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第九节
也就是那天,我替陈村又跑了一趟那家美容店。一个二十出头模样的女孩,看着我把晓雨的父亲说得十分的可怜,就好心地把我带到了门外的一棵大树下。她告诉我,说是晓雨早已经给别人当包身女去了。
晓雷所当的包身女,不同那种蝙蝠一般出没在娱乐场所里的色情女郎,她是一次性的投进了一个男人的怀中。那男人是一个外来的老板。他给她在湖心别墅里租了一套商品房住着。出门的时候就把她带上,不出门时就让她留在屋里,然后时不时地往她的床头拨回一个电话。听那女孩叙述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当即闪过一种花花狗,狗的脖子上紧紧地系着一串不时发出响声的铃铛。那女孩说,其实那样的日子比在美容店里好不了多少,但晓雨情愿那样。人的所有的问题都在于情愿二字。
我谢过那位姑娘,叫了一辆三轮,就独自摸到湖心别墅去了。
那里并不是什么湖,而是一个很大的水库,在城郊一个不到四里路的地方。那水库是毛主席活着的时候号召修的,当年的老百姓们整天高举着红旗,学着愚公的精神,为毛主席的号召日夜奋战,他们为的是子孙后代不为水的问题而诅咒他们无能。但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给后人解决的不仅仅只是水的问题,同时也给了后来的人们开发一些新的生活提供了许多的方便。水库里浮着几个永远不被淹没的山坡,山坡上,被聪明的人们建下了好几个大小不等的酒家、旅馆和别墅。但谁都知道,那样的地方没有钱的人是进不去的,只有有钱的人才能在那样的地方,玩出一些别人做梦都玩不出的故事。
可我没有找到晓雨。
一位牵着小狗正在遛达的姑娘,也许是心里正郁闷着没有人跟她说话,远远的就把我拦在了别墅前边的卵石道上。她问我你是在找人吗?我说找一个叫做晓雨的姑娘,知道她住在哪吗?她便轻轻地呵了一声,然后告诉我两三天前晓雨已经退掉了房子了。那是一个长得比晓雨还要漂亮一些的女孩。无需猜测,也是被人养在那里的。我说这不是好好的吗,又清静又有风景,而且空气这么新鲜,还有哪里比这里更好的呢。回来后,我没有告诉陈村。
我不敢告诉陈村。
卖回的药就堆在床头的桌面上,可陈村吃不到多少,遭遇就又随风来到了头上。
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星期天,我正在地里忙着活路,陈村抱着一大堆的作业本和课本,突然朝我踉踉跄跄地奔来。我猜不出他那是因为什么,他还远远的没有走近,我就朝他走出了地里。他没有马上对我说话。他把身上的塑料布拿下来,包着捧来的一大堆作业和课本,放在我的地头上。
我说出了什么事啦?
他说晓雷这孩子,出事了。
那些日子里,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把晓雷称之为这孩子了,他每次说起他的时候,总是把他骂作那小子或者这小子。
我说出了什么事啦?
他说,这孩子跑到一家煤场打工,在煤井下让瓦斯给烧了。
陈村的身后跟着一个煤场的来人。那人说,昨天吃过晚饭,他和晓雷两人要到一个小窑井下弄一个小水泵上来,井是晓雷先下的,他还在上边撒尿,晓雷就在下边出事了。他说,他没有想到晓雷的身上竟然带着火机和香烟。陈村的嘴里便不停地哝着他的晓雷,他说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说是晓雷从广东打工回来的那些日子里,晚上也是时常的躺在床上烧烟。他曾担心地劝过他,要烧你到外边烧,你别在床上烧,要是烧了蚊账,烧了房子你怎么办?可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他对我说,烧了就烧了,你喊什么喊!这孩子这孩子,他就是这样!
话是这么说,陈村的脸上却是忧伤遍地,泪水一片模糊。
我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说你就别去了,你在家里代我上一两天课吧,好吗?
我给他点点头,从头上摘下帽来,戴到他的头上。他却不要。他就那么光着头,跟着那个煤场的来人走了。
躺在医院的晓雷却断断续续地告诉他的父亲,说他是被人谋害的。他说,他并没有带着火机和香烟。陈村说那瓦斯怎么会爆炸呢?晓雷说瓦斯爆炸是因为火机的事,但他身上的火机和香烟不是他的。父亲说你身上的火机不是你的是谁的呢?晓雷说,我说的你不明白吗?我是被人谋害的。陈村说你别乱说话,谁会害你?害你干什么呢?晓雷告诉他的父亲,说是那个煤场的老板是教育局长的一个远房外孙,那是一个外乡人,他的那个煤场,用的就是教育勤俭服务公司的名义。晓雷说,你们的工资最初就是跑到那里去的。
那是一个很大的煤场,在城外二三十里远的一个野坡上。陈村为着晓雷留下的一些东西,第二天往那里去了一趟。临走的时候晓雷告诉他,说是他的火机和香烟就放在枕头下边的干草里。另外,他还在下边藏着一个小本子,里边记着许多有关煤场和局长们的事情,他让父亲一定好好的寻找。他说,等你拿到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晓雷的床铺下垫着厚厚的一堆干草,可是陈村几乎翻遍了每一根干草,却丝毫不见任何晓雷说过的东西。
直到他守候着晓雷的第三个晚上,才突然收到了一包东西。
那是值班的护士转给他的。护士说,是一个中年人送来的,说是煤场来的一位民工。而当陈村追出去的时候,那人早已经没有了影子。
当时的时间已是深夜临近两点。
那一包东西里,藏着有一张字条、一个火机、一包烧了一半的红塔山香烟,还有,就是一个写字本。写字本上的字迹告诉陈村,那就是他晓雷的本子。
但那字条却是别人写的。
字条上的字歪歪扭扭地告诉陈村,说那些东西是他在晓雷刚被抬上煤井的时候,抢先在枕头下拿到手,然后收藏起来的,因为晓雷的每一次下井,他都发现他把身上的火机和香烟收在枕头的下边。他想晓雷的被烧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事情。
陈村的眼睛,在那一个后半夜里被愤怒烧得血红!
晓雷死于第四天临近黄昏的时分,煤老板请了医院的车子,要把晓雷拉去火葬场火化,可陈村死活不给。他坐在太平房一旁的石头上,给教育局长写了一张十分简单的字条。他希望局长能到他儿子躺着的太平房来一下,他有话要对他说。他想那个煤场老板之所以有着那么大的胆子逞凶作恶,全都是因为他这么一个局长在后边傍着。他在太平房的旁边,找好了一块尖利的石头,放在他晓雷的身边,他想等到局长来到他晓雷身边的时候,就猛地砸死他。
那张字条,是求了一个年老的女护士给他送去的。
但谁也不会想到,没有等到局长的到来,陈村却把那一个本子给烧掉了,原因是他突然地想起了一件有关一千多块钱的事情。
那是他妻子要出院的那一天。他妻子的住院,一共花了三千多元,可他把屋里能卖的都卖了,还不到两千。他没有办法,只好去找局长,请局长让局里帮点钱算是照顾照顾。可局长告诉他,你缺钱我们可以想办法帮你,但局里不能出这个钱,也没有这个先例,要是给了你陈村,以后别的人也有了这样的困难,局里就不好做事了。局长说完就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了所有的钱来。局长的钱包里当时只有八百多,而陈村的妻子欠下的医疗费则是一千六百三十八块八毛。陈村说,医疗费医院一分也不让少。局长便带着他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走,让办公楼里的干部们,能帮多少就帮多少,有的给一百,有的给两百,有的只有不到十块,也整整齐齐地塞到陈村的手上。陈村便一个一个地给他们不停地叩头道谢,满眼的泪水不停地跌落着,从这个办公室的门口一直滴到另一个办公室的角落。
我对陈村说这可是两码事。
陈村说,事是两码事,可是人的心却就那么一颗。
我说你儿子都被别人害死了,你怎么还有那么多的良心留着干什么呢?我说你想告他们谋害了你的晓雷,你不留下那一个本子你怎么告他们呢?陈村说谋害晓雷肯定是煤场老板,留着那一个本子也告不倒他局长的。大不了因为那煤场老板是他的外孙,而把他的局长给撤了,那又怎么样呢?他原来就是在别的地方犯了错误才调到教育局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