候,它还反抗来着,头低着,两只细瘦的前蹄抵在地上,不配合,不听话,不想跟那些人走。老宋说,那只羊这已经是第二次被牵走了,第一次托了人,要回来了,这一次够戗了。
他把几天前保留下来的一点油渣剁碎做馅,这是冬冬最爱吃的。
火生起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从那跳跃摇曳的火光中好像看到了母亲,又看到了嘴角边带着一丝血痕的明训。他吃惊地注视着,他想问她:“你不是在大灰梁上的‘一亩地’吗?”话还未出口,她很快就又不见了,在闪跳着的火光中默默地隐去。看到他生起了火,她就回来了,一定是感觉冷了。他想。这房子,这院子,院子边上的白杨木栅栏,也都是她熟悉的,亲眼看着一点一点地建起来的,就像亲历了一个人,一种事物的成长,甚至一个简易政权的创立过程,再回来看到时,百感交集。
零星的几点昏黄的灯火镶嵌在城外的这片漆黑的旷野上。那种时候,世界仿佛凝固了,时间也不再流逝。
从不远处的一间瓜棚一样的没有点灯的小土房子里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爹,我还能再吃一个吗?”
“你不是已经吃过一个了吗?”
“那是半个。”
“别以为没灯我就看不见,我还不知道你,想趁黑浑水摸鱼。别吃了,那是留给你姐姐的,她前两天刚流产。”
“啥叫流产?”
“不知道。”
“我知道,不是一件好事,是一件中间有血的事。”
“唉,你咋办呀?看见你,我就觉得没希望:让你写两个字吧,你不是说你肚疼,就是说你头疼,一打听这种事你就来劲了,两个眼睛贼亮亮的,哪儿也不疼了吧?”
“爹,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说出去——”
“你能有啥事。”
“大头他爹回来了,就藏在他们家放山药的地窖里。”
“别胡说!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真的还在,就在他们家的地窖里。每天吃饭的时候,他们先把街门关好,然后大头和他妈两个人一起把一个篮子用绳子顺下去。”
“你看见啦?”
“那当然,我还给他倒过尿呢。大头先下到地窖里,不知在里面干啥,半天不露头。后来终于把一个红瓦罐举上来了,让我在上面接着,我一闻,好家伙,满满一罐子,全是尿,都是他爹尿的。”
“都是他爹尿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地窖自己又不会尿尿,咱们家的地窖里哪有尿呢。”
“不对呀?几年前他就死了,有人亲眼看见他被崩了。”
“崩的肯定是另外一个人,反正他没死。”
“你看见他本人啦?”
“看见了,我都快认不出他了,眉毛都白了。”
“眉毛都白了?让我想想,他才四十多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