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宴 (3)
伴宴 (3)
“客户?”坐到仲熙的办公室里,才听了半句,宋琛就冷笑起来,果真是大牌的脾气。“也对,所以我们团还有市场开发部、第三产业,而乐队呢,干脆叫流水车间好了。您呢,就是老总、CEO,可别再说自己是团长。”
仲熙望望她,就让她说两句吧,只要最终能答应就好。这次的客户,真的很有意思,说只要宋琛肯出来,他们还会介绍许多圈内的老总们来“照顾”民乐团。同时,在谈好的“伴宴”费之外,还特别暗示,会另外给宋琛本人一个大红包。换作别人,这“红包”会算个砝码,但她这里,仲熙决定提都不提,难保那只会把她推得更远——跟宋琛打交通,有种与众不同的挑战感,这反倒给了仲熙一种莫名的兴奋,要真能说得动她该多牛气!
“人家老总点明要听你的《十面埋伏》,说明是个行家呀,是个知音!自古以来,士为知己、女为……”仲熙开始编,这个角度肯定比“红包”更适合宋琛,许多恃才傲物的人,都会对知音网开一面。
“哼,这也叫知音?那全中国人都是我知音。不论谁,初次见面的,只要一听说我是弹琵琶的,对方就会一边点头一边说,哦,《十面埋伏》!《十面埋伏》!蛮好听蛮好听!”宋琛活灵活现地模仿起那种假充内行的神态,逗得仲熙差点笑起来,同时也暗自后悔,刚才该讲她的得奖曲目《霓裳羽衣》或《飞花点翠》就好了。
“你知道吗?那公司,不是一般的气派,人家本来打算请省歌舞团弦乐队伴宴的,那边连曲目单都准备好了,全是崇洋媚外的世界名曲,多亏我们这边的钱主任会办事,中国气派呀、民族精粹呀、传统经典呀一通轰炸,总算把这笔业务给抢了过来。”仲熙知道搞民乐的往往会跟西洋乐叫劲,他便故意无中生有,想激发宋琛的好战心。“而且,钱主任还跟我说,这家公司,因为是总部,所以每年都要搞元旦迎新、中秋茶会、新春团拜、VIP感恩宴之类,若这次伴宴弄得好了,会成为一个长期的高端客户,最起码,咱们每个月的福利就有了呀!”仲熙知道自己满嘴商业气味,但这会儿是故意如此,他就不相信,这个宋琛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下个星期就是端午节了,到时发嘉兴肉粽与高邮双黄蛋她会不拿?
“反正我不会去的。”宋琛突然收了话题,全然不顾仲熙方才的一通说教还余音未绝。她站起身,仲熙以为她要告辞,她却站到窗户边往院子里看。
那个位置,仲熙也经常站。
民乐团的院子原本就小,加之现在有不少乐手买了车,里面更是挤挤挨挨,有人甚至嚷着要把两棵长了多年的柏树给移走。唉,每次站在这个窗口,看到那些锃亮的车子以及匆匆来去的乐手,仲熙心中也说不清是喜是忧,总的说来,民乐团是庙穷和尚不穷,很多乐手都在私下里带学生,虽然课金比西洋乐要低不少,但若是有些名气,也肯吃苦,外快还是可观的。搞创作的人呢,则在外面替人编曲子,节会庆典、店歌会歌之类——真正临到自己团里交待的差使,反倒成了兼职似的,草草应付了事。这些公私夹缠的情况,仲熙心中十分清楚,但也不忍下快刀禁行。说到底,他感到自己并无充分的理由与充分的底气,就算众人每天八小时齐齐坐在团里,又哪里去找那么多的演出项目、去保证大家的荷包呢?民乐呀,有时狠心想想,真像个老妇人,唉,本便是一日闲过一日、一日枯似一日的。
大约是见仲熙一直没有回答,窗前的宋琛又不咸不淡地加了一句:“我之所以不去,也不是冲着你,是冲着外面。”
“外面是哪里?”仲熙倒也不急了,不知为什么,他总还存着一种朦胧的希望,觉得自己最终是可以说服宋琛的。
“于我而言,琵琶之外,都是外面。”宋琛顿了一顿,却又另外讲起别的。“唉,乐是什么?你一定知道这句:‘王宫悬、诸候轩悬、卿大夫判悬、士特悬’。从小,家里人就跟我讲这些,我也一向信以为真,所以,是无论如何不肯走下来去伴宴的,请你理解。”
仲熙知道宋琛讲的是周代礼乐制度——悬,大略是指编钟之类的古乐。周代等级庄严,“乐”乃至高享受,不可随便举之,什么人可听什么级别的“乐”,都有严格规定。宫悬,即四面挂,此为王者特权;次之,为轩悬,即三面挂,是赐于诸候的;而判悬(对挂)与特悬(独挂)则是分别为大夫与士所定的界限,万不可逾越……
仲熙听得明白,宋琛此话听上去是像是自我辩解,其实,当是在讥讽自己吧——把民乐自高堂大雅弄得如此不堪,乃至侍奉起一帮大嚼大吃的酒囊饭袋。可是,这又哪里是仲熙的错,由来已久矣,这“礼崩乐坏”连孔子都徒唤奈何呀。
但仲熙也不愿辩解,最主要的,他能感到,她对民乐的挚情,完全偏执于高雅一端,要让她转了弯上台伴宴,确乎是难于上青天。就好比是让一个专门吟诗作赋的人去搞有偿报告文学,完全说合不了的。
但不行,今天还是得说合!仲熙暗中咬牙,不是怨她,而是恨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个狗屁团长呢,得说各种言不由衷之辞、做各种不情不愿之事——这是世上每个人都会面临的迷局。况且,就算他肯让步,团里也没有人可以宽容她的洁身自好。凭什么为了她一个人的坚守,就要碍了整个团的利益?这对别的乐手而言,是不公平的。技艺虽有高下,但当初,哪个不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过来的,从汗到泪到血,谁没流过?谁不想堂而皇之地万众瞩目、扬名立万!而今,别人都放下身段了,她怎的就不能放下!
想了一想,仲熙决定还是找她的软肋处说:“其实,宋琛,我懂得你的意思。但我们的民乐,不是要你这样去关起门来殉情的。你得先让她活才对,她活了你才能活。你若真把民乐当了你的命本,什么伴宴不伴宴,商演不商演,这些牛角尖都不必钻。君子能屈能伸,大道迂回求索。我觉得你的想法,太过狭隘了!你再考虑考虑吧!”
宋琛此时已走到门口,听了这话,停下站了一会儿,却没回头,终于还是走了。
她的这一停,让仲熙感到:可能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