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22节
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22节
那天晚上黄依依走后,我又在办公室里待了一会儿,处理了因为我去苏联积压的一些文件和信件,才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回家去。我刚走进家属院,就碰见老陈,好像他专门在守等我似的。我当时以为老陈要跟我谈的无非是他在破译光密上的新想法,就说我有点累了,有什么我们明天再谈吧。老陈怔了怔,没说话。我们一起默然往前走,我远远看见黄依依亮着灯光的窗户,不觉地对老陈感叹道:“今天我看她八点钟都还在办公室,你看,现在都这么迟了,她也没睡,可能还在工作呢。”
哪想老陈鼻孔里哼一声,一脸不屑地说:“可能是在等大家都睡了,她好出门。”
我说:“出门?她要去哪里?”
他说:“去培训中心。”
我说:“她去培训中心干吗?”
他说:“你不知道吗?”
我问什么事,他说跟培训中心王主任的事。我问他俩有什么事,他欲言又止。
我说:“什么事,老陈,你说啊。”
他说:“没人跟你说?”
我说:“有人说我还问你?”
他说:“那你还是去问别人吧,我不便说的。”
我一下火了,“我现在在问你,你不说谁说!”
他只好说:“还能有什么事,好着呢。”顿了顿,又说,“听人说,她现在晚上经常都往中心去,到天亮才回来。”
从破译局到培训中心,要翻两座山岭,走公路得有七八里,抄小路也有四五里路,得走上一个多小时。按规定,破译局的人可以出入培训中心,而培训中心的人是不能出入破译局的。就是说,如果他们俩真要干个什么,也只有黄依依去找他。但我还是有点不信,一个是王主任是有妇之夫,谅他也不敢;二个黄依依这么年轻漂亮,怎么会看上他?
口说无凭,猜想也作不了数,要获得真相,最好办法是把王主任喊来问一问。
王主任虽然只是处级干部,可也是一方诸侯,我虽然挂着副院长的名,实际上也只是一个诸侯而已,机关的事情管不了的。所以,要问审王主任,还必须请罗院长出面。罗院长一听我汇报,比我还吃惊,当即打电话把王主任叫到办公室。没想到,这狗日的王主任一听首长问这事,连狡辩都不狡辩一下,就一五一十地都招了!
原来,两人真的好上了,就在我去苏联期间!这狗日的王主任真是狗胆包天啊,居然敢玩女人!还不是一般的女人哪,是我们当宝贝挖来的,要给组织上干大事情的。罗院长简直火冒三丈,根本不同情他这个那个的讨饶,当天召集院领导开会,研究怎么处理他。会上罗院长说,她已经向总部领导汇报了这个情况,总部领导要求我们先拿出个处理意见,然后报上去批。她的态度是要严肃处理,从严从快,不听解释,不留情面。“真是无法无天啊,一个有家有室的人,一个已经有近二十年党龄的行政主管,竟然腐化堕落到这种程度,真是岂有此理!”罗院长愤怒地说。
负责行管工作的钟副院长问政治部主任,以前像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罗院长说:“不要管以前,他的性质特别严重,不是一般的偷鸡摸狗,他偷的是我们当宝贝挖来的、要给组织上干大事情的专家同志,这个性质相当严重,弄不好就会直接影响我们整个行动的如期实施。”
钟副院长说:“那就‘三开’,撤销职务,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回家去。”
老陈说:“‘三开’重了,还是给人家留条后路吧。”
罗院长问什么后路,老陈说还是保留个公职吧。起初罗院长不同意,但最后还是作了让步,保留他公职,送去后山灵山农场养猪,并征求我的意见。我表示同意,但我又建议,处理王主任的同时,不要把黄研究员扯进去。老陈立刻附和,说:“对,黄研究员的名誉必须保护,否则会影响她工作的。”
罗院长也同意,让政治部主任好好在文字上做做文章,马上拟个文,报给总部,争取尽快下文件,让那个姓王的滚蛋,去农场。
处分意见很快就批了下来,并以红头文件的形式下达到各处室。文件的用语很模糊,只说姓王的“道德品质恶劣,影响极坏”,其他的一概没提。
可黄依依却不领情,下达文件的当天上午,就闯进我办公室,责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处理王主任。我正不知怎样来发泄对她的火气,不想她自己找上门来,还神气活现的,一下激起了我火暴脾气,我大声呵斥她:“你还有脸来见我!”
她说:“我怎么了?”
我骂:“你自己心里知道!”
她说:“我不知道!”声音有点要跟我一比高低似的,“文件上没说明你们为什么要处理他,只是说他‘道德品质恶劣,影响极坏’,这是指什么?我不知道,如果是指我跟他的事情,那我告诉你,这跟他无关,是我要跟他好的,你们要处理就处理我,别处理他。”
我说:“你以为我们就听你的?”
她说:“不是听我,而是听事实,你处理人总要根据事实吧,事实就是这样的。”
我说:“事实是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招来,不是要你来给我们惹是生非,而是希望你来挑起重担,建功立业!”
老陈说:“这人,怎么这么凶神恶煞的啊?”
黄依依说:“我有一种感觉。”我们问她什么感觉,她紧盯着斯金斯的照片说,“我看见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黑洞,一个爬满了毒蛇和吸血蝙蝠的阴暗的黑洞!”她要我把照片送给她,我同意了。
这时罗院长听说我回来了,给我打来电话,要我过去汇报情况,我们便结束了谈话。晚上,罗院长给我洗尘,在招待所吃的饭。完了,我踏着夜色去办公室,看见黄依依办公室里的灯还亮着,便过去看她,发现她正端坐在办公桌前,手上拿着斯金斯的照片,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你在干吗,她说她在与斯金斯作“深刻的交流”。我说你得到了什么信息,她说很多。我想起专门从莫斯科给她带来的一个小礼物,请她去我办公室。是一个漂亮的俄罗斯套娃,她见了很喜欢,说:“这个刚好和我家里那个是配对的,一个公主,一个王子。”
我说:“我正是看见你屋里有个‘王子’,才专门买这个回来给你配对的。”
她夸奖了一通“公主”的美丽后,突然抬头问我:“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我说:“这叫什么好,举手之劳,也是很便宜的。”
她看看我,像是有些失落似的,自语道:“我搞不懂你,你这人……太深了。”
我很大方地说:“搞不懂我没关系,只要能搞懂光密就可以了。”我问她我下午说的有没有道理,就是斯金斯年轻时被白军强奸对她后来形成乖戾性格影响很大。她说当然,这足以说明斯金斯绝对是个变态的人。
我说:“那么一个变态的人,她能不能让自己刻意地不变态呢?”
她说:“应该不能,就是想改变也是狐狸藏不住尾巴的。比如我,也许可以一时装装矜持,但装得了一时装得了一世?现在大概这院里的人都在另眼看我吧,为什么?就是狐狸藏不住尾巴。其实你也一样,江山易改,秉性难易。”
我说:“你应该记得,当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选择斯金斯可能会以哪种方式制造光密时,我选择的是第一种方式,就是‘数字密码+数字密码’产生的数学密码。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选择吗?因为我想,斯金斯,用你的话说她已经耍过流氓,调戏过破译界,那么当她再次研制密码时,我猜想她可能会拼足老命来研制一部高难度的密码,一方面是显示她的才华,另方面也以此来证明,她当初耍流氓不是出于无能,而是有意为之,是她在有意戏弄密码界。”
她有些惊奇地望着我,要我继续往下说。
我说:“现在我们可以越发肯定她是一个变态的人,而对一个变态的人,刚才我们也说了,她不是想不变态就可以不变态的。这也就是说,即使她想研制一部常规的、超难度的光密,可能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她的秉性不是可以随便回到常规中来的,就算她有造一部常规的、深难密码的盖世才华,但是秉性难易啊。”
她试探地说:“你是说,光密不是两部数字密码相加产生的?”
我点头。
她仰望着天花板说:“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正常地说,光密只有走一条路了,就是‘数字密码+替代密码’。”
“为什么不会是‘数字密码+移位密码’呢?”我问。
“因为老陈走的就是这条路,他已经走不下去了。”
“那你现在走的是哪条路?”
“无路可走。”
“你不是说还剩一条路吗?”
“我是说正常的话……”
我正认真地听着,她却突然停住不说了,要我听外面。外面的走廊上,有人在来回地走动,脚步显出几分焦躁的味道。我笑了:“一定是老陈,他肯定有什么新进展急着想向我汇报。”黄依依说:“那你先叫他进来。”我说:“先听听你的想法。”
她清了清嗓子,往下讲:“想必你还没忘记,那次我给你四封密信,四封密信加起来其实又是一封密信,内容是四个字:我很爱你。”
我很不自在,“怎么又说到这上面去了?”
她说:“你害怕听这个是不?那我不说好了,反正还有人等着要跟你说话呢!”说罢起身来要走。我赶忙拉住她,要她继续说下去。她不屑地看着我说:“你放心,我已经不会再跟你说什么儿女情长的事了,那都是老皇历了,翻过去了。我现在请你琢磨一下这句话,有什么特点。我念一下,你听,就知道它的特点了。我很爱你——很爱你我——爱你我很——你我很爱,四个字,可以颠来倒去地读,但意思完全不变。”
我惊奇地望着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些飞快扭曲变幻的光束,仿佛看见了一个奇异诡谲闪烁变幻的世界。
“这就是我最早猜想中的光密,”黄依依接着说,“它不是常见的,也不是深难的,但它机巧、刁蛮、吊诡、有趣、智慧,像一个好玩的魔术。魔术是没有难度的,但它和密码一样叫人迷惑。斯金斯很可能就是想造一部魔术密码,来调戏密码界。”
我说:“像斯金斯这种有着怪异天才的人就喜欢玩这种游戏。”
她说:“对,这也是我作此猜想的原因。”
我不觉兴奋起来,搓着手说:“有意思,真有意思。”
但黄依依却显得有些信心不足,说:“对密钥机猜想的失败,让我很遗憾,由此我也怀疑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确,然后我做出新的猜想是:‘数字密码+数字密码’。因为我想,像斯金斯这种盛名之下的人,数学能力又那么强,如果要造一部常规的密码,她一定会走这条路的,可以显示她的数学才能和水平。但是老实说,我这样尝试着往前走了这么长时间,毫无感觉,也许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你不是也认为,斯金斯不可能这样来设计光密吗?”
我点头。
她又说:“我真的有种预感,斯金斯极可能会独树一帜,把原始密码的加密技术运用到光密中去,虽然我失败了,但这种预感还是没有彻底消失。”她长长地叹口气说,“也许我还是要走回头路啊。”
那天,我们就这样越谈越兴奋,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间谈了几个小时,双方都把自己心里的设想或某种一闪即逝的念头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和盘托出,畅快得很哪!可在我与黄依依畅谈的过程中,我也注意到,老陈的脚步声在外面走廊上来来回回地响了好几次,显得焦躁而又固执。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老陈这焦躁的脚步声的意味,等我明白过来,一切都晚了。
她冷冷地说:“不要。你坐吧,我要跟你说几件事,说了就走。”
我坐了,听她说。第一件事,她说不管她做错了什么,都请我能够原谅她;第二件事她说,她希望我们重新、从轻处理老王,不要处理得这么狠,别把他送去农场。她解释道:“我所以有这样的要求,不是因为爱他,而是我觉得你们这样处理人不公平,等于是他在为我受过,这我受不了。我不想欠任何人的情,更不想做一个叫人看来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我说:“这不可能,已经处理了,文件都下发了。”
她说:“断头台上的死刑犯都可以改判的。”
我说:“除了你,现在没人想同情他,包括我。”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放低声音说:“如果你还希望我来破译光密,我就希望你们尊重我的意见,给他一个机会。”
我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听你的,你就不破了?”
她说:“我破不了。”
我气得一下站起来,指着她鼻子声厉色严地骂道:“黄依依,你别跟我玩文字游戏,现在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处理老王就是因为跟你的事。之所以不处理你,是考虑到你在破译光密,如果你因此不想破了,那好,我明天给铁部长打一个电话,让总部再一模一样地签发一份文件,只要把名字改一下,改成黄依依,然后你就跟他一道去后山养猪吧。”我越说越气愤,气得把文件揉成一团,朝她脸上丢过去,“你是什么人,来了这么长时间屁事还没有干出来就想耍大爷脾气,这种人我没见过,也不想见,你滚!”
她不走,也不跟我认错,只是沉默地坐着。我去外面转一圈回来,她还是没走,老地方坐着,甚至连姿势都没变一下。我心里的气还没消,见了人,嘴里又是骂腔骂调的,“喊你走不走,是想跟我闹静坐?还要绝食吗?”
她突然流出两行泪,但说话的声音依然没有一点哭腔,还是字正腔圆的。她说:“确实是我的错,是我……主动的,你跟组织上说一说,不要处理他好不好,我求你啦。”
看着她缓缓滑下的两行泪,我的气开始消退,低声问她:“你真想救他?”
她认真地点点头:“他确实是无辜的。”
我说:“现在说无辜已经没有用,说救他还有办法。”
她一下来劲地问:“什么办法?”
我跟她卖关子,“就看你的。”
她很聪明,马上破了我的关子,“看我能不能破译光密?”
我说:“对,只要你能在短时间内破掉光密,你就是盖世英雄,然后你想把他怎么样都行,这我可以承诺的。”
她问:“这个短时间是指多少时间?”
我说:“尽快吧。”
她说:“一年行吗?”
我说:“行。”
她听了,决然地对我说:“好,请你记住你说的,你给了我一年时间!”
说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