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第八卷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1946年2月一l946年3月)
抗战胜利结束时,内战危机立刻摆在面 前。当时人人都面临抉择。头脑清醒的进步人士明白,惟有站在正义一方,对发动内战者进行谴责 ,并以无惧于战争的态度对待非正义的战争,是应持的正确态度。
只是,战争终究是可厌、可恶的事。历史经验表明:为了避免战争,促成社会中全体人民既能明确区别战争的性质,又能有和平意识的觉 醒,是人们对自己生活与未来应负的责任!
一
家霆和忠华舅舅以及同阵的五个人,中午在重庆白市驿飞机场上运输机时,手里拿的"机票"仍是一封打字的英文信。信的名单上七个人, 家霆按照舅舅的嘱咐,冒名顶替一个名叫"吕文俊"的人。在英文信上,七个人名上端写的是"中共代表团成员”。他在上机前就认出在其他五个 人中,有一个个子矮小、身体显得衰弱、沉默和蔼的人,就是做过重庆《新华日报》总编辑的潘梓年。他有一次曾在一个记者招待会上见过潘 梓年,姗姗大姐指点告诉过他的。上机时,一个美军中尉在银色四引擎的C一54运输机旁点名,点到名的人答应一声就从架着的舷梯走上机舱。
这种美国大运输机面对面安着两排长条的帆布座。机舱后尾装载了一批木箱。除了这七个中国人外,只有三个美国军人,看军衔都是士兵 ,其中一个是黑人。他们同中国人保持距离,都坐在后边。
天气晴朗,飞机平稳。在云层上飞行,透过机窗,看到了蓝天和明媚的阳光。有过上次从重庆坐飞机到广西来回的经验,家霆已没有第一 次坐飞机时那种兴奋和激动了。柳忠华坐在他身旁,穿了西装,风雨衣,头戴礼帽,时髦漂亮一些了,随身带一只皮箱。那五个人:潘梓年带 点"土"气,穿着长袍。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黑头发,苏北口音,穿的西装;一个戴礼帽的中年人,戴眼镜,穿黑大衣,走路和行动慢悠悠的 特别稳重。一个面上总是爱带着笑容的中年人,知识分子气很重。另一个比较白胖的青年人,穿一套西北粗毛呢的中山装,蓝得发紫,做工粗 糙。他朴实又精明强干,估计是个秘书之类的人,会讲英语,同美国人打交道、办理杂事都是他出面。他们每个人也都带着些小皮箱、提包等 物件。在机上,大家很少讲话,家霆偶尔听到他们在谈论郁达夫,好像是说:郁达夫在南洋,后来逃到苏门答腊,坚持抗日,被日本宪兵秘密 杀害了。他们在谈:“这场战争死了多少好人呀!”"他对新文学的贡献和在新文学史上的地位不可磨灭。”"应当肯定他纪念他!”
家霆估计他们该都是文化界的人士,但他明白:同舅舅在一起,许多事不问为宜,听着就是。他左边坐的是柳忠华,右边是那位脸上带笑 的中年人。柳忠华沉默着,家霆也就沉默着。
除了偶尔从机窗里向外望望外,家霆头脑里不断像机器转动,出现许多场景。这次启程,童霜威表示支持,潇湘路房屋同意租借,由柳忠 华全权办理。补契的事,燕翘同南京市长马超俊熟识,姗姗大姐和寅儿特地让家霆带了一封燕翘给马超俊的信去。童霜威自己也写了一封信给 马超俊提出旧契失落请发新契的事请予支持。家霆未把《新华日报》租房的事向姗姗大姐和寅儿透露,只说:“有个亲戚要去南京租房子,我 们准备把潇湘路的房子租出去。来去机票由对方设法。趁这机会,去京沪写一批稿件,并为《明镜台》在京沪扩大发行做点工作。”姗姗大姐 和寅儿都同声赞成。除了给《明镜台》写特稿之外,姗姗大姐所在的报馆让家霆挂个"京沪特派员"的名义,写一系列反映京沪最新情况的特写 、通讯。至于在南京、上海逗留时间的长短,由家霆视具体情况决定。家霆在忠华舅舅同意后,将上海银娣的地址留给了她们和爸爸,作为信 件联系地点。南京联系地点,则由家霆到南京后再定。在这中间,家霆原来在学校的老师、《时事新报》的总编辑汪言时,也约家霆挂个"本报 特派员"的名义,写一批京沪见闻特写、通讯稿。家霆赶印了记者名片,带了证件,做好了启程前的一切准备,如期随柳忠华离开了重庆。
现在,在飞机航行途中,除了思念爸爸,家霆不由得想念起寅儿来了。这个开朗活泼的美丽姑娘,自从收到那首英文小诗后,一直克制住 感情,把全副精力都用在学校和《明镜台》的工作上,却又时时使家霆感到她对他的关心。分别时,她说:“'倜傥'!努力找找欧阳吧!……” 她的声音和态度十分真诚。她的心是光明洁净的。家霆深深感动。家霆觉得:这种人世问的美好感情是无价之宝。欧阳给过他这种感情,现在 寅儿也给了他这种感情。人只要经历过一次这种感情,就很幸运了,而他却经历了两次。康德说过:“有两件事使心灵充满敬畏——一为天上 星辰,一为人心之道德。”寅儿的话像天上的星辰,充分体现了她心上的道德。
他当时向寅儿点点头,说:“谢谢你,'猫'!”除了用真诚的"谢谢"来表达,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却像闻到芳馨的花香似的,心头长 久地保持着美好的感情与感觉。此刻,坐在飞机上,他突然感到:离开寅儿,忽然有了一种与离开欧阳一样的失落感。爱过而失去,哪怕短短 的失去,为什么如此不快而难耐呢?
飞机在晚上就要到达上海了。与欧阳素心一同在上海相聚时的种种情景,如在目前。有一次,她笑着说过:“你的一切我都可以舍弃,只 要能留下你的心!”可是,现在,像断线风筝一散千里。她的心在哪里?她现在怎样了呢?银娣信上说起她的种种,为什么她竞变成这样?
机声轧轧,耳朵胀痛,痛得难以忍受。西斜的阳光明亮地射进机窗,使他想起惠特曼的着名诗句:“面对太阳时,阴影将落在你的背后。 ”窗外棉絮似的云团,像海涛翻滚似的在缓缓移动,遮住了视线,看不到下边山川、河流和一切,使人产生了悠长、寂寞的旅途心情。
他想起了流行在重庆的一首打油诗:“八年沦落彩云间,千里江山不得还,两岸义民啼不住,飞机已过万重山。”这是讽刺劫收大员坐飞 机回下江的。打油诗并不高明,他却因此想起了可怜的"姑苏断肠人"老钱和钱嫂。
家霆觉得自己真是幸运,也忒奇特,常有许多一般人所难以遭逢的经历降临到身上来。一九四二年酷暑同爸爸和忠华舅舅一起逃出孤岛, 步行经过战乱中苦难深重的中原大地入川。现在,又同忠华舅舅忽然坐着美军飞机回沪了!那时,抗战的胜利还很渺茫,现在抗战已经胜利。但 ,抗战胜利的欢乐感在他心上已非常微弱。有人说:乐观的人在每种忧患中都能看到机会,悲观的人在每个机会中都看到一种忧患。他并不是 一个悲观者,只是他看到胜利后布满在喜悦中的严峻形势,面临的令人拍案的腐败统治与尚不可知的灾难阴影,使他的心一刻也无法平静,就 像这昂首前进的飞机航行时引擎和马达的震动,强烈而不停歇。
柳忠华递了几块牛奶糖给他,说:“耳朵疼吧?听说吃点糖嚼一嚼可能会好些。”家霆看到舅舅又将糖传递给那几个人吃。
天色随着机行在逐渐变暗。太阳消失在云层后面。当银色的四引擎的C一54经历过六个多小时的长途飞行,临空到达上海时,机舱里的人打 破平静活跃起来了。”看哪!上海到了!”"下雨!”高个儿、苏北口音颇有大学教授风度的人在说。 .家霆把头挤在座位旁的圆形小窗前向下 俯瞰,心里感叹:“啊!上海!我回来了!”他深深动了感情。飞机已在绕着圈子下降。从圆形小窗里看下去,夜晚的上海被大雨淋得水汪汪的 。但,可以清晰看到的下面的大上海,仍然是一片灯海烘托。从那些炫眼的灯光来看,上海的繁华是重庆难以比拟的。飞机更加低飞,看得更 清楚了。跑马厅漆黑地静躺在灯火之旁。南京路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千变万化。
飞机渐渐降落,连汽车和电车也可隐约地看到像爬行的甲虫和蜈蚣。就是这样,家霆怀着一个游子重返慈母怀抱的心情,降落在上海江湾 机场。
柳忠华带着家霆同那五个人在出机场时分手了。有出租汽车招徕生意。柳忠华和家霆雇了一辆出租汽车进城到北火车站。汽车司机戴顶咖 啡色的鸭舌帽,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路上,柳忠华和家霆同他聊天,问他些上海的情况。想不到司机竟是去年年底才从重庆回来的,怨 气冲天地说:“刚回来时,用法币折合伪钞,感到重庆人在上海用法币买东西真便宜。辞别鸡年,迎来狗年,现在,上海比重庆更难过活。米 价三万多一石,猪肉一千二百元一斤。怎么得了?老子跑滇缅路时赚的一点钞票都要贴光了!,,他突然问:“带美钞来没有?今天涨到二千六 百元一块了!带来了准可赚一笔!”他额上皱纹很深,面颊宽阔,机巧精明的样子。”上海人对重庆来的人印象好吗?”家霆问司机。
司机摇头:“坏透了!说重庆人是强盗、土匪!刚胜利时,见重庆来的人都尊敬三分,如今是不给你好脸子看。好多重庆人回来都带了抗战 夫人。重庆人来后物价飞涨。有人说:胜利了,重庆人来了,改变的只是日本人换了重庆人,物价从伪币换了法币。上海人说-天还没有亮'呢 !”他眯着眼开车,两颚有点冷笑的神气。”工厂里工人生活怎么样?”柳忠华关切地问。
十十罢工!罢工!各大报馆,英商法商电车和公共汽车,永安、先施、大新、新新四大百货公司,许多工厂,连旅馆茶房都常罢工。你们看 看——”他用一只手指指外边,“就是那边,前天泥水业工人罢工请愿,被防护团开枪,打死了好几个工人!”
“治安怎么样?”家霆又问。
“不行!报上社会新闻里天天登的全是强盗抢劫、强奸杀人。跑马厅常枪毙盗匪,有的还是国军的下级军官。后来美国宪兵抗议,才改到江 湾去枪决!”
“怎么轮到美国宪兵来抗议?”柳忠华问。
司机挂下嘴唇的两角,打着哈欠:“跑马厅拨给美军军用了!”"汉奸现在怎么样了?”家霆关心地问。
汽车疾驶,经过虹口,由四川北路通过虬江路向火车北站方向开。行人和车辆拥挤,司机好像不想多说话了,摇摇头说:“弄不清!抓了些 芝麻绿豆大的小汉奸在开庭,有的交上几十万元铺保还可以获释在外。听说不少汉奸都变成地下工作者了!”
一路上,广告牌子不少:蝶霜,安嗽露,艾罗补脑汁,蜜丝佛陀美容品……电影院在上演《怒火情焰》《泰山宝藏》《灵与肉》。霓虹灯 忽明忽灭,忽红忽绿。柳忠华和家霆决定在火车北站附近找家小旅馆住下,第二天一早搭火车去南京。
出租汽车到了北火车站,两人付了车钱和小费,先到售票处买了次日一早到南京的快车车票,然后在一家名叫"新新旅馆"的小客栈里住了 下来。两人在二楼开了房间,茶房来送洗脸水、泡茶。这时已近九点,两人懒得出去吃饭,叫茶房送两碗雪里红虾仁面来当晚饭。吃完面,家 霆建议到附近街上逛逛看看市面,就一道下楼。
这种靠近火车站的旅馆,里边乱糟糟的。麻将声"噼噼啪啪”,有人在呼幺喝六,有人在杯觥交错地吃喝。一些向导社的女郎打扮得花枝招 展,唇上涂得血红地进进出出。厕所里冒出刺鼻的尿臊味。门口路灯下全是吃食摊、水果摊。大饼油条、生煎馒头、馄饨、阳春面、咖喱牛肉 汤都有得卖。附近有浴室和理发店,街边成排地站着拉客的老鸨和"野鸡”。柳忠华和家霆远远避着走。一边房屋墙上贴着些已被雨淋烂了的标 语,隐约看到"誓死和资方奋斗到底""不达目的誓不复工"等字样。字是用红色颜料写的,淋了雨,血泪似的淋漓淌下来。见到一个书报摊,家 霆买了一份晚报。地上又潮又脏,柳忠华说:“回去吧,不逛了!”
两人一同回到旅馆房里,柳忠华用一种厌恶的心情说:“民生凋敝,人心失望。现在长江冬令水枯,舟车缺乏,滞留在重庆的公教人员及 眷属四十多万都欲归不得,望断云山。一朝归来,看到这种情景,当作何感想!”
家霆打开晚报,看到一幅大漫画,上面画的是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瘦的教师,手捧一只破碗,旁边一行黑体字标题,写的是:“罢工的惟 一例外者——教书匠!”家霆把画拿给柳忠华看,说:“原来,抗战胜利了,我有过美丽的幻想。现在,美丽的幻想,只像是一阵雾。拨开雾 ,看到的是废墟、眼泪、鲜血、饥饿与贫穷。”
两人疲劳了,十点多钟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开了房钱,上火车去往南京。
又坐在从上海往南京的火车上了!在记忆的天空中,留下了闪闪烁烁的星光。两人不禁都同时想起那年陪童霜威离开上海坐火车到南京的情 景。只不过,那时坐的是慢车,这次是快车。那时火车的窗户拉下了百叶扇,有的窗户用黑布帘遮着,沿铁路线有荷枪警戒的日本兵。现在, 日本兵已不见踪影,但火车中的拥挤、肮脏、零乱以及旅客的脸上、身上反映出的贫苦、哀愁仍旧相似。跑单帮的旅客男女都有,不少都席地 坐在走道上。有位子的乘客依然能泡茶,只是很少来冲水。
从车窗里外望,沿途民房的墙壁上,有日本"仁丹"、"中将汤"、"太田胃散"、"大学眼药"的大幅广告,有日伪涂写的大幅标语:“日支携 手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东亚人民团结起来反对英美侵略"、"日中亲善、和平建国”,也有胜利后新涂写上去的大幅标语:“蒋主席万岁!中国 国民党万岁!”"抗战必胜,建国必成!”有一条特别醒目的标语写的是:“热烈欢迎蒋主席胜利凯旋!”大约是前几天蒋介石飞抵上海、南京 视察时新涂写的,蓝底的字,色泽新鲜。
车上"叽叽喳喳”。邻座有两个模样像知识分子的人在谈天,用的是幽默讽刺语调。
“……我看发横财的办法现在至少有五样!”
“哪五样?”
“劫收!造假钞票!跑单帮!做吉普女郎赚美金!出版汉奸内幕一类的畅销书!”
“办法绝不止这五样!”"你说说看。”
“就拿汉奸做文章吧,赚钱的窍门就多得很。比如做律师帮汉奸辩护,敲汉奸竹杠,替汉奸出具地下工作的证明信,帮汉奸隐藏财物,都 能发大财!”
说话的人嗨嗨地笑,边上听的人也嗨嗨地笑。
后座有个江阴口音的人正在谈天。像讲故事似的讲给边上的人听:“……去年八月十五日晚,驻江阴日本宪兵队接到了日本天皇的投降命 令。宪兵都纵酒痛哭,哭得狂醉后,将关在宪兵队的十几个中国人都押出来用军刀乱砍。又将所有文件、木器什么的都用火点燃,将汽油浇在 中国人尸体上,连同房子一起烧光。十六日他们就大摇大摆开走了。”
边上有人气愤地问:“杀的是些什么人?”
“弄不清!当然是些抗日爱国的中国人哕!”
听的人,一片唏嘘。家霆和柳忠华听了心里难受。
粗野的谈话声、笑声,难闻的气息,呛人的香烟味,充满了整个车厢。火车"乞卡乞卡"经过昆山,经过苏州,后来又经过了无锡。从车窗 里望出去,二月下旬的江南水乡落寞、荒凉、萧索。景色依稀那么熟悉,使家霆不由得想起了雪莱的名句:“历史是一首时间写在人类记忆上 的回旋诗歌。”在抗战中,家霆曾多少次从中华民族与入侵者浴血搏斗的历史中获得了力量与耐心。现在,家霆在了解今日的情况和揣测明日 会发生什么情形时,又觉得必须从回顾历史中去汲取新的力量和耐心了。他坐在那里,默默无言。柳忠华轻声问:“在想什么?”
家霆轻轻把自己想的说了。
柳忠华像掂过斤两似的说:“历史可以使我们明白许许多多事情,但我们所做的在以后也将变成历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正在参 加创造历史。愿这是一部有意义的有益于人民的历史。那么,为它出力,为它献身,一切都是值得的!”家霆点头,不断思索回味。
过了无锡,周围的人越来越挤。过道里坐的人多数都只能站立着。家霆和柳忠华挤着匀出一个位置给一个两条腿似乎站不稳的驼背老头坐 。老头苍白的瘦长脸上刻画着痛苦的皱裥,手常常痉挛。二月里,江南水乡的阡陌与田地里,不像四川一片碧绿。这一带,过去日寇和汪伪曾 长期"清乡”,遭过血腥蹂躏。过去那种翠竹丛树环绕、桑林浓绿肥壮、村姑牧童嬉戏的景象看不到了。当看到瘦骨嶙峋的农夫荷着锄头,偶尔 有一条灰黑枯瘦的水牛在吃革,破败衰颓的草屋和白墙黑顶的农舍在经过砍伐的稀疏树影中出现,一种慨叹油然浮起在家霆的胸间:“啊!江南 !我的家乡!你变了,你衰老了。”看到江南像一个奄奄病重的老人,在苦难中呻吟挣扎,他的心凄楚哀怨。
火车上有卖报纸的。柳忠华和家霆买了几份报纸看。报纸都是隔天的,登了蒋介石二月十九日下午五时二十五分坐飞机由上海到达南京时 ,受到何应钦、白崇禧及大批群众热烈欢迎的消息和照片。照片上,他戴浅灰呢帽,着黄军装,披黑大氅,穿黑皮鞋,戴白手套,用右手取帽 与欢迎者含笑颔首,显得非常高兴和轻松。其它消息的标题却是:“米价涨势迅速扩大,民食问题日趋严重"、"金价猛刮涨风"、"国府五月前 准备还都,交通工具尚极缺乏"……车子过了戚墅堰,又到了常州。两人从窗口向站台上的小贩买了些肉馒头当午饭。看看景,打打盹,过了丹 阳、镇江,整整九个小时,下午五点光景,抵达南京和平门车站。两人下车,雇了一辆三轮车到鼓楼附近找旅店住。
正是多雨时节,地是潮湿的。鼓楼广场的情况如同从前,周围的情形变化也不大。敌伪时期的标语已经涂毁刷去,换上了一些新的标语牌 :“热烈欢迎最高领袖蒋主席莅京"、"中国国民党万岁!”……来到这里,看到了那个灰暗、冷清的小邮局,又看到了原来那家毁成断垣残壁 了的当铺遗址,家霆立刻想到了尹二和尹嫂。尹二夫妻俩怎么样了?他决定尽早去寻找、看望他俩。
两人在陈旧的鼓楼饭店定了个小房问住下后,找了个小馆店吃了饭。只有六点多钟,天还明亮。家霆说:“抓紧办事!先到潇湘路看看房子 的情况好不好?”柳忠华同意,说:“看了房子,明天一早就到市政府找马超俊办理补契手续!”
由鼓楼到潇湘路不算远,两人坐破旧的公共汽车到了湖南路口,步行向东去到潇湘路。
家霆急迫地想看看童年的故居,怀着跳得十分激动的心同忠华舅舅一起走到潇湘路上来了。这里的一切曾堆积了他多么难忘的童年岁月。 但,八年像一笔划过,把年少时的诗与梦丢人火中,燃烧得灰飞烟灭了。路面潮湿,有点泥烂,潇湘路坑洼不平,路边水塘仍在,两旁的大柳 树早已砍伐干净。暮色中,灰暗的潇湘路一号墙上用黑漆刷着的"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的大字,仍旧清晰可辨。门口原有的那个白底黑字中 文和日文合写的"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字样的一人多高的大木牌没有了。大门的门灯早已打碎,朱红的大门无影无踪。远望花园,荒草丛生 ,惨淡孤寂的劫后景象异常浓烈。岁月悄悄地慢慢地在摧毁许多东西。潇湘路一号那幢青砖三层楼的大洋房依然屹立,陈旧,孤独,神秘。窗 户没有了,墙上有些地方生满青苔。墙角密密的蛛网布满了蚊蝇甲虫的尸体。在战争乖离的岁月中,房屋也在承担生命的悲凉。
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往事浮上心头。像春蚕吐丝般的情愫,缠住了思忆。家霆顿时感到脸上发烧,心里发热。
忽然,一条黑白花的小狗狺狺吠着,看到楼下有一盏油灯亮了。
柳忠华感觉敏锐地说:“这房子有人住!”,家霆迈步说:“进去看看!”
两人一同走进没有门框的门里去,突然看到门旁墙上贴着一张盖着红色公章的"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的机关信笺,上写:“此房屋系 敌产,自今日起已由本团部接收。特此公告。”下边日期是去年十一月的。再一看,许多窗户上都贴着交叉的封条。忽然,有人影晃动。小花 狗仍在吠叫,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边门里出来了,喝住狗吠。他穿的西装,脸带凶相,高声问:“找谁?”
家霆递去一张记者名片,说:“我是重庆回来的,是这儿的房主!你是谁?”
那人眨着两只细小锋利的眼睛,说:“我们是三青团的!这是我们从鬼子手里接收的敌产,要用来办公的!”
“你是负责人?”柳忠华问。”我是看守房子的!”
家霆严肃地说:“你们弄错啦!这房子不是敌产,是我家的私产!我马上要收回!”
柳忠华说:“我们先进去看看!房子要修理一下,我们先看看这房子毁坏得怎么样了。”
脸带凶相的人把名片翻来覆去地看,发现面前的人模样像从重庆来的,而且态度强硬,说:“好吧!进去看吧!房子已经百孔千疮啦。”
他陪着家霆和柳忠华进去,在楼下一看,家霆和柳忠华大失所望,心都凉了。房子同那年家霆陪爸爸被软禁时也迥然不同了。不知怎么竞 破坏得这么厉害!门窗许多都没有了。整幢房屋等于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是躯壳。从楼下到楼上去的楼梯已经拆光。从楼下左侧有个大洞穿过 二楼一直可以望到三楼的楼顶。是日本人临走有意破坏的,抑是无人管理时被人破坏的?现在,住在里边的人一共两个,除了这脸带凶相的外 ,还有个二十几岁的矮子。他们在楼下一间未遭破坏的房里搭着铺睡觉。那间房就是家霆童年时睡的房。
看了一看,家霆谢谢那个脸带凶相眼露凶光的人,问了一下姓名,是田伯涛。家霆说:“这房子现在你们占着,过几天,我们就要接过来 修理了自己住。希望你向上级反映,马上找个地方搬家。”田伯涛虽不愿意,无话可说,勉强地点头。
家霆和柳忠华同田伯涛握手告别,走了出来。柳忠华说:“看样子,要他们立刻搬还有麻烦。这伙接收的人像恶狼,到口的肉舍不得吐的 。”
家霆说:“先把房地契补到手,第二步我看不难!”他历来办事充满信心,总感到没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此刻却说:“只是这房屋毁 坏得这样,倒是事先绝未想到的。这房子怎么住人呢?要修理,工程浩大,我们也没这能力啊!”
柳忠华斟酌着说:“找房困难,这里环境也好。只有一个办法,先把房子修理好。修理费折合房租,互不吃亏。这样办好不好?”家霆当 然觉得好,提议说:“去看看邻居管仲辉和叶秋萍家的房子。”
走到东面,只见叶秋萍公馆已烧成一片废墟,给火焰熏黑的残破墙垣壁立着,烧焦了的木头、混凝土、钢筋、砖瓦混杂成堆。房子未坍陷 的部分像矗立着的一具骷髅残骸。管仲辉的公馆里面显然有人居住。夜色苍茫,有围墙,看不清里面情况,但那幢东洋式二层楼的房屋经过装 修,亮着灯光。两人在外边看了一看,闷闷地折回来走出潇湘路。
公共汽车早早就停驶了。两人踩着潮湿的路面,步行走回鼓楼饭店。一路上灯火稀少,行人不多。经过劫难和沧桑的南京城,草埋幽径, 市面萧条,风物凄凉,令人愁思茫茫。两人旅途劳顿,回到鼓楼饭店后早早就睡了。决定第二天早上分头办事。家霆去市府找马超俊,柳忠华 则去找熟人再多寻些房子。
家霆上午九时许到达市政府。天又下起急骤、清爽、细密的雨来了。他在市政府拿出燕翘和爸爸的信找马超俊。秘书客气地在会客室里接 待他,说:“蒋主席十九号由沪莅京,过几天就要返重庆。市长很忙,有事我可以代转或代办家霆把补契的事讲了。秘书说:“这事容易,我 写张条子,你到地政局办理就行!”
家霆等他写了条子。地政局也同市府合在一起办公,在同一个院子里。家霆拿了条子去,经办的一个干练的中年人见有市长秘书的条子, 十分爽快,说:“你到《中央日报》登一则挂失补领房地契的启事,连登三天,拿报纸来备案马上就补发给你!”他给了一个启事稿给家霆做 样子。家霆冒雨离开地政局,路上在店里买了把红色油纸伞,去新街口《中央日报》广告部付钱办理了登启事的手续,看看手表,还只有十点 半钟。远远听到小火车的汽笛"呜呜"声。心中突然思念尹二和尹嫂,决定马上冒雨到高楼门和保泰街之间那条小铁路旁的棚户区去寻找看望他 俩。他搭上公共汽车到了鼓楼。下了车,打着伞急急迈步向东沿着小铁路到棚户区去。离上次来,一晃快五年了。细雨潇潇,家霆打着伞走在 泥泞的路上,想起了那次坐尹二拉的人力车来到这里的情景。依然是水漉漉的地面,“嵫咙咕咕"一踩一脚泥,又滑又烂;依然是两边小水沟, 潺潺流着水,长着杂草、野菜的荒地,汪着一摊摊的水。他心里有点喜悦:胜利了!这次见到尹二和尹嫂将不会像上次那种心情了。他将听到他 们的笑声,看到他们的笑脸,无论如何到底是胜利了!将畅谈别后种种,他将给他们留下些钱花用。……
终于,他心跳着看到那时没有井栏的水井边一家棚户的墙上用黑墨画着的一只大眼睛了。那意思是警告不识字的人注意:此地有井!别掉下 井去!对了,就在这旁边。啊!尹二!尹嫂!我来了,家霆来了!
雨中,冷风裹着轻飘、潮湿的烟雾扑到面上,大地似在细语,发出似有似无的颤栗的语声和绵长的絮聒声。他终于找到了尹二和尹嫂住的 那间棚屋。不知为什么,周围的棚屋都已拆平拆光了。尹二住的那个简陋破旧的棚屋已经倾塌了。
家霆先是一惊一愣,接着就走上前去。希望能看到强壮的尹二或者因毁容面部变得可怕了的好心肠的尹嫂。他叫喊着:“尹二!尹嫂!”
没有人答应。倾颓倒塌了的棚屋看样子早已没有人居住了。雨水正像要似的沿着倾斜的棚顶滴滴答答流淌下来。倾塌毁坏了的棚屋,远看 虽仍隐隐保留着外形,近看早已像废墟又像垃圾堆了。
家霆打着雨伞,立在雨中,继续高叫:“尹二!尹二!尹嫂!”无人答应。看来,也不会有人答应了。
他想起了上次见面时,尹二冷静、坚决、威风凛凛地说的话:“家霆,告诉你!……前年冬天……有个喝醉了的日本浪人……被我在僻静处 用刀子宰了!……去年秋天夜里,我拉了一个小汉奸……也被我用刀捅了!……我要再杀下去!不杀到鬼子汉奸完蛋那天不算完!”
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袭上家霆的心头。家霆感到冰凉的雨水似乎浇遍了全身,决定向邻近的棚户区居民打听一下。他走了一截路,走到附 近一家棚屋门口,朝黑黝黝的里边叫喊:“里边有人吗?”
听到一个苍老沙哑的人声在答:“谁呀?”接着,一个驼背的衣衫褴褛的老人拄根棍子咳嗽着走到门口来了。他灰白的头发短而干枯,像 灰白的稻草。
“老爷爷,请问,您知道这儿从前住的一个名叫尹二的拉洋车的人吗?”
老人抬起无神的眼睛望着家霆,咳着问:“你是谁?”雨水拂着他的脸,他用手拭着脸。
家霆如实地说了,问:“老爷爷,您知道他们在哪里?”他用雨伞给老人遮着雨。
但,老人叹息一声,颤巍巍地摇头:“人都不在了!早都不在了!”
“到哪里去了?”家霆浑身冰凉,打了个寒噤,急切地问。
老人表情哀伤,“三年前,尹二就给抓走了!不但抓了他,邻居也倒了霉,别人放了回来,也都搬走了。尹二再也没回来!”
“给鬼子杀了吗?”家霆心里火辣辣的像燃烧。
老人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咳嗽着说:“当然是叫杀了!他再没有回来。他那个贤惠的女人,发疯一样地哭呀哭呀,后来也不见了。人 说,也许是跳江了!反正,跟尹二一样,再也没有回来。”家霆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心疼地流下泪来。想不到今天来到这里,竟会得到这样的 坏消息。他又向老人问:“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老人咳着,用手指指西边,“后来……他们夫妻不在了!住的棚屋仍在,没人去动一动,直到如今!”
雨大了,“哗哗"下着,似在痛哭,雨点像都打在家霆心上。他耳朵里只有"嗡嗡"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的悸动。驼背老人拄着棍咳嗽 着回棚屋里去了。家霆的脑袋像给什么东西压得快要破裂了。他真想放声号哭放声大叫。
回过身来,他打着伞又到尹二和尹嫂原先住过的已经倾塌了的棚屋前伫立着,似在默哀,似在凭吊。突然发现,在倾塌的窗台上,两只空 洋铁罐仍在,只不过早已锈蚀腐朽,罐中泥土里长着的两株迎春花已经爆出绿色枝芽。那年清明来时,这两株迎春正开着星星似的金黄的小花 ,给小屋里添了一点盎然的生机。如今花在人亡,多么使人伤心!
家霆听着雨声突然记起:小时候,有一年七巧节,尹嫂(那时是庄嫂)告诉他:七月七下了雨,落大露水,是因为牛郎织女见面相会后分离 流泪。在七月七夜里,站在花椒树下,嘴里衔根星星草,能听见牛郎织女说悄悄话。可是,尹二和尹嫂这对牛邯织女如今都不在了。
呆呆站了一会儿,家霆伤心地打着伞沐着雨丧魂落魄地走回鼓楼饭店。回到旅馆,柳忠华还没有回来。他午饭也不想吃,又累又冷,呆呆 地独自倚在床上,看着窗外一直在淅沥不断下着的小雨,心里翻江倒海,老摆脱不了尹二和尹嫂的影子和对他们的思念。
啊,这场伟大的抗日战争的胜利,是多少像尹二、尹嫂这样的无名英雄,这样的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付出鲜血和生命用自己的牺牲换来的 啊!该怎么珍视这种胜利?该怎么使中国富强?让中国人民将来能生活在永不再受帝国主义侵略的和平幸福生活中啊!傍晚时分,柳忠华回来了 ,风衣上湿淋淋的。他说:“就在司法院对面有一处房子可以租买,正在接洽。”当听到家霆叙述了寻找尹二和尹嫂的经过后,他动感情了, 说:“你应当写一篇通讯,就写写他们的事。他们夫妇这样的人,是中国人民的脊梁骨!”
二
从二月下旬到三月初,童家霆在南京和苏州零散地记了些日记。
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五。南京,阴,有小雪
爸爸过去常说南京有六朝烟水气。这次重回南京,只感到凄凉败落,我似乎也能体会到六朝烟水气的一个方面了。元朝萨都刺的词说:“ ……山川形胜,已非畴昔……思往事,愁如织……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是否也是六朝烟水气的一种意境呢?
舅舅忙于找房子,我则从采访的目的出发,兼带满足旧地重游的心愿。为希望有一个总的概念,今天整日在外奔跑。
总的印象是冷落、萧条。敌伪在南京只有搜刮,没有建树,
新街口一带也没有繁荣兴旺景象。秦淮河只是一条臭水,只有凭想象才能看到六朝时画栋飞云、绮窗丝幛、舟楫穿梭、灯船毕汇、商贾往 来和显贵云集的模样。夫子庙还算热闹。到"奇芳阁"吃了一碗煮干丝,味道很差。茶客里养鸟的、下棋的仍有,都是白发白须的老人了。舞厅 生意兴隆,晚上是晚舞,白天是茶舞。下午,我特地跑到一家名叫"金陵"的舞厅观光。挤得不可开交,灯光昏暗,空气混浊。乐队演奏的是《 何日君再来》《夜来香》一类歌曲。有个年幼的歌女尖着嗓子在唱:“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舞厅里,“重庆人"占多数,有两个人 为争舞女打架。一个穿长衫的大声说:“老子是重庆来的!”穿西装的却亮出了一张"派司”,说:“你看看老子是哪里来的?”穿长衫的吃了 瘪,灰溜溜走了。估计穿西装的是"特"字号的。
傍晚,游玄武湖,找我童年时脚印。想不到天竟飘了一阵白雪。雪簌簌抖落,像朵朵分枝散叶怒放的白花,一阵急过一阵,地上铺起了薄 薄一层雪片,远山近水全都似融进雪中。挂在树上的白雪泛出淡蓝色,闪闪放光。见到雪,真有感情了!到四川好几年,何曾见到过雪!回到江 南又看见下雪,真有一种见到熟友的感情,引起多少儿时在雪上打滚、打雪仗、堆雪人的回忆。这里依然是我梦里有过的粉雕玉琢雪花飘飘的 江南!湖边大道两旁,高大的杨柳都还裸露着枯枝。湖水干涸,枯荷凋敝,岸边只有一只大木船、七八只小船,也都破旧。靠这营生吃饭的只是 几个形容干瘦衣裳破烂的女人和小孩。因为下雪,上来招徕生意:“划不划船看雪景?价钱便宜!”
走进公园,亭台多年失修大部破落,游客稀少。古台城映着湖水,像条灰黑色巨龙匍伏,寂寞无语。我遐想起明朝开国之主朱元璋听取谋 臣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策略的事。这又高又厚的城垣,该是"高筑墙"建议的体现吧?兴亡的呖史,给南京涂抹了浓重的"王者之气” 。日本侵略者的儿皇帝汪精卫、陈公博之流,在历史的尘埃中湮没'了,留下的是战火造成的满目疮痍,刺人肺腑,令人心弦颤动、思绪奔涌。 我难忘冯村舅舅、军威小叔战前带我在玄武湖里划船、钓鱼的情景,难忘在潇湘路一号住着时,夏天夜晚能闻到由清风夹来的满湖荷花香气。 那年欧阳在潇湘路住着的夜晚,就有过清风带来的荷花香。可是,一切都已逝去。
二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雨,南京
晨起,雨声沉重。舅舅一早冒雨外出。我决定打伞到雨花台看望妈妈。
坐公共汽车到中华门,下车后坐马车到雨花台。一片柳树林,一块衰草地,混杂着往日的记忆,都随雨一起侵入我的梦中。一路始终凄风 苦雨,我不能不想起上次同欧阳一起到雨花台的情景。马蹄哞导哞导,敲打路面,我的思绪在马蹄声中起伏。还好,抵达雨花台时,雨已停歇 。踏着潮湿的小路,按照记忆的指引,径直从主峰西下,找那片妈妈长眠的空草坪。
什么也没有给妈妈带。既未带鲜花,也末带锡箔长锭。这季节,在南京无法找到鲜花。妈妈是位革命者,她不会喜欢我给她焚化纸钱。我 带来给妈妈的只是我的思念和敬爱,只是我要向妈妈倾吐的心底里的话语。我要告诉妈妈我的进步与爸爸的进步,我的决心与爸爸的决心。我 们正要像她一样,为中华民族、为中国人民的幸福而奋斗。我的心上流着泪,我在心里一声一声叫唤着妈妈,走向她的葬身处。
还是那与欧阳一起踩过的沙砾的土地和荒草、卵石,还是那与欧阳一起踏过的长满苔藓的羊肠小道,还是那与欧阳一道跨过的高高的野草 与荆棘及凹凸不平的坡岗,还是那天我们一同看到过的空草坪。只不过那年是夏天,草坪碧绿,今天是荒蔓一片,草坪坑洼不平,苍黄中到处 可以看到被野狗、野兔扒开洞孔暴露出来的白骨和骷髅。
微雨又降落了,天阴冷。我的心凄恻极了!不到五年,这里似乎未变,又似乎变得很多。总的环境未变,但时光和季节使这里变得衰老和更 加荒凉了。一些零落的小树也弯弯扭扭地长大了。前边不远处,一所用大石块、破砖、土坯胡乱搭成的小屋,是上次来未见过的。据说敌伪也 用雨花台作过屠场,尹二是不是也会葬身在这里?
找不到妈妈的墓碑了!甚至连地点也无法确切辨认出在哪里。细雨将远处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打着伞,鞋袜、裤脚全湿了,在 枯草丛中来回求索。可是,无论怎样,也找不到妈妈的墓碑了。
哦!我怎样才能从岗峦荒野中寻找到自己的妈妈?蔓延的衰草是否能传递我来到的讯息,向黄泉下的妈妈低诉我的思念与哀悼?
雨花台上似乎跳动着母亲的心!我伤心极了,站在雨中痛哭起来。幼年时的印象虽已淡薄,却永远忘不了伟大的母爱。后来,我走向不远处 的那间小屋,希望能看看妈妈的墓碑是否已被小屋的主人用来作为搭成住屋的材料,也希望能打听点讯息。出乎意外的见到屋主是一个贫穷得 像叫花子的单身白胡子老头,伛偻着背麻木地垂着头,正在屋旁用铁锄刨土,不知想种些什么。他是靠看尸埋尸营生的吧?老得耳聋眼花,向 他已无从打听到任何事。他确实是把许多野坟的墓碑收集来做了屋基,把许多棺材板连同破砖、土坯用来遮蔽风雨,就是找不到那块有妈妈名 字的墓碑。
我又重新回到可能曾是为妈妈立过碑的地方,默默鞠了三个躬。为妈妈,也为所有为人民利益和祖国命运献身的人。然后在雨中伤心地离 开了雨花台。我在心里告诉妈妈:我通过了解人生,对比善恶,懂得了您的选择。我以有您这样一位妈妈自豪,我愿您有这样一个儿子在泉下 也得到安慰。
夜里,舅舅回来了,将白天去雨花台看望妈妈的事告诉了他。他听了,先是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带感情地说:“家霆,真正长久能建 立的坟墓,是要建立在人的脑海中,建在人的心里。翻开一部中外历史,英雄豪杰志士仁人无数,真正有坟墓留下来的很少很少,没有坟墓的 却很多很多。真正纪念你妈妈的好办法,是我们都努力工作,继承着她的希望与理想。那种为了替人们争取美好生活而献出热血的人,有没有 坟,后代的人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是不会计较的。因为他们生前本不计较这些,死后怎会再计较?正因如此,他们才是最值得尊敬的人 。人生的最高价值是什么呢?……”他用思索、向往的眼光看着窗外黑黝黝的雨夜,说:“当然不是坟,不是名利地位,而是他们为了真理献 身的精神!”说这话时,我看到他的眼睛似已湿润。我明白,说这话时,他不仅想起了妈妈,他一定也想起了在孤岛喋血的舅妈杨秋水!
二月二十四日,星期日,阴,南京
今天,去中山陵看睹。风寒刺骨,游客极少。昨天的雨水,将石级打扫得干干净净,由下向上眺望,只见石阶,不见平面;由上往下俯瞰 ,只见平面,不见石阶。抗战爆发后,听说曾想把孙中山先生遗体带到重庆,但工程界人士劝阻,认为如果爆破墓穴,遗体也要受到损坏。人 伟大了,谁也不能去毁掉他!现在,抗战胜利,中山陵完整无损,仍旧气象万千。踩着石阶走上去时,令人想起历尽坎坷到达一个历史平面的艰 辛。
由中山陵到明孝陵。红墙剥蚀,荒草满地。走到南面的梅花山,山头梅花多数含苞,有的已经开放。小时候随爸爸来游览的情景还有印象 。遇到一些游客,一个告诉我:往年梅花开时,伪府宣传部长大汉奸林柏生总要约许多汉奸文人来此饮酒赋诗;另一个是七十四军的一个少校 ,告诉我:梅花山上葬过汪逆精卫。汪逆前年十一月病死于日本,尸体用楠木棺材运回南京,大出殡后葬在此地,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相当坚 固。七十四军奉命将坟秘密炸掉。一月下旬炸开坟后,汪逆尸体完整,穿长袍马褂,口袋内发现一张纸条,上有汪妻汉奸陈璧君用毛笔写的"魂 兮归来"四字。汪逆尸体送去清凉山火葬场,化为一缕黑烟。在原来汪逆的坟上赶建了一个小亭。坟前的石板道全部拆除用土填平,以消除遗迹 。果然,我按照他的指点,看到了原来那条墓道的痕迹,并看到许多石板都搬在附近的石像前堆着。
汪逆死得还不久,人们已很少提到他。提到他时,是鄙视、蔑视的。他坟已炸毁、尸体火化,留下的是历史上记载下的汉奸骂名。
下午回来,将来京后的见闻,赶写南京通讯两篇明日寄出。晚上,与舅舅谈起白天去梅花山的事并谈起汪精卫。他说:“早期革命的人, 后期可能成为反革命;晚节不终的汉奸,早期也可能曾叱咤风云。这是一种并不少见的历史现象。”历史人物是怎样失足的呢?怎样才能不失 足呢?怎样才能毕生跟上时代的步伐促进历史呢?值得深思。
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一,阴,南京
天气又潮又冷。舅舅仍在忙他的事,早出晚归。今天上午,我到地政局办理了补领房地契手续。很顺利,交了刊登启事的报纸,付了款, 明天可以领到新契。
离开地政局后,到宁海路二十五号军委会南京看守所采访。宁海路二十五号与苏州同乡会对门,原为西北军将领鹿钟麟的财产,伪特工总 部从日军手中接收后,兼并了与该屋后院相邻的另一幢房屋,修建为一个拘留所,作为关押反对他们的人的囚牢。如今作为关押汉奸的看守所 ,使人想起"作法自毙"的成语。
去时,门禁森严,知道这实际是军统的看守所。向看守所长徐文祺递了名片,要求采访,他说:“拒绝一切外界人士采访。”我与他交谈 ,得知汉奸们去年九月有几十人被押解来所。大都是伪政权显要。除伪代主席陈公博,伪外交部长褚民谊、伪实业部长陈君慧、伪蒙藏委员长 岑德广、伪南京市长周学昌、伪浙江省长梅思平等外,还有汪逆的妻子陈璧君。这些汉奸对陈璧君仍尊称为"汪夫人”。除陈公博独住一间小房 外,伪部长们二三人住一间房,再以下的汉奸则七八人住一间房。陈璧君因患心脏病,身体肥胖兼患高血压,要求由家人照顾,同她长子汪孟 晋、长女汪文惺等关在第二进房屋的二楼上。有的大汉奸日内要解往苏州。
问起汉奸们的生活,他只说:“生活尚好。管理人员原来要解除他们的裤带,他们坚决表示不会上吊,也就罢了。根据观察,确还没有汉 奸想自杀。”又说:“陈公博烟瘾很大,爱吸美国骆驼牌纸烟,正在写自白书《八年来的回忆》。”还说:“犯人们有的认为中央还都南京后 ,一定有大赦,有的认为蒋主席六十大庆时一定有特赦,都抱有希望,互相安慰。”我提出想进去看看,他怎样也不答应。最后勉强允许在外 面朝里看看。看到前面是一幢三层楼洋房,后面是另一幢洋房。整个看守所,有短墙围着,中间童一片大草地。里边静悄悄,人却看不到。只 好失望。不过,也该满意了!徐文祺拒绝采访,实际却接受了我的采访。
临离宁海路前,我问徐文祺:“外界盛传许多万恶的大汉奸如周佛海、罗君强、丁默村等,说是已由军统局戴笠局长保护送往重庆受到优 待,是否确实?”徐说:“不知道!”又问他:“有的报上登载:上海有敌侨房产八千多幢、汉奸房产五百多幢。汉奸产业至少总值在几百亿 元以上,盛幼盒(也就是那个方立荪同他①抗战胜利后,为抢占胜利果实及反共,周佛海、罗君强、丁默村曾被利用,得到过任命。但遭到全国 人民愤怒谴责。在国民党军政人员大批到达沦陷区后,汉奸的利用价值逐步消失。一九四五年九月,周佛海等接受了戴笠劝告,电呈蒋介石"请 准辞职”,日戴笠陪同飞往莺庆.被幽禁于嘉陵江畔的"白公馆"享受优待生活。一九四六年三月,戴笠撞机殒命。后来.周、罗、丁三人均被 押往南京审判。周佛海被判死刑后,由蒋介石发表"准将周佛海之死刑减为无期徒刑令”,进行特赦。因心脏病死于狱中。罗君强被判无期徒刑 ,一九三七年病宛。'默村一九四六年被判死刑,在南京执行。
鸦片生意的盛老三一个人的产业总值就在五十亿元以上,是否确实?”徐答:“不清楚!盛老三关押在上海,不在南京!”
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二,阴雨,南京
上午,十一时取到了补领的房地契。经办此事的那个干练的中年人笑着说:“你这是特殊的!要不然,几个月也补领不到的!”
下午,与舅舅带了房地契同到潇湘路一号,向三青团交涉,要他们立即迁走,好让舅舅找工人修理房屋。想不到却出了件意外的事,遇到 了意外的人。
去时是两点多钟。三青团派来看守房屋的田伯涛态度生硬,脸色凶恶难看。先是索要房地契看,说:“去年冬天,早有一男一女来过了!也 拿了房地契来,只不过你这是新补领的。女的姓方,说是她丈夫的房子。我们确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这房子,当然不吃她那一套。她哭闹了 一场也没用,被陪她来的男厶劝走了。现在你拿这补领的契来,谁知你们是怎么回事?”我明白准是方丽清先来下过手了!我对田伯涛说:“那 是我们的家事,你少管!我是童霜威的儿子,我来收回房子,你们没理由不让!”
田伯涛说:“我做不了主!要由上级决定!”
纠缠不清,形成僵持。说来也巧,忽有一辆浅灰色小轿车驶来停在门口。我不禁引起注意,同忠华舅舅朝那辆车看,只见车上下来一个穿 着朴素却又很漂亮的女人,蓝布旗袍、黑呢大衣,黑发过耳不过一寸,白皙的脸上令人注目的是红唇,手夹一只黑皮夹。一看,我被这突然来 临的人震动了,真想不到!是陈玛荔!
怎么会这样巧呢?但我应该记得的呀!她是三青团中央团部的女青年处处长呀!我怎么忘了呢?
局面对我来说很尴尬,对她来说,显得很自然。她看到了我,款款走了过来,朝我微笑,我也笑着走上去了。我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 遇到您。”
她朝忠华舅舅看看。忠华舅舅朝她看看也朝我看看。她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什么时候来南京的?”
田伯涛见了她,像狗围了主人转,似乎发现了什么,在边上
说:“陈处长,这就是我说过的,来讨房子的!”
我笑着说:“我家的房子,如今被当作敌产接收了!”
她笑了,对田伯涛说:“不说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敌产吗?”又对我说:“听说这房子破坏得厉害,又说有人从重庆来讨房子。一看名 片,居然是阁下,我特地来看看,希望能碰到你,还希望让你满意。”
田伯涛卑躬屈膝:“确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
我说:“家父和我去了重庆,房子当然被鬼子占了。如今胜利回来了,总不能被日本人占住过的房子就是敌产了吧?”
她笑着用上海话说:“这还不好办!权当派人替你看守了这久久就是!我叫他们立刻搬走。”她嘱咐田伯涛:“到百子亭去吧!那里的房子跟 这差不多大,损坏小,在那里把办公室先布置起来!”
田伯涛诺诺连声。陈玛荔问我:“你这下留在南京不走了吧?”
我说:“还要回去一趟,以后再来。”"这房子?……”她问。
我说:“房子要大修才能住。我来,委托熟人修房子!”我指指忠华舅舅,觉得没有必要给她介绍忠华舅舅。
她说:“你还在办《明镜台》?回去之前能来看看我吗?”她递了一张名片给我,“上边有我的住址和电话。”
我违心地说:“好的!”其实心里在说:我恐怕是不会去了!她仍旧笑笑,用英语说:“你看,我又帮了你一个大忙!”我笑笑说:“可是 ,这房子确实不是敌产!是我们家的!”
她笑了,用英语说:“你老是不知恩!”我只好仍对她笑笑。
后来,她同我握手告别,上车走了。临走,朝我看看,忽然笑笑用英语说:“我猜,你是不会来看我的,是吗?”
我笑笑,没有说话。
车开走了,我对田伯涛说:“明天,我们就有人来住,找工人修理房子。请明天就搬!”
这次,田伯涛虽然很不高兴,眼露凶光,但点头说:“可以!”晚上,写信给爸爸将这些天的事都告诉了他,并写了信给寅儿,也简单向 她谈了些回来后的情况。
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晴,南京
中午,忠华舅舅在夫子庙"六华春"摆了酒席请客。除他和我之外,有南京有名的王可方大律师,一个仪表堂堂、口才很好的律师。此外, 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一个沉静白净的穿西装的姓掘,一个像广东人外貌瘦小精干穿长袍的姓梁。
摆这桌酒席的目的,是签订修房与租房契约。修房契约中,我是甲方,忠华舅舅是乙方,他化名刘忠,规定:潇湘路一号的房子,由我委 托大士贸易公司经理刘忠经手修理。修理费黄金二十一两,全部由刘忠一方负担。规定修理完毕后,三年期间,房屋使用权由乙方大士贸易公 司安排。租房契约,忠华舅舅是甲方,老祝、老梁是乙方,由忠华舅舅以大士贸易公司经理刘忠的名义,将潇湘路一号房屋的三年使用权让给 乙方。乙方付给忠华舅舅黄金二十六两。三年后如房屋续租,再另订新约。
王可方大律师在两张契约上都签了字,并接受了手续费。于是,契约有效。我与舅舅,舅舅与他的"朋友"老祝、老梁,其实都在演双簧。
下午,忠华舅舅决定离开鼓楼饭店搬到潇湘路一号去住,因为他要监工,且可节省开支。去那里住,搭地铺即可。他不知从哪里像变戏法 似的借到了被褥。我则因为就要离京去苏州和上海.暂时仍在鼓楼饭店居住。到南京要办的第一件重要大事,基本办妥了,心情轻松不少。
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四,小雨
南京雨量偏多,天仍很冷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童年。童年时稚小的心灵每每收藏着许多最珍贵的快乐与忧愁。下午,到大石桥畔母校去看望 。最突出的印象是童年时觉得大的东西全变小了。房子、教室、操场,小时候都觉得很大,今天下午一看,却这么小。秋千架、浪木、单杠, 小时候觉得很高,现在却觉得很矮。只有树木,小时觉得很大,现在随着年轮增长,觉得还是不小。学校旁大石桥下那条河也很窄很浅了。现 在,这里是一个小学。天下着小雨点。站在校园中,看到许多孩子在嬉闹,我不能不怀念我的童年,也不能不想念起许许多多童年时的同学。 尤其不能不想起欧阳。我必须赶快到上海,赶快找到她!
三月二日,星期六,阴雨,苏州
离开南京前的那晚,忠华舅舅到鼓楼饭店来话别。谈得很久,我向他吐露了愿望。他勉励我的话我再也不会忘记。离开他,我有一种依依 不舍的感觉。虽然这只是暂时的分别。
昨晚来到苏州。晚上那"哗哗哗"的麻将声,今晨那竹制的马桶刷子"嚯嚯"刷马桶的韵律,都与我童年时留下的印象能够吻合。这个有"天堂 "之称的古城,在敌伪鹰爪下已被糟踏得满目疮痍,衰败破落。这里是妈妈柳苇的故乡,爸爸曾在这里同妈妈结婚,爸爸又曾在这里的寒山寺内 被软禁过而坚强不屈。我不能不对苏州有特殊的感情。旅店在一个小巷里,走进小巷,使人寂寞孤独。昨夜下雨,小巷深处孤零零挂着几盏灯 。在路灯微光下,雨丝像一缕缕银线,从黑色的苍穹中乱纷纷挂下来。我望着灯,想着爸爸妈妈在苏州的那场跌宕起伏的梦,心里掀起了暴风 雨。
今天,特地去枫桥镇和寒山寺凭吊。我带着对妈妈的爱到了枫桥镇。岁月的风尘,使这个古老的古运河边的小镇残破、陈旧。置身小镇, 有一种步入历史之感。这里有衰败灰黯的瓦房,有断墙残院里苍虬而出的绿树枯枝,有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有半开的门扉上斑 驳的黑漆和生锈的铜门环。许多门板店面的小铺里坐着打瞌睡的白发老人。我听说外公外婆在这里开过一个单开间门面的烟纸店。妈妈同忠华 舅舅在这里生活过许多个春夏秋冬。但我无处去觅踪迹。走在那条青石板路上时,我想:这条路,妈妈走过,舅舅走过,爸爸走过,现在我在 走了。在这人世间,路是要自己去走的。我今天来走这条路,是不是太迟了呢?我能发现、体会到些什么呢?
后来,到了枫桥旁的寒山古寺。我也弄不清爸爸曾囚禁在哪间寮房?经历过战乱,年久失修,断垣残壁,荒芜不堪。游人极少,香火不旺 ,和尚都面黄肌瘦。我站在大殿前,屋檐上滴溜溜地垂着条状的蛛网和尘埃,像是流苏。风吹来,带有冷意,不禁想起康有为的诗句:“钟声 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风。”想听钟声,却听不到。来到这里,会想起人在旅途的各种各样坎坷经历。宗教想通过信仰来化解苦难,它力 图使人们相信,现世的一切痛苦,最终都将获得公正的报答,由此使人们获得慰藉和平静。但实际,宇宙之间有一种人的意志无法控制、人的 理性也无法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不问善恶是非的区别,把好人和坏人一概摧毁。战争中这样的悲剧很多。而我的体会是,人必须像英雄一样 地与这种命运抗争,来体现人的尊严,来唤起一种崇高的感情。这也是一种信仰,却是有别于宗教的一种积极的信仰。抚今思昔,既有痛苦, 也有欢乐,更多的是激励。记忆中那些鼓舞我前进的往事,我充满了强烈的依恋,正像河水流泻而礁石不会移动一样。我已无心再游览苏州的 名胜园林。我注定是个紧张忙碌的人,像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觉得必须快去上海,去寻找失去的梦,寻找记忆中的快乐与忧愁,寻找我日思 夜想的欧阳……
童家霆上午由苏州坐火车到了上海。在北站下车,从拥挤的旅客人流中走出站来。
春寒料峭,昨天阴雨,地是湿的。在四川时情牵梦萦的上海,现在展现在面前了。天气雨后转晴,有了阳光。这里,曾有过多少难忘的回 忆,这里曾有过多少熟悉的人和事。在四川做梦时,无数次旧地重游,梦见过自己走在上海热闹、熟悉的街道上。现在,真的这样在走了。心 里既有喜悦、兴奋,又有悲戚、哀伤。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说不真切。不愿意再在上次与忠华舅舅住过的火车站旁的小旅馆里住宿了,那 里太嘈杂太肮脏。想找一个比较适中的垣点居住,交通要方便,住处要干净些,又不要太贵,离要去的地方近一些。这样,他从北站坐电车到 跑马厅旁的虞洽卿路,住进了汉口路口子上的扬子饭店。这就在慕尔堂旁边。当年,他同程心如、余伯良一起在慕尔堂上中学时,每天上下课 总要从扬子饭店门口走过。慕尔堂似乎并无变化,扬子饭店下面的舞厅和理发室也仍在。他在二楼开了一个小房问,放下物件,决定出去吃午 饭,然后到沪东正康纱厂工会找银娣。
从汉口路扬子饭店走出来,绕到虞洽卿路南京路口的一家小店里吃了一盘生煎馒头和一碗咖喱牛肉汤当中饭。在南京路坐公共汽车到外滩 。南京路上,还是车水马龙、人流滚滚。有美军的吉普呼啸驰过,开得飞快。经过慈淑大楼时,家霆不能不想到那次欧阳在这里撒下彩色传单 的情景。当年豪情,此刻只留下了怅惘。在外滩下了车,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黄浦江边。江对面是浦东,宽阔的江上布满着船舶和舢板。江中常 有船上的汽笛长呜,声音凄凉悠长。阳光照得江水金光粼粼。当年在这里常看到的日本军舰不见了,停舶着几艘青灰色的美国军舰,在阳光下 铁甲闪闪发亮。回头看时,面向黄浦江的是一幢幢高楼大厦,有金字塔般熠熠闪光的尖形屋顶的沙逊大厦,有如石块垒砌成的门首有巨大铜狮 的汇丰银行,有沉重巍峨的江海关大厦和大厦高处敲打起来声音好听的巨钟。沿江的路上,电车当当,汽车嘟嘟,人海滔滔。有些美国水兵在 江边拍照。
江海关的大钟正敲两点:“……当!当!”
仿佛行进在历史的曲折长廊之中,家霆陷入沉思。遽然勾起了无数扑朔迷离的回忆。走着走着,想起了在外滩公园同忠华舅舅的秘密见面 。那天在临江的一只空连椅上,曾看到一个醉了酒的花白头发的老人,穿件驼色破长袍,哼着京戏:“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走着走着 ,想起了同程心如和余伯良一起,那次趁天刚黑偷偷将一叠抗日传单散发在外滩公园……
豪壮而难忘的回忆排山倒海而来。啊!往事如烟!往事如烟!斑驳多年的旧事,早已成了镜花水月,那是一段多么峥嵘的岁月,如今只留下了 心海中的波涛。阳光下,家霆感到失去爱情的日子,犹如阴天般沉闷。他与欧阳素心之间,有过那么深的爱情,却会落得今天这种黯然。失落 的爱情融成回忆,这种回忆已经化成离愁别恨和凄凉落寞。所幸家霆是意志坚强积极进取充满朝气的青年,他的爱心与决心,使他探究欧阳素 心之谜的决心更坚定了。由外滩坐电车到达沪东杨树浦区了。家霆来找银娣,像有酒精在血管里起兴奋作用似的,浑身激动。来找银娣,当然 不仅仅是为了打听欧阳素心的下落。他对银娣有感情,银娣过去在他和欧阳之间,是一座桥梁。见到银娣,会勾起一连串的往事。不仅仅是对 欧阳,那是对死去了的金娣——银娣的姐姐的忆念,是对被敌伪暗杀了的舅妈——杨秋水阿姨的怀念,也是对忠华舅舅在上海从事一种秘密特 殊战斗留下的忆念。家霆就是怀着十分急切想见到银娣的心情,出现在正康纱厂门前的。
几部汽车和卡车隆隆驶过。正康纱厂门口挂的是"中纺"的牌子。这家日本人的纱厂已由经济部接收,现在又由"中国纺织建设公司"接收了 。工人正在罢工,厂里气氛使人感到紧张、冷清、不安。家霆说了银娣的名字,门卫好像很熟悉,叫家霆等一等,让人到工会把银娣找出来。
如今,银娣出现在家霆面前了!
将近四年不见,银娣该是二十二三岁了吧?变化很大。有明亮的眼睛,落落大方的沉静态度,面容酷似金娣,个儿高得多了,身材也完全 成熟了,脸色健康,仍是清汤挂面头,上海女工的打扮,很朴素。旧阴丹士林短裢,套着件旧的酱红色绒线衣,下边是黑布裤。
两人四目交替地凝视着,在双方几乎陌生的外形上,彼此仍有着记忆里熟悉的面容与姿态。当两双熟悉的眼神交汇在一起时,似有二种神 奇的力量,把两人都吸引在同一个世界中了!
“啊,是你呀!真想不到!”
“是呀!银娣!你二十多了吧?”他们紧握着手,牢牢不放。
“啊,啊,见到你真是高兴!”银娣同门卫说了以后,作了登记,将家霆请到厂里边,在工会旁的一间小空屋里坐下,忙着去隔壁工会里 倒了一杯热开水过来,亲热地说:“你长高了!刚一见,有点陌生,再看看,样子没有太大变化。”
家霆见她十分热情,心里沸腾似的说:“分开快四年了!常常惦记着你!胜利后,我曾有一封信寄到环龙路,估计你没有收到。后来,幸好 我见到了你给忠华舅舅写的信,谢谢你还记挂着我!”"应该记挂的嘛!你的信寄到环龙路当然是收不到的。房子早被军统劫收了,我也早就离 开那里了。”她将别后的一些情况简 单作了介绍。这些其实家霆已在银娣给柳忠华的信上看到过了,但他宁愿再听一遍。
家霆估计银娣一定是忠华舅舅他们一路的人。不然,怎么现在又在正康纱厂做工会工作?但不宜挑明,只是把自己这次同忠华舅舅一同来 上海和去南京的情况大致讲了,又简单介绍了自己去四川后的那些情况。
银娣静静听了,她老练、沉着,眼睛仍是那么莹黑,那么灵敏。她笑着说:“近两个月来,忙极了!胜利后,物价飞涨,工人生活真是困难 极了。重庆来的只管自己劫收发财,对工人的死活不闻不问。有的还把我们工人看成是'伪工人'。连续罢了好几次工,沪东、沪西各厂之间都 有联系,同社会局谈判,同中纺公司的代表谈判,主要是让工人们不致饿死能活得下去。在工人坚强团结的压力下面,他们软了下来。上月底 ,协议书签了字。但本厂有不少过去因美机轰炸被鬼子疏散和日本投降时失业的工人需要救济。他们生活没有着落,一家老小要养活。社会局 和中纺公司签了字又反悔,不想管这些人,罢工就结束不了!过几天要过'三八'节了,这是胜利后上海妇女的第一个节日,我们要通过这个纪念 日来提高女性的觉悟,使罢工坚持到胜利。现在正忙着筹备。”她洋洋洒洒一说,使家霆颇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感觉。这是一个新的发 现,银娣的话朴实,却有气派,她是那种不畏强暴、大胆站在工人队伍前列前进的人!
家霆拿出笔记本来,较详细地向银娣问了一些有关沪东、沪西工厂罢工的事。银娣也谈了工人为了争取成立自己的工会同特务斗争的一些 事例。家霆都作了记录,作为写通讯特写的素材。然后,又问起银娣上海的一些情况。他心里自从见到银娣开始,就在思念欧阳。但银娣直到 现在没有提出欧阳的事,他明白在银娣这里是得不到欧阳的新讯息的。那么,何必去早早揭开这个伤痕上的痂结呢?他怕那种难以忍受的刺痛!
银娣的眼睛有时静悬着如同落日,说起话来时眼里却像有急闪的电光,烁烁发亮。她说:“胜利后,接收的人一批批来到上海,空中飞来 ,水里漂来,地下钻出来,都是些饥鹰饿虎,大发胜利财。开头,只要重庆来的,上海人都热烈欢迎。现在,同对待敌伪官吏差不多了。胜利 前,美机轰炸上海,上海人宁可被炸死心里也高兴。但胜利带给老百姓的不是光明和幸福,只是血和泪。美国兵在上海醉酒闹事,侮辱中国女 人,大家印象很坏。美国正在帮着往中国的内战上面浇汽油,好不容易胜利了,又要动枪炮杀自己人,叫人怎么想得通?”
听着她说,家霆看着银娣的脸,难过地想起被日机炸死的金娣来了。金娣长眠在广东坪石,八年多了,该只留下白骨和尘土了。她的妹妹 成长成熟起来了!银娣的话不多,却生动地把人民反饥饿、反独裁、反内战的情绪都扼要谈出来了。家霆夸赞说:“银娣,时间是最伟大的老师 ,逆境磨练人就像火在炼金子,见到你现在这样子成熟,我太高兴了!”
他到这时候,忍不住把心里最想问的事提出来了,说:“银娣,你有欧阳的新消息吗?”
银娣看着家霆的脸,家霆的眼神充满期望,也充满一种对欧阳的思念。这种眼神是使银娣同情和痛苦的。她带感情地答:“没有。”又说 :“连欧阳筱月的消息也没有!”
家霆脸上失望,眼睛干涩像在燃烧,问:“银娣,我已经有点绝望,但毫不动摇。我想找到她,你说该怎么办?”
银娣带点疲倦而又热情的目光充满怀念和悲哀,说:“上海滩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大海捞针,是捞不着的!”又遗憾地自责说:“只怪我 那天碰到她时,没有能一直盯着她盯到底。最后因为我有急事就离开了她。要不,就好了!”
家霆感到失望和空虚,也感到一种重温旧梦的温暖。他从不吸烟,这时忽然感到很想吸一支香烟,用辛辣的烟味来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 提起精神来,压制心中的孤独与酸涩。他面上平静地缄默着,心中汹涌起波涛,说:“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她!”
银娣怜恤地问:“到底她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家霆没有隐瞒地、坦率地将前后情况讲了一遍。
银娣脸色变了,深深"啊"了一声,焦灼而亲切地说:“唉!坏了!坏了!她陷在一个大陷阱里了!怪不得她会这样。她本来非常好,对我有过 恩惠。但是,现在,我怕她已经身不由主了!同她这样的人交往,会有危险!何况她坚决拒绝了你,恐怕也是为你考虑,你想过没有?”
银娣的话政治上成熟,使家霆想起离开南京前那夜忠华舅舅说过类似的话,家霆不能不点头,血液在太阳穴里跳动,他说:“我想到过。 我不能遗弃她!我想伸手把她拉上来!也许是妄想,但我连灵魂也爱着她,除非我死了!不然,我的心是不死的!”
银娣没有再说话,沉浸在一种深远的思索中。家霆这时发现,刚见面时感到银娣面色很好,那时是兴奋造成的。其实,银娣的脸色不好, 是一种营养缺乏的面色。她的生活肯定是艰苦的。
家霆又问:“我后母家的舅舅方雨荪,还有那个江怀南,你不都是认识的吗?他们后来情况怎样了?”
“离开也都很久了!方雨荪是个惟利是图的生意人。江怀南是个道地的汉奸,弄不清怎么了。反正现在汉奸花钱买个地下工作证明的也不少 。”
有个女工匆匆来找银娣,说要开会。估计她很忙,家霆问了电话号码,将自己住在扬子饭店的房间号码和电话号码都留给了银娣,并且告 诉她,离重庆前曾将她的地址告诉了亲友,托她有信及时代转,就同银娣握手告别,走出了正康纱厂。
心里空荡荡的,不知该往哪里去。为了寻找欧,决定到霞飞路、环龙路一带去,心里侥幸地希望能碰巧遇上欧阳。银娣在那一带遇到过欧 ,说明欧心里一定还眷恋着当年的许多旧事和旧情。到那一带,万一能遇上她多好!遇不上她,旧地重返,也可以得到一种感情上的满足。愿意 为她踏破铁鞋!整个上海的每条街道,以后都要走一走!
终于在下午四点多钟时,又站在霞飞路靠近环龙路那白俄开的"白拉拉卡"罗宋西菜馆门口了。橱窗里那张斯大林的半身巨幅画像仍在,笑 得很得意,相框周围撒着五彩缤纷的花纸屑,绕着细彩纸带。但那家德籍犹太人开的小小照相馆不见了,店面已变成一家出售女子皮夹、手提 包和香水等用品的小店了。原先德国犹太人的小店里,秃顶熠熠发亮的店老板,曾供着一张金框装的希特勒的大照片,那个唇上有一撮短髭, 额上有一绺流水发,臂上有硭字臂章的隐含杀气、满脸妄自尊大的神经质的战争魔王,随着德国法西斯的覆灭,连照片带小店都消失无影了。 也许这就是历史?仿佛耐人寻味又有颇多值得思索的人生三昧在内。
耳边听到"白拉拉卡"里放着舒伯特的《小夜曲》,属于世界的着名音乐家的名曲是不朽的!情意绵绵的乐声轻轻流进家霆的心窝,舷而忧伤 ,柔柔地似在诉说一段古老而斑驳的爱情故事,充满诗意。他同欧阳曾在这里听过这支优美的乐曲。曲子中缠绵悱侧、惆怅高远的意境,使他 神伤。他没有走进"白拉拉卡"的愿望,孤独地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带着伤感的心情。
又走到环龙路欧阳家花园洋房的黑铁门跟前了。攀满爬山虎绿蔓的洋房,此时藤枝尚未返青。朦胧的楼房、熟悉的格局、幻觉似的过去, 使思绪笼上了恍惚的空蒙。这幢讲究的法国式洋房,原先二尺多高的矮围墙上,围着带有尖镞的铁栏栅,后来加高成了砖墙。门上贴着军统局 盖有关防的封条。封条是早贴的,后来住了人,封条在门开处撕裂,天长日久,被风雨和时光洗刷得破烂变色了。里边住着人,估计是军统的 。家霆在对街伫立,朝楼上张望,看到阳台上有个女人正在洗晒军衣,想起在那间他熟悉的窗口的房里,曾听到欧阳吹奏的动听的口琴声。一 时间,似乎看到欧阳素心在窗口向他微笑,听到她忧郁地说:“我是怕我们加深了感情,对大家都不好!”
然后,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旋律萦绕在耳畔。当然,只是幻觉。并没有欧阳,更没有话声和乐声。
倒是有一辆黑色流线型的小轿车揿着喇叭开来,停在欧阳家旧居门前。黑铁门张了大嘴,汽车驶进去。可以看到,开门的是个穿军便服的 ,坐在汽车里的,也是军人。
家霆的心由于满是伤感而发胀,微喟着迈步离开,突然想起看到过的几句诗:“我想对你再说一遍我爱你/可是你不在/这句话反而使我 更孤寂。”
绕道走到法国公园来了。买了票进去,太阳已经西斜。游客稀少,落叶的法国梧桐刚刚萌芽。径直找到了那棵常青的落地大雪松。夏天时 ,树背后池畔有个喷泉会喷溅出晶莹的水花。六年前在那个冷雨飘拂有着寒风的冬日中午,他曾在这里吻过她。他们手拉着手,像两个快乐的 小孩,在细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带着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
那天,细雨飘拂,他亲切地问她:“能永远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朝他看了一眼,睫毛上是透明的碎雨珠,像是在说:“难道还需要我回答吗?难道还不相信我会永远爱你吗?”后来,第二 次在这里奇巧地相遇,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了。一时忘掉了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
欧阳颤动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盈盈的泪珠涌上眼眶,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兴奋而又醉心地流着泪,亲切地吻着她被雨淋湿了的黑发,像在沙漠上遇到了绿洲,激动地说:“我知道你仍爱着我!我不能没有你。”
一切都过去了,消失了,流逝了。
家霆木头似的站在那里,让那棵年迈的雪松伸出绿色的手掌抚摸他的脸。站了好一会儿,希望出现奇迹,欧阳会突然也来到这里!但是,没 有!心上像一片荒漠。他固然知道,爱情像一杯芬芳的醇酒,喝醉了,会像醉鬼似的使人生变得毫无出息。如果不醉,它却有着激动人生前进的 伟力。人仅仅为爱情活着,是可悲的。只是此刻,爱情的磨难使他如醉如痴,呼之即来,挥之不去。他的忠诚和坦率,他的守信和重情,初恋 的幻灭,使他诚实的灵魂几乎无法忍受。他的心像经过一番浩劫的战场,被破坏得一片荒凉。漫无目的地、失望地从原路走出法国公园,又徜 徉在霞飞路上。霞飞路改名叫林森路了。走着,想起了同欧阳-起在这条路上漫步的事。啊!一切的回忆都甜蜜、隽永又辛酸。此刻,倘若在这 里迎面忽然看见欧阳该有多好!
路上的商店里和人行道边的地摊上,都摆满了美国货:罐头食品、美国香烟、化妆用品、玻璃丝袜、克宁奶粉、菊花牌淡奶、美军的给养 ……简直是"无美不备”。
他沿途仔细张望、寻觅,注意着迎面来的和对街走的每一个女性。可是,没有,只有失望接着失望。
霞飞路上过去那家花店仍在,这里仍有温室培育的粉红康乃馨和鲜红芬芳的玫瑰花出售。欧阳最喜欢这两种花了。
一直走到距善钟路口不远处了,天已渐渐向晚了。忽然,看到一家出售旧文物、旧画等的拍卖寄售商行。在橱窗里,醒目地陈列着一幅有 金边画框的大画。啊!啊!他几乎大声惊叫起来。这幅画!怎么会是这幅画呢?怎么偏偏是这幅画呢?烧成了灰也认识。画上光的运用是那样神奇 !画的色彩漂亮极了!画得随心所欲,飘飘欲仙,富于灵气,把人带入梦一样的仙境。画上蕴含着美,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一种震撼人心引起人思 索的美!
是欧阳素心画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呀!
记得,那个神奇的下着雨的夜晚,在她的房里,他看了画后,赞叹地问:“啊,美极了!真是一幅奇异的杰作!可惜我能有感受,却说不出! 能告诉我,你画的到底是什么?”
她爽朗地笑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我画的是我想追求的东西,也许是和平?是幸福?是爱?是美?是真理?总之,是最最美好的东西, 也是我想象和感觉中缥缥缈缈的东西。最美好的东西都被战争破坏了!”
现在,岁月苍苍,历尽波折,这幅画怎么会来到这家拍卖寄售商行里了呢?
当然,也容易得到答案。环龙路上欧阳家的故居早被军统接收,里边的所有财产物件自然都已被侵占。这幅画送到了拍卖寄售商行来也不 奇怪了。
不由自主地,家霆跨步走进店里去。店里亮着电灯,货物充足,各种古董花瓶,各样古玩玉器、珊瑚枝、景泰蓝器皿、画幅、绣花织锦类 用品……琳琅耀目。但生意冷清,没有顾客。一个戴眼镜的黄脸花白头发的西装矮胖子,上来笑脸相迎。他眼镜下的一只斜眼看起人来显得特 别精明。
蒙霆指指橱窗里的《山在虚无缥缈问》,故意问:“这幅画有来历吗?是什么人画的?”
矮胖子亲昵恭敬地回答:“那还弄不清!但画是一流的!价钱也不贵!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内行。其实,无名画家的作品每每并不比名画家的差 。现在买着,将来会值钱的!”用的是一种带有诱惑力的语调。
家霆站在灯下,萌生了立刻想把画买下来抱在怀里的感情,问:“多少钱?”
矮胖子笑着伸出食指和中指、无名指比划,做了个手势:“三十万!法币!”
这两天,金价猛张,一两金子价已涨到十八万元。三十万法币折合一两六、七钱金子了!这真是漫天要价,实在太贵了。
“最便宜多少钱?”
“好吧!最便宜一条小黄鱼,外加六万元!好不好?”矮胖子爱用斜眼看人,黄脸上装出诚恳来,“你也别再还价了!这画来看过的人不少。 前天有人出一两二钱金子我没卖。这是最低价了!你买了绝不会吃亏的。”
家霆身边哪有这么多钱!他感到为难,又实在舍不得不买。临来时,将欧阳首饰盒中仅剩作纪念的一副珍珠项链、一对翡翠镶金耳环随身带 来了,目的是见到欧阳想先还给她。现在,寻找欧阳无望,这幅画怎能不买?决定用首饰来换回这幅画,又有点犹豫,说:“你再说个最低价 吧!”
“你到底是不是诚心买?”"当然!”
“好吧!忍痛再让你两万元!爽快哦?”矮胖子看得出家霆急着想买,更不愿意大杀价了。
“再多让点行不行?”矮胖子用斜眼瞄着家霆,用一种心疼的口气说:“说实话,现在生意不好,才这么便宜的。不然,这幅画爱说什么 价就是什么价。你没看看,连相框都是上等进口货!”
家霆终于咬牙说:“这样吧!我是远地来的,随身没带这么多钱,得叫外地汇钱来。你给我留一礼拜,一礼拜内一定不要卖掉。我一定来买 ,决不失信。你看行不行?帮帮忙吧!”
矮胖子门槛精,笑着说:“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钱随时来买好了。我们要是卖不掉,当然给你留着。要是人家出高价,做生意嘛,就是为 了赚钱,就高不就低,你也就别见怪。”说着,他似乎发现家霆身上油水少,又有客人进来看货,势利地撇下家霆去招呼刚进店的一男一女去 了。
家霆想:我还是得买下这幅画!但,钱怎么办?找银娣想法筹借?不好开口,工人现在生计都无着落,银娣明摆着很穷。打电报到重庆,让 爸爸电汇钱来?他又踌躇。
他走出店去,又站在玻璃橱窗前张望。外边早已万家灯火。夜的都会噪音沉寂了许多,火辣辣的心上凉爽了许多。电车"当当"响着铃"隆隆 "地在轨道上驶过,晚归的行人都脚步匆匆在走向回家的路。他看着那幅亲爱的画,眼前始终映现着欧阳素心美得惊人的面容和跳动着希望的火 苗的黑眼睛。店家来上牌门了。法国梧桐在水银似的路面上撒下枝干的影子。路灯光昏昏沉沉,他怅怅地离开。沿街公寓楼房里家家户户窗户 里朦胧如纱的灯光,显示出一种与外人无关的温暖和舒适。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像一个可怜的流浪者。
第二天一早,下着雨。家霆想到南京路外滩的电报局里打个加急电给童霜威,请爸爸火速电汇款项来买画。这是想了一夜决定的。此刻, 想到爸爸经济不宽裕,又犹豫了。他思考了一夜,仍舍不得用欧阳的首饰换她的画,心里矛盾,痛苦得很。
雨很大,有暴烈的雷声和闪电将雨水从云团里癫狂地泼下来。想到要了自己的心愿(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心愿呢?),他打着伞,买了一把 鲜花,暂时把心头买画的事放一放,到沪西埋葬杨秋水阿姨的公墓里去给舅妈扫墓。
春雨潇潇,天上的雷声常在奏乐。进了公墓,墓场里最大的变化,是比从前多了数不清的新墓。仅仅六年不到的光景,竞又新葬了这么多 人。战争时期,人好像衰老得快,也死亡得多了。这飘着苦雨的天,家霆不禁想起同欧阳素心当年来参加葬礼给杨秋水阿姨鞠躬的情形了。
那天,在墓前,淋着小雨,欧阳忽然流泪了,雨水和泪水混和在脸上,若有所思地说:“……生命不在长,而在好!”
现在,欧阳在哪里?她那本来应当如春花灿烂的生命怎么了?走到了杨秋水阿姨的墓前,周围的环境仍同以前相仿。四周湿淋淋,静悄悄 。有不知名的小鸟被雨湿了翅膀,在树梢哀啼。坟地里在"沙沙"的雨声中仍似有悠长的叹息,也有万般悲哀,又似有沸腾的激情和奔腾跳跃的 冲击,用无声的形式在表达。
苍翠长青的柏树,在墓园里迎着风雨"簌簌"作响。杨秋水阿姨墓上那块美丽精致的大理石墓碑,经历过日月和风霜雨雪的侵蚀,比当年陈 旧了一些。但有好几束已经枯萎的鲜花放在墓前,说明不久前曾有过一些人来上坟。碑上两行金字,被三月的春雨洗得一尘不染,灿灿放光。
家霆放下雨伞,淋着雨,献上鲜花,独自出神,心非常安静,立正站着说:“舅妈,我来看望您来了!”说时,流下泪来。他先恭恭敬敬 鞠了三个躬。然后,又鞠了三个躬。忠华舅舅在南京有事未来,他应当替他鞠三个躬。然后,又鞠了三个躬,这是代表欧阳的。
他打着伞,凝望着那两行金字。从"秋枫之壮丽"上,忽地想起了"枫叶荻花秋瑟瑟"的诗句。这几天,报上的消息不好。内战冲突并未停止 ,危机仍然紧迫。报载:国军已由美国前后装备了二十二个军,包括五十七个师。美国还帮助国军收缴了在华军的大部分武器,以空运、海运 帮助国军接收全国各大城市。枫叶与荻花,红与白的斗争,使中国大地上仍将流遍鲜血,使这寒冷的春天蕴含着秋的意境。真像一本小说的名 字一样,这是"春天里的秋天"!
想到这些,家霆在杨秋水阿姨的墓前,感到了一种时代的使命感,一种爱国与理想信仰的责任心,使他压制了不少悲恸。
下午,家霆赶了远路,又到龙华附近安葬大舅妈"小翠红"的公墓里去。去时,特地带了两大盒冥币去。他认为迷信可笑。但他是个讲信义 的人,始终不忘大舅妈在他最可怜的时候给予他的美好可贵的心意。也始终不忘自己的承诺。大舅妈不止一次说:“家霆,如果我死了,你回 来了,会到我坟上给我行礼化点纸钱给我的吗?”迷信的善良的大舅妈"小翠红”,那么值得怜悯,他不忍心违背自己的承诺。
“小翠红"的墓在公墓的东北角里,当初建时就很马虎。墓碑小,墓地窄,也未栽树。墓背后是围墙,高头是一棵长在墙外的大白杨树。如 今,墓周围枯草刚刚开始返青,荠菜已经长出嫩嫩的小叶。周围坟连着坟,墓连着墓。看来都有人来祭扫过,墓前有枯花,也有烧纸钱的焦痕 。大舅妈的坟墓却荒凉、孤单,特别凄凉。家霆在这里,感到和大舅妈靠得很近。想起往事,心里难过。鞠了三个躬,默默地说:“大舅妈, 我回来了!来给你烧纸钱来了!”将两盒冥币都散堆在坟前,擦火柴点燃了。看着纸钱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灰烬又被初春的寒风吹得扬扬洒洒飞 飘起来。
纸钱化尽,他觉得遂了一件心愿,心里舒适些了,才离开大舅妈的坟墓,走出公墓。
了却一件心愿,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畅快。遗憾的是,要寻觅欧阳素。却无从下手。这个心愿怎么才能实现呢?唉,唉!
四
没有理由为了思念、寻找欧阳就影响工作。童家霆为了寻找欧阳,花了一天,有目的又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逛,两腿酸疼,鞋底也真要跑破 了,依然毫无着落,他只好暂时把这同买画的事都放一放。
为了给《明镜台》写一篇有吸引力的特稿,家霆决定访问日俘、日侨了解情况,赶写一篇《上海访问日俘日侨见闻》,用航快立即寄给寅 儿。
上午,他到江湾"京沪区日本徒手官兵管理处"访问,接待的是管理处处长黄光汉。这是汤恩伯第三方面军的一个上校军官,瘦瘦高高的, 穿着笔挺的军装,说起话来爱皱眉头。他说:“现在有日本徒手官兵十七万余,安置在江湾、南通、苏州、南京等地集中营,主食与国军同量 ,副食待遇较国军略高。这场侵略战争,使许多日本军人把人性和良心什么的都扔掉啦!他们杀人也不难受,强奸也不脸红。目前日俘的思想状 况,有的因为过去作恶太多,怕中国人报复,急于想早日遣返日本;有的不服气,至今还不承认他们确已战败。很多人认为他们既不是被中国 人打败,也不是被美苏打败,投降是他们天皇的权宜之计,是为了避免本土遭到更严重的破坏,保存国力,早日结束战争,以备将来重显国威 。这很危险!”家霆提出,希望直接同一些会说中国话的战俘见见面,谈一谈。黄光汉答应了,安排了一问房,把日俘找到房里来谈。
第一个选的是个日本少佐田村良雄。一个傈悍的军人,光头,络腮胡,红脸膛,凶恶的大眼,像条赤练蛇。穿着已经旧了的军装,一副桀 骜不驯的架式。在家霆对面的凳子上坐了,讲话坦率,声音很大。
家霆感到这是一个可怕的人,尹二一定是被这样的日本人杀死的!问:“你对日本无条件投降有什么看法?”
盯村良雄的表情苦闷而阴沉,劈腿坐着用粗嗓门答:“如果天皇不下令停战,日本仍有战胜的希望。”
家霆尖锐地说:“你认为日本的战犯应当得到惩罚吗?”
田村居然龇着牙说:“据我想,什么人该是战犯很难下一个明确的界限。”
“为什么?”
“比如我吧,我是少佐,也当然有一点责任。可是我是一个军人,我只是奉命打仗的。而且,中国多年来的反日教育,也该负一份责任。 ”
黄光汉坐在那里听了,直皱眉头。
家霆心中燃烧着最强烈的憎恨,笑了一笑,这是一种勉强的笑,不是气得十分厉害,是不会这样笑的。他严肃庄重地说:“你是倒因为果 了吧?中国有抗日教育,也是日本数十年侵略之果。你们日本军人,在中国土地上烧杀奸掠,无恶不作,杀了中国多少人!毁了中国多少城市乡 村!掠夺了中国多少财富!现在战败了,倘若再不深刻认识你们犯的罪,难道还想'以后卷土重来继续再走侵略的老路吗?”
田村良雄狰狞的脸上先变得泛白,随后又涨得极度的绯红。忽然,他用军人姿态笔直站起来,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也许是屈于压 力,也许是表示歉意。
家霆见他这样,善意地教训说:“日本军国主义的侵华政策,不仅使中国人深受其害,普通的日本人也是一样。你们不久将被遣返。回去 以后,应当以你们亲身经历的惨痛教训教育下一代。坚决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此后与中国人世代友好相处。如果还是像过去那样带着刀 枪大炮来,你们就要好好地想一想:你们在战争中死在国外和本土上的人有多少?侵略者是必然要在侵略战争中失败灭亡的!”
田村良雄仍旧沉默,又站起来更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他闭白不再说话了。
家霆同他的谈话就到此为止。黄光汉叫田村良雄回去,对家霆说:“你刚才讲得不错!”
家霆明白:这个武士道的少佐,虽然鞠躬,决不一定是真诚服罪,危险也在这里。中国现在不采取冤冤相报的办法。但军国主义的法西斯 细菌如果不消灭,将来容忍它滋生蔓延,对中国,对亚洲,对世界还是一种不可轻视的危险。要在人的心中消除战争。不然,战争的根源将永 难消除。由于有这种忧虑,家霆决定将田村良雄的谈话和自己的想法如实写给《明镜台》。
第二个找来谈的,是一个《东京新闻社》的中年记者,名叫池田信夫。带有知识分子的气质,又表现出一种固执的自信。瘦长脸,窄窄的 脑门,眼睛如山羊般大而无神。黄光汉在把池田信夫叫来时,事先皱着眉告诉家霆:“这记者承认过去写过报道,赞扬在襄樊一片的日军某部 队有一次秘密大批屠杀中国战俘,为了祭奠战死的口军,砍掉一百多中国俘虏的脑袋举行慰灵祭。”
家霆问池田信夫:“你是新闻工作者,你对日本侵华有什么看法?”
他先说:“的本是一个君主国家,没有民主,制订政策,决定和战,我们做不了主。”
家霆点头说:“这也是!你是说,如果有了民主,人民就能反对侵略战争,是吗?”
池田信夫搓着脸,似乎内心疲劳。他的中国话说得不顶好,但能恰切地达意,答:“我也不完全是这意思。日本……侵略中国,主要是… …因为日本国家小、人口多,太穷了。”他说得慢条斯理,是在斟酌用词,有板有眼,沉着冷静。
家霆听得不受用了,说:“穷人并不一定要去做强盗。何况日本并不穷,你觉得你不是在为的本的侵略罪恶辩解吗?”
池田信夫眼睛疲惫无神地眯缝着,笑笑说:“人不可能都是圣人。生活是在不断变化的。人们知道自己的昨天和今天,但又有谁能预测明 天和后天呢?反正……日本……败了!这一切……都不必说了!我的家,在……广岛!我恨战争,恨原子弹!”说着,泪水流下来。
他的话不多,一种特殊而复杂的心态表达得很清楚。
家霆觉得这样一个接受过法西斯教育的新闻记者,家人又死在广岛的原子弹下了,不可能讲几句就使他大大改变观念,决定谈到这里为止 。请黄光汉再找两个日本士兵来谈话。
来的两个日本兵,一个叫井上,一个叫朝仓。井上恭顺地舔着嘴唇阴沉地微笑,眼睛似乎罩着一层雾气,脖子上的青筋紧张地跳动着,谦 卑得很;朝仓眼睛滴溜溜的,显得狡诈,表现的态度比旅店茶房还恭顺十倍,给家霆的印象是有意要用恭顺的态度,叫人忘掉"皇军"的凶残面 目,征服中国人的心,使中国人同情他们。
家霆平静地问:“从你们日本人的立场看,对中国这次接收有何意见?”
井上沉吟了一会,下意识地笑笑说:“感谢宽大!不过有一小部分地方……中国军队一到,就……限我们一二小时内迁出,不大方便。”
家霆笑笑,有理有节地说:“当日本军队侵人中国各地时,中国人不但连五分钟的时间都没有,生命财产也都毫无保障,这恐怕你也是清 楚的吧!”
井上不说话了。只是舔着嘴唇傻笑。朝仓脸变了样子,沉默着。家霆问他:“你现在有什么感想?”他唯唯诺诺,只说:“很好!很好!” 又结结巴巴地说:“我……中国话……说不好!……听不大懂……”
看到他们的样子,家霆感到不可能采访到更多的东西,让他们回去。又同黄光汉谈了片刻,听他介绍战俘的一些情况。黄光汉最后送别家 霆时,说:“童先生,刚见你时,我觉得你太年轻。结果,发现你很老练,义正辞严,是个好记者!”
家霆离开"京沪区日本徒手官兵管理处”,马上赶到虹口"第三方面军日侨管理处"采访。汤恩伯大受重用,他统率的十几个师全是美式装备 ,去年九月就由美机空运到南京、上海受降。传说将被任命为京沪卫戍总司令。想起那年在河南的见闻,看到汤恩伯这样受到重用,家霆忍不 住要想到法国作家包亚罗的一句名言:“愚者总会找到尊敬他的更傻的蠢蛋!”
上海有十万日侨,日寇的移民也真吓人。虹口区本是日本人的集中居住区,日本浪人很多。许多"中国通"杂居在中国人中问,经常与日本 特务机关保持着紧密联系,大都奉命负有监视中国人的特殊任务,随时报告中国人的思想和活动情况。在虹口区贩卖鸦片、白面和吗啡,开设 赌场、烟馆、妓院进行毒化中国人罪恶活动的日本人也极多。现在,他们由"日侨管理处"管理,并未集中也无法集中,基本仍住在原地址。日 侨管理处的一个佩上尉衔的胖军官,名叫唐之光的,懂日语,陪同家霆去进行采访。家霆实际也是想在虹口区日侨比较集中的地方,作一番巡 礼。
虹口区里,日本人经营的较大的商店都已关门停业,门上贴着"停业"的字样,有的店门上还交叉贴着第三方面军的封条,有一种不景气的 气象。日本人的小本经营摊铺多起来了。小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