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郑的女人 二
大老郑的女人 二
有一天,大老郑带了一个女人回来。
这女人并不美,她是刀削脸,却生得骨胳粗大。人又高又瘦,身材又板,从后面看上去倒像个男人。她穿着一身黑西服,白旅游鞋,这一打眼,就不是我们小城女子的打扮了。说是乡下人吧,也不像。因为我们这里的乡下女子,多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的打扮,她们不洋气,可是她们朴素自然,即便穿着碎花布袄,方口布鞋,那样子也是得体的,落落大方的。
我们也不认为,这是大老郑的老婆,因为没有哪个男人是这样带老婆进家门的。大老郑把她带进我家的院子里,并不作任何介绍,只朝我们笑笑,就进屋了。隔了一会儿,他又出来了,踅在门口站了会儿,仍旧朝我们笑笑。
我们也只好笑笑。
我母亲把二老郑拉到一边说,该不会是你哥哥雇的保姆吧。二老郑探头看了一眼,说,不像。保姆哪有这样的派头,拎两只皮箱来呢。
我母亲说,看样子要在这里落脚了,你哥哥给你们找个了新嫂子呢。二老郑便吐了一下舌头,笑着跑了。
说话已到了傍晚,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从那半开着的门窗里,我们就看见了这个女人,她坐在靠床的一张椅子上,略低着头,灯光底下只看见她那张平坦的脸,把眼睛低着,看自己的脚。她大约是坐得无聊了,偶尔就抬起头来朝院子里睃上一眼,没想到和我们其中一个的眼睛碰个正着,她就又重新低下了头,手不知往哪儿放,先拉拉衣角,然后有点局促的,就摆弄自己的手去了。
她的样子是有点像做新娘子的,害羞,拘谨,生疏。来到一个新环境里,似乎还不能适应。屋里的这个男人,看上去她也不很熟悉,也许见过几次面,留下一个模糊美好的印象,知道他是个老实人,会待她好,她就同意了,跟了他。
那天晚上,她给我们造成了一种婚嫁的感觉,这感觉庄重,正大,还有点羞涩,仿佛是一对少年夫妻的第一次结合,这中间经过媒妁之言,一层层繁杂的手续……终于等来了这一天。而这一天,院子里的气氛是冷淡了些,大家都在观望。只有大老郑兴兴头头的,在屋子里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他先是扫地,擦桌子……当这一切都做完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在离她有一拳之隔的床头坐下了。他搓着手,一直微笑着,也许他在跟她说些什么,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就笑了。
他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水。
再起来给她搬来一只放杯子的凳子。
那么下面还能做些什么呢?想起来了,应该削个苹果吧,于是他就削苹果了。他把苹果削得很慢很慢,像在玩一样技艺。有时他会看她,但更多的还是看我们,看我和弟弟,还有他家的老四。我们这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就站在院子正中的花园里,一边说着玩着笑着,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探头看着……隔着花园里的各种盆盆罐罐,两棵冬青树,我们看见大老郑半恼不恼地瞪着我们,他伸出一条腿来把门轻轻地挡上了。
那天晚上,这女人就在大老郑的房里住下了。原先,大老郑是和老四住一间房,后来,老四被叫进去了,隔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他卷着铺盖从这一间房挪到另一间房,他又嘟着嘴,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我们就都笑了。
那天的气氛很奇怪,我们一直在笑。按说,这件事本没有什么特别可笑的地方,因为我们小城的风气虽然保守了些,可是在男女之事上,也有它开通豁达的一面。大约这类事在哪里都是免不了的,一个已婚男子,老婆又常不在身边,那么,他偶尔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也是正常的。我父亲有一个朋友,我们唤做李叔叔的,最是个促狭的人物,因常来我们家,和大老郑混熟了,有一次他就拿他开玩笑说,大老郑,给你找个女朋友吧?
大老郑便笑了,嗫嚅着嘴巴,半晌没见他说出什么来。李叔叔说,你看,你长得又好,牙齿又白,还动不动就脸红——
我母亲一旁笑道,你别逗他了,大老郑老实,他不是那种人。
可是那天晚上,我母亲也不得不承认道:这个死大老郑,我真是没看出来呢。她坐在沙发上,很笃定地等大老郑过来跟她谈一次。她是房主,院子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女人,她总得过问一下,了解一些情况吧。
原来,这女人确是我们当地的,虽家在乡下,可是来城里已有很多年了。先是在面粉厂做临时工,后来不知为什么辞了职,在人民剧场一带卖葵花籽。我母亲说,我们也常去人民剧场看电影看戏的,怎么就没见过你?
女人说,我也常回家的。
当天晚些时候,大老郑领女人过来拜谒我母亲,两人坐在我家的客厅里,女人不太说什么,只是低着头,拿手指一遍遍地划沙发上的布纹,她划得很认真,那短暂的十几分钟,她的心思都集中到她的手指和布纹上去了吧?大老郑呢,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着烟,偶尔,他和我母亲聊些别的事,常常就沉默了。话简直没法说下去了,他抬头看了一眼灯下的蛾虫,就笑了。我母亲说,你笑什么?
大老郑说,我没笑啊。
这么一说,禁不住女人也笑了起来。
女人就这样来到我们的生活里,成为院子里的一个成员。这一类的事,又不便明说的,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此混过去算了。我母亲原是极开明的,可是有一阵子,她也苦恼了,常对我父亲嘀咕道,这叫什么事啊!家妻外妾的,还当真过起小日子来了。既而又是叹气,又是笑的,说,别人要是知道了,还不知该怎么嚼舌呢,以为我这院子是藏污纳垢的……
其实,这是我母亲多虑了。时间已走到了1987年秋天,我们小城的风气已经很开化了。像暗娼这样古老的职业都慢慢回头了,公安局就常下达“扫黄”文件,我父亲所在的报社也作过几次跟踪报道。当然了,我们谁也没见过暗娼,也不知她们长什么样子,穿什么样的衣裳,有着怎样的言行和作派,所以私下里都很好奇。我母亲因笑道,再怎么着,大老郑带来的这个也不像。我奶奶说,不像,这孩子老实;再则呢,她也不漂亮,吃这行饭的,没个脸蛋身段,那股子浪劲,那还不饿死!我父亲笑道,你们都瞎说什么呢?
总之,那些年,我们的疑心病是重了些,我们是对一切都有好奇、都要猜忌的。那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年代吧,人心总是急吼吼的,好像睡觉也睡不安稳。一夜醒来,看到的不过还是那些旧街道和旧楼房,可是你总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它正在变,它已经变了,它就发生在我们的生活里,而我们是看不见的。
无论如何,女人就在我家的院子里住了下来。起先,我们对她并不友善,我母亲也有点忌讳她和大老郑的姘居关系,可是她又不能赶的,一则和大老郑的交情还不错,二则呢,这女人也着实可怜,没家没道的。乡下还有个八岁的男孩,因离了婚,判给前夫了。
她待大老郑又是极好的,主要是勤快,不惜力气。平时浆洗缝补那是免不了的,几个兄弟回来,哪次吃的不是现成饭?还换着花样,今天吃鱼明天吃肉的,逢着大老郑兴致好了,哥儿几个咂二两小酒也是有的。他们一家子人,围着饭桌坐着,在日光灯底下,刚擦洗过的地面泛着清冷的光。
有时候,饭是吃得冷清了些,都不太说话,偶尔大老郑会搭讪两句,女人坐在一旁静静地笑。有时却正好相反,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吧,气氛就活跃了起来。老二敲着竹筷唱起了歌,他唱得哩哩啦啦的,不成腔调,女人抿嘴一乐道,是喝多了吧?
老三说,别理他,他一会儿就好了。
两人都愣了一下,可不是,话就这么接上了,连他们自己都不提防。郑家几个兄弟都是老实人,他们对她始终是淡淡的,淡不是冷淡,而是害羞和难堪。就比如说她姓章,可是怎么称呼呢,又不能叫嫂子或姐姐的,于是就叫一声“哎”吧,“哎”了以后再笑笑。
女人很聪明,许是看出我们的态度有点睥睨,所以轻易不出门的。白天她一个人在家,她把衣服洗了,饭做了,卫生打扫了,就坐在沙发上嗑嗑瓜子,看看电视。看见我们,照例会笑笑,抬一下身子,并不多说什么。从她进驻的那一天起,这屋子就变了,新添了沙发、茶几、电视……她还养了一只猫,秋天的下午,猫躺在门洞里睡着了,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照下来,使整个屋子洋溢着动物皮毛一样的温暖。
有一次,我看见她在织手套,枣红色的,手形小巧而精致,就问,给谁的?织给儿子的吗?她笑道,儿子的手会有这么大?是老四的。她放下手里的活,找来织好的那一只放在我手上比试一下,说,我估计差不多,不会小吧?
几个弟弟中,她是最疼老四的,老四嘴巴甜,又不明事理,有一次就喊她做“姐姐”了,她愣了一下。一旁的老二老三对了对眼色,竟笑了。没人的时候,老四会告诉她莆田的一些事情,他的嫂子,两个侄儿,他们镇上很多人家都住上小楼了。她就问,那你家呢?老四说,暂时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她又问,你嫂子漂亮吗?这个让老四为难了,他低着头,把手伸进脖颈处够了够,说,反正是,挺胖的。她就笑了。
她并不太多问什么的,说了一会儿话,就差老四回房,看看他二哥三哥可在。老四把头贴在窗玻璃上说,你呆会儿来打扫吧,他们在睡觉。她笑道,谁说我要打扫,我要洗被子,顺带把你们的一块儿洗了。
她虽是个乡下人,却是极爱干净的,和几个兄弟又都处得不错,平时帮衬着替他们做点事情。她说,我就想着,他们挺不容易的,到这千儿八百里的地方来,也没个亲戚朋友的,也没个女人。说着就笑了起来。她的性格是有点淡的,不太爱说话,可是即便一个人在房间里坐着,房间里也到处都是她的气息。就像是,她把房间给撑起来了,她大了,房间小了。
也真是奇怪,原来我们看见的散沙一样的四个男人,从她住进来不久,就不见了,他们被她身上一种奇怪的东西统领着,服从了,慢慢成了一个整体。有一次,我母亲叹道,屋里有个女人,到底不一样些,这就像个家了。
而在这个家里,她并不是自觉地,就扮演了她所能扮演的一切角色,妻子,母亲,佣工,女主人……而她,不过是大老郑的萍水相逢的女人。
她和大老郑算得上是恩爱了。也说不上哪儿恩爱,在他们居家过日子的生活里,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不过是在一间屋子里吃饭,睡觉。得空大老郑就回来看看,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陪陪她,一起说说话。她坐在床上,他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门也不关——门一不关,大方就出来了,就像夫妻了。
慢慢地,我们也把她当作大老郑的妻了,竟忘了莆田的那个。我们说话又总是很小心,生怕伤了她。只有一次,莆田的那个来信了,我奶奶对大老郑笑道,信上说什么了?是不是盼着你回去呢?我母亲咳嗽了一声,我奶奶立刻意识到了,讪讪地,很难为情了。女人像是没听见似的,微笑着坐在灯影里,相当安静地削苹果给我们吃。
也许我们不会意识到,时间怎样纠正了我们,半年过去了,我们接受了这女人,并喜欢上了她。我们对她是不敢有一点猜想的,仿佛这样就亵渎了她。我母亲曾戏称他们叫“野鸯鸳”的,她说,她待他好,不过是贪图他那点钱。后来,我母亲就不说了,因为这话没意思透了,在流水一样平淡的日子里,我们看见,这对男女是爱着的。
他们爱得很安静,也许他们是不作兴海誓山盟的那一类,经历了很多事情了,都不天真了。往往是晚饭后,如果天不很冷的话,他们就出去走走,我母亲打趣道,还轧马路?怎么跟年轻人似的。他们就笑笑,女人把围巾挂在大老郑的脖子上,又把他的衣领立起来。有时候他们也会带上老四,老四在院子外玩陀螺,他一边抽着陀螺,一边就跟着他们走远了。
或有碰上他们不出去的时候,我们两家依旧是要聊聊天的,说一说天气,饮食,时政。老二倚在门口,说了一句笑话,我们便“噗”的一声笑了。也是赶巧了,这时候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清亮的笛音,试探性的,断断续续的,女人说,老三又在吹笛子了。我们便屏住了声息,老三吹得不很熟练,然而听得出来,这是一首忧伤的调子,在寒夜的上空,像云雾一样静静地升起来了。
我家的院子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甚至比从前还要好。有月亮光的晚上,人们寒缩在家里守着温暖的长夜。静静地坐在屋子里,知道另一间屋子里有一个女人,她坐在沙发上织毛线衣,猫蜷在她脚下睡着了。冬夜是如此清冷,然而她给我们带来了一种岁月悠长的东西,这东西是安稳,齐整,像冬天里人嘴里哈出来的一口热气,虽然它不久就要冷了,可是那一瞬间,它在着。
她坐在哪儿,哪儿就有小火炉的暖香,烘烘的木屑的气味,整间屋子地弥漫着,然而我们真的要睡了。
有一阵子,我母亲很为他们忧虑,她说,这一对露水夫妻,好成这样子,总得有个结果吧?然而他们却不像有“结果”的样子,看上去,他们是把一天当作一生来过的,所以很沉着,一点都不着急。冬天的午后,我们照例是要午睡的,这一对却坐在门洞里,男人在削竹片,女人搬个矮凳坐在他身后,她把毛线团高高地举起来,逗猫玩。猫爬到她身上去了,她跳起来,一路小跑着,且回头“喵喵”地叫唤着,笑着。
这时候,她身上的孩子气就出来了,非常生动的,俏皮的,像一个可爱的姑娘。她年纪并不大,顶多有二十七八岁吧。有时候她把眼睛抬一抬,眼风里是有那么一点活泼的东西的——背着许多人,她在大老郑面前,未尝就不是个活色生香的女人。
逢着这时候,大老郑是会笑的,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又是一个长者对孩子的,他说,你就不能安静会儿。
她重新踅回来坐在他身后,或许是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腰,他回过头来笑道,你干什么?她说,没干什么。他们不时地总要打量上几眼,笑笑,不说什么,又埋头干活了。看得多了,她就会说,你傻不傻?大老郑笑道,傻。
这时候,轮着他做小孩子了,她像个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