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着(4)
最慢的是活着(4)
因为是光荣烈属,建国后,她当上了村里的第一任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应该是党员。组织上想发展她入党,她犹豫了,听说入党之后还要交党费,还要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和会议,她更犹豫了。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寡妇,从哪方面考虑都不合适。“我能管好我家这几个人就中了,哪儿还有力气操那闲心。”她说。
她谢绝了。但是后来时兴人民公社大食堂,她以烈属身份要求去当炊事员。
“还不是为了能让你爸爸多吃二两。”她说。
随着我们这几个孩子的降生,家里的生活越来越紧巴。在生产队里的时候,因为孩子们都上学,爸爸妈妈又上班,家里只有她一个劳力挣工分,年终分配到的粮食就很少,颗颗贵似金。肯定不够吃,得用爸爸的工资在城里再买。这种状况使得她对粮食的使用格外细腻。她说有的人家不会过,麦子刚下来时就猛吃白面,吃到过了年,没有多少白面了,才开始吃白面和玉米面杂卷的花馍。后来花馍里的白面也吃不上了,就只好吃纯黄的窝窝头,逢到宾来客往,还得败败兴兴地去别人家借白面。到了收麦时节,这些人家拿到地里打尖儿的东西也就只有窝头。收麦子是下力气活儿,让自己家的劳力吃窝头,这怎么说得过去呢?简直就是丢人。
她从来没有丢过这种人。从一开始她就隔三岔五让我们吃花馍,早晚饭是玉米面粥,白面只有过年和收麦时才让吃得尽兴些。过年蒸的白面馍又分两种,一种是纯白面馍,叫“真白鸽”。主要用于待客。另一种是白面和白玉米面掺在一起做的,看起来很像纯白面馍,叫“假白鸽”。主要用于自家吃。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客人当然得吃好的。”她说,“自己家么,填坑不用好土。——也算好土了。”
杂面条也是我们素日经常吃的。也分两种:绿豆杂面和白豆杂面。绿豆杂面是绿豆、玉米、高粱和小麦合在一起磨的。白豆杂面是白豆、小麦和玉米合在一起磨的。杂面粗糙,做不好的话豆腥味儿很大。她却做得很好吃。一是因为搭配比例合理,二是在于最后一道工序:面熟起锅之后,她在勺里倒一些香油,再将葱丝、姜丝和蒜瓣放在油里热炒,炒得焦黄之后将整个勺子往饭锅里一焖,只听哧啦一声,一股浓香从锅底涌出,随即满屋都是油亮亮香喷喷。
那时候没法子吃新鲜蔬菜,一到春天就青黄不接,她就往稀饭里放榆叶,黑槐叶,蛐蛐菜,马齿菜,荠菜和灰灰菜,还趁着四季腌各种各样的酱菜:春天腌香椿,夏天腌蒜苗,秋天腌韭菜,辣椒,芥菜,冬天腌萝卜和黄菜。仅就白菜,她就又分出三个等级,首先是好白菜,圆滚滚,瓷丁丁。其次是样子好看却不瓷实的,叫青干白菜。最差的是只长了些帮子的虚棵白菜。她让我们先吃的是青干白菜,然后是好白菜。至于虚棵白菜,她就放在锅里煮,高温去掉水分之后,再挂在绳子上晾干,这时的白菜叫做“烧白菜”。来年春天,将烧白菜再回锅一煮,就能当正经菜吃。有几年春天,她做的这些烧白菜还被人收购过,一斤卖到了三毛钱。
“它们喂人,人死了埋到地下再喂它们。”每当吃菜的时候,她就会这么说。
一切东西对她来说似乎都是有用的:玉米衣用来垫猪圈,玉米芯用来当柴烧。洗碗用的泔水,她从来不会随随便便地泼掉,不是拌鸡食就是拌猪食。我家要是没鸡没猪,她就提到邻居家,也不管人家嫌弃不嫌弃。“总是点儿东西,扔掉了可惜。”她说。内衣内裤和袜子破了,她也总是补了又补。而且补的时候,是用无法再补的那些旧衣的碎片。“用旧补旧,般配得很。”她说。我知道这不是因为般配,而是她觉得用新布补旧衣就糟蹋了新布。在她眼里,破布也分两种,一种是纯色布,那就当孩子的尿布,或者给旧衣服当补丁。另一种是花布,就缝成小小的三角,三角对三角,拼成一个正方形,几十片正方形就做成了一个花书包。
路上看到一块砖,一根铁丝,一截塑料绳,她都要拾起来。“眼前没用,可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宁可让东西等人,不能让人等东西。”她说。
“你奶奶是个仔细人哪。”街坊总是对我们这么感叹。
这里所说的仔细,在我们方言中的含义就是指“会过日子”,也略微带些形容某人过于吝啬的苛责。
她还长年织布。她说,年轻时候,只要没有什么杂事,每天她都能卸下一匹布。一匹布,二尺七寸宽,三丈六尺长。春天昼长的时候,她还能多织丈把。后来她学会了织花布,将五颜六色的彩线一根根安在织布机上,经线多少,纬线多少,用哪种颜色,是要经过周密计算的。但不管怎么复杂,都没有难倒她。五十年前,一匹白布的价是七块两毛钱,一匹花布的价是十块六毛钱。她就用这些长布供起了爸爸的学费。
纺织的整个过程很繁琐:纺,拐,浆,落,经,镶,织。织只是最后一道。她一有空就坐下来摩挲那些棉花,从纺开始,一道一道地进行着,慢条斯理。而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每每早上醒来,和鸟鸣一起涌入耳朵的,确实也就是唧唧复唧唧的机杼声。来到堂屋,就会看见她坐在织布机前。梭子在她的双手间飞鱼似的传动,简洁明快,娴熟轻盈。
生产队的体制里,一切生产资料都是集体的,各家各户都没有棉花。她能用的棉花都是买来的,这让她很心疼。一到秋天,棉花盛开的时节,我和姐姐放学之后,她就派我们去摘棉花。去之前,她总要给我们换上特制的裤子,口袋格外肥大,告诉我们:“能装多少是多少。”我说:“是偷吧?”她就“啪”地打一下我的脑袋。
后来,她织的布再也卖不动了,再后来,那些布把我们家的箱箱柜柜都装满了,她的眼睛也不行了,她才让那架织布机停下来。
她去世那一年,那架织布机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