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章
B章
父母有,咱们才能有・从背面看事物・一枝一叶总关情・咱们得一起唱国际歌
一踏上锦州的土地,张鸣歧便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听了各方面的情况介绍,知道了一些数字,了解了一些利率比例概率百分比一类的东西,于是锦州就在这些数字中亭亭玉立着。比如你从锦州火车站出来,一眼就可以看到林立的大厦,逶迤连绵的宾馆,音乐喷泉涌动着彩色的旋律,卡拉0K酒吧歌舞鼓荡着春意。张鸣岐从这些高楼大厦中看到了历届领导的不懈努力和对锦州的拳拳深情,看到了锦州可喜的成绩和新的气象,同时也看到了锦州的潜力与希望。看着它们,就像吟诵着一首充满浪漫激情的诗篇。但是,他现在是现任市委书记了,新的形势对锦州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的责任也就更加重大!
张鸣岐不习惯从数字和汇报中了解一个城市。
他是苦出身,他是从工厂里走出来的。他习惯用老百姓的眼光和思维来了解事物。
他总习惯看一个事物的背面。
他不是不看正面,只是这正面虚的成份太多太多。因为粉饰,因为化妆,它往往面目全非。因此张鸣岐喜欢翻来覆去看一件事物。
他要掌握第一手材料。这是他最爱说的一句话。
初来锦州,他被安排住在一家宾馆里。他初来乍到,不便驳人家的好意,于是就住了一些天。但他原本是不愿意这样的。他是来工作的,每天出入宾馆,吃住全有服务员料理,贴了壁纸的墙壁,红色的地毯,橙色的灯光,这样的地方给他以不实在的感觉,他觉得倘若这样就和老百姓分开了。因为老百姓住不起这样的好房子。
张鸣岐有许多原则。
他的夫人王桂香讲了这样一件事:
78年前后,女儿雪松那时还小,也就是六七岁的样子,晚上总爱去邻居家看电视,那时还是黑白电视。女儿小,不懂事,看别人家的电视总喜欢把着自己爱看的节目,别人要调台,她哭着闹着不让调台。我和鸣岐就商量,能不能咱们自己也买一台?鸣岐问,咱们存了多少钱?我说有200多块钱吧。鸣岐又说,咱们买可以,但有一个原则,父母亲有咱们才有。得先紧着父母亲买。鸣岐就让我给他们寄了一百多块钱,并且给弟弟妹妹们写信,让他们凑钱给父母买电视。就这样,先给父母买了一台。以后我们又东借西借凑了400多块钱,买了一台黑白电视。那时我们的工资都不高,每个月还人家20块钱,还了一年多才把账还完。
这就是张鸣岐的原则,父母有的儿女才有。
在锦州,张鸣岐就是300万人民的儿子,如今,锦州人能有几家住得了像宾馆的房子?
他住不下去了,就决定住在锦州军分区。
张鸣岐何以住在军分区?
和他朝夕相处的锦州军分区参谋长王玉民说:
我和呜岐书记认识很早了。我原是省军区后勤部战勤处处长,一次,在沈阳军区后勤搞战争潜力资源调查会议上认识了他。他当时是省政府副秘书长。从那以后就没断了联系。我是今年1月10号来锦州的,他是去年11月底来锦州的,相差不到两个月。由于我家住在省军区,他家住在省政府,一墙之隔,加上在锦州我俩都是单身汉,自鸣岐书记住在军分区之后,我们俩就经常在一起,可以说是朝夕相处。鸣岐现在住的房子是给军分区郭政委盖的,因他还没搬进去,鸣岐就暂时借住了。为什么要住在军分区,鸣岐曾给我说过一些原因。一是人家宾馆是营业性质的,你总住在人家那里,影响人家的经济效益。二是社会上总有一些请客送礼之类的事情,即是天天拒绝,也牵扯精力。三是各类人员杂乱干扰,难以集中精力考虑工作。四是宾馆男男女女的,又是位独身,瓜前李下的免遭是非。
张鸣岐说的没有一句大话。实际上还有一条最根本的是他想着老百姓,锦州的现状使他无法在豪华宾馆里住下去。
从搬到军分区之后,张鸣岐就开始了他的微服私访。有时候他一个人,有时候是王玉民陪着他。
傍晚,就着霞色,他们去逛自由市场,去国营商店,去高楼大厦的背面,去那些低矮的平房窝棚里与寻常百姓家拉家常,有时就在马路边和正在那里就着路灯打扑克或下象芴滂多莠毛尹辫了免诲,解民情转到铁路桥附近,刚下过雨,那里水盈尺,行人都下了自行车,踏着泥水鱼贯而过,一时造成交通阻塞。这时就有人骂娘,骂得性起,就把市领导挨个骂,骂得狗血喷头。当时在张鸣岐身边的工作人员非常气愤,就想和骂娘的人理论。张鸣岐劝阻道:市政建设没有搞好,这不是老百姓的错。咱们办了错事,还不让人家骂娘吗?回到市委,他马上给负责市政建设的某领导打电话,让他们立即去现场察看,解决那里的问题。
一天,他和拉三轮车师傅扯闲篇,三轮车师傅不知他是谁,见他模样和善,便把他拉到市里一家歌舞厅前说,你看看,现在进这歌舞厅夜总会酒巴问的都是谁?一大款,二领导,还有大盖帽满厅跑。现在有的干部是喝酒一斤二斤不醉,打麻将几宵不睡,跳舞三步四步都会,搂别人的老婆五个六个不累。你去看看老百姓吃的什么,穿的什么。我们这有亏损一条街,你可以去看看......
一些干部向他反映,锦州这几年邪性,有一种模样像海老鼠那样的东西闹锦州,起了个好听的名叫海狸獭,一个既不名贵又无任何经济价值的东西经市个别领导支持,经官方一介入,就炒得火爆火爆,几年下来,老百姓上当投入几千万,最后落得两手空空,而有人却大获其利......
还有个别党政领导不务正业,不干正事,群众厌其言,恶其行,奉送绰号若干,传遍大街小巷。也有极个别部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竟然办起夜总会,做起了房地产生意。他们当官不为民做主,专为有钱的款爷锦上添花一,今天给这个饭店剪彩,明天给那个歌厅合影,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却不管不问。
锦州,自日伪时期就以工业企业闻名的城市,经过建国以后的进一步建设和发展,早在1966年就被国务院命名为"大庆式锦州新兴工业地区"。以后,在计划经济年代里,它和东北地区的许多工业城市一样,曾做出过突出的贡献。它是我们共和国的功臣城市之一。但是,在经济体制锐变的今天,它的大部分工业企业都严重亏损,设备陈旧,人员老化,资金短缺、产品落后。它们面临着市场经济前所未有的冲击。锦州,当时有76%的企业存在不同程度的亏损......在亏损的工厂里,有的工人每月只拿52元的生活费。
而有的连这52元也没有。更有一些是双职工,夫妻二人或一个家族全在这倒闭的工厂里,他们把青春和家族的荣誉全奉献给了他们的工厂,并且真的以厂为家,以厂为生命。可是,他们今天却两手空空从厂里出来了。没有生活保障,没有经济收入,没有......他们一下子变得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失去了依靠,没有了主心骨......
锦州的形势是严重的,严峻的。
张鸣岐来到停产的锦州橡胶制品厂,去看望一户困难职工。隆冬腊月,寒风刺骨,室内脸盆里的水都冻成了冰砣子。张鸣岐拉着老工人侯春林的手问:老师傅,家里是不是没有煤啦?侯师傅说,怎么能没有煤呢,有,有,我就是懒得烧它......张鸣岐心里难受。他知道。东北的冬天是啥滋味。他的哈尔滨的家住的就是旱楼(没有暖气的房子),每年冬天都得往楼上抬煤烧,然后还得起煤渣。冬天御寒得需要大量的煤,烧不起的时候。他就和弟弟去附近厂矿煤渣堆里去找煤核,有时找不着就得挨冻。冬天挨冻的滋味他受过,那是能冻死人的呀。可是这位老工人却咬牙挺着,不让我们当干部的分心分明没煤,还说有煤。人民如父母,看到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这样受苦,他的心比针扎还难受。侯师傅说,再怎么着也比旧社会好,旧社会冻死、饿死谁管我们?现在有领导来看我们,我们知足了。再苦再难我们都能挺住。可是,有件事你得管一管,我们厂的领导已经开始卖设备了呀。这是咱们工人的命根子呀,不能卖呀!
张鸣岐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他快步从老工人的家走出来,说,要我们这些干部干什么?我们的工人太好了,做不好工作,咋对得起父老乡亲!锦州的工业基础可以说已经有60年的惨淡经营,其中经过日伪时期、国民党时期、社会主义时期。仅日本在锦州建起的工业企业就有满洲合成燃料株式会社锦州工场、满洲盐业会社、锦州陶器株式会社、东洋棉花纺织株式会社、满洲特殊铁矿株式会社锦州制煤所、日满制粉株式会社锦州工场、南满电气会社锦州支店等等。锦州解放前夕,面临国民党的破坏,一些工人在地下党的组织下,纷纷拿起武器,参加了保卫工厂设备的战斗,有些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现在......
锦州,你竟然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了吗?
张鸣岐又到农村去察看民情。锦州市辖义县、北镇满族自治县、黑山县、凌海市、太和区、古塔区、凌河区、天桥镇,总面积为10,295平方公里。除了市区人口73.6万之外,还有297.8万非市区人口。
他来到黑山县司屯乡水泉村。当时还是春播时节,农民们都在田里于活。他在和一对夫妇交谈时,突然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地里玩。小兄弟,过来。他招呼那孩子。
那孩子乖乖走过来。小男孩长得相当英俊。张鸣岐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问孩子的父母。
这孩子真精干,上几年级了?
问到这里,孩子的父母都不作声了。
又问,孩子的父亲才说,上完了小学,现在不念了。张鸣岐一听说孩子不念书了,心里一疼,问,为什么?家里人手少,也穷,念不起。
旷野的风吹动着孩子的头发,闪亮的黑发在张鸣岐的手指间滑动,像一缕葱茏的生命。又是春天了,阳光多么明亮。可是,张鸣岐却觉得眼前一黑。唯有孩子才是人们的希望呵,可是,他却不上学了。不上学,意味着他将不再成长,就像一株小树,永远长不大了。
肥沃富庶的辽西大地,出了多少人才!
从元代重臣耶律楚材到兴于辽西的努尔哈赤、皇太极、到近代当代的张学良、肖军、张仃等等,这片土地所哺育出的人才密度将是别的地区难以企比的。兴许这帅气的小男孩会成长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呢。可是,他还没有长成大树,便遭到了天折,他只能枯萎下去,衰败下去。而这样的小男孩是无论如何不能这样枯萎下去的,他们是祖国的未来,是我们民族的希望呀,我们所说的民族之林,不就是由将来的他们所组成么?如果普天之下尽是枯萎夭折的小树,我们这个国家难道还有丁点希望吗?
他抚摸着小男孩,就像抚摸着他的儿子海涛。如果是自己的儿子该如何呢,那是得一定要念书的。这孩子也是一样,他更要加倍念书,因为这是在辽西,是在锦州,将来锦州的起飞全靠他们了,他要念,一定要念。
他关切地问过小男孩的名字。小男孩说他的名字叫王力。这是个颇有大气的名字,一个语言学家就叫王力。
张鸣岐对王力的父母说,得让孩子上学,一定要让孩子回到课堂上去。
孩子的父母答应了。
他拉着小王力的手说,王力,咱俩算是交上了朋友,你以后有什么困难,或是有事去锦州,打个电话给我,我就会见你。但是,你得一定带上你的好成绩......
王玉民说:今年凌海市刮了一场风灾,风是晚上刮的,早上7点多钟,我们正在吃饭,一接到电话,鸣岐就放下饭碗,就匆匆去了凌海。
我比鸣岐去的晚,8点多钟赶到凌海后,看到凌海马路边的大树连根拔起,电线杆子刮断了,房子掀翻了,塑料大棚刮没了,庄稼刮倒了......
鸣岐一天跑了凌海、义县两个地方。在义县,一些农民投资五六千元甚至上万元的大棚给刮得无影无踪,西红柿眼看要挂果了,却被连根拔起。这是农民赖以生存的寄托呵,如今一场风给刮得干干净净。农民们爬在地上哭,一个人哭,两个人哭,几十人上百人在泥地里哭,哭得死去活来。看到书记来,他们抱着他的腿长跪不起......鸣岐一身泥水,他一个一个地劝解。他就蹲在泥地里,拉着老百姓的手,抱着老百姓的膝,说一回,哭一回,哭一回,说一回......
鸣岐那几天情绪特别不好,老百姓的冷暖装在他的心里,使他茶饭不香,睡不安稳......
看他那样,我们都很心疼他。
郑板桥有一首诗,特别能反映他当时的心情:
衙斋卧吹箫箫竹,疑是民间风雨声,些小尔曹州县吏,一枝总关情。
鸣岐时时刻刻关心着锦州人民的疾苦,时时刻刻倾听着民间风雨,他怎么能不动情呢?
刘广富(市委副秘书长):从凌海、义县看完风灾回来,鸣岐书记就责成市供销社,立即着手联系农膜,最好第二天就送到受灾农民手里。同时他又给公安局打电话,让它们派人保驾,防止中途横生枝节,使塑料薄膜落到二道贩子手里,如果发现有谁从中牟利,赚灾民的钱,立即抓起来,严惩不贻!
从黑山县司屯乡告别失学的小王力,张书记就对乡领导说,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是我们的希望,如果我们放弃了智力生产,放弃了知识教育,将来干什么也上不去。乡党委和乡政府要采取措施,保证辍学儿童都能上学。
今年"六·一"儿童节前夕,张书记本来有别的工作安排,偶然和锦州日0报总编辑高深谈话时得知,它们印刷厂与驻锦某部"翠岗红旗连"共建精神文明,要到贫困山区为希望工程做点贡献。张书记很感兴趣。5月31日夜里11点多,张书记刚从锦州铁合金厂搞调查回来,马上和报社约定时间,他也要去。第二天,他先赶到义县七里河镇,那里有一所比较困难的学校Ⅱ1{金家沟小学。小学校破破烂烂的。镇里和学校的领导听说市委书记来了,想请他讲话,他说,我是来干活的,话是不说了,有什么活要干请吩咐。
他第一个拿起铁锹干起活来。说实话,这些年咱们就是话说得太多了,实际事干得太少了,若是反过来,还能会这样?那天鸣岐书记就是一言不发,而是实打实地给人家干活去了。先是平操场,又是修花坛,完事后又帮助埋单双杠。埋单杠时给人的印象太深了,至今人们回忆起来,都说他这个人大事小事都是一样的,实打实。坑挖好后,一般说把单杠埋下去就是了,他却说不行,不保险,如果弄不好会出事的。小时他在学校上学时曾有过这样的例子,有人曾摔伤过。他四外找石头,后来在一处厕所旁找来几块大石头,他气喘吁吁地抱来,把石头填到坑里挤压着单杠,埋好后又夯了一遍,摇摇,单杠纹丝不动,他这才满意地说,让孩子们来玩吧,保证不会出事了。
他的工作就像埋单杠这样。去年春节前,有关单位向他汇报市区人口平均年收入在1100元左右,他说,咱别光看这数字,马上要过年了,看看下边还有没有过不去年的?他责成市工会,市劳动局、民政局等部门联合下去进行详细调查,不让一户群众漏掉。结果,查出了1100户特困户。从1100元到1100户特困户,真有点戏剧性,要不是遇到了张鸣岐这样的好书记,这1100户群众咋能过好年呢?这么多困难户怎么办呢?政府也没有这笔款项,张书记先拿出200元钱交给秘书,然后号召机关干部带头捐款。他又协调工会、劳动局、民政局等部门拿出一部分钱来,凑了13万,让大家分头在春节之前送到困难户手里。
张鸣岐常说,我们不能靠听汇报了解情况,要到实地看一看,去看看老百姓的饭碗吃的咋样,穿的咋样,住的咋样,这样我们就心里有数了。
锦州有一条街,老百姓叫亏损一条街。这条街全是国营大中型企业。它们曾有过辉煌的历史。
现在,这颗过去闪闪发光的星星,就像是跌在尘埃的石头。
锦州市色织布厂就是这样一块谁也嫌弃的石头。到1993年底,该厂已经欠债5600多万元,平均人均负债6万元左右。工厂已半年多发不出工资,全厂有一多半工人放长假,每月仅发51元的生活费。还有一小部分工人被人雇佣,替别人作嫁衣裳。
张鸣岐选中了色织布厂进行调查。
听说市委书记要来厂里调查情况,色织布厂沸腾了。自建厂到现在,30多年了,还没来过这么大的官。而且还是在这个时候--倒运背气的时候。因此,人们奔走相告。色织布厂在尘埃中颤抖着爬起来,在这之前,它几乎已经倒下了:全厂1450人,已经调走了200人,还有1200人中有一多半放长假,仅有少数被私人雇佣的工人和厂部机关的人在守摊,在静静地守望。它已被市场经济的浪潮冲击得七零八落,就像一群遭到暴风雨袭击的鱼,如今被潮汐卷到了沙滩上,只有张嘴喘气的份!
这就是被称之为"东北圈现象"的作用力。
所谓"东北圈现象",意指东北大工业带的沉落现象。我国的大型企业、重工业大都集中在东北地区。过去,它们是我国工业的代表作品,是中国经济的支柱所在。但是,自改革开放以来,南方工业挟带着新鲜的气息,引进了国外高科技的生产线,一步到位,远远把过去唱主角的东北工业超越过去,唱起了主角。而东北工业由于设备陈旧,技术老化,产品单一大有廉颇老矣的概叹。这就是东北圈现象。
色织布厂就在这圈子里挣扎。
今天听说书记要来,便挣扎着从泥泞里站起来,看看领导如何处置。
有的说,领导来了就好了,从过去经验中看,凡是领导过问的,就是领导抓的典型了,那就是领导养的孩子,大家都得说好,不好也得想法让它好。咱这就不愁没饭吃了。有的说,市委书记是省里来的,认识外商老板多,随便给咱们介绍一个,就像姑娘找婆家一样,找个富婆婆,不啥都解决了?
工人们想的很美,但厂领导却想得很糟糕:把厂子弄得这样,给打了败仗差不多,还不狠挨一顿克?
厂长听说市委书记要来,早早准备好了汇报材料。他想,挨克是少不了的,但是要体面些,把材料准备充分,别一问三不知,于是就伏案命笔灯下苦写,写了满满几大张,准备给书记汇报。
书记来了,来得轻手轻脚的,厂里专门派去接他的人竟然没有发现一一
崔闯新(高级工程师):鸣岐书记要来,厂里让我到十字路口去接。我们厂分两个院,北边是办公区,南边是工厂区,中间隔着一条马路。我站在马路中间,想市委书记来,一定是前呼后拥,得有七八辆车排着队来吧。我是个高级工程师,只懂技术,却不懂如何放置车辆,因为我们的办公楼前地盘很小,一个车队肯定放不下。我站在那里一边为安置车辆发愁,一边注意马路的动静,就这样等了一个多小时,眼看花了,腿站酸了,还是没等到。正在这时,办公室的小高下楼来了,我问他,不知怎么回事,书记怎么还没来?他说,书记早就来了,来了一个多小时了。我敢紧回去,一看,原来他是搭市园林局的大面包车来的。以后他又来过很多次,都是轻车简从,一下班就回去,不在厂里吃饭,连烟也不抽一根。一上班就来......
座谈会开始了,张玉田厂长把准备了一个多星期的材料拿出来,开始给书记汇报。
张鸣岐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好意思打断他,便听他汇报。
张玉田厂长脸上直冒汗。会议室的气氛十分沉闷。看到这种情形,张鸣岐笑起来,他说,张厂长,请你先别
念材料了。刚才我翻了一下你写的材料,这材料写得很细,也很全面,这材料我拿回去,晚上我慢慢看。现在咱们随便谈谈......
他这一说,会场上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张鸣岐接着说:我先谈谈自己的想法。说实在的,来之前,我也有压力。我这个市委书记也不是腰缠万贯的。我来锦州就是两手空空,手掂两只拳头来的。这还不说,还是伴着漫天大雪干干净净来的。大家要指望我拿个百把十万的,我拿不出,一个子也没有。可是,这局面咱们也得克服,这个坎咱得想法迈过去。
厂里的领导不再拘谨了。咱们的书记不是来批评咱的,不是来指责咱的,而是和咱一搭来想办法解决困境的,不像有些领导,成百年没来过一次,来了就是板着面人,你一们企业没有搞活啦,没有转换机制啦,下车伊始,哇啦哇啦一大堆。张书记和他们不一样,他说的话咱们爱听。想到这里,厂领导们打开了话匣子,不再冷场了。
张书记,俺斗胆问一问,现在您手里也没钱,国家也不可能再接济咱,厂里已穷得见了底了,这咋办?我真觉得无力回天......
一个副厂长发问。
看来,咱们得一起唱《国际歌》了,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张鸣岐说话的声音并不太高,但是有一种金属的声音。它的穿透力很强,满屋的人都听到了充满激情的声音。
(张鸣岐的声音具有独特的魅力。在他献身之后,我们曾在锦州电视台看了有关他的录相资料片。录相中有他的实况录音。他说话的口音有点像朝阳铁岭地区的人,而他却原本是哈尔滨人。有人还开玩笑地说他,张书记,您说话怎么还有点赵本山的味?他说话的特点平白朴实,但很有幽默感,人们非常爱听他的讲话。)
张鸣岐接着说,我就记住《国际歌》里的话,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咱企业现在靠谁能靠得住?靠领导?靠外商?我看都靠不住,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咱们工人阶级自己!张玉田听到这里,心里忽悠忽悠直颤。他说:可是,现在有谁还看得起咱们?尤其是咱这样的国营厂?谁吃香?是个体户、大款、饭店酒楼夜总会,连领导也不正眼看我们一眼,过去我们是天之娇子,现在一夜之间就成了臭狗屎了,谁理我们?不瞒你说,咱厂从56年建厂,30多年来咱厂最大的官就是副市长,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自打亏损后,他们就更不愿来了,躲都躲不及了。咱们工人说,领导不接见咱,咱去接见他们去。上访,要求,呼吁,把领导堵得不敢走大门。可是,您今天却来到了我们厂,我们感谢党还记得住我们!
他的眼圈红了,说不下去了。
张鸣岐说:我们经常说,要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这话的深意我是经常琢磨的。啥时候,依靠工人阶级也没有错。锦州是个工业城市,这是个大头。现在锦州有76%的企业亏损,仅这条街上就有陶瓷厂、刀具厂、柴油机厂、汽车修配厂等等,大部分都中箭落马了,这些工人咋办?据我所知,仅陶瓷厂就有8千人,而陶瓷厂的基础是日本人在的时候搞的,难道在我们共产党手里就搞不下去了?现在是工商时代,谁敢说工人阶级没用?就拿咱锦州来说,只要咱工人稳住,锦州就能稳住,谁也乱不起来。反过来说,咱工业上去了,亏损一条街变成盈利一条街了,那咱锦州还上不去?还有一点,我看咱们色织布厂哥几个挺辛苦,你们做稳定工作是对的,但这毹决不了根本问题。最根本的问题还是要走出去,去寻找市场。市场里才有摇钱树,只有找到了市场,取得效益,咱们厂才会真正走出困境......
接下来,他们又在一起查找企业亏损的原因。
最后,又谈回到了张鸣岐最关切的群众生活问题。张鸣岐给厂领导说,除了厂领导的座谈会外,他还要开四个座谈会,一是工程技术人员座谈会,二是在岗职工座谈会,三是供销人员座谈会,四是放假职工座谈会。如果把这些人员的情况都摸一遍,咱们厂的情况就基本了解了。一连几天,张鸣岐泡在色织布厂。
下面是座谈会人员如是说--
董辉(推销员):早就听说锦州新来个市委书记挺关心群众的,在电视上也露过面,浓眉大眼,很福相。没想到,过了几天,说书记来了,来找我们开会。那天,我就坐在书记旁边。刚开始大家很拘束,都不说话。张书记先说的话,他说,我叫张鸣岐,今年49岁,家在沈阳,爱人在沈阳一家公司工作,挣钱比我多。我一个月工资补助加起来500多,爱人挣1000多,家还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小的是男孩。咱是个党员,党叫咱来锦州.就来了。他说话挺实在的,没有一点架子,大伙一会就不拘束了。书记对我说,你这个小同志,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有不顺心的事吗,我说就是咱的产品不是名牌,咱们在外边牛不起来,我们搞销售的,产品就是我们的身价,就是我们的腰杆,产品不灵,人也跟着不行。如果咱有个好产品,我会让全中国都知道。书记说,咱们就得好好合计合计,把厂里的产品搞上去,也让你风光风光,咱就得往好里整。大伙当时的气氛上去了,说啥的都有。一个老哥冲着张书记说:党还管不管咱这工人阶级?书记您没来之前,我心里嘀咕,咱咋见不着党的面啦?说是社会主义人民地位高,高个啥,老百姓到市里找领导都见不着,臭狗屎一堆,谁搭理?现在我们工厂,就爱给个人干......张书记听到这,站起来了,他说,我纠正你这个说法,共产党是领导一切的,实践证明,也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这应该是坚信不疑的,也希望大家坚信这一点。你说的个人,个人也得接受党的领导,不能脱离党的领导。你们说,共产党把工人忘了,我就是共产党的锦州市委书记。至于说有些领导,这些年也确实伤了大家的心,但我可以说,他们代表不了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这是它的根本宗旨。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有人觉得党可有可无,一切都靠市场调节,现在是各顾各的年代了。这是偏颇的看法。共产党由各民族的优秀分子所组成,不仅有体力劳动者,还有脑力劳动者,它集中了各方面最优秀的人才,它既是政党,又是一个智慧的团体,搞社会主义建设,想把中国的事情搞上去,不可能绕过它,不可能没有它的参与和领导。由于有了党的领导,对市场经济的培育和发展就会更加健康和完善,就会避免资本主义国家所走过的弯路,就会少些代价......会开得很好,大家听书记这样一说,心里明亮多了。座谈会结束时,张书记拉住我的手说,有事到市委找我去,我说,那当然,我还求你办事呢。张书记说,那得在政策允许范'围之内。我说,那当然,要不,那不是为难你吗。他笑了,我们大伙都笑了。
赵宗礼(染整车间工段长):市委书记来咱厂,这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大的官。回去一说,街坊邻居愣是不信,还说我吹牛,我这个气呀,我说我啥时候吹过这牛。接着,我把他的家庭情况说了一遍,连他的基本工资多少钱都说了,这样他们才信了。咱的街坊邻居还问,亏损一条街的情况他都知道了?我说,都清楚,比咱们还清楚。邻居又问,新来的书记会不会跳舞?我说,这整不清楚,怕是不会。反正来俺厂饭没吃一口,烟没抽一支,就是喝点白开水。穿的也朴素,深兰色西服,里面套个圆领衫,他的手总是在胸前垂着,半攥着拳头垂着,周总理是再靠下一点。记得有人还给张书记开玩笑,说,还是你们当官好哇,有吃有喝的。书记说,要说吃,我吃得也简单,一盘苣荬菜,一碗大豆腐汤,二两饭,好伺候得很,其它的福我还受不了。说实在的,我就是坐车不化钱,占大家点便宜。人家这么大官,一点架子也没有,中间我还记得和小卞为一个什么观点争论起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可热闹了,最后争论完哈哈一笑,真像自家人。
崔闯新(高级工程师):书记来开座谈会,大家谈得很热烈。书记说,咱们厂大家窝在家里也不是个事,现在外边的世界很精彩,你们都是搞技术工作的,边走走,学学,顺便也找找市场。我说,外边的世界是精彩,可色织布厂的现实却也很无奈。现在厂里连工资都开不出,哪有盘缠哪!张书记说,老崔,你去,我给你掏路费!说到这里我心里热呼呼的。咱们锦州,如果把钱多投到企业,换换设备,更新换代,也不致于走到亏损一条街的地步!
张书记说,作为领导,就是要给大家服务,为经济建设服务。说起过去的旧账,有许多原因。现在要扭亏为盈,有些是你们厂本身解决不了的。我们就是要为你们创造一个很好的外部环境,在大的范围里为你们寻找市场,和外商外企发生联系,想方设法使企业度过难关。但是,作为咱们厂自身,一定要树立主人翁的思想,高唱《国际歌》......
现在,可以告慰张书记的是,最近,我们厂已经有了起色。我们走了出去,对市场进行了调查研究,并且有了能打进国际市场的产品,现在样品已经生产出来。我们还将和外商联合搞中外合资,8月初,外商就来了......
锦州,沉重的锦州和充满希望的锦州一起交织在张鸣岐的调查中。
在他生命的最后7个多月中,他的一多半时间用在调查中,城市、乡村、工厂、果园、商店,到处都有他的身影。他把锦州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从正面,也从它的背面。一个立体的,不再仅仅是数字上的锦州脱颖而出。这是他要供职的锦州,他将要为之奋斗的锦州。他要好好看看它,把它深印在自己生命的年轮里。他要读懂它,一遍遍地读,读得如熟悉自己那样,闭着眼就能感到它的存在,它的肌理,它的纹路,它的质地,它的品格。
锦州,已经触手可摸。
锦州,已经深印在他心里,和他的生命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