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两个人的哭和一个人的疼
二、两个人的哭和一个人的疼
米加珍脑袋已然乱套。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卡车司机听说这个死掉的蒋汉和救他的马元凯自小就是死党,又听说米加珍是蒋汉的女友,立即动了侠心。他把卡车的大喇叭按得震天响,闯出一条路,拖了米加珍就上车。卡车司机说,丫头,在这里哭没有用,我送你去殡仪馆。你想办法再见他一面。
米加珍便是在卡车上接到杨小北的电话。米加珍说,你今天没去上班吗?杨小北说,是啊。我病了,正在医院打点滴。你来一下好不好?米加珍突然想起蒋汉的短信,心里先是一紧,然后又松了开来。还好,杨小北没事。米加珍说,好的,我晚点就来。米加珍没敢说蒋汉的死,她想如果说出来,杨小北一定会很有压力,他又正病着。
殡仪馆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让米加珍见蒋汉的尸体。说现在看了,心里难受。等开追悼会时,化了妆,再看也不迟。卡车司机听此一说,反过来劝米加珍了。卡车司机说,被水泡过,又受了伤,样子很可怕,看了一辈子刻在心上,一辈子都会过不好。米加珍想起蒋汉满是温情的眼睛和永远露着敦厚笑容的脸,心说,蒋汉再难看也是帅哥。米加珍哭道,我就是要把他一辈子刻在心头。卡车司机说,你莫哭。我给你想办法,不过,往后你心里堵,莫怪我哦。
米加珍到底见到了尸体,果然不成人形,完全不是她所认识的蒋汉,甚至她看不出是什么人。中午吃过饭,那副肿胀的面孔一直在眼前晃,米加珍便吐了。吴玉惊叫道,你莫不是已经怀了蒋汉的孩子?米加珍说,我看见了,那个死人不是蒋汉。吴玉摸了摸她的头,说你发烧吗?
米加珍一直不认同尸主就是蒋汉这一说。因为她看到的那张肿胀的面孔根本就和蒋汉不同。尽管从尸体衣服上摸出来的钱包和证件都是蒋汉的。可米加珍坚持说,也许早上有人打劫抢了蒋汉的衣服呢?难道我们这条路上还少吗?警察说,你说不是蒋汉,那蒋汉人呢?米加珍说,你就不兴他一个喷嚏打出去,脑子热了,买张机票出门玩去了?警察有些恼怒,说人都死了,你还在这胡搅蛮缠。米加珍说,你这个警察,讲不讲理?吴玉急了,说米加珍,我对你真没话说!连公司老总也就是蒋汉的叔叔都一脸惊诧地望着米加珍说,珍珍,要不要给你找个心理医生?
米加珍最生气蒋汉叔叔这句话。她想,别人怎么说都行,你是汉汉的亲叔叔,怎么能说这种话?
其实米加珍是真病了。她发着烧。夜里起来拉外公时就穿少了衣服,早上匆忙出门披了棉袄却忘记在里面套上毛衣。凉风一直吹到她的心底,把她凉了个彻底,她却浑然不觉。米加珍最终还是被送到了医院。吴玉守着她,一边陪她打针一边哭。吴玉说,米加珍,我晓得,你这回伤心伤狠了。
杨小北一直等到点滴打完,也没见米加珍来。他有些失落,又有些愤懑。心想不是说好的吗?他给米加珍打电话,结果没人接。他不明白怎么回事,满怀怅然,觉得放在自己心里天一样大的爱情,她居然如此轻看。
杨小北走到白水河,想找民工把自己的摩托车捞起来。走近桥边,见河岸蹲了一圈人,断桥的边缘还放了几个花圈。河水倒是像以往一样,黑着面孔,无声流淌。杨小北一问,方知蒋汉和马元凯都跌下了桥,两人一死一伤。
杨小北大惊失色,一直淡然着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他什么话也不敢说,因他想起正是他约蒋汉提前半小时到公司门外的白水河边谈事情。是他要为米加珍向蒋汉作一个了断。他要告诉蒋汉,米加珍真正爱的人是他杨小北。而蒋汉和米加珍两个人曾经有过的感情已是过去时。
正是这个邀约,送了蒋汉的命?杨小北念头到此,呼吸都沉重起来。他想,我的天,难道我的人生沾血了?
这天,杨小北也没有去找米加珍。他整晚都睡不着觉。睁眼闭眼,都能看到蒋汉的脸在跟前晃。仿佛时时在对他说,杨小北,你已经抢走了我的米加珍,难道还不够吗?
直到几天后的追悼会上,杨小北才和米加珍见了面。两个人都脱了原形似的,憔悴仿佛从脸到脚。熟识的同事都不由得惊叫。然后议论,说米加珍和杨小北都是有情有义的人。蒋汉是米加珍的男朋友,他的死,让米加珍几乎九死一生,而杨小北是蒋汉的哥们儿,为了蒋汉的这个死也真是伤了肝胆。不然,几天不见,两个人都成了这样?又有议论说,这个蒋汉也是!一个大冷天,黑咕隆咚的,跑公司去做什么呢?人家杨小北早早去公司,是因为新加工的那个活儿催得急。而马元凯去得早,是为了头天的发货单忘了交下去。他蒋汉一个屁事没有,赶死赶活地起个大早,这不是给自己找了个死吗?如果死的是杨小北和马元凯,还算因公殉职,蒋汉呢?没人让他掐着黑上班,死也真是白死。
杨小北和米加珍都听到了这样的议论。他们互相望望对方,眼睛里都有泪光。心里却想的不是一样的事情。杨小北想,你这一死倒省事,可你知道吗?我心里承受的压力将会比你的死还要重啊。米加珍却想,还有谁知道杨小北约蒋汉去河边的事呢?
蒋汉在众人的泪光中被送进了焚化炉。当他以灰的形式出来时,他的影子也渐渐淡出米加珍的眼眶。米加珍不时地凝望杨小北,因杨小北头上雪白的纱布和一瘸一拐的腿,令她心疼。
追悼会完,杨小北约米加珍到一僻静处相见。两人走近,一句话没说,便抱在了一起。然后就哭。一直哭,直哭得天色昏暗,眼泪都快冻成了冰。
杨小北说,谢谢你的雨衣,是它救了我。不然我也死了。米加珍说,你的伤怎么样?疼不疼?你要好好休息几天才是啊。杨小北说,我没事。我知道蒋汉死了你心里难过。米加珍说,所以我没有去医院陪你。你会生气吗?杨小北忙说,怎么会?我先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我定来陪你,这样你就不会病那么重。
两人都太年轻,第一次经历身边朋友猝死的事,这个死亡与他们还有所牵连,以致他们除了痛苦,还有惊吓和愧疚。于是说话之间,又哭了起来。
杨小北没有提他约蒋汉到河边的事。米加珍也没有提。这是一道伤痕,正龇牙咧嘴血肉淋漓着,谁又敢去碰一下呢?
马元凯没有参加蒋汉的追悼会。他怕自己承受不了那一刻。
马元凯的大腿骨头断了,小腿也有好几处骨裂。手术医生说你小子也了不起,腿断成这样,居然还撑在路中间拦车。马元凯说,不然我也爬不到医院呀。反正腿也断了,不如当个英雄,救救人好了,顺个便的事。医生笑了,说你把话讲得好听点,登上报纸就会成为豪言壮语。
但马元凯还是没有把话说得好听。马元凯跟女友吴玉说,我要是会把话说得好听,我早进政治局了。吴玉白他一眼,说怎么没跌坏你这张嘴?马元凯嘎嘎地笑道,不是靠这张嘴,能把你骗到手吗?跌坏了嘴,往后谁亲你。吴玉说,想亲我的人多的是。马元凯说,那倒是。你吴玉骚起来也蛮有魅力。不过,你这张脸上如果沾了别人的口水,我可真保不定那家伙的嘴还会不会完好。吴玉一撇嘴,说就你现在这样子,动都不能动了,还敢说大话。我警告你,如果你的腿瘸了,我可不一定继续跟你好。马元凯便笑,说我要是腿瘸了,才懒得跟你好哩。屋里来个野男人,我拿棍子怎么撵都撵不上,那我才亏得大。一屋的病人都被笑翻。气得吴玉直翻白眼。
然后才告诉他河边的情景。
听到在他之前摔下去的人是蒋汉,并且已然被摔死的消息时,马元凯惊愕得恨不能撞墙。他记起那辆半插在水里的摩托车,心疼得真是剧烈无比。他想,或许我当时跳到水里摸人,就能把蒋汉救起来。可是,我为什么却没有呢?一连几天,马元凯都被这事折磨着。
追悼会的前夜,马元凯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被夜气稀释了的灯光,心想,蒋汉你这个狗东西,你块头比我大得多,肉长得比我厚,怎么骨头就这么不结实呢?老子这样的瘦撇撇摔下去都爬得起来,你怎么就爬不起来?想过后,眼泪便流了出来。蓦然间,一个念头闪电一样击打了他,他被自己这想法吓着:因为摩托车是杨小北的,我认出来了。又因为很讨厌他,所以,对于他,是死是活我完全没有兴趣?
难道不是吗?马元凯额上的筋都跳动了起来。
但是杨小北却没有死,死的是他最好的朋友蒋汉。只有蒋汉知道,他马元凯没有了这个朋友,未来的日子该会多么寂寞。他们两个几乎是一起玩大的。两家的父母是同事,两人同住一个工厂宿舍,筒子楼里门对着门。蒋汉家煨排骨汤,从来不少他的一份,而他妈妈做红烧肉,自然也有蒋汉的一碗。从幼儿园到高中,还一直同着班。只是后来上大学,蒋汉学了设计,而他学了管理,才各走各路。毕业后,蒋汉的叔叔在南方发了财,回家办了个铁艺公司,把他们两个招了去,说是要培养子弟兵。结果,他们一个成了业务员,一个成了设计师。下班后,依然有事没事在一起耗。两人觉得彼此的相处,就像左手右手一样。中学时代,他们两个常与低班的米加珍一起写作业。米加珍住在工厂宿舍另一栋楼里。有一天他说,我长大讨老婆就得是米加珍这样的女孩。蒋汉立即说,你的嘴巧,人又活络,你再去另找一个吧。米加珍就由我来照顾,她外公早就托给我了。马元凯听蒋汉这么一说,竟很感动。因为蒋汉自认自己是不如他的。于是拍胸慷慨道,没问题,就让给你。我保证对米加珍一秒钟的念头都不闪。米加珍晚毕业三年,在蒋汉的央求下,也与他们成了同事。现在蒋汉却死了。死前的头三天一直为米加珍要跟他分手而痛苦。马元凯陪他喝酒时还骂他,说早知你没本事抓住米加珍,不如当年我自己上。不然现在哪有他杨小北的戏?骂得蒋汉心情沮丧,连连喝闷酒。想起这个场景,马元凯恨不能扇自己嘴巴。这张臭嘴,害得蒋汉掉进水里时脑袋装着的竟是他的一堆骂。而他摔到桥下,看到的是杨小北的车,却全然没有想到他的朋友蒋汉竟与他近在咫尺。马元凯心里的那份痛感,远超出他断了骨头的大腿。甚至他觉得蒋汉是因他而死。如若他不那么讨厌杨小北,或许是个陌生人,他都有可能贴近水面,看看有没有人需要他的帮助。
结果,他却什么都没有做。
马元凯瞬间觉得自己伤痕累累。除了腿,更惨烈的是他的心,如同破碎。他一直提不起精神,老觉得少了蒋汉的生活不是他眼前真实的生活。马元凯住了半个月医院,又在家养了两个月,拆下石膏时,腿没有养好,瘸了一点。心更是没有养好,碎开的缝迟迟不肯愈合。他生活的所有缝隙都有蒋汉的痕迹,关于蒋汉所有的一切,就像田野的野菜,每天都在那些缝隙里生长,以致马元凯不知自己的难过会到几时转淡。
马元凯走出家门时已是春天。河边的青草将两岸涂上一层淡绿。桥还垮在那里。听说这是座腐败桥,政府准备重新修建。站在断桥处,马元凯先痛骂一顿修桥的人,然后再骂自己,最后还骂了蒋汉。马元凯说,蒋汉你这个笨蛋呀,你用了二十几年对付活,却只用几分钟去对付死,你划得来吗?河水无声地流淌。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马元凯一直没有见到米加珍。米加珍也没去医院看他,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他。大家都在痛着,谁都不想多说一句话。马元凯一瘸一拐地找到米加珍的办公室。米加珍面色红润,眼睛放着光。马元凯便不悦,心想汉汉才死几天?想罢走到米加珍面前,冷着面孔说,带我去汉汉的墓地。我想为他哭一场,还想看你为他哭一场。有你的眼泪汉汉才会安心。米加珍回答道,说这样的话如果能让你心里舒服,那你就多说几句。
马元凯的眼泪一下子就喷了出来。
米加珍说,如果哭能把汉汉哭回来,我每天哭24小时。马元凯说,你他妈的跟着杨小北就学会了讲这种话?你不晓得这种话,我比他还会讲?
米加珍的眼泪也一下子喷了出来。马元凯从她的表情看到了她的心。他叹了一口气,知道米加珍的难过很深很重很复杂。
米加珍到底还是带着马元凯去了蒋汉的墓地。蒋汉就埋在他自小生长的琴断口。这地方离他们念书的学校不算太远。学校盖了新楼,站在墓地旁,竟能远远看到那楼房的酱红色。
马元凯凝视蒋汉墓碑许久,但开口第一句话却指着学校的新楼说,我最不喜欢那个酱红。米加珍说,我喜欢。我晓得汉汉最喜欢这个红。马元凯说,不过,这个地方风景还可以。米加珍说,那当然,汉汉在这里住的时间会很久哩。
然后,他们两个就蹲在蒋汉的墓前。呆看,各自想着心思。既没有带花,也没有带香烛纸钱。两个人都没想到这个。因为他们以前见蒋汉从来不需要有这种客套。墓是水泥做的,生硬冰凉,春天的空气就是燃烧起火,也不会让它发热,它把蒋汉以往的热诚全部降到了零点。
蒋汉不说话,他们两人便也没有话说。蹲了半天,把自己蹲得像蒋汉的墓碑一样生冷,不自觉间与四周的寂静融为一体。纵是如此,距他们如此之近的蒋汉,却仍是被这一层层的冰冷和寂静完全隔离,马元凯用尽身心去体会,都无法捕捉到以往与蒋汉在一起的感觉,甚至也觉察不到蒋汉的存在。整个属于蒋汉的气场已然散失一尽。马元凯不由长叹一口气,觉得人死的确是件悲哀的事。想完就说,原来汉汉真的死了。米加珍说,可是我经常还是会想,这里面埋着的人是不是他呢?
原本说好到这里来哭的,结果他们都没有哭。连一滴泪都没流就离开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很莫名其妙,很难以解释,瞬间就能改变先前所有的预想。
到家分手时,马元凯突然问米加珍,如果那天我没带你去南站接杨小北,你会和蒋汉分手吗?米加珍迟疑了一下,说不知道。马元凯长叹一口气,说但我知道,你不会。说穿了,蒋汉是我害的。我跟他关系这么铁,我总想为他好,可是到头来我却是悲剧的源头。米加珍说,你又何必这么自责?马元凯说,难道你没有一点自责?米加珍说,我只觉得,这就是他的命。马元凯说,虽是这么说,可是我一个不小心,加上你一个心意的改变,便把这个命改了道。我这一辈子欠他的不晓得该怎么还。
晚上米加珍跟杨小北说起去墓地的事。她说她本想大哭一场,可是,到了那里居然流不出眼泪来了。杨小北在她的额上亲了亲,说这很正常。人既死了,就会天天朝远处走,人影越走越淡,一直淡到没有。淡到只有在特定的时间里人们才去怀念他。这样我们活着的人才能继续好好地生活。米加珍想了想,觉得是。
她没有提马元凯后面关于命运改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