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凤凰琴》16
第一部 《凤凰琴》16
万站长陪着余校长他们从卫生所出来,在路边的一家小吃店将炸好的十几个面窝全买下来,让他们三个分了吃。
吃不完的就带回去,给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学生们解解馋。
余校长和邓有米谦让了几下,万站长就说,若不是三位齐心协力及时送骆雨下山抢救,万一一口气接不上来,活活憋死在山上,虽然是天灾人祸,他这个当教育站长的也会一整年抬不起头来。
孙四海说,万站长如此诚心诚意,那就再买十个面窝,专门送给余志,幸亏小家伙像余校长一样做事认真,不然,我们很难相信咳嗽会要人的命。
万站长当真了,让小吃店的人赶紧在油锅里现炸了十只面窝。
这时,小街上出现一个慢跑的人。
万站长一眼认出那人正是叶碧秋的班主任。
就将他叫过来,表扬他在班上讲的哮喘知识马上应用了,而且行之有效。
叶碧秋的班主任认识余校长。
见面后也不说客套话,开口就问,叶碧秋逃学回家到底是什么原因,还回来上课吗?
余校长答应,帮忙打听,又回过头来问叶碧秋在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
班主任也听说过,叶碧秋来乡初中报到的当天,就奇怪地掉到公路旁边的水塘里,差点淹死了,幸好张英才老师就在附近,跳进塘里将她捞了起来。
这回,班主任实在弄不清楚叶碧秋为何突然不辞而别,他只了解到,星期五上体育课时,叶碧秋来了初潮,被几个女同学拥着急忙回了寝室。
上初中的女孩子,遭遇初潮窘事,年年都有几个,唯有叶碧秋与众不同,竟然独自跑回界岭。
听了他们的话,万站长也关心起来。
万站长在界岭小学当民办教师时,叶碧秋的小姨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一直是他的学生。
后来,叶碧秋迟迟不能上学启蒙,万站长还找到她的小姨,由小姨代交了学费,她才进了校门。
现在,万站长有事没事喜欢去初中看看,遇上叶碧秋时都不敢认了。
万站长不仅关心叶碧秋,还顺带提醒孙四海,李子虽然比叶碧秋小两岁,这方面的知识一定要早些教给她。
万站长说这些话的目的,全是瞄准未来的中考与高考。
他也希望由叶碧秋、李子和余志来实现界岭小学高考上榜零的突破。
山下落雪花,山上就会变成雪片。
余校长他们才走到半山腰,路面就被积雪完全掩蔽了。
两边山上的雪更大,这时候人们通常不再出门了,外面的人也都像余校长他们一样,能走多快就走多快,只求及早回家。
又走了一程,迎面来了几个扛着土铳的男人,其中一个曾经是民办教师,现在是副村长。
他说,昨天夜里,这一带出现一群狼,咬死了一头母牛,另有一头猪和一只小牛不见了。
邓有米想起张英才的话,就对他们说,这一带不大可能有狼,要是有狼,就应该有相应的食物链。
山上的物产一丰富,老百姓的日子就会富足。
如此,政府的赋税收入多了,民办教师的日子就会大为改观。
当过民办教师的副村长觉得邓有米太迂腐了,快成东郭先生了,狼就是狼,用不着替它找理由,更不要用那些让人越来越糊涂的学问蒙自己。
孙四海说,昨天夜里他们遇上这群狼了。
副村长一听,便向孙四海了解情况,一心想趁着大雪封山之前,将小牛找回来,哪怕找回一只牛腿,也能吃两餐嫩牛肉。
两拨人各有各的事,各走各的路。
雪落得越大,余校长他们越是着急。
好不容易爬上最高的山岭,走在前面的孙四海伸手指着山下叫了一声:“快看,国旗!”
余校长和邓有米紧走几步,就看到,茫茫雪野之中,骆雨带来的那面国旗,很鲜艳地在界岭小学上空飘荡着。
操场上有许多学生在打雪仗,余校长看了看手表,应该是上午最后一节课的课前休息。
正当余校长以为学生们整个上午都在玩雪时,从学校方向传来上课铃声。
转眼之间,操场的人影全不见了。
余校长觉得奇怪,想不出来是谁在替他们招呼学生上课。
临近学校时,他们放轻了脚步,从窗口里,先是看到一年级的学生在那里互相监督背诵课文,接着看到三年级的黑板上写着“以落雪时听见孙老师和邓老师的笛声为素材,写一篇三百字的作文”。
在往五年级教室走去时,余校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夏雪老师说过,这道题,城里三年级的学生就会做,你们都是五年级学生了,要是再做不出来。就不要埋怨别人说你们是男苕和女苕了,也不要为界岭这么多年出不了一个大学生找借口!”
与这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教鞭击打黑板发出的叭叭声。
余校长从半掩着的后门探头一看,黑板上的那道数学题是:“将123456789等数字,不重复地填在□□□□×□=□□□□。”
一只在雪里觅食的斑鸠落在另一个窗台上。
有学生扭头看时,发现了余校长,脱口叫出声来。
余校长只好直起腰来,招呼孙四海和邓有米走进教室。
这才发现,站在讲台上的是叶碧秋。
大家都愣住了。
还是孙四海反应快,先开口说:“叶碧秋出的这道题很有意思,大家就按她讲的去做。”
他们退出教室,叶碧秋也跟着出来,害羞地站在那里。
叶碧秋想说什么,余校长拦住不让说,要她回去将这堂课讲完。
回到办公室,没有谁提示,三个人都试着做叶碧秋写在黑板上的那道题。
一会儿,孙四海就用排除法认定,中间的乘数只能是“4”。
孙四海正要说理由,叶碧秋进来了。
叶碧秋怯生生地说:“早上我到学校来,想看看骆雨老师咳嗽怎么样了,发现你们都不在,余壮远正带着全校学生打雪仗,我就和他商量,将同学们关在教室里,免得玩疯了出事故。”
余校长说:“国旗也是你们升的?”
叶碧秋点点头:“余壮远吹笛子时。吹错了几次,三年级的同学们笑了,有点不严肃。我就让他们以吹笛子为题写一篇作文。”
余校长说:“碧秋,你做得非常的好,将来大学毕业后,再回到界岭来,老师我一定将校长的位置让给你。”
五年级教室里突然发出欢呼声。
余校长要叶碧秋回去看看。
一会儿,叶碧秋回来说,黑板上的那道题。
被余壮远算出来了。
一直埋头计算的孙四海抬起头来说,他也算出来了。
孙四海将写在纸上的计算结果递给叶碧秋,果然与余壮远的答案相同。
叶碧秋看了看时间,刚好十分钟。
夏雪出这道题时说过,若是超过十分钟,算出来和没算出来,智商都差不多。
余校长更高兴,余壮远为学生争了光,孙四海为老师争了光。
如果学生算出来而老师没算出来,或者是老师和学生都没算出来,传出去,界岭小学的名声可就坏了。
更重要的是,余壮远在学习上的进步,有可能使村长余实对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另眼相看。
上午剩下的时间不多,余校长将全校的学生集中到五年级教室,简单说过骆雨老师的病情后,着重讲了他敢于吃苦的精神,如果不来界岭小学支教,待在省城无论哪间办公室里都会有暖气,即使像南极一样气温降到摄氏零下四十度也冻不着。
但是光有精神意志不行,还得讲科学。
从科学的角度讲,骆雨老师的身体还不能适应生活环境的变化,所以医生将他的病诊断为过敏性哮喘急性发作。
余校长本来想宣布,等这一场雪化了骆雨老师就会回来上课,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中午放学后,余校长将叶碧秋叫到家里,问她怎么不去上学。
叶碧秋低下头来就往外走,还说回去晚了小姨会生气。
余校长跟在后面追问她,是不是真的下决心不读书了。
叶碧秋走到门口后,才回头说:“谁说我不读书了?”
余校长说:“那就得赶快回去上课呀!”
叶碧秋冒出一句:“我只是不想上初中。”
叶碧秋走远了,余校长才发现,几个月前毕业时,叶碧秋还是干巴巴的女孩子,转眼之间,就长成了一个灵秀可人的姑娘。
余校长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去找孙四海。
他要孙四海同王小兰说说,让她去问问叶碧秋的小姨,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叶碧秋不想上初中了。
孙四海要余校长写张纸条,派学生送去即可。
余校长想想也是,就提笔写了几行字,迅简单地说了说叶碧秋的事。
余校长将纸条交给余壮远,让他马上送给王小兰。
等余壮远走了,余校长对孙四海说,他其实是替王小兰写请假条。
没多久,王小兰就来了。
她心领神会地先去孙四海那里。
余校长有些惆怅,总觉得这对有情人如此争分夺秒,将来不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因为下午还要上课,孙四海关门的时间不长,预备铃一响。
门便开了。
上第二节课时,穿着红花棉袄的王小兰出现在雪地里,虽然算不上风情万种,刚刚受过爱情滋润的身子也够迷人。
王小兰就是这样,在学校之外的任何地方碰见,都会觉得她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疲惫不堪。
唯独与孙四海一起时,才能发现她原来是块美人坯子。
三年前,民办教师工资调整到教育站和村里各发三十五元时,孙四海专门到县城去给她买回这件红花棉袄。
三个冬春下来。
不仅没有破旧,反而越穿越合身。
卷着雪花的风从背后吹来,那腰肢微微一动,像是不用回头看,也晓得是被谁轻轻搂住了。
余校长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的明爱芬,也是这样一笑生百媚。
触景生情的余校长,竟然脱口说了一句:“你今天好美呀!”
王小兰脸红了。
她低着头对孙四海说:“你和余校长说吧,我先走了。”
王小兰依依不舍的样子,让余校长觉得是自己一不小心冲散他们的欢聚。
好在孙四海习惯了这样的分别,只是这种时候,不能吹笛子送她,只能用目光看着她在风雪里渐行渐远。
王小兰留下话,叶碧秋不肯上学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那天上午,班上有位女生在课堂上垒着课本发呆,被数学老师教训了一顿。
本来骂得再凶也不关叶碧秋的事,可是数学老师不知道他正在形容的那个界岭女苕就是叶碧秋的母亲。
他还用极为难看的表情,极为难听的语调,挖苦那位女生,是不是梦见自己成了连睡觉都要拿着小学一年级课本的界岭女苕的女儿。
余校长刚听到第二个原因时,忍不住笑了一声。
孙四海说,王小兰装作顺路去看看叶碧秋的小姨病好了没有。
她俩既不是亲戚,也不是同学,生活经历也大不一样,一个婚后受宠,一个婚后受罪。
可就是谈得来。
每次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
王小兰等了半天才找到机会,问叶碧秋为何不去初中上课。
听叶碧秋的小姨说,是因为没有钱买月经纸,王小兰差点也笑了。
但是,叶碧秋的小姨说的那些经过一点也不好笑。
叶碧秋能够继续读初中,是小姨替她做主的。
下山时,小姨专门给她讲了女孩子发育后必须注意的一些事情。
小姨从小就心疼她,晓得她家里困难,还额外给了五元钱,要她专门留作初潮来了后,买些女人用的东西。
除了学费,叶碧秋的父亲另外只给了她两元钱,连同小姨给的,一共七元零花钱,开学不久就因要买天天要用的学习用品花光了。
初潮突然来临时,叶碧秋一点办法也没有。
只好将旧报纸剪成一叠,用一只废塑料袋托底,再用布条绑在下身。
这样子,坐着不动都要出问题,那天的体育课,叶碧秋刚跑几步就在男同学面前出丑了。
回宿舍换衣服时,那位挨数学老师骂的女生,发现自己备用的卫生巾少了一只,便怀疑是叶碧秋拿去用了。
同宿舍的女生们,也都撇清自己。
叶碧秋越是不承认,女生越是逼得紧,还说妈妈教过她,女人之间借一包卫生巾急用,就像男人相互递支烟抽一样,说是借,根本用不着还,只要承认了就行。
叶碧秋被逼急了,咬着牙,将绑在下身的那些东西扔到女生面前。
同宿舍的女生们见她用的非但不是卫生巾,连卫生纸都不是,一个个笑弯了腰。
叶碧秋的小姨对王小兰说了之后。
王小兰不笑了。
王小兰对孙四海说了之后,孙四海不笑了。
孙四海对余校长说了之后,余校长也不笑了。
他们都明白,对于叶碧秋来说,这是很大的事情。
界岭是个小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大家都将外面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当成了不得的大事,就像余校长他们,虽然将好不容易到手的转正名额让给了张英才,内心深处至今仍以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为一生的理想。
小姨劝不动叶碧秋,只好宽慰地想,要是能将初中读完,日后一般的生活就都能应对了。
实在不行的话,叶碧秋小学的书读得扎实,大概也不会差很多吧。
叶碧秋决定先给小姨带两年孩子,再去外面打工。
当然,她还是要读书的,只是不想再去那种无聊的教室里读书。
界岭小学的三位民办教师在一起议论时,邓有米觉得这太可惜了,按叶碧秋在小学读书的情况,她同李子和余志一起,可以成为实现界岭高考零的突破的三保险。
叶碧秋不读书,就只有双保险了。
邓有米还觉得,叶碧秋的小姨本来就想将外甥女留在身边带孩子,所以没有尽力开导她。
余校长和孙四海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读书时成绩越好的学生,往往心理素质越脆弱,逼着她去学校,搞不好会出心理毛病,到头来不仅上大学没指望,连当个普通人的机会可能都没了。
至于叶碧秋的小姨想留外甥女在身边带孩子,更是没有理由的推测,老村长的小女儿,最懂老村长的愿望,如果叶碧秋真能考上大学。
她小姨真有可能将老村长从地下挖起来,当面向他报告巨大的喜讯。
从落雪到化雪的这段时间,三位民办教师在一起说话时,只要提起叶碧秋,大家就免不了叹气。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山上的路终于通了。
邮递员送来的几封信,还是当初张英才发在省报上那篇文章的余音,与余校长心里惦记的骆雨无关。
邮递员刚走,乡卫生所定期派往各村巡诊的医生就到了。
听巡诊的医生说,在乡卫生所住着不走的只有一个计划生育手术后遗症病人,其他病人早就出院了。
余校长觉得太奇怪了,心里不踏实。
决定下山去看看。
化雪时的山路是最难走的。
余校长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赶到乡里。
他怕人家说自己是蹭饭吃,路过教育站,也没有进门,先去卫生所。
情况果然如巡诊医生所说,一间病房住着一个气色不错的女人,另一间病房是骆雨住过的,里面空无一人。
那女人闲来无事。
主动上来搭腔。
据她说,骆雨在这间屋子里只住了三天,就被他父母接走了。
骆雨的父母在路途上就吵过架,进门后,见骆雨情况还好,又吵了起来。
骆雨的母亲说儿子是她生的,只有她晓得心疼,这一回决不听任何人的话,一定要带他回省城。
接着又痛骂骆雨的爸爸是骗子,结婚之前一直瞒着骆雨的爷爷年纪不大就患哮喘病死去的事,直到骆雨得病,她反复追问,才晓得骆家的遗传基因有问题。
骆雨的父亲讨厌这话,反过来说骆雨的母亲身上也没有什么好基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三十到正月初四,其余三百六十天天天吃药。
骆雨的母亲说,她身上的都是妇科病,不会遗传给儿子。
骆雨的立场与父亲一致,又不好让母亲伤心,父子俩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商量,暂时先回省城,等开年后天气暖和了,再来继续支教。
从医生那里听来的情况也大致如此。
余校长心里踏实了些。
转过身来,他还是决定到教育站去看看。
一进门,就听到李芳在骂万站长是狼心狗肺,连畜生都不如,畜生还懂得找到骨头往家里拖。
早知一辈子也脱不了民办教师的俗,当初就不让万站长转正。
余校长见情况不妙,赶在李芳发现之前沿原路退回来。
不知何处飘来一股蒸包子的香味。
余校长觉得饿了,他不好意思在街上吃自己随身带的食物,沿大路走了一阵,再拐到通向界岭的小路上,才从怀里掏出几只红芋,三下五除二地吞下去。
虽然出太阳了,天气依然很冷,早上蒸的红芋早已凉透了,没有一点热汤热水,强行吃下去,胃马上就难受起来。
走了快一个小时,几块红芋还在胃里翻跟头。
路过细张家寨,余校长发现万站长的自行车停放在一户人家门外。
他有些高兴。
如果万站长在屋里,自己进去要杯茶喝就更方便了。
余校长从半掩着的大门往里打量,堂屋里坐着的人真的是万站长。
余校长也没多想,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万站长见是余校长,就叫他进屋坐坐,说正好有事与他商量。
余校长进了屋,先将自己在教育站听到的骂声复述一通。
万站长无奈地表示,每隔一阵家里就会来这么一场好戏。
万站长将端茶上来的蓝小梅做了介绍,然后开玩笑:“她就是你们私下传说的我的秘密情人,其实是我的初恋情人。”
蓝小梅坦然地说:“小心你家的黄脸婆听见了!”
万站长说:“当初求婚时若不是你金口难开,这黄脸婆就该你当了。”
蓝小梅说:“幸亏我没答应,不然你就成了陈世美。”
万站长说:“也不一定,真娶了你,也许我就像余校长这样,安心当民办教师了。”
蓝小梅说:“你又在乱说了,人家这不叫安心。而是死心。”
蓝小梅不想说了,转身走进厨房。
余校长没有去想,他俩这样是真的在开玩笑。
还是在掩饰。
万站长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番,终于拿出一封信,是曾经到界岭小学暗访的省报王主任写给万站长并转余校长的。
与前妻离婚快二十年的王主任,从界岭小学回去后,终于找到合适的伴侣而再婚。
王主任认为,是界岭的自然纯粹使自己重获婚姻美感,如今妻子已有七个月的身孕。
因为对界岭的特别感情,他要二位帮忙找一个初中文化程度、十几岁的当地女孩子到他家去带小孩。
衣食住行全包之外。
第一年每月纯工资一百二十元,第二年每月工资一百五十元,如此逐年增加。
前提是必须做到孩子上幼儿园后才能辞工。
说起来是请他们帮忙,其实非办不可,王主任都计划好了,人找好后,过完年就去,经过…
个月的相互熟悉,到他妻子分娩时,正好顶用。
余校长一边读信,一边想着叶碧秋。
读完之后,余校长什么也没有说。
万站长也不直说,挠着头猜测王主任有没有五十岁。
余校长记得很清楚,王主任亲口说过,他的名字叫王解放,所以,只能是一九四九年出生的。
万站长立即发出一声感叹:“与我同岁呀!这种年纪添个宝贝,是要当做金枝玉叶来养。”
余校长笑起来:“万站长赶紧加把劲,不要太落后哟!”
蓝小梅端着一碗荷包蛋走出来,似笑非笑地冲着万站长说:“有的人,凡事都怕吃亏,想占便宜,只怕到头来便宜是占到了,亏也吃得老大。”
蓝小梅将荷包蛋放到余校长面前,还解释说,冬天的鸡不肯下蛋。
就剩下两只了。
万站长在一旁说:“虽然我来得早,吃的是油盐饭,可那是宠孩子。一碗装两只荷包蛋才是给当家人吃的。”
蓝小梅脸上微微泛红:“你乱嚼什么呀。哪里像当过老师的人,这根舌头,越来越像干部了。”
若是蓝小梅不开口,余校长也许将万站长的话当成一般的饶舌。
细张家寨与界岭的生活习俗一样,长辈给孩子炒一碗油盐饭是在表示天大的爱,成年人吃油盐饭会被嘲讽为还没长大。
荷包蛋的做法更讲究,一般招待客人,做一只太少,两只会被当成是骂人,三只是单数,四只不吉利,所以真要做荷包蛋,每次最少得六只,那也太多了。
所以,一般女人轻易不会做荷包蛋。
也有例外,丈夫白天在外面劳作,夜里又要与妻子恩爱,特别是农忙时节,妻子怕丈夫吃不消,偶尔在上床之前,做两个荷包蛋,瞒着孩子让丈夫吃了,之后的快乐让二人觉得天下幸福莫过如此。
从明爱芬病倒至今,余校长手上的这碗荷包蛋,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如此想来,余校长突然脸红起来。
万站长趁机说:“王主任托的事,你就帮忙办了吧!”
余校长再次想到了叶碧秋,嘴里却说:“只怕没有合适的人。”
万站长不高兴了:“老余,未必你还要我说出人名来!”
余校长知道万站长也想到叶碧秋了。
他说:“这种事你我都做不了主,一要孩子有主见,二要人家父母舍得放小鸟儿出笼。”
万站长说:“界岭的孩子都是你教出来的,你就别谦虚了。我这就给王主任回信,让他放心。”
余校长说:“这么丰厚的报酬,光是现钱就比当民办教师强一倍,我都想去当小阿姨。”
万站长说:“当民办教师的人不以收入论英雄,这话是你说的吧!”
余校长只好改口说别的:“你再给我们派个支教生吧!”
万站长说:“骆雨的事你听说了?当支教生也不容易,出大学校门,就要脱下皮鞋,打起赤脚。当年知识青年下乡,人下来了,心下不来,支教生可是心先下来,人再下来。这样的人太难得了,所以,我们也不能太亏待人家。我已答应骆雨的父亲,天气暖和后,骆雨若是真的还能下来,就让他在乡中心小学上课,这样一来,我就能从中心小学调一位老师去你那儿。”
余校长说:“你可不要派一个犯过错误的人来。”
万站长说:“你以为我就如此没有威信”除了受过处分的人,别的人就指挥不动?
小心我将乡长的小姨子安排到你身边,让你受用不起。
余校长说:“好哇,真的这样,我倒要看看是村长厉害,还是乡长厉害!”
说笑一阵,余校长便起身告辞。
万站长送他到门口后,还想转身回屋。
蓝小梅将那只挂在堂屋墙壁上的黑皮包拎出来,塞到他的怀里,要他早点回教育站办公。
余校长的听力很好,隔着十几步还能听清楚。
万站长很委屈地小声说:“我是真的不想再见到那只母老虎了。”
蓝小梅的声音更小:“老万,你不能脚踩两条船,吃着碗里,盯着锅里。是你对我说的,余校长对拖累他的妻子如何好,还说女人将一切交给男人,男人就该对女人的一切负起责任,不能只喜欢好的,不喜欢不好的。”
余校长不用转身也能看到万站长万般无奈的模样。
听蓝小梅这么一说,他记起来,明爱芬病倒在床,生不如死时,曾主动要求离婚,自己的确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两只热乎乎的荷包蛋,一杯香喷喷的茶,加上这些让人心痒痒的话,余校长感觉到特别心满意足。
一口气不歇就走回界岭小学。
因为等他的消息,放学了,邓有米和孙四海还在办公室没走。
余校长将今天遇到的事都说了,也包括蓝小梅最后对万站长说过的话。
大家的想法与余校长的想法相同,若是光听先前的传说,还以为蓝小梅真的是水性杨花。
之后,大家都在想如何开口叫叶碧秋去王主任家带孩子。
孙四海突然说:“余校长,我觉得你与蓝小梅是有姻缘的。”
邓有米抢在余校长之前说:“你不要将别人当成自己,见到女人就想结婚。”
孙四海说:“你有老婆,不用再结婚了,余校长可不一样!真的,万站长的初恋情人一定差不了。”
邓有米说:“那可不一定。你见过万站长的妻子吗?”
孙四海说:“耍弄权谋和利益交换,与爱情是敌对关系。”
邓有米说:“可他还是一样要与那个女人接吻做爱。”
余校长好不容易插进来说:“我个人的事暂时不用二位关心。孙主任你还是多想想王小兰那里怎么办吧!”
孙四海说:“我早就想好了,三年之内,一定彻底解决。”
邓有米开玩笑说:“可别用鱼死网破的极端手段吓唬我们。”
孙四海笑着回应:“只要邓老师与我同舟共济分享艰难,我就敢下狠手!”
余校长阻止了他们:“越说越没谱,还怎么为人师表!”
余校长将话题引回到王主任所托的事情上。
大家都觉得叶碧秋是合适人选。
如果张英才还在界岭小学,让他去说服叶碧秋的家人是天经地义的。
凡事因人而起,也应该因人而落。
张英才走了,再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三个人议论了一个星期也没找到一个好办法。
将刚刚十几岁的女孩子从家里拖出来。
抛弃到人生地不熟的陌生人家,这种割别人心头肉的事,只有人贩子才做得出来。
商量到最后,大家总算达成一致:王主任来过界岭,大家对他的印象很好,他的报酬也很好,对一个只有十几岁,口袋里最多只装过七元钱的女孩子来说,一年之后,每月纯收入就能达到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全部收入的一倍多,这种好事可不是满地寻找就能找到的。
所以,他们完全有底气,上门去直截了当地讲清楚。
说着话,余校长便当机立断,大家一起去叶碧秋小姨家。
叶碧秋的父母亲正好都在。
叶碧秋以为又是来劝她去初中上课。
冲着父亲说了:“就算你答应,我也不会去的,我已经会自习了。”
父亲让她沏茶,她也不理。
叶碧秋的小姨披着一件军大衣从里屋走出来,小声说:“要懂事!”
叶碧秋马上改变态度,将拿着茶壶发呆的母亲推到一旁,自己来做。
余校长趁机就将王主任的信掏出来交给叶碧秋的小姨。
叶碧秋的小姨看过后,将叶碧秋和她父母叫到里屋。
堂屋里没有别人,余校长他们小声议论,因为是来妹妹家走亲戚,叶碧秋的母亲穿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像模像样地看,根本认不出她是个女苕。
邓有米说,男苕几乎全是实心的,只会吃,不会喝。
女苕多数是空心的,还能懂点事,可以顾自己。
忽然间,叶碧秋的母亲惊天动地哭起来,一声声地号叫:“女儿,你要走那么远,娘想你时,哭也哭不成哩!”
叶碧秋的父亲劝道:“让女儿出去见见世面是好事,碧秋回来过年,还能买新衣服给你。”
叶碧秋的母亲还是哭个不停。
叶碧秋的小姨大声说道:“姐,是爸说的,爸要他的外孙女到外面去见见世面。见世面也是一种读书的方法。”
叶碧秋的母亲立刻不哭了,大声回应:“读书好!不读书就不许吃饭!”
余校长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轻轻笑了一下。
果然,叶碧秋的父亲领着叶碧秋走出来,客气地说:“多谢几位老师,不仅教书时对我女儿好,离开学校了,有好事仍然记着我女儿。我们商量好了,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过完年,将几件衣服一包,你们定好时间了,碧秋就跟着出发。”
叶碧秋的父亲还有更简单实惠的想法,女孩子还没长成人时,给省城的大记者带几年孩子,从早到晚都在学习知识分子养孩子的方法,将来自己结婚生孩子和养孩子就有经验了,自己这一生可能不行了,对下一代总会是好处多多。
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件重要的事情办妥了。
余校长他们只顾高兴,也没仔细去想叶碧秋父亲的话。
睡到半夜里,余校长突然醒来,一缕笛声反反复复地敲打着窗口。
余校长有些心烦,免不了在心里埋怨孙四海,真有心事,不如起早去菩萨面前敬上一支香烛,何苦期期艾艾地用笛子吹来吹去。
片刻后,余校长又原谅了他。
孙四海吹笛子的年头,同李子的年龄差不多。
明爱芬在世时,日子过得不能再艰难了,自己都没烦过他的笛声,看来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
这样一想,他就记起那天孙四海与邓有米说对口词时,自己最后才说的话,一定刺痛了孙四海心里的伤口。
其实,谁心里没有伤口哩!
孙四海所说的姻缘,蓝小梅煎的那碗荷包蛋,这些都是别人体会不到的痛。
人都是这样,越是睡不着,越爱乱想。
余校长后来生自己的气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冲着黑洞洞的屋子自言自语:“十场大雪,才见到一场。离开春还早,五十岁的男人未必还能动什么春心!”
再躺下去时,余校长霍地记起叶碧秋父亲的话:让叶碧秋跟着出发。
那是在要求,派人送他女儿去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