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

作者:张洁 字数:41630 阅读:19 更新时间:2016/07/03

第三部 第三章

1
  对于罗斯福总统开辟第二战场的时间、条件、地点,研究世界二次大战史的专家们各执一词。但美国对德、意、日宣战,毕竟是二次大战的一个关键转折。
  2
  官场如战场。
  没想到稳操胜券的胡秉宸却在仕途大战中败下阵来。检点自己的战略战术,不知错在哪里,何须细说,有个本届胡秉宸工作范围内的重要会议,却没有通知胡秉宸参加。
  与其说政治像女人那样多变,不如说像男人那样多变更为确切。一位对胡秉宸赏识有加的领导,忽然之间调头而去,也许有了新欢,也许自身失势。不是无法求解,即便有了答案,也是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
  当年胡秉宸在干校对吴为借用秦少游的那个句子,可不就像谶语?到了这时才应该说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以示他不愿离去的无奈。胡秉宸虽然不像某些人那样将仕途看做万应灵丹,然而毕竟出身官宦世家,在那样的氛围中成长,再不济也得把仕途成败作为自身价值的一个标志。‘这也不算他的独出心裁,游戏规则如此。
  对曾经的辉煌,离去是永远的痛。好在胡秉宸没闲置的时刻,从官场上下来后又搭;亡了恋爱这趟车,他的一生该说还是充沛的吧。
  如果不从仕途大战败下阵来,胡秉宸与吴为的关系说什么也不会更上一层楼。最后让胡秉宸彻底改变对吴为方针政策的关键,正在于此。胡秉宸这才准备“爱”吴为。
  吴为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何时走上不归之途,某时某辰准确到分秒不差,却至死闹不明白胡秉宸的转变。
  不要忘记,本该一个铮铮男儿汉的吴为,虽然半途转为女儿身,“英雄救美”的基因并没有完全消失。
  对准火坑往下跳的决心,来自胡秉宸的这次谈话——
  “……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我的工作,并不是我要工作,问题是这些王八蛋宗派主义分子把我打击得太厉害了,因为我捅了这些宗派分子的马蜂窝,而工作是政治上的的一种标志。但已经得到非正式消息,我的任命可能不会下了。
  “鸣金收兵之声也连连不绝,副部级六十五岁以上和六十五岁以下身体不好的一律退下,我六十五岁已过,身体又不好,两项条件都够。前程分明是退下来,肯定退居二线了。
  “而我的年龄也不适于重新打开一个局面,有一条年龄线管着,你能理解我吧?所以还是离休好。
  “想想我这辈子,十二年战争,十年动乱,现在还有什么好说?
  “上帝真是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好在他无处不在又无处都在,我还有你呢。
  “也好,去掉一个大包袱,可以放手进行法律程序,我惟一担心的是会不会影响你的创作生活。对我来说,什么顾虑都没有了。
  “想到这儿还要向你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年纪过大又失去了工作机会,没有地位没有钱,将来如果离婚,甚至没有住的地方,而你又为我放弃了一切机会……”
  吴为说:“我爱的是你,不是你的地位。”想到这一来胡秉宸的仕途没有了指望,反倒高兴起来。许久以来,吴为都觉得胡秉宸出尔反尔的做法,正是来自于他对世俗的渴望。
  人生的追求屈指可数,迫不得已两袖清风,想来想去,不如学做范蠡。
  男人的最佳人生模式是一手官场得意,一手醇酒美人。官场得意又可称为“齐家治国平天下”,就像胡秉宸老家那幅“立言立功立德”的中堂,不仅仅是他们的“鸿鹄之志”,也是社会衡量男人成功与否的标志。如若官场失意,消沉落魄,才不得不醇酒美人地潇洒起来。
  “真想离开这些复杂的关系……如今许多人思想境界太卑下、太现实、太唯物了,缺少理想,缺少对崇高境界的向往。还不如我年轻时候朋友间的关系,我甚至怀疑,如果碰见霍桑《红字》那样的场面,他们会怎样表示。“政策已经定了,机关如何整编不清楚,一个部规定三四个副职,可是现在的部级、局级干部加起来,可以打十几桌麻将。“如何安排?
  “记得你说过让我不要当第一把手,真是聪明绝顶。这些伤脑筋的事,我完全可以不管了,让别人去争权夺利吧,只要有你。一心只想像范蠡那样,两袖清风地与你在富春江上泛游……太湖也可,不过,那你就会落俗套地成为西施。”
  当然也就对吴为有了如下剖白:“十多年前遇到你的时候,只觉得是个颇有才华的姑娘或大学生,经过一层层的深入了解,才真正(当然也是逐步)认识到你的识见和卓越的才能,还有作为一个真正严肃的人所具备的真诚和勇气,以及由此形成的巨大精神力量。我对你异常敬爱,远远超过你所看到的程度。”
  就此胡秉宸放松了许多,与吴为会面的次数也日渐增多,逢到约会,“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情况也日渐减少,如果有二十世纪末或二十一世纪初那样宽松的条件,他们早就上床了。
  政策开放的结果,是他们的关系渐渐被人所知。传播像一条暗河,随之在地下涌动起来。
  3
  叶莲子早就发现吴为异常,心血来潮地去了山区,又心血来潮地回来,说是为了写小说,可是一行小说也没写出来。不用猜就知道,吴为又要往陷阱里跳。几年前胡秉宸与白帆联手写给吴为的信,吴为可以忘记,叶莲子却忘记不了。现在又是一封封情书、一个个电话,搅得吴为疯疯癫癫,不顾前程、不顾孩子、不顾家,不顾一切。
  让这样一个男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叶莲子既为吴为感到委屈,又恨她没有廉耻。
  如果为另一个男人如此这般,叶莲子也能谅解一二,偏偏为这个百般侮辱过她的男人,把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押进去了。难道她为男人吃的苦还不够吗?
  叶莲子起始虽然担心,却不便对任性的女儿多说什么。对吴为是不能说“不”的,如果想要阻止她,顶好说“是”。可老实巴交的叶莲子,一辈子与“酷”不沾边。
  白杨白泉大年初一打上门来,她看到了事态严重,不得不出面制止。当事人吴为是看不到自己如何连蹬带踹、连滚带爬、手脚一齐划拉,才从过去的耻辱中走出来的。
  她的挣扎是太丑陋了,除了血糊拉拉将她生下、从小给她把屎把尿的叶莲子,这种挣扎是任何人,包括爱人都不宜看的。
  可吴为就是不肯回头。叶莲子甚至为此打过吴为的耳光,吴为不但不理解母亲的心,还恨恨地盯着她。那眼神的意思是,如果胡秉宸就在身旁,如果叶莲子还挡在他们中间不让她过去,她很可能会咬叶莲子一口。再不能像吴为小时那样,把她搂进怀里就能躲过这一劫了。叶莲子只能求助于胡秉宸。
  在吴为的电话本上翻找到胡秉宸的号码,给胡秉宸打一个电话,求他放吴为一马,却被胡秉宸戏弄得遍体鳞伤。电话之后,这两个从未谋面的人,互相怀恨上了。
  吴为从此对两个她爱的人,左右不能逢源。
  何况吴为把小时的一件小裙给了胡秉宸。浅绿纱质,上有白色绣花、蕾丝和一个个补丁。小裙上的所有表现,都是-个个伏笔。尽管胡秉宸说,“不知为什么,这小衣裳一看就给我极大的亲切感,我要把她留在身边,永远陪伴着我。我要细数上面那些小补丁和小花边,每一个可爱的小补丁和小花边,都给了我无穷的想像,我像同小衣裳的主人一起长大,般……”叶莲子却心疼得不得了,“吴为,那是我们剩下的惟一的‘过去’,胡秉宸懂吗?!”直到老年,叶莲子的眼睛还是那么“毒”,早就认定,是个女人就绝对不可托靠胡秉宸这个男人。
  可惜不论白帆还是吴为,包括胡秉宸以前的女人,都没有这个悟性。
  果然,胡秉宸如此煽情过的小裙,早不知被扔到何处;结婚之后,吴方问起裙子的下落,胡秉宸竟茫然地蹬着一双眼,完全没有印象的样子,也完全忘记了他还写过那样一封很嫩、很“青春”的信。
  让吴和好不心疼。那不但是墨荷那个家族的“过去”,也是她和叶莲子的“过去”,也是她自己的“过去”。从此吴为再也无处寻找、凭吊那个穿着浅绿纱裙,还没爱过任何一个男人的小女孩了。
  离开韩木林时,吴为只带着她不多的几件衣物出了门,离婚时也没要抚养费,她的口子穷到什么地步可以想像。
  叶莲子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种苦在其中,乐又何尝不在其中的日子,用她最后那点退休费,买了一张双人床、一个碗柜、三个凳子。不多不少,那点退休工资正好全部花完。
  要是没有叶莲子那点退休工资怎么办?
  自退休后,叶莲子就在吴为那“一脚踢不倒”的钱上做道场,掌握着实在不好掌握的财政大权。为节省吴为的每一分劳苦、减轻吴为的每一分负担,将省吃俭用的智慧发挥到极致。这是一个穷苦的妇人,经一生训练而臻完美的艺术。
  要是没有叶莲子的苦心经营如何是好?
  屋子里似乎总弥漫着灰色的尘埃,这尘埃落在她们的衣服上、家具上、被单上、脸上、身上……所有的人和物,都像戴着一个厚厚的灰壳。
  所以吴为那时最大的享受就是洗澡,洗得舒服了就开始唱,嗓音低回,如诉如泣。夏天还好说,自己烧点热水,在家也可以凑合着洗一洗。屋里没有上下水道,只好用洗衣盆洗。
  洗衣盆不够大,洗了前胸后背洗不了大腿,洗了大腿又洗不了小腿……只好分批、分阶段逐步进行。盆里的水,由清亮逐渐混浊,由混浊而至黏稠。
  洗完这个澡后,她们往往搞不清,是没洗澡前更干净,还是洗完澡后更干净。
  到了冬天,家里没有暖气,取暖做饭用的铸铁炉子根本烧不出足够洗澡的热水,只有不惜血本到澡堂子里去洗。于是去公共浴室洗澡,就成为生活中一个不小的盛典。
  市场上已经开始销售两毛七分钱一两的洗头膏,但她们依然用公共浴室提供的、已然包括在洗澡费里的洗衣皂。
  叶莲子洗过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眼睛被肥皂水蜇得通红,小心翼翼扶着淋浴喷头下的水管……任吴为仔细搓洗她每一寸皮肤。积存在她们身上的那层厚厚的灰壳,在温水浸泡下渐渐变软、变黏,渐渐从皮肤上松离。
  吴为的手掌又快又下力,稳、准、狠,面面俱到地从叶莲子和禅月的身上搓过去,以便将一个月里积累下来的污垢彻底清除,也恨不得将该在下次洗澡时搓掉的泥污这次一次到位地搓走;甚至搓得禅月毛细血管出血,皮肤上现出一片片青紫蓝黑,疼得禅月又缩脖子又跺脚,可还无比英勇地挺立在那里。
  禅月早早就知道心疼钱,心疼了钱也就是心疼了妈妈。
  所以她们每次洗完澡后,就像脱去一件又厚又紧的衣服,有减去几公斤体重之感。
  在禅月和叶莲子身上这样运动一番之后,轮到揭自己身上那层泥壳时,吴为已精疲力竭,所以每次洗完澡后,心情总是不太好,有一种白扔了钱和计划没有完成的懊恼。吴为多次想要修改洗澡计划,将一月一次改为一周一次,哪怕半月一次也行。叶莲子没有同意,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三个人洗一次澡就是一斤肉钱。咱们家的每一分钱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儿。”
  在吴为成为作家、有了几文稿费收入后,不要说叶莲子和禅月,就是左邻右舍也以为,这个穷得丁当乱响的三女之家,总算熬到了头。
  岂不知吴为并没有将稿费用来贴补她们那个一穷二白、百业待兴的家。在长达多年的时间里,叶莲子仍然得为节省每一分钱而操劳,仍然领导着老老小小三个女人,度着困苦的日子。
  有次春节,叶莲子竟然只买了三只虾,“这是因为你妈妈当了作家,要照以前,咱们连三只虾也买不起啊。”叶莲子如是说。而且那样地物尽其用。
  虾头和虾皮包括虾脚熬了汤,虾肉剁进了饺子馅,还对禅月说:“只能剁成饺子馅,不然咱们三个人一人一日就没了。”至于燕窝、鲍鱼、鱼翅那样的东西,从来不敢问津。
  禅月在对待如何挖掘三只虾的最大效益上,没有叶莲子的热忱和单纯,只是深思熟虑地沉默着。吴为的稿费呢?
  胡秉宸那副露手掌的棉线手套怎么办?
  只穿一件薄薄的小棉袄,在冬天呼啸的西北风里和吴为一起走街串巷。走着走着,千疮百孔的棉袄里子翻了下来,垂吊在棉袄后摆下,白色的棉花变为黑灰,一块块板结着,又用白线一片片穿缀起来,很像小孩子的屁帘或一只绵羊尾巴。胡秉宸自己也笑了,沾沾自喜地说:“我自己补的。”
  “贫农也不过如此,实在应该扔了,要不送进阶级教育展览馆。”吴为一再敦促,“为什么不买件新大衣?”
  胡秉宸不好说白帆不给报销;只推说出入有小车,用不着大衣。后来总算买了一件军大衣,没怎么穿用就进了医院。
  烟瘾很大、气管炎又实在严重的胡秉宸,只能吸两毛钱一包的香烟,让吴为好不心疼。
  看着吴为摆在面前的上等香烟,胡秉宸说:“我每天的吸烟费是两毛整,吸这样的烟怎么交账?”
  “那就放在办公室偷偷吸吧。”
  为了赶赴与吴为的约会,刮脸刀急匆匆剐破了胡秉宸的腮帮,难道不该给他买个日产电动剃须刀?
  至于日后胡秉宸起诉与白帆离婚,吴为更是发疯一般,置禅月与叶莲子于不顾,将所有的稿费都拿去为他的离用品婚案疏通关系了。出版社很不理解吴为怎么穷到这个地步,刚一交稿就预支稿费,还号称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就像男人娇宠心爱的女人,吴为为胡秉宸一时的安逸或他的所想所望,不能说一掷千金,但将所有稿费倾囊而尽的情况还是有的。二者间有什么原则上的差别?
  不要说对所爱胡秉宸,即便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吴为也总像个男子汉那样,包打天下,义不容辞。
  叶莲子和禅月虽然看出这场恋爱不会有好下场,但因为爱吴为,只好迁就她对自己和对家庭的苛待,也从未对号称家庭支柱的吴为诉说过她们的窘迫。年老的叶莲子和年幼的禅月,无言地担待了吴为忽略的家庭职责,一任她在外面大逞英豪。叶莲子还好说,她是吴为的母亲,可连女儿禅月也迁就着吴为——她的妈妈。
  一穷二白、水深火热的禅月和叶莲子,虽然不对吴为说什么,她们彼此也不议论这些,但是她们心里却不能不想点什么。
  谁能说她们心里想点什么是不通情理呢?
  至于禅月,就不仅仅是对吴为有所想法,简直对胡秉宸有了猜疑。
  到了现在,难道还让叶莲子去卖血吗?!
  禅月有数不清的理由不接受胡秉宸。胡秉宸为什么现在才来?!在吴为功成名就之后?不是“摘桃”又怎么解释?
  胡秉宸忘记他和白帆联手写的那封信了?即便吴为忘记,禅月也不能忘记。
  可是……既然妈妈对胡秉宸那样敬仰,爱得死去活来……瞎,只要她觉得好就行。
  别看妈妈蹦来蹦去,换了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实质上还是男人的奴隶。姥姥和妈妈都是男人的奴隶,那些男人,剥削着她们的精神、肉体、感情……难道她们看不出来?
  这真是她们家的“咒”,这个“咒”到她这里非翻过来不可。
  姥姥说:“姥姥把你妈妈拉扯大多么不容易,现在姥姥再也没有力气了,再来个大灾大难,姥姥怕是没力气扛啦,剩下你妈妈一个人怎么办?……”
  说到妈妈的事,姥姥似乎很明白,其实她自己到现在还对老顾执迷不悟。她们都患了迷恋男人的病,终生为男人吃苦不尽,而且不思改悔。禅月只能抚摩着吴为的手臂说:“妈,您太可怜了。”
  吴为苦笑,“我现在相信命了,从前一直不信,现在信了。”想了想又说,“人不能把世界上的好事全占了对不对?我有你,有姥姥,工作还算顺利……”她没有说山心里最隐秘的企盼。吴为其实还没死心,不是关于胡秉宸而是关于禅月,祈祷着自己不曾完善的一生,也许会由禅月补白,不是她的复制而是她的变调。这样当女人可不行,禅月看够了。
  后来她果然替吴为和叶莲子打了一个翻身仗。而在吴为看来,禅月不仅替她们打了一个翻身仗,还替她和叶莲子好好恋爱了一场、结婚了一场,把她们应该享有却没有享有到的情爱、该嫁却没有嫁到的那个男人嫁到了。
  对吴为的无能,禅月有种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批判,深爱下连自己也不觉地有着一丝轻蔑。
  她不能同意吴为的放纵,以及放纵后又无法掌握局面的懦弱,总是一副焦头烂额、不可收拾的架势。一次尚可原谅,可吴为一生重复过多少次这样的错误?即便初人人世的孩子也不会如此!
  最后禅月只能选择远离而去。没有别的,她是太自尊了,好像是对吴为太不自尊的纠正些矫枉过正。
  4
  白帆在胡秉宸面前郑重坐下。
  他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这么说,你要找个寡妇解决问题的话不是玩笑了?”
  自帆本不希望胡秉宸承认,甚至希望他能抵赖,哪怕是假,只要胡秉宸肯抵赖,事情还有希望。可是他不,他就那么平静地认了账。容忍吴为偷人养私生子,却不能容忍自己偷人养私生子?
  “就是那个破鞋吴为?”“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别人?”
  “不是你对我这样说的吗?”一针扎得见血,原意并不恶毒鄙夷,以为有了这个提醒就能否定他现在的痴迷。只是让胡秉宸想起过往对吴为的一想这种事情闹出去,能有什么好结果?”
  胡秉宸掠了白帆一眼,她真该说是苦口婆心,眼睛里果然强按着爆满的威胁。
  也许白帆不用出这张牌就好了:“别忘了,‘那位’正找不到把柄让你下台呢,而你任命到现在也没下来。”胡秉宸心里那点背叛的歉疚不但荡然无存还生恨起来。他的生恨倒不一定因为白帆的威胁,而是白帆戳了他的心病。
  的确,有人正在利用机构改革之机进行权力再分配,何况他又捅了那些宗派分子的马蜂窝,而他们轻轻一反手,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虽然历史终会向前发展,但他明白,以他的年龄和健康来说,都不可能躬逢其盛了,他只能是一块历史的垫脚石。看到力单势薄,没有前景,他不得已提出离休申请,虽然还没有批下来,也不能存在太多幻想,不过是早晚的事。
  “你不闹什么事也没有。”
  “明明你乱搞男女关系,反倒说我闹。”胡秉宸狠狠地给了白帆一个回马枪,“你呢?”倒不是胡秉宸一定要偏袒吴为,他也不想说这等伤人的话,不愿像小市民那样吵骂,毕竟他们是携手度过许多艰难时刻的“革命老同志”,但白帆这样侮辱吴为,让他也有了被辱骂的感觉。男人要是变了心,下手可真狠。
  为了吴为,胡秉宸竟不顾几十年共同生活的情面,揭她的老底!
  白帆丢掉了老革命的拐棍,一声尖叫扑了上来,她再不想用老革命的拐棍支撑自己,宁肯像个村野女人那样,又喊又哭又撕又叫。
  尖利的指甲,在胡秉宸脸上、脖子上挠出一条条伤痕,又去拧胡秉宸的胳膊,可是胡秉宸穿着毛衣拧不动,她便用嘴去咬。这时,胡秉宸觉得白帆一点没老,她的手指、她的牙;拧起、咬起、抓起他来,一如年轻时孔武有力。
  接着白帆又扑向茶几,把他刚刚沏好的一杯热茶,往他脸上照直泼去……
  一切都是历史的重演。
  保姆在门外探头探脑,胡秉宸立刻把门关上。
  “你还要脸,你还怕人知道!”白帆用力一把将门拉开,“咱们今天就找组织去……”
  胡秉宸见势不妙,讨饶说:“别闹了……没有的事,算我说错了好不好?”
  “说错了?那不行,谁能证明你是真是假?”“我错了,我错了。”胡秉宸嬉皮笑脸起来,“你愿意怎么惩罚都行。”
  “不行,非找组织不可。;说着白帆就往外走。
  虽然仕途无望,申请离休还没有批下,不能存在太多幻想,但不等于没有一点幻想。
  一看大事不好,胡秉宸连忙跪下,一声不知真假的凄厉叫喊“白帆!——”让白帆不得不回了头。
  唉,女人哪!
  “千万别气坏你自己,你打我吧,打我吧!”
  能掌男人脸的女人,该是何等的女中豪杰!
  如果没有深仇大恨,真下不得手。气头上的白帆,果真扬起巴掌,在胡秉宸脸上左右开弓,掌了实实在在六个耳光,这才渐渐消下气来。“你得给我下个保证,以后再也不和那婊子来往。”
  “我保证。”
  接着胡秉宸就发生了心肌梗塞,进了医院的抢救室。如果胡秉宸不是一倒不起,也许疏通疏通关系,即便年龄超标,还不至于干净利索到一“退”六二五的地步,最不济也能闹个顾问什么的。胡秉宸这一倒,不但让对手大松一口气,也让有关部门在艰难的人事平衡上大松一口气。举棋不定的人事安排,似乎变得十分流畅、明了。
  理由也很人性——勉强工作会加速恶化胡秉宸的病情;因为不能工作,顺理成章列在编外。这枚瞬间即将落盘的小棋子,如百米赛跑的最后冲刺,“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如果天假胡秉宸以健康,胡秉宸能善罢甘休吗?
  如果白帆能想到这样一个后果,这六个耳光还下得了手吗?
  如果假胡秉宸以十年光阴,还能在“岗位”上拼搏一番的话,胡秉宸还会吊着吴为不放吗?
  如果胡秉宸不是马上住进医院,即便想与“婊子”吴为继续来往也没了“革命的本钱”,信誓旦旦“以后再不和那个婊子来往”的保证,肯定也是一纸空文。
  有关胡秉宸几乎因这六个耳光丧命的事件,也有白、胡两个版本。
  想来,“现在杨白泉对我特别厉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人,还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素!断绝什么关系?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可能也是两个版本。
  吴为当然相信的是“胡版”。
  以致当时立志,如果胡秉宸有个三长两短,一定要把对他的迫害公之于众。
  而随着对胡秉宸的了解,吴为开始怀疑“胡版。”是不是也应该听听“白版”?
  可见吴为根本没有立场,像个职业道德低劣的律师,旨在寻找法律的空子,以打赢官司争取最大分红比例为准。
  5
  佟大雷是胡秉宸背走麦城之时,突然出现的一匹黑马。
  如果没有佟大霄的积极参与,胡秉宸和吴为的关系会怎样发展?非常难说。
  无事都要到吴为那里献一下殷勤的佟大雷,现在有了很好的借口,马上跑到吴为那里,大惊小怪地说:“胡秉宸不行啦!”
  毕竟在部级干部中,胡秉宸与他政见大体一致,工作配合还算协调,更何况“文化大革命”后佟大雷能够很快恢复工作,与胡秉宸力荐有关。
  当时,他还不知道吴为和胡秉宸的关系,报道还算客观:“医生说百分之七十的死亡率,往静脉里点滴药物,一分钟只能进四滴了,不得不割开静脉血管进药。”
  “你说什么?尸对他从来不屑的吴为,突然兴趣大增。
  “我说胡秉宸快死了。”到这时,佟大雷还没看出吴为神态大异。
  冷风飕飕的十二月对吴为却像一只油锅,她的两只耳朵在这油锅里变得又硬又焦,又薄又脆,咔咔哧哧响着。“他住在哪个医院?”她扑向佟大雷,抓住他的手腕,厉声问道。
  “干什么?”佟大雷掰开吴为抠在他手腕上的指甲,这才觉得吴为今天不同寻常。
  “他现在一定需要我。”
  “需要你?!”
  “是的,他需要我,只有我才能救他的命。”
  真是晴天霹雳!但他老谋深算已成本能,说道:“你得跟我说清楚怎么回事,我才能告诉你他住在哪个医院。部里现在指定我为胡秉宸医疗方案的负责人,除家属之外,其他人探视必须经过我的同意。你不说清楚,贸然跑了去,我是要负责任的。”
  佟大雷这时仅仅是好奇,还没有想到这二情况于他或于他人更高的利用价值,等吴为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说完她和胡秉宸的纠葛,佟大雷还是又信又不信——
  和胡秉宸相识怕有几十年了,为了爬上权力——说声誉也可的金字塔,胡秉宸的每一寸心思、每一分力气都用在了工作上,可以铁石心肠,六亲不认,将七情六欲一一割舍,以求正大光明、无懈可击。这套办法,对那些目标不大,只想人个党、当个劳模什么的平头百姓,也许可行,而若想在权力场中再上层楼,没有上面的关系,不搞、不靠山头是不行的。
  某位高层人士不是不想利用胡秉宸搞掉“那位”,并且暗示胡秉宸,只要搞掉“那位”,位置就是他的。可是胡秉宸不干,宁肯与对手直面交锋,也不肯在下面动作,很有点侠士之风。
  不过,这套功夫后面,是否藏着别的什么?
  佟大雷的结论是肯定藏着什么,至少这一来胡秉宸成了坚持原则、正大光明的典型。
  胡秉宸就那样一清二白?在利诱面前不动心是不愿做儿皇帝,一心想靠自己的实力进入权力高层;是懂得“成也山头,败也山头”的厉害。
  对手是何等人物?“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就把胡秉宸咬进骨髓里去。
  吴为又是什么?既不是老战友,也不是老战反之妻,连情人也不是,更谈不到一个节妇烈女。
  即便对吴为手下留情,她也得拿点什么出来交换。吴为有什么?只有她的肉,可她竟如此珍贵她那堆肉,好像个处女,要是别的女人佯装还说得过去,她有可装的吗?
  小指一捻,就能把吴为捻得灰都找不到。
  可是佟大雷这个小手指还不大容易捻下去。也不能说不容易,而是火候未到。
  胡秉宸怎么偏偏搞上了吴为?
  佟大雷对吴为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最初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第一次在会议上见到吴为时,佟大雷只是想,这是哪个单位的小姑娘,那样文雅瘦弱,一心一意地记录。后来知道是下属某局的工作人员,还是业余作家,更加许多彩色传闻。佟大雷对文学家素来不大恭敬,何况还有那些重彩浓泼的传闻。
  不过女作家到底不同于其他女人,玩一玩还是很新鲜的。
  作为佟大雷的下属,接触机会不难找到。渐渐地,佟大雷有了改变。乍看起来,吴为幽静娴雅、淡墨山水,接触多了,方知哪里是什么淡墨山水,分明是一幅苍郁的油画。他自以为有一定识人的能力,这回输了,吴为的个性其实很强。
  虽是女人,但像男人,可惜这样的女人太少了。许多女人之所以糟糕透顶,是因为里里外外都是女人,而男人又缺乏女人特有的素质,实在难全。佟大雷的朋友很多,男女都有,但思想、认识、知识以及风格合得来的很少,有过两位好友,甚至除夕夜都是三人一起度过的。如今一个死了,一个还在当副部长,见面还是一谈大半天,但都限于政治同盟。此外没有一个人能谈上半天,谈半个小时心里就烦了,看不上的人十分钟对话也不想勉强。佟大雷是倨傲的,胡秉宸也是倨傲的,但一个阴柔,一个阳霸,各自带有明显的“阶级烙印”。
  以生活条件而言,佟大雷还能活上二三十年;以精神状况来说,实在支持不下去了,许多事都让他感到厌烦。不是怀“才”不遇,也不是多年的创伤没有平复,而是许多事看不惯,又理不出头绪。可以夸夸其谈两三个小时,真要他拿出一个方案又拿不出。他自己也奇怪,当年参加革命的那股傻劲,怎么跑得无影无踪!
  也许看得多了。十亿人流,恒河沙数,何足道哉!
  出身又很寒微,全靠自己努力,不像胡秉宸出身书香门第。
  对“差异”格外敏感,因此得罪人不少,确有过于孟浪的,可也并不后悔,还能活几年?一切恩怨随他去。
  没想到能与吴为对谈,一聊半天,即便不聊,也可以坐半天。
  饥易为食,渴易为饮,因为很少有谈得来而且.相处不厌的人,一旦遇到,自然有忘形之意。而吴为态度娴雅,不卑不亢。不像有的下级,见了领导,马上变成传说中只敢坐四分之一个屁股的吴三桂。
  后来看到吴为的文字,竟有些喜欢,但字里行间都是迟暮之情。
  为什么?想是与她那些有色新闻有关,想是人生总难如意。
  吴为说是喜欢“三李”,将来还想写写李清照,是否像郭沫若的《蔡文姬》,为自己而写?
  李清照晚年的作品更为精粹,但也过于悲凉,几乎每一阕词里都凝聚了忧家国、叹身世之感,令人不能卒读。而李商隐的诗,人多不解,以为是咏爱情。李长吉的诗又用典太多,非常晦涩,可能时代背景使然。中国旧诗很多都能一咏再咏,或一读三叹,如果读了几遍才懂,就不能算是上乘。
  建议吴为,不如读读王安石的《明妃曲》。同许多写昭君的诗文不同,荆公的《明妃曲》可以说是绝唱,也把人生说透了。既没有把她写得丧魂失魄,凄凄惨惨,也没有将她戏说得像一位女政治家那样壮怀激烈。千古以来,写谈王昭君的诗文没有超过王安石的。
  可吴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想多说地说:“两种人生两回事。”
  后来真真假假关心起吴为来,倒真不是下鱼饵。
  与胡秉宸形而上的方式不同,佟大雷的手法是形而下。
  有一阵子政治形势严峻,文化界又将召开一个什么会议。
  文化人集会不过是群众性的会,鱼龙混杂,如若吴为说话不慎重,很可能被歪曲,传播开来对她没有好处。而文化人历来以分功者多,但能居祸者少,所谓胜则争功,败则诿祸,像她那样有“大丈夫”气概的实不多见。吴为现在不过是棵幼苗,还不是劲草,为她鼓劲的自然有,伺机拆台的也未必没有,文坛之糟古已有之,几千年都没有干净过,吴为这方面的经验恐怕不多。有关法制民主,说话千万慎重,不能只求痛快。固然说些什么,别人也不能奈何她,可要暗中说两句遵旨奉命的,恐怕就要对她另眼看待了。虽然百花齐放,总要东君做主,所以不能太天真。
  有些话电话上不好说,巴巴地跑去通风报信,担心吴为可能不在家,还将要她注意的内容写在纸上,万一碰不上就将纸头留下。听说吴为生病,知道没人与她商量料理,又派部里一位女同志前去照料,希望为她做个参谋或秘书,吴为敬谢不敏,退回。在上海遇到当今一流金石家,与鲁迅同时的钱某,还托钱某为她治印一枚“奉天吴为藏书”,也被吴为退了回来。佟大雷只得砸碎了之。
  即便被吴为拒之门外,也不忘为吴为考虑,如母亲或本人生病,只要一个电话,随叫随到。
  总之他所有的努力以及他本人,都被吴为视为粪土。相比之下,胡秉宸对吴为吃得更透,他从未如此物质地关怀过吴为,只消写写情书,水平之高,在吴为历届追求者中无人能出其右。这就是“宋明理学”与“安史之乱”的差别。又,怎么总败在那个病秧子胡秉宸的手下?
  如果一个“地位”还不足以鉴定他和胡秉宸的上下优劣,那么女人,尤其是吴为这个女人的鉴定,就太不留情了。
  严格说起来,佟大雷不把女人当回事,他介意的是吴为这个女人,或不如说是介意她那双慧眼,那双慧眼拉开的距离真叫距离。吴为是有眼无珠还是幼稚?
  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一定“本事”,胡秉宸能升到这个位置吗?能升到这个位置的男人,本质上差不了多少。
  从一个至情至性的知识分子爬到这个位置,何止是过五关斩六将、修韬晦、炼金睛……最难之处怕是还要多少次背叛自己的人格。
  说起来他又比胡秉宸差多少?
  世事也不能这样不公平,让胡秉宸占尽风流!
  佟大雷积极介入胡秉宸事件,可以说不完全出于嫉恨,也可以说完全出于嫉恨。
  当然不是故事。
  吴为此刻的神志不清,显然也不是演戏。
  从吴为叙述的许多细节可以看出,那是胡秉宸的所作所为。
  佟大雷一时无语,只能一支接一支点烟,却不吸,任一支支烟在指间化为一截又一截白灰。
  这种事于他人、于佟大雷,都算不了什么,发生在胡秉宸身上却是八级地震。胡秉宸不是有名的清廉、一尘不染、兢兢业业、拒腐蚀永不沾吗?
  确切地说,佟大雷此时的兴奋,还仅限于一个望尘莫及、高不可攀的神化人物,突然从高不可攀的高度上坠下,并和自己站到了同一个水平线上,就像盗贼找到了同伙,佟大雷不再感到孤单。被人视为行为不良、品行不端的佟大雷找到了同类,而且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同类。胡秉宸现在变成了佟大雷十足的“理由”、十足的“借口”、十足的“依据”。最后他捻灭了手里的烟,诚恳而动情地说:“感谢你这样信任我,我非常同情你们的境遇……”
  想不到佟大雷没有趁火打劫,吴为不觉一改对佟大雷的轻慢,两只泪眼信赖而又尊敬地望着他。那目光宛若一台起重机,佟大雷明显地觉得被这目光抬举得高大起来,身坯实实在在一寸寸地上升,“我一定想办法帮助你们。不过今天太晚了,他妻子儿女肯定都在病房守着,你是进不去的。”
  此话合情合理。
  既然佟大雷答应帮助他们,她就应该听从他的安排。可是佟大雷一走,吴为又慌乱起来。
  想起胡秉宸不久前对她说过:“我有二个可以信托的朋友,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以去找他。”
  “什么事?!”
  胡秉宸当时已感不支,万一自己有个山高水低,事实上并没有长大成人的吴为怎么了得?白帆在这方面可以应裕自如,吴为却不行,她是一团气、一团雾,有点不食人间烟火。
  “没什么。我是说万一我不在你身边,又有了什么大事需要帮助,可以去找他。”
  吴为在胡秉宸给她的那些信里找到胥德章的地址,拿起就往外走,可是想到空口无凭,又转身拿了胡秉宸给她的两封信。
  夜已深了,吴为在那些没有照明的楼道里摸来摸去,几次被台阶绊倒,跌跌撞撞爬上楼,终于找到那户人家。
  敲了门。有很谨慎的盘问,然后被让进光线很暗的走廊,看见两张难以看清也就不容易记住的脸。可是他们没有拒绝陌生的她,足以看出他们对胡秉宸的感情。胥德章和常梅显然不知道胡秉宸的近况,可是一看胡秉宸给吴为的那两封信,就惊慌而又意味深长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在那一眼短暂异常的交流里,神速地交换了彼此的想法以及应对这一非同寻常局面的办法——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首先护住胡秉宸。
  那正是胡秉宸的笔迹,不会是假。胡秉宸的字很特别,且相当潦草,任何人也模仿不了,-只有特别熟悉的人才认得出他的字体。
  所以对眼前的吴为不能有什么怀疑,他们的地址也肯定是胡秉宸给吴为的。可他们还是从吴为身上嗅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深夜造访,本就十分突兀,更何况还有这样的信。尽管胡秉宸对吴为说有什么急事、难事可以寻求他们的帮助,可要是换了他们,他们会等一等,想一想……
  此外她像条一刀没有刺准,庞大、受伤、在水中挣扎得翻江倒海的鱼,身旁那些船,若不小心就会被她翻进水里。必得谨慎从事。
  “这件事你对别人说过吗?”
  “对佟大雷说过,因为是他把老胡病危的消息告诉我的。”
  胥德章和常梅紧张起来,彼此又对视一下。
  如果吴为仅仅对他们说及此事,他们可能会研究一下如何帮助她,可是现在躲都躲不及了。佟大雷本就无风三尺浪,更不要说有风有雨。
  他们从未接触过如此不老练、不慎重的人,这种事怎么可以随便对人说!更不理解社会上竟有这种不老练、不慎重的人,和这种人共事岂不害死人?
  他们为胡秉宸忧心起来。
  “你打算怎么办?”“我想请你们和白帆谈谈,老胡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请让我去照顾他,只有我可以救他的命……”
  吴为的话让他们十分惊讶。说是儿戏,可是吴为看上去也有三十多岁了,要么就是精神不正常。这种事谈谈就可以解决吗?太绽稚了。
  “容我们想一想。”
  吴为觉得很失望,胡秉宸的老战友似乎还没有佟大雷那样慷慨,应允她一线希望。当她离开那个昏暗的房间时,瞥见写字台上的一盆水仙,有很多即将开放的花蕊,那是计划着养的,将准时在春节盛开。
  虽然看到胡秉宸亲笔写给吴为的信,胥德章和常梅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严谨、严厉,从来滴水不.漏的管子怎么漏了起来。
  他们并非不知道胡秉宸对女人的兴趣,可绝未想到胡秉宸竟写出这样缠绵悱恻的信。干了一辈子地下党的他们,怎能失手将如此重要的物证留在他人手中?而且写给这样一个冒失的女人。
  想来胡秉宸动了真情。
  此时胥德章和常梅还不知道吴为的底细,只是她的冒失让他们退避三舍。当他们得知吴为的底细后,将会更加坚决地站到白帆一边。他们马上到医脘看望胡秉宸。胡秉宸似乎在一场恶战、血战中打得很苦,什么都没剩下,只剩下两只眼睛。
  看到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胡秉宸,常梅的心比白帆抽搐得还厉害,她曾为之暗藏几十年心事的男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很惦记你,可是监护期间医生不允许探望。”胥德章握着胡秉宸的手,几乎流下泪来。
  从胡秉宸的孱弱可以想见,他进行过何等殊死的搏斗,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们以及老战友们都无能为力。
  胡秉宸冥思苦想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好像不认识,好像在找回自己的记忆,“谢谢。”他的声音很空,宛若清风穿过一具骷髅,发出呜呜的空鸣。“好了,现在好了。”胥德章说。
  可是胡秉宸并未显出什么兴趣,就像他并不十分高兴自己又活了过来。难道活比死更容易?
  活是什么?就是想方设法把“里面”包装起来,又千方百计包得巧妙,巧妙到有一天想要找到它都难了。那时,胡秉宸模模糊糊觉得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完成,是什么呢?对,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里面”。
  他像是处于失重状态,手脚散漫,微微蜷曲,回头望去,一生的日子全挤在一条断断续续的栈道上。栈道上是尘土、烽烟、血,数不清的非人非兽的面孔、身坯……或许相亲相爱,或许互相咬噬。
  突然,呻吟、号声四起。
  一缕青尘也慢慢升起,扩散,以至淹没了所有。
  他看见自己,那整洁的、眼睛占去脸部二分之一的小男孩,站在芭蕉树下,芭蕉树下还站着一个美人——他一直在找却又找不到的。
  是芭蕉树下的那个人吗?又是又不是。
  可腕上没有灰玉手镯,也没绛红色的衣衫,而是一身绿衣。
  明明是个雨天,明明偎在绛红色的衣上,温暖、柔软、陶醉。
  怎么却多出一份将吴为拥在休里的爱怜?
  是吴为!憔悴、疲惫,两只手用力在空中不停地、毫无收获地抓挠着,裹挟在飞沙走石的劲风中,从他身边轰然掠过。
  他听到吴为的喊叫,好像在叫他的名字。好远哪,让疾风吹得断断续续。他确信看见了吴为的嘴唇,像那个雪日一样,只是唇上有皴裂的皮。
  随即明白,这是他们分道扬镐的时候。
  如何是好?
  焦急中向自己猛击一掌,然后直直地倒了下来。倒下后的他,面目全非,是他,又不是他。
  “在里面,在里面,我在里面。”里面是哪儿?自己又是在哪儿?
  他把自己丢了,咽!他把自己丢了。
  胡秉宸仰起头,呼出无奈而绝望的一声长啸,震得日月星辰纷纷坠落,迅疾地、伴有断裂的轰然巨响。没等到找到自己,胡秉宸醒来了。“想吃点儿什么吗?你知道常梅的手艺。”
  胡秉宸这才明白眼前是最亲密的老战友。终于想起青年时代一起吃大锅饭的情景。那时他的胃口真好,老是饿、老是饿,老想吃、老想吃,却没有什么可吃。馋极了在街头小酒摊上,空口光喝一碗浊酒也是好的。现在有的吃了,牙口也不行了,胃口也不行了。
  他们何止为革命出生人死?连他们的口腹之欲也不由分说地一起贡献给了革命。孔老夫子早对人生下了“食色性也”的定义,这么前后一看,他们何止在非常时期,连“后非常时期”也贡献给了革命。
  白帆不会烧菜只会做革命同志,胡秉宸要想打牙祭,只有往胥德章家里跑,常梅能把一挂猪肠子、一条黄瓜烧得如山珍,如海味。
  偶尔胡秉宸也下厨,烧个酸辣汤什么的。由于白帆不喜欢腐化生活,保姆也被领导得只能烧缺盐少油的革命饭菜,但对胡秉宸烧的酸辣汤白帆并不排斥,有时也提倡一下“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吩咐道:“老胡同志,给我们搞一个酸辣汤,改善改善生活怎么样?”
  看着胡秉宸在厨房里切豆腐,煮鸡汤,打鸡蛋,洗黄花木耳,白帆就放下报纸或文件,靠在沙发上,满意地点点头,“多放些花椒哟!——”是吩咐勤务员、警卫员“搞些辣椒哟”的气魄,让胡秉宸想起“后非常时期”电影上的毛泽东,那些相当人情味的细节。
  那时胡秉宸的家,革命色彩浓郁,如果发生战争,随时可以建立一个野战班,一分钟内就可拉上前线。自从有了吴为,他有时会想,要是在厨房里做酸辣汤的不是他而是吴为,该多有滋味儿!吴为一定会为放多少醋或是胡椒与他争论不休,却不会为了几个菜钱像白帆那样抠保姆,把保姆抠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白帆领导下的日子,是不是有点像放错作料的菜?
  “老胡,你住.监护室期间,有个叫吴为的女同志去找过我们……”
  胡秉宸马上握住胥德章的手,像那些要死的人,抓着什么就豁出命抓着那样不遗余力。胥德章手上,感到被一副骨头夹着的疼痛,心里一惊。
  胡秉宸那双眼睛,也定定地望着胥德章的嘴,“你是说——吴为?”
  胥德章明白了,一切都是真的。他点点头,在胡秉宸耳旁,将那夜奇遇一一说来。
  有些地方,胡秉宸还要求重复一遍。最后胡秉宸说:“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胥德章说:“你放心,你放心。”
  胡秉宸并不放心,也许因为太懂得他们的心,或不如说太懂得自己的心。
  6
  应该说佟大雷不是丧尽天良的人。
  胡秉宸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命又危在旦夕,医生说即便不死也是废人,恐怕只有躺在床上了此残生。
  也就是说,再不能指望胡秉宸重整旗鼓、协同作战、共谋大业了,更不要说再保荐他落实到副部长那个位置上去。从此后,佟大雷将是孤军一旅。念及胡秉宸对他的种种好处以及胡秉宸的种种优点,他只能长叹一声。
  出身寒微,少一点道貌、谈不上岸然的佟大雷,对形象的考虑不像胡秉宸那样“五步一回首,十步一徘徊”,必然如此这般地直截了当——用力很猛地将胡秉宸推出去,以变被动为主动;而且还得及早,若不及早,身价更是贬值。
  毕竟在官场上混过多年,知道不便亲自出面,最好从白帆人手。对白帆的浑蛮,佟大雷了解的不比胡秉宸少。
  那也就把吴为一起推出去了。
  投鼠忌器呀。
  佟大雷烦躁地拿起电话又放下。
  就是和胡秉宸脱钩,也不能推得那么狠,那么残酷,那么负心负义啊!
  已是夕阳西下肘分,说什么“夕阳无限好”,还有那个“只是近黄昏”呢!
  黄昏是什么,是突然一眨眼,黑暗就来临的永寂。
  想起不久前对吴为的“开导”:“所谓人性,谈了几十年。我这个经历战争、尝尽人间疾苦、看遍世上疮痍的人根本不相信。一九四三年河南大灾,水、早、黄、汤,母子父女相食……什么人性?战场上讲什么人性?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一九四二年我抓到一个日伪间谍,三十多岁,烫发,大夏大学毕业生,能言善语,风韵颇佳。因为战争,没有时间和她纠缠,黄昏时分,临撤出村子前把她砍了,我看她还一步一回头呢。有什么法子,生死搏斗嘛!”果然是突然一眨眼黑暗就来临的永寂,黑暗中,一切都变得不可把握,刻不容缓地换了天地。一脸肃杀的佟大雷打开台灯,拨通了电话。
  胡秉宸冷冷清清的离休,轰轰烈烈的恋爱,某种意义上却是一个停顿,意想不到的事情往往就在一个短暂的停顿中发生。已有传言,胥德章将取胡秉宸而代,没想到提名力荐的竟是胡秉宸的那个死对头。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高棋。比之刚到延安的一览无余,胥德章面目全非了。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仍然像个隐蔽极深的地下党,不惊不炸,沉稳干练,绝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如果让胥德章、胡秉宸回到当年,回到他们的大学时代,可能谁也认不出谁了。
  想到这里,胥德章又有些感慨。
  不能说胥德章无情无义,可也不能不让他想到苍天有眼。
  毕竟与胡秉宸有着不相上下的革命历史,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相应的地位佐证,如今机会来了,又何必拒绝?
  即便拱手把这位置还给胡秉宸,胡秉宸也无能为力了,何况自己并没有向“那位”暗送秋波,有什么必要良心不安呢?
  以前,胥德章轻易不应佟大雷的招呼——特别这次宴请的还有“那位”客人-,即便盛情难却,也会向胡秉宸打个招呼,现在却什么都不必想了。名义是尝鲜。
  “来来,尝尝鲜,老家带来的新腊肉……早就想请大家尝尝了,可是为老胡的治疗,忙得我什么都顾不上。唉,多好的同志,可惜啊,可惜厂“好同志,有原则。“那位”的白净脸上泛着潮红,有些微醺的样子,“部里这些年工作上的进展,与胡副部长的推动、领导是分不开的。”不见得诸事顺遂的人都这样慷慨。好比曾几何时,春风得意的胡秉宸就从不练这套功夫,对人难得赏个笑脸,好像全世界的人,惟他正确。
  “是的,是的。”众人一面应和,一面等着下文。
  轻击桌子的五个手指,各个显出深不可测的样子,“其实呢,什么意见不可以交换?不过能提出来就好,不拘形式,谈完就完。只是胡副部长心重一些,结果……革命工作嘛,什么情况遇不到?还是五湖四海嘛……”有人适时点了题:“心胸狭窄不但对革命工作不利,对身体也不利……”
  一下点出,主菜不是腊肉。
  “来,来,再喝,再喝。”
  有人起身,把各位门前的酒杯斟满。
  “来,你我也喝一杯,”说着“那位”举起酒杯,与佟大雷碰了一下,“你的工作我本来有所考虑,可是‘文革’刚刚结束,百废待兴,倒是胡副部长先过问了,惭愧,惭愧……”“哪里,哪里,我们共事多年,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对名利毫无兴趣。与老胡嘛,不过工作关系,许多观念上还有分歧。”接下去就是部里那些斗来斗去的陈年旧事,失势的胡秉宸自然成为垫底菜。胥德章原本只在一旁随声附和,热烈赔笑,他不能,也不应该像佟大雷那样过分拍卖自己,可是话说到这个地步,胥德章感到了难以承受。恢弘或委琐的界限怎能分得十分清晰?越是具备传统文化的优良品格,越是事事艰难。官场上胡秉宸可能有勇无谋,也可能因为难展身手而郁郁寡欢,但与这班人马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四十年前,胡秉宸为他安全转移,被特务逮捕几乎牺牲的往事,如此清晰地凸现在胥德章眼前。
  可是……
  毕竟胡秉宸一压多年没有发展他人党。
  在革命前景并不十分看好,也没有必然成功保证的时候,“党员”两个字是高度浓缩、高度凝结的崇高誓言,除了更多的负担、更危险的工作、更无条件的服从……什么也不意味。
  那时胡秉宸不发展他人党,只能说他付出的还不够,除了继续奋斗、努力争取,没有什么可说。
  谁料一九四九年后,“党员”这个称号渐渐“增容”,它不仅仅是高度浓缩、高度凝结的崇高誓言,更是信任的基石,由信任而任用,由任用而地位,而待遇,而级别……实非他们当初的想像,那么人不入党、党龄长短,也就凸现出特别的意义。
  这,粒不经意掉下、当时被他们忽略不计的种子,此时也就发了芽。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那些冰冻了几千万年、毫无生命迹象的种子,在适当培育下都能发芽,何况这样一粒种子?
  是啊,什么都会过去,岂止是爱情!
  不是胥德章或胡秉,宸堕落,时代如此旗帜鲜明地把“地位”作为计量单位,胥德章和胡秉宸们不努力将自己变成“地位”,又能怎样呢?
  电话铃响了。“是,是我,噢?”餐厅里的嬉笑干扰太大,佟大雷将话筒换到左耳,以便听得更清楚些,“你说什么?确有其事。好好,我一定尽力。”“……那一阵文化界确实在某饭店召开过一个会,查了查老胡那个司机的行车记录,果然没有出人。还有……”白帆将新近掌握的情况一一道来。
  由胡秉宸主持的“维持会”,不说四平八稳,至少多年来彼此身份没有得到暴露。而随着胡秉宸突然病倒,这三个在三岔口上瞎摸的人终于亮相。革命老干部白帆,与猪脑子吴为没了区别,全都落水,也都抓住了佟大雷这棵救命草。
  一到关键时刻,大部分女人的视力会出现问题,为什么说“鼠目寸光”、“头发长见识短”?总有他的道理。
  “你的意见怎么办好?”
  “我个人没什么成熟的意见……这样吧,我向部党组反映反映,由部党组研究吧。”
  好,行动起来了!这个浑蛮的女人一旦行动起来,就是九级风浪。白帆的电话,早不来、晚不来,却拣众人在场时来了,来得真是时候!不然佟大雷还得为开盘时机而踌躇。
  打扫净溢于言表的兴奋,佟大雷脚步平稳、速度如常地回到餐厅,落下座来,发出不轻不重、毫不夸张或哗众取宠的一声叹息:“唉,真可惜。”
  “怎么回事?”佟大雷用极为正常的语速、语气,不只将白帆的电话内容重复一遍,还对前因后果进行了完整的介绍。当然,白帆进入战备状态的缘由略过不谈。
  佟大雷这么快就伸出了他的爪子!幸好他和常梅稳妥,没有应吴为的请求掺和什么,不然肯定被佟大雷扯进去了。眼前形势,何去何从,还不明白?但胥德章即刻给他和常梅定了位——在即将开始的围剿中,只能舍车马保将帅,痛打落水狗吴为。
  “老胡同志重病在床,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不能让他受刺激。要多做他爱人白帆同志的工作,以革命利益为重,不要闹个人义气。还要防止事态扩大,不要因此影响胡副部长的声誉。”“那位”肃下脸来,郑重指示。“是,是。”“那个女人……你说叫什么名字!”
  “吴为。”
  “对,吴为。”“那位”也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像用手指使劲按了按,将这名字按进了脑回,“肯定是女方的责任,恐怕还要和她那个单位的党组织打个招呼。”
  “我这就让他们去办。您还有什么意见?”“你一向认真细致,秉公办事,我再说就是画蛇添足了。总之,这件事由你挂帅。”——可不能直接插手,特别是牵涉到同一级别的干部,闹不好有乘危之嫌,再说他们本来就不对付。
  “怎么能这样说?还是集体领导嘛。”佟大雷嘴上极力推诿,内心却跃跃欲试。出身寒微的佟大雷,为人处事不大瞻前顾后,还有个伯父当年确为义和团中一个小头目,想来那是一个流氓无产者家族,铡刀上那个掌刀人的角色由他担纲可说是名至实归。而且在这场赛事中,佟大雷和白帆的目的是金牌,其他人则重在参与,能得个名次当然更好。“好,好,集体领导,集体领导。不过情况还是你提供的嘛。”将发难者的帽子,往佟大雷头上又紧紧按了按,“总而言之,你比我们了解情况,帅旗责无旁贷由你来打。好啦,好啦,不是什么大事,生活问题嘛,小事一桩。”
  下面是对前因后果等细节长时间的讨论。
  如此细嚼慢咽地消化这个话题,并非对黄色的偏爱。对具有政治眼光的人来说,一切材料可能都有用,单看你怎么用,用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胡秉宸与吴为的男女之情以及他们是否上过床,不过是饮酒作乐的话题,要紧的是借此话题能做出多大文章。
  胡秉宸太防范了,防范得让人找不到下手的地方,真是没有白干地下党。现在终于有了一把钥匙,可以打开胡秉宸那个无懈可击的堡垒了。
  谢谢胡秉宸给了大家这样一个机会,毁灭一个人其实也很容易。
  “是不是开个党组会?白帆同志要求组织帮助,她也是个老同志了,遇到这样的事自然还得衣靠组织,我们总不能看着一个为革命工作多年的老同志,被人欺凌而无动于衷。”“党组扩大会。”有人提议。“不,党组会,尽量不要扩大事态。”响鼓不用重捶,主题一掠而过。然后进入男女话题。这是一个驾轻就熟的题目。虽然方才的题目也很熟练,但再熟练也是走钢丝,而且没有安全保险,战战兢兢走在系于高楼大厦间的钢丝上,谁知道风和日丽好端端的天气,会不会狂风骤起?那风是东风、西风、南风、北风,还是又东又西又南又北的乱风?一踏上那条钢丝,就把生命交给了魔鬼,或人地狱或上天堂。不过在那条钢丝上走的人,大都存在侥幸心理,万一能上天堂呢?吴为不是祸水又是什么?一个人就将一潭死水搅成了浑汤。不论事端是否由她而起,从此“谈吴色变”,吴为成为避之不及的邪物。
7
  各项工作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对于只有蓝图尚无设计图纸的胡秉宸来说,他们是过于急躁,揠苗助长了。哼,死在她的怀里!胡秉宸刚过病危期,白帆就对他说:“你总算醒过来了,很可惜没能死在吴为的怀里。不过实话跟你说,你还是死了这份儿心吧。我宁,肯把你从这里抬出去,也不会让你死在她的怀里!”
  白帆下了死决心,如果胡秉宸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她就亲手把他的声誉、前途撕成碎片,就连这些碎片也要一把火烧了,连骨头渣也不会给吴为剩下。
  即便胡秉宸死了,尸体也得属于她。在他的追悼会上,脚下家属献花的那个位置,放的是她和孩子们献的花圈;花圈缎带上,写的是她率杨白泉和芙蓉等人敬献的字样,而不是吴为。
  胡秉宸一惊,原本光亮白洁的四壁,霎时间贴满了白帆的脸,密密麻麻;铜墙铁壁。
  白帆怎么知道“死在你的怀里”云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吴为变节了?
  心电图马上出现险情,护土大夫又是一阵抢救。
  即便如此,白帆也不后悔,她本来就是要让胡秉宸“死心”。
  胡秉宸的兵法也非常混乱,显然没有一个总体规划,打哪儿算哪儿。
  到了这步田地,还对白帆这样说:“如果你闹开去,我就和你摊牌。”
  如果不闹出去呢?
  愤怒至极的白帆,不认真考虑这句话里极为丰富的层次,回答说:“即便我可以让步,成全你们,可还有党的纪律、社会的道德和法律上的责任呢!”
  “你这样说,不是还不撒手吗?”
  出得医院,马上与部里几个头脑商议,向吴为工作过的所有单位发函,调查她的档案。
  查吴为个底儿掉!不论历史或男女关系上的污点,别想逃过她的火眼金睛。
  在谋划这些事情上,白帆的专业水准可与安全部门比肩。至于在胡秉宸面前无以应对,则既是水平有限,更是爱之弥深。
  吴为虽然没有变节,可也不能说没有动摇。
  既然部里指定佟大雷为胡秉宸医疗方案的负责人,又担纲救命吴为的重任,佟大雷有了理所当然接近吴为的充分理由。
  或继续文字攻势——
  某君陷于情,十年不能自拔,闻之怆然。有旧作堪可。移赠,聊以慰之。
  十年昏晓枉抛梭,掷却吴花似雪多。
  作帛堪书骚万卷,临风不必叹湘罗。
  胡吴近咫,渺若山河,东坡云:多情却被无情恼,信然。你可以责骂天下男人都是浑蛋,我觉得可能也有例外。男女好坏之争,古今中外,由来已久,成为专著的,也很多,我敢担保你我都可能不在被骂之列。
  或游说吴为——
  “听了你和老胡的事,简直像个大爆炸。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把老胡的问题告诉你,他是个伪君子……用一生心血追名逐利,爬向权力的金字塔,绝不会为爱情而牺牲地位和党票。就在三月份请老战友吃饭时候,还和白帆两人来回夹菜敬酒……所以我劝你要实际些,也许他对你说过‘即便死也要死在你怀里’这一类话,但以我对他几十年的了解,说说可以,不会真干。为了爬上权力或是声誉的金字塔,胡秉宸可以铁石心肠,六亲不认,将七情六欲一一割舍,以求正大光明、无懈可击……不要误会,不是说他官迷,综观古今中外天下伟男子,哪个不是通过权力来展现他们人格的伟大?这样的男人多半不会被女色所误,所以才能功成名就。老胡差不多已经到达那个塔尖了,更不可能为一个女人半途而废,不会,我太了解他了,几十年的战友了嘛。这些事如果不对你说清楚,等于害了你,但我也决不破坏你们。”
  然后一针人穴地问:“如果老胡真爱你,为什么不了断与白帆的关系?”
  “要解决这个问题,白帆肯定会闹得满城风雨,对手会用这个把柄整治他。”
  “这都是胡扯,如果老胡有决心,谁也拦不住。你看不出他在欺骗你吗?我确信无疑他在耍弄你,白帆非常肯定地对我说过:‘这一年老胡待在家里实在寂寞,不过在吴为那里找点儿刺激而已。’我的话你当然不信,但是我们等着瞧,事实会下结论。”
  这些似有似无、真真假假的话,一则出于战略,二则若能同时腐蚀吴为对胡秉宸的爱,何乐不为?
  吴为显然中计,双目像被灼伤,迷茫无助。
  现在,她最介意的倒不是胡秉宸是否耍弄她,或胡秉宸的背信弃义,她是被“他是个伪君子……用一生心血追名逐利,爬向权力的金字塔”打蒙了。
  难道她镂骨铭心爱着的,就是这样一个利禄之徒而不是条英雄好汉?
  难道她所爱的男人,一律是自己心自中制造出来的?不但制造一个又一个又一个爱的对象,还制造了他们对自己爱得天翻地覆、轰轰烈烈?
  “不——”她嗫嚅着。
  “我和白帆谈了,如果老胡真要和吴为结婚,你就算了,孩子、年龄都那么大了,让他们去吧;如果老胡真搞两面派,自有组织处理两面派的办法。你要不要见见白帆?”
  “不,不。”
  佟大雷很满意。对付吴为太容易了,一旦离开她那个写作王国,智商马上下滑至零。
  倒了杯茶放在吴为面前,“为这样一个老头子,不值得这样死去活来。”忘记自己也是一个老朽,“我始则不信胡秉宸会如此,现在觉得他十分可鄙……唉,放心,我会随时向你报告他的病情,一旦有机会,就想办法让你们见面。我们来研讨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有没有什么信要我带给老胡?”
  “当然,要是方便的话。”真想问问胡秉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佟大雷急急拿出纸笔,希望吴为立刻将信写就交给他。可是他太急了,回手带倒了写字台上的墨水瓶,黑色的墨汁洒了一桌,滴滴答答流向地毯。他早就觉得这瓶墨汁非闯祸不可,每用一次墨汁,这感觉就出现一次,果然应在这个时候。
  吴为十分歉疚,都是因为她,“真对不起。不用急,等我想一想。”这样的信,真得回去好好想想。
  “啊——”佟大雷痛惜无法得到吴为亲笔写下的物证了。
  吴为回去想了想,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了无踪影。
  吴为在哪儿呢?
  漫五目的地在街上挤来挤去,任人推搡,巴望着他们当中有谁揍她一顿才好,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大叫一声,然后彻底地失去理智。现在她能专心干的就是这件事。
  远远看见二个穿军大衣、戴鸭舌帽的人,走路样子十分像胡秉宸。当然不是胡秉宸,吴为在风地里站住,等那人走近、走过。风推着她继续向前走去。胡秉宸还会用那件军大衣裹着她吗?他,说,本来买件二号大衣就行,但是买大了一号,为的是可以把吴为裹在里面。
  公园侧门的两棵松树与胡秉宸身高等齐,他每每在那树下等她,那两棵树如今总让吴为一惊一炸,觉得胡秉宸还站在那儿等她。
  桃树下的长椅还在,吴为在那水泥长椅上坐下,昔日的温情一一浮现,还有胡秉宸的甜言蜜语。她不禁侧过头去寻觅,然而胡秉宸不在了……有声音从她腔内游出,不是哭声,是肉体在过去与现实两块磨盘里碾碎、折断的响动。
  公园里那个看大门的人,总是奇怪地看着她,一定在想:怎么就剩下了她独自个儿?
  沿着他们的路游荡而去,胡秉宸曾在这路上说:“《世界文学》里有篇澳大利亚人写的小说,小说里有这样几句对话:‘你记得吗,那时我们做爱到半夜?……”记得,累得我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做爱’这个英文词翻译得很好。”吴为哈哈大笑,然后向土坡上跑去,胡秉宸站在坡下,张开双臂,说:“来,来!”
  她顺着土坡跑下,冲力很大地投入胡秉宸的怀抱。就在那时,他搂着吴为说:“要是哪天我觉得不行了,拼命也会告诉你:即便死,我也要死在你的怀里,在与你的亲吻中死去。”
  走着走着,来到电车站。春失的一个晚上,他们坐电车回家,吴为头上包了一条头巾,胡秉宸说:“你看上去像一枝郁金香。”
  “你可真会说情话。”
  “像我这样多情的男人,你再也找不到了。”是啁,太多情了。
  一辆电车驶出总站,吴为不禁向车后窗望去。最后一次见面,胡秉宸正是乘这路电车离去,站在车厢尾部,穿着军大衣,向她不停地摇手。
  这样一个人,是“用一生心血追名逐利,爬向权力的金字塔”的人吗?
  胡秉宸失去了行动能力,身旁又有白帆或杨白泉看守,只有佟大雷是惟一的消息渠道。他当然不能相信佟大雷,可又不能不为佟大雷的蛊惑激动。
  那天护土送他去做心电图,趁护士交接工作的当儿,冒着再次发作心梗的危险跑了出去,向看守公用电话的老人说:我是某某床的病人,忘了带钱,一会儿让护土给您送来。
  可是吴为不在家,只好怏快回来,之后非常冒险地通过保姆寄给吴为一封信——
  终于走出险区……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身不由已,很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能设法告诉我吗?
  总之我们在向不合理的习惯斗争,不管牺牲什么,包括生命,在历史上给这个半新不旧的中国创一个先例。我们要互相支持,绝对团结,不论遇到什么都要坚持下去,人们了解真情之后,将会尊重我们的忠贞。
  很想叫你一声我的亲人、我的宝贝、我的乖乖,但我更愿意称你为基督。因为基督的一生是为了改变人,你也改变了我世界观的许多方面。我的思想能从各种桎梏中解放出来,虽然有其内在的历史原因,但你给我的影响之大,也是不能忽略的,而我们有机会谈话的时间又是那么短。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这个称号的缘故。
  被胡秉宸投入这许多热情歌颂过的吴为,也不过是他主观制造出来的一个幻象。在幻想中如此辉煌的女人,或是说作为男人同样期待着的那个“白雪公主”,并没有如期到来。
  吴为并不具备他期待的那种人格、才能、识见、真诚、勇气、严肃、思想深度、人的尊严……一旦走近吴为,这些虚浮的梦想很快就会破灭。换而言之,走近哪个人,包括世界上最伟大的人,难道不是这样一个结果?
  早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之说,这就是聪明人为什么拒绝走近的原因。我已经可以下楼,像一个准备越狱的人一样,正在筹划与你的会面。也许在医院的花园为好,这样你可以不通过一切探视手续,等我创造好条件再告诉你。
  白帆那部一天难得一响的电话,成了热线电话;冷清的胡家门前,也恢复了旧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象。
  发向各制裁机构的对吴为的各种指控,也似乎惟白帆意见是瞻,定稿前一一送交白帆审定。
  她字斟句酌,权衡再三,将一切可能不利于胡秉宸的言词一一删除。至少在目前,当事态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胡秉宸还是她的丈夫的时候,一定得维护他的声誉、利益,当然也就是维护了自己。
  尽管白帆意在整治吴为,岂不知这样一来,同时也把胡秉宸卖了出去。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也就是说吴为的恶行得有一个载体方能成立,没有第一者哪来第三者?
  以白帆多年的政治经验,本该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她一头栽在争夺丈夫的保卫战中,犯了一个女人通常会犯的低级错误——借刀杀吴为的同时,也杀了胡秉宸,更杀了她和胡秉宸的婚姻。
  老练的白帆,也该从胡秉宸闪闪烁烁、暖暖昧昧的态度看出胡吴关系的破绽。
  她也不知道,意大利比萨大学心理研究院在人的血液中发现了一种可以控制血清的特殊蛋白质,热恋中的人,能使这种蛋白质下降百分之四十,它的百分比,随恋情的深浅而变化。白帆只要测试一下这种蛋白质的含量,也就不会对胡秉宸的移情别恋那样大动干戈。
  白帆太急于报复了,结果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如果白帆放手胡秉宸,让胡秉宸与吴为有更多的接触,而不是在任何细节看不清楚的、黑咕隆咚的胡同里流窜,那么,不用白帆动一个手指,像吴为这样注重细节的人,仅是胡秉宸吸食汤水的动静、他的脚癣、他的花袜套、他的兰花指、他的斤斤计较……这些鸡毛蒜皮,就能让她却步。后来吴为庆幸,幸亏胡秉宸不抖索腿,不对着他人的脸惊天动地地打嗝、打喷嚏,不穿吊脚裤,不用指甲抠牙缝,兰花指上还没留女式长指甲……
  而精神和智慧的光芒,却能在黑咕隆咚的胡同里大放异彩。
  即便白帆不放手胡秉宸,环境宽松些也行。可是道德败坏的吴为运气更坏,没赶上未婚同居或未婚妈妈的时代,又接受了过去的教训,决不重蹈覆辙,不时对胡秉宸来个最后通牒:“我们或是一刀两断,或是你解决多头政治的局面,反正我不能当你的情妇。”像吴为这样的情人,实在让兴趣广泛的男人太不轻松。如果赶上一个宽松的时代,让他们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吴为也将有机会纠正自己——
  像这样一个俊朗又不失英雄气概,懂得品位而又不失纨挎,大俗大雅、有形有款,永远的新潮又永远的怀旧,一点、一味、一丝、一毫全方位品味生活,恐怕也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优秀男人,为什么不可以对一个打错电话的人,或晚上十点后来电话的朋友来个“操你妈”?当朋友向吴为抗议“你们家老胡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厂的时候,吴为劝说道:“别生气,他不知道是朋友,如果知道是朋友,一定是‘谢谢’、‘对不起’诸如此类。”朋友想想,也就释然。不是吴为袒护胡秉宸,这的确是一个匆忙中忘记戴上面具的失误。
  又为什么不可以对岳母叶莲子发出恶声“去你妈的!”当叶莲子请求胡秉宸不要在吴为那杂乱却自有序的桌子上乱翻,以免将吴为写在纸头上的小说札记错位的时候,墨荷的后代叶莲子疑是顾秋水杀将回来,除了脚步踉跄后退,别无他法。
  “我一再提醒秘书注意这个原则,首先考虑保护老胡的声誉和家庭的安定团结,孤立打击的只是吴为那个道德败坏的女人。秘书到底水平不够,还是有忽略的地方,经你斟酌后,文字更缜密了。我们要多通气,有什么情况及时交流。”随后又适时造了一个小谣,“哦,忘了告诉你,昨天吴为闯医院,被我们的同志拦截……那两个值班看护老胡的同志,已经写了证明材料……”
  白帆牙痛似的呻吟一下,“她又来了!”
  “……我已经让秘书通知所有值班看护老胡的同志,绝不许吴为迈进病房一步……不过目前动用的仅仅是舆论,形成不了威慑。要想彻底解决问题,不能投鼠忌器,恐怕还得从党的系统进行干预……”
  白帆不是不懂得动用党的力量,不论什么力量在党的力量面前无不化为齑粉,但给中央某领导的申诉让她颇为踌躇。先不说上面将因此对胡秉宸有什么看法,像这样老眼昏花,万一一个字没看清楚,意思满拧。一个字批下来,吴为固然完蛋,胡秉宸也就跟着一起完蛋了。而一旦批下来,就像皇帝的御批,毫无更改的可能。其实有关胡秉宸搞了一只“破鞋”的传闻已满天飞舞,一世功名早就论秤约了。什么不要扩大事态?扩散得越快、越大,越好。
  见白帆如此优柔寡断,又说:“根据我们的了解,吴为还去找过常梅夫妇。”
  “常梅夫妇!”谁把他们的地址告诉了吴为?显然是胡秉宸。否则吴为怎么可能去找他们?这可不就是“托孤”的意思?
  胡秉宸怎么就没想到把自己托付给谁?倒好像吴为是他的妻子,自己却形同路人。嫉恨立刻将白帆卷入它的旋涡里,“找他们干什么?”
  “要他们劝劝你,与老胡好说好散,放他一马。以他目前的身体情况来说,不会活多久了,就让他……让他安安静静死在她的怀里吧。”说到“怀里”两个字的时候,声音不禁削利起来,于是那两个字就有了尖利而单薄的酸苦之味,“怎么,常梅他们没有对你说起吗?还有人反映,在香山、北海看到过他们,手挽手的……对这样的女人,是不能掉以轻心的,我们恐怕需要研究一下对策,不能老打被动仗,是不是?”
  “是的。”
  “那好,再找个时间,我们专门议议这个问题?”
  “好吧,你们定下时间就通知我。”“这样吧,佟大雷同志比较了解情况始末,这桩事自然也得由他具体负责,等他安排好了自会通知大家。他也是三几年的老同志啦,很有经验,很有能力。”放下电话,白帆冷冷地笑了,——“那位”,你好厉害呀,不直接插手,只在幕后操纵,又是一箭双雕。上上下下都知道佟大雷和胡秉宸关系不错,胡秉宸还有恩于他,没有老胡的推荐,佟大雷恐怕还窝在局长的位子上。
  佟大雷要是下手狠,人们会说他丧尽天良,手下留情又是包庇,这不是让他们互相残杀又是什么?但白帆更担心的是佟大雷下不了手,到底胡秉宸对他有恩。
  继而又放下心来,幕后操纵不等于不操纵,即便佟大雷手软他也不会手软。
  明知下的是重药,可白帆顾不上那许多了,否则胡秉宸和吴为刹不了车。
  现在,她只能和胡秉宸的对手做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啦。好不惨然,好不凄然,好不无奈啊!
  现实劈头盖脸砸下了它的重锤。
  不论何时,不论对什么都量不出深浅的吴为,连应有的震惊、恐惧、痛楚都来不及准备,先是一脸愚钝,后是双目眦裂,但都不足以表达她的张皇。
  吴为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被推上战场,更不自量力地担任起保卫胡秉宸的职责。
  对方是要将有将,要土有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吴为呢?
  即便小米加步枪的时代,肩上还得斜挎一袋小米或一支步枪,何况现在已经进入核武器时代。吴为只有十个诧挲着的手指,每个手指的间距又很大,以这样的十个指头能挡住什么?
  军师虽然精明,可又重病在床。先是务虚不务实一场,后悔将情况告诉佟大雷,本以为他会为自己所爱做点什么,小说上不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
  至于如何应对,想了半天,身边除平民百姓的叶莲子和禅月,可利用的力量一概全无。说到手里那支笔,既不能做刀也不能做枪,——虽然有支歌唱过,“拿起笔来做刀枪”什么的,那要看笔在谁的手里,好比拿在对方手里就能做刀枪,在她手里则是毫无指望。
  既然胥德章已经给自己和常梅定了位,在这场围剿中舍车马保将帅,痛打落水狗吴为,那么现在只须按照既定方针办。
  加上接待过吴为,有那么点站错队的意思。特别是胡秉宸的位置,并没有最后抹下并敲定由谁填补,现在是说上就上、说下就下的微妙时期。好比那个佟大雷,真对名利没有兴趣?共事几十年谁不知道谁?这种鬼话还能用来遮眼?真够落伍的,可是他那么卖力,最近行情看涨……
  难怪胥德章的积极性出现了井喷现象。
  他人只是造造舆论,胥德章却是动手又动口,先是帮助白帆起草指控吴为的报告,不但送交各制裁机构,还送达吴为单位,要求该单位开除吴为党籍。为此,吴为那个单位的领导部门,连着开了三天会,讨论如何处理吴为的问题。
  又亲自出面威胁文艺界领导,一定要占领、死守无产阶级的文化阵地,如此道德败坏的人,不但要清除出文艺队伍,还要对她的作品进行封杀。文化人本就神经脆弱,禁不起这样的恐吓。一位文艺界领导急得跳脚,说:“吴为是有才华的作家,毁了实在可惜。什么事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怎么承受得了?她是不是可以做点儿让步?谁能和她说得上话?劝她放开些吧。”
  大家劝吴为写份检查,交出胡秉宸给她的信,让他们斗去,关她什么事?
  吴为说:“把他交代出去,他们也许能放过我,却不会放过胡秉宸,没有了他还有什么意义?我连朋友都不会出卖,更不会出卖他。如果用投降保我的事业,我还算人吗?我也不能检查,我一检查,他们企好拿到把柄,大可兴风作浪,两个人谁也跑不了。如果我来顶住,什么不说,顶多打倒我一个。”于是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人解救。
  只听说有位领导心慈面善,也不认识,没有人介绍,打听到地址,就冒昧地跑了去。人未遇,电梯又停运,只好从十四层楼上走下,像是走在仓库里,楼梯拐角是家家户户用不着可又舍不得扔的东西,气味和不停的转角,几乎使吴为眩晕过去。
  第二天再去,一共坐了十分钟,领导接了三次电话,大约占去七分钟,只有三分钟可以用来诉说,可是领导又要去开会了。
  只好上书答辩,反倒落了个“连部长也敢反驳,非狠整不可!”是啊,如同“连老太爷都敢说不是,拉到祠堂去打厂一样。
  也没少受骗。有人说与某某领导谈过,估计事情就要向好的方面转化,病人很快就会彻底得救;这位领导也将会以极其鲜明的态度向有关部门指示,问题很快就可解决;目前吴为以软拖办法为上,少说话、少辩解,以防让人抓辫子,千万不能激动急躁,与任何人谈话都要多听,少说为眇。过几天再打电话,事情办得如何?回说:以为没有问题,所以就没再过问。再向秘书打听,秘书说领导什么也没说。胡秉宸知道后说:尸所谓找关系,是找不出结果的,不过泛泛一句话,影响有限,起不了多大作用,不可把希望寄托在那个上面。“你通过此人送来的人参也被他扣了一些,几次都说替你办事需要花费,要你出钱。其实是有个情妇需要供养,纯粹是白相人对女人的剥削,好像吃周璇那样,都来趁机敲诈一个女作家,这些人在我这里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千万不要再花冤枉钱,不要再说这个费用由我来付,现在几千块钱已经不见了,再花-个铜板都是冤枉的。
  “也不要答应他把你引见给某领导,总之不要把关系弄得太复杂。别像小孩子似的再去求人,不要相信这个人情、那个人情,最后不过含含糊糊一两句话,不了了之,都是不可靠的。以后和这些人打交道要小心,绝不能再上当……这些事你弄不清楚,你太单纯,心肠又好,看不出人际关系的实质。“不要以为他们压你已经到底,稍一不慎,还会有更大的打击。
  “希望你能看透彻这些,选择最好时机,沉着应战。”看透比较容易,等到钱财散尽,谁还答理她?说到沉着应战,怎么沉着?何为最好时机?又怎么进行选择?……实在很抽象的。
  吴为只能接受非常具体的指挥,对政策性的指导总是领会不了,最后还是不得要领,继续像只没头苍蝇,嗡嗡乱撞。
  无论怎么说,在这一点上,吴为还是比白帆幸运,毕竟她得到的指点是真心真意的指点。不像白帆,她最得力的帮手,正是吃她,也是吃她亲爱的丈夫最狠的人。
  8
  在这艰难时刻,茹风出现了。
  那时候,“文学”还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事。
  有关杂志将茹风那封“读者来信”转给了吴为,吴为被信中的语言感动得涕泪交流,“如果你遇到什么危险,请到我这里来吧,我们会保护你的。”
  这封信来得真是恰逢其时,好像茹风知道她现在多么艰难。
  如果不是非常时期,吴为很可能感动一下就过去了,现在她则紧紧抓住茹风这棵救命草,死活不肯撒手了。茹风也不负所望,一下搅进了这桩大麻烦。听罢吴为的哭诉,茹风二话没说,拉上吴为,骑上摩托,往医院疾驶而去,“那医院刚好有我的同学。”茹风说。
  冲击力极强又冷酷异常的北风,把她们压得抬不起脑袋,也噎得她们喘不过气。
  因为没有戴安全帽,北风恣意地撕扯她们的耳朵,起先耳朵还有疼痛之感,到了后来像被扯掉了,没有了感觉。时有雪粒,抽打着她们的脸庞,她们只好低着头在风地里往前猛钻。
  先在护士站打听,看守胡秉宸的人换了杨白泉。
  茹风只好换件护士眼,在病房外等候。很久才看到杨白泉走出病房,向护士站走去。趁这个机会,茹风走进胡秉宸的病房,她边走边计算护士站到病房的距离,明白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用。
  走到病房门口回头一看,果然杨自泉已经折回,距她不过四十多米。
  只来得及对胡秉宸说了一句:“吴为让我来看你……”以胡秉宸的训练有素、反应之快,本应懂得茹风的话,可他怎么能想到吴为和茹风也能来一套“地下党”丁着茹风问道:“什么?”茹风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胡秉宸听懂了,立刻翻转身来,两眼放光,猛地紧紧抓住茹风的手,连声说:“太感谢你了,谢谢,谢谢!”她急促地说:“赶快躺好,什么都不能说了,你儿子要来了。”茹风只争取到十五秒的时间。
  这时杨白泉已经走进病房,她只好假装为胡秉宸量脉搏,该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出。
  出了医院,想想胡秉宸的身体,茹风对吴为说:“你太傻,命太苦,费了这么多心血,即使得到也很短暂。”
  “可我愿意。”“你的牺牲也太大了。”
  “翠是谈不到牺牲的。”
  茹风盯着看了看吴为,说:“好吧,过两天我再找机会冲进去。”胡秉宸和吴为可把茹风使唤苦了。
  自茹风后,胡秉宸对吴为的处境虽有了了解,但在如何帮助吴为应对上却没有费过多少心思,对如何改善吴为的处境,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考虑和建议。他的心思都用来享受吴为的忠诚,以及发挥他未曾实现的文学才能上了,而情书又是最能发挥文学潜能的一种形式。
  然而吴为不用战前动员,只须胡秉宸的一封情书,就继续勇往直前——
  为,不知为什么我那么喜欢这个宇,又规整又大方,又清秀又利索,一点不繁琐,好像专为一个人设计的,以至我在其他地方看见这个宇心就激动起来。有个英文单词tender非常适合你,因为它包罗很多方面,容易触动的、柔弱的、顾惜的、怕伤害别人的、纤细的、敏感的,也是最女性化最精致的。你是不能仅仅用“伤感”这两个宇来形容的作家。
  你的信,像雨水滋润着土地,使我度过了许多困难时期,终于把死神赶走。一个医生对我说:“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死一次,所以你再也不会死了。”我非常有礼貌地说谢谢。这是因为你我两个人的共同坚持。
  也不能说胡秉宸对如何改善吴为的处境完全没有考虑,适时也会鼓励一番——
  听说你不断被他们批判,一个人能有个“主义”也不错,比没有“主义”的人强得多,我向你祝贺。只有真诚勇敢的女人才能像你这样,历来敢于走在事物的前列,碰了那么多钉子爬起来再干,这就是你,相信今后还会如此……最近的消息使我安心了,说老实话,我老是胡思乱想,想人非非,有些不放心,现在完全放心了。你不是那种人,不会跑的,顶多发个小脾气,这是你的权利,谁让我爱上了你。
  如果茹风知道自己半夜三更被从被窝里拉起,冒着冬夜的严寒,为胡秉宸和吴为奔忙的就是这样一封带色儿的情书时,她会怎样想呢?——……思念之甚,甚于往日。人真怪,心挂在什么上就挂住了,结成个死疙瘩,几辈子都解不开,更不要说这辈子。而我同白帆一辈子也没挽过手,更没有对她认真过。
  我要吻你,疯狂地。从你纤细的手指到一切——所有的一切,把你抱在怀里,让你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在你的耳边向你倾诉我的爱情……我们要融为一体,一体、一体,完全的一体。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但永远新鲜而富有创造性。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我的照片,——看看我面部的沉着和自信,这样的男人是配得上你的,也是有吸引力的,不是吗?他多大胆,多强有力……也是一个永远有活力的人。只要活着,我还会利用各种机会、各种方式,为我认为正确的东西讲话。我将要写一本书,在那本书里,决心对党的领导方式提出我的看法,这是没人敢碰的题目……
  现在是养着了,养完之后就够你受的,等着吧。我说我要一个套千个的苏联木偶玩具,你没懂我的意思,那只是一种比喻,大的小的,我要成套的。傻姑娘!
  山上那张照片最美,像一朵待放的黄玫瑰,绝不是其他俗艳的颜色。美而静穆,因为内心;沉静含蓄,因为深邃。对我来说,几乎是带着光环的圣洁,让我怎能不跪在你的脚下?
  让我最动情的照片是依着书桌的那张——晚上,窗外黢黑,丰满而性感的嘴唇微张着,像在等待;笑着的眼睛直穿我的心底,微微向左凸出的臀部使我神魂颠倒。
  我要亲你,别乱动,别管那钓鱼的老头儿。让他看去。
  永远别轻视数字,事物都是从量变到质变的。如一百六十,你试试看,会使你魂飞魄散。你能清醒到十就不错。我只要你在一天的几个小时里是典雅的,而在其他时间里不是,是个真正的风流人儿。别怪我说了这些傻话,我不能自持……
  见一面还不知道,见两三次茹风心里就有了底。
  胡秉宸只对传递情书有兴趣,很少问及吴为的状况,更少说到未来。
  她可不是胡秉宸和吴为的爱情交换站,更不是情书投递员。如果吴为得了爱情盲目症,她的视力可是二点零。
  如果吴为自己想不到说点什么,她得替那个傻瓜说点什么,否则她不会给吴为写那样一封信:“如果你遇到什么危险,请到我这里来吧,我们会保护你的。”目前吴为就在危险之中。先别说外部那个包围圈,胡秉宸给她制造的危难还少吗?
  “你不想了解一下吴为的现状吗?”
  胡秉宸放下吴为的信,说:“吴为情况如何?”
  “不太好,身体也顶不住了……进了一次急诊室,无论精神或具体细节上,都没有一点儿支持的力量。”幸亏有个茹风,也不幸而有茹风——
  不然胡秉宸可以坦然、逍遥地享用吴为的忠诚和温情;
  不然胡秉宸永远不会知道吴为报喜不报忧;
  不然胡秉宸永远不会知道笨拙的吴为如何为保卫胡秉宸而战;
  不然胡秉宸永远不会知道吴为如何屁滚尿流地在胡秉宸对手的一次次出击中挣扎;
  胡秉宸说:“我在各方面都对不起她,耽误了她,我们已经相处十多年了……”
  茹风恨恨地想:你一句“我对不起她,耽误了她”,就把吴为十多年的眼泪、痛苦、等待,还有眼下的艰难交代过去了?嘴里却说:“她对你至死不变。哪怕你只剩下一只胳膊、一条腿,她也是爱你的。”胡秉宸只是笑,那种笑让茹风觉得非常不庄重。
  他又说:“我们年,龄相差这么大……”
  茹风拦住他的话,连刚强的她好像也怕听到什么可怕的话,尽管她心底并不看好这个爱情,甚至希望吴为罢手。不,她足替吴为害怕,“好像你今天才知道你们的年龄差距……我要是这么对她说,她会伤心透了。”
  他问:“那你要我怎么说呢?”“这是你自己的事,我怎么能替你回答?”从医院回来后,茹风很严肃地对吴为说:“你要准备接受打击,胡秉宸可能会用‘我病得这么厉害,不能拖累吴为’,来推卸自己的责任。如果他真这样做,我就会对他说:‘从我对你的了解和别人对你的反映上,我早估计到你会用这个借口来推卸自己的责任。”’恋爱中的女人本就状态不正常,放到吴为身上更是不正常加上不正常,什么时候发起疯来,深更半夜就骑着自行车到茹风那里,把她从被窝里拉起来,让她到医院去。何况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险情”,随时出现。
  初始茹风不分日夜,随叫随到。渐渐看出胡秉宸的所以之后,就有些烦,“如果不了解他,我非常愿意帮这个忙,在我对他有所了解之后再把你们往一起拉,就是害你,就是我的不仁不义。”
  可她又见不得吴为那副样子。
  常常一开门,吴为提溜着一网兜营养晶站在门外,还没等茹风说什么,自己先巴结地笑了。
  一看那一大网兜的东西,茹风就皱了眉头,“这些东西都是白送,上次我去看他,白帆把你送去的罐头一个个全打开了,对看护他的那些人说:‘吃,不吃白不吃,反正吴为那婊子有的是稿费!’一旁的胡秉宸,居然什么表示都没有……何止是你那点儿血汗钱全打了水漂儿?”
  吴为嗫嚅着:“不是你说白帆送去的菜糟糕极了?白帆不好好照顾他,医院伙食又不好,他需要营养呢……白帆总不会全吃掉,他总能吃到一些吧?”
  吴为脸上那笨拙、讨好、恳求的笑,可怜而又可恨。那张脸也变成一张令人嫌恶的死皮赖腔,又因执拗、卑微,变得奇丑无比。让茹风恨不得朝那张脸上啐一口,说些难听的话让吴为醒悟。
  “我不认为你们这件事有什么希望,而且你在这里熬着有什么好?应该到外地去,静待事情的变化……”“我担心他,怎么对付得了兵强马壮的对手。”
  “他用得着你担心?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他要是想干自然有办法,一个摘了几十年政治和地下党的人,会没有办法对付这个局面,反倒要把你放在前头当靶子?!”“现在和地下党的情况不同。”
  “怎么不同?把那会儿的智谋拿出一点儿就够使了。问题不是智谋不智谋,而是有没有决心和传统道德决裂。他是要做当今人们所规范的好人,还是做五十年以后那个时代的先行者?对这种人是很难的,他们虚伪得太久了,以至把虚伪当做了真实、真理。他要是能从这种虚伪中走出来,那就真是了不起,可是……

  • 首页
    返回首页
  • 栏目
    栏目
  • 设置
    设置
  • 夜间
  • 日间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 宋体
  • 黑体
  • 微软雅黑
  • 楷体
文字大小
A-
14
A+
页面宽度
  • 640
  • 800
  • 960
  • 1280
上一篇:第三部 第二章 下一篇:第三部 第四章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