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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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能好事都落在你老大头上。天上仍是落雪,冷得人尿不出尿来。从山梁上望去,一世界茫茫的白。天寒地冻,许多淘金的外乡人,都领着老婆回家猫冬去了。这时节淘金冷淡,做金子生意可是火旺火旺。忙着淘呀、磨呀大半年,把金粉收藏起来,在这雪天都要卖出手去。那些收了金粉的城里人,和桃一样的男男女女,在村前村后架起炭炉,将金粉炼成金砖金条,塞进腰里就无影无踪了。在山梁上看那一个个炼金的炉棚,就像铁匠铺里炉火正红的当儿,到处都有雪白,只有那炉棚顶上是黑红一片。雪落不到棚顶,就化成了水。
老大在洞口望一阵山下的炉棚,对他自己说钱都让这些人赚了,回过身来又对我说,二憨,回去吧,天冷,今儿不会有人买沙了。我想回就回,今儿当然不会有人来买沙,河里有冰,一口井只能供一家淘金,村里也才三口水井。来买沙的人多半都是本村人,或村里人的亲戚,趁冬天沙金便宜,买回去倒到床下,或像粮食一样囤着,熬到来年去淘。可这样的人全村没有几户。老大说你回吧,我就回了。路上碰了几个买沙的人,他们说二憨,你哥不在?我说在哩,他们就扛着扁担,扁担头上拴着沙袋往我家沙洞那儿去了。
到村口我又见了桃。桃就像等我一样立在雪地里,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说老大让我回哩,老大说天冷不会有人买了。桃没有立马说话,看看四周无人,过来拉住我的手。跺了一下脚说,二憨你现在回去,你回去准能逮住老大正偷偷把沙卖给别人哩。
我看着桃的脸。
桃说你回去看看呀。
桃的手又软又热,像煮熟的萝卜。桃用她熟萝卜似的手拉我,我怎么能不回去看看。反正也就来回几里,过一道沟,爬一扇坡,绕来绕去就到了。我回去时,在沟里碰到一只野兔,灰皮,前腿短,后腿长,下坡时是往山下滚。它滚着我也追不上。我在沟里追了两圈兔。我把兔追得没有影儿了,才朝沙金洞口爬过去。
那儿没有人买沙,可地上洞口那儿有层湿沙,有一串别人的大脚印。我在洞口叫老大,老大从洞里爬出来,我说有人买沙吗?
老大愣一下。老大说没人买沙呀。
我说没人就算了。
我走进棚屋。想我看见有人来买沙你还说没人买,老大你真该缺胳膊断腿了。沙洞道上有一片很宽展,因为那儿的沙金不是一线是一片,所以挖得很宽展。宽展了易塌方,怕塌方就用顶杆顶起来,那顶杆上的黄沙顶已经裂了几条缝。老大从那走过去,顶杆一倒,扑嚓一下,一大块硬黄硬黄的沙土掉下来,砸了老大的头,老大就死了,砸了老大的腰,老大腰断了,砸了老大的腿,老大腿没了。老大是我哥,我当然不能让他死。他有家有小,两个姑女见我都叫憨子叔,叫得我心里发痒就像桃拉我的手,凭这也不能让老大断了腰。他腰断了谁来养活他姑女?就让老大少一条腿吧,村东的赵老七挖金砸掉一条腿,饭还照样吃,金还照样挖,走路一跳一跳,少腿和不少腿是一个模样儿。
我决定让老大少掉一条腿。
老大在洞口站了站,用脚把那些漏沙的筐印儿踢了踢,进了棚屋说,二憨,是桃让你又来山上的吧?
我说不是。
老大说准是,我看见桃和你立在村头上。
我说老大,你到底私下存了多少钱?
老大盯着我说,也是桃对你说的吧?
我说你存了多少钱?
老大在地上啐一口,说我一分也没存。
老大他没给我说实话,他真的是该少胳膊或者少腿了。他说钱和金子都是爹在掌管着,说也许都是桃在掌管着。老大说完这话他就出去了,出去了他又回头说,我早晚得把桃给收拾了。桃的手又热又软,你怎么能把桃给收拾了。我叫你缺了胳膊或者少了腿,看你如何去收拾桃。桃对我比你对我好,桃给我烧的城里人吃的肉菜白肉也不腻,我怎么能让你把桃收拾了。你看我先把你收拾了,爹一死那金子和钱你就不能独吞了。老大站在门口看下雪。老大说二憨,大冷的天你不回家我可回家了。
我从棚屋钻出来,说你想走就走吧。
老大就走了。
老大走路时两腿迈得快捷哩,和我追的兔子下山一样滚瓜流利着。我盯着老大的腿。我就让你少了腿。我钻进棚屋拿了锤,又猫进沙洞中央那块宽展地,抬头一看顶上真的裂了大宽的缝。把手指往裂缝戳了戳,沙子流在我的脖子里。要不是有那顶杆儿顶起来,不定真的就要塌方了。也真的就该塌方了,户户都塌,偏我一家不塌这可不公道。我晃了晃宽展地上的五根顶柱儿,没有一根我能晃得动。又用锤子砸了砸,倒是一砸就动了。顶柱上下都有一块平板儿,我把那平板取下来,沙粒就像下雨样哗哗啦啦流。五根顶柱我取下三根来,我想这儿是说塌就要塌了的。别人都说我是傻子,其实我不是。我忽然想起来不能让老大不在它就塌下来,我坐在那儿望着沙顶想呀想,我想了有十年二十年,我想起来该把这些顶杆重顶上,顶得让老大一碰顶杆就倒了,倒了也就塌方了,塌方了也就把老大砸住了。砸老大的左腿还是右腿哩?老大是我哥,是我亲哥,右腿有力气,用得多,那就砸他的左腿吧。我把左边三根顶杆弄歪斜,弄得一碰就倒,弄得顶上的沙哩哩啦啦直往地上流。我就出来了。
雪不再下,才将能盖上地皮它就不下了。
不下了好,不下了有人来买沙,哥就可以进洞给人家驮沙了。我等着有人来买沙,等着呼哧一声把老大砸进去,就砸一条腿,左腿,等着有人买沙就有人买沙了,是赵家的亲戚,淘金发了大财,人家说他在老家盖了楼房,家里有个媳妇看家,这儿还有个媳妇帮他淘金,帮他烧饭。他过来把扁担靠在棚屋上说,二憨,你们这沙子没有人家的旺金呀。
我说你买吗?
他说再便宜些不行?
我说行,得让老大来。
他说老大呢?
我说回家了。
他说你立在那儿唤上一嗓子。
我没有立在那儿唤老大,有人路过我让他们回村捎信让老大立马来。可是这个死老大,等了半晌他没来,买沙的人坐了一会儿又去别的沙井了。该死的老大他没来,他的腿又在身上多长了大半天。我想可能是捎信的人没把话传到,捎信的人也该少条胳膊少条腿,要不这当儿老大正在洞里弹挣着唤救命,不会把事情拖到天将黑。
天将黑时洞塌了。那时候老大和爹一道从山梁那边转过来,他们是去看新的井洞如何挖,平斜下挖出沙时候人要驮,竖井要用轮子在井顶往上拉。竖井安全,可费了劳力,斜井省人省力,塌方可是一不小心的事。他们过来立在洞口上,为竖井斜井争了一阵子,最后爹说我说斜井就斜井,一个村的井洞塌完也塌不到我们贡家的井。
就定下斜井了。
爹问老大,这眼井里还能挖几天?
老大说,淘的人都说淘不出一点金子了。
爹不再说啥,转身就往洞里钻。老大也跟着进去了。我急得直想尿裤子。我是成心让塌方下来砸老大,砸爹我就不是孝子了。可爹他走在前边,爹的耳朵兔精灵,听听落沙的声音就知道塌方不塌方,把手伸进裂缝捏出一粒沙,在手上一搓一看,就知道是大塌方还是小塌方。可是爹在前边走,不消说只一眼爹就会看出来有人动过顶杆。爹是贼眼,肚子里装的都是旺金、淡金、粒金、粉金、金线走势、片儿窝金、黑沙金、红沙金、河沙金、山沙金,挖金的井口向南还是向北,斜井、竖井、平井,塌方的顶杆,刨金的锄,这些八八七七的金事儿。爹隔着一架山也能看见那顶杆不是原样了,有人动过了。爹已经进了洞,拐过了第一道弯。我真的是想尿。爹进洞的脚步就像踩在我的肚子上,一下一下踩得我往裤上挤尿水。
这时候桃她过来了。
桃说来就来了。
桃一来我就又不太想尿了。
桃是来问问我老大到底偷没偷着卖沙子。我说老大在洞里,爹也在洞里,我把宽展地方的顶杆都动了,塌下来砸不住老大就是砸住爹。
我说完桃的脸立马就白了。
桃说五根都动了?
我说五根都动了。
桃脱了她的羽绒大衣就往洞里钻。桃像疯了一样,脸白得如刚刚落下的雪,鼻子上的几个黑斑子好像要从那白里掉下来。我朝山梁上瞟了一眼桃就钻进洞里了。她的羽绒大衣是在地上扔着的,我过去捡起来,以为大衣会又软又热像是桃的手。我把大衣贴到我的脸上去,可那大衣并不热,也不软,还咯咯啪啪响,好像那大衣的面料不是布,而是薄薄的板。可那大衣光滑溜溜就像冰一样。大衣还红,红得离我那么近,就贴在我脸上,刺得我两只眼睛都给眯缝了。我的口水流到了桃的大衣上。我就像抱住桃一样嘿嘿笑的时候,桃又从洞里出来了。
桃站在我面前,脸上不白了,和往日一样白里透了红,鼻子上的几个黑斑也又结结实实印在鼻子上。
桃出来我就不笑了。
桃说五根顶杆都动了?
我朝桃点点头,不得不把大衣还给桃。桃接大衣时候我心里有些痒。我眼巴巴看着桃把大衣穿上了。桃穿大衣的时候说,别怕二憨,你爹在前边,看一眼就知道要塌方,砸不了老大,也砸不了你爹。
我说,爹要问是谁动了顶杆呢?
桃说,反正你说不是你。
桃还给我说了别的话。桃说要给我买一个鸭绒袄,说袄里边装的都是鸭子毛。桃正说鸭绒袄在城里如何如何流行时,洞里塌方了,没有听到老大和爹的尖叫声,只听到呼咚一下,像一个麻袋从车上扔下来,又过一会儿,从洞里涌出来一股烟尘气。
桃看看我。
我也看看桃。
烟尘气像是一股带了水的雾,不太白,不太快,从洞里涌出来,悠悠闲闲散开了。跟在烟尘后边的是老大,老大没出洞就扯着嗓子唤,二憨——二憨——砸住爹了,快把铁锨拿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