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者:徐兴业 字数:40630 阅读:48 更新时间:2016/07/03

第二十一章

(一)

  虽然朝廷明令伐辽战争还要继续下去,但是前线仍然笼罩在战败的悲观气氛之下,丝毫看不出有一番重振旗鼓的新气象。

  撤销了种师道都统制职务的同时,大权独揽的童贯乘机撤销统帅部的编制。统帅部中有一部分可以为他所用的人,都归并到宣抚司编制中去。西军化整为零,分别驻守在雄州、霸州、安肃军、广信军及其附近或稍后一带,由各该管区域的将领负责防守,全军实际上已没有一个头儿,一切都要听宣抚使的指挥。

  宣抚使司的本身为安全计,在胜捷军和童贯自己从东京带来的禁军的保护下,撤至河间府。东京带来的这支禁军现在特从殿前司调来高俅的副手何灌统率。这支军队未经一战,只随着童贯逃跑两次,官兵的员额就减少了一半,比战败的西军官兵损失的比例还要大得多。童贯明知道它无用,打不了仗,只好摆在身边壮壮自己的声势。

  宣抚司僚属们由于种师道的撤职,总算在笔墨官司上替主子立了一功,再加上继续伐辽,仍有油水可捞,现在又围绕在童贯左右,并且把他抓得更紧了。但河问府也不算是安全区域,他们还是惶惶不可终日,继续随时整好行装、打好铺盖,以便随时准备往更安全的后方逃跑。雄州城下战败的回忆好像魔鬼的影子紧紧追赶在他们的脚后跟,紧紧缠住他们的心头。

  没想到消息传来,辽军从最前线的对峙中撤走了,撤退到五月二十九日战后的阵地,后来又撤到五月二十六日战后的阵地。宣抚司僚属们还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喜讯是事实,派出多起探马前去打听,得到的结果全是如此,于是又议论纷纷起来,然后得出共同的结论:这是耶律大石诱兵之计。耶律大石用兵如神,千万不可派兵前进,中了他的圈套。经过前线几次溃败,他们的确都吓破了胆,不敢作出比这更大胆些的推论。

  从六月底到七月初的几天中,辽军调动频繁,有时虚张声势地窜入前线佯攻一番,又迅速向后撤。据探马续报,不但白沟河以南的辽军已全部撤清,河北的辽军也是稀稀朗朗的,比决战前夕的兵力大大减削了。

  在战胜以后,辽军不但不对败敌加以追击、压迫,巩固新占的阵地,反而步步后撒,这确是一个值得人们深思的问题。

  马扩想起耶律大石曾经说过一旦前线稳定,就要回燕京去的话。当时为了“前线稳定”四个字,还跟他争执过一阵。现在就耶律大石的立场来说,确是前线稳定了。但他回燕京去的目的无非要解决李处温等一批文官,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即使要对付李奭带领的几百名侍卫(那是他们手里拥有的唯一兵力),也只要些许兵力足以了事,何必全师撤退?否则就是辽军统帅部已下定最大的决心,移师北上,准备出居庸关外,跟云中的金军决一死战,这是全盛的辽在十年中没有能够做得到的事情。现在凭着残辽这点有限的兵力,要采取这样危险的战略步骤,简直是不可想象的,除非他们发现金军已有移师南下的迹象,被迫北上应战。但是宣抚司并没有打听到这方面的消息。另外一种最乐观的想法是,辽军后方的义师风起云涌,已经威胁到他们心膂头目之地,迫使耶律大石不得不回师应付。但即使这样,也用不着全军撤退。耶律大石难道不怕宋军重新部署,跟踵进军,与义军形成夹攻之势,使自己处于进退失据的被动地位吗?

  除了这几种不大可能的解释以外,马扩也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兀自在心中狐疑不定。

  在炎热干燥的七月中,一天下午,有个穿着得好像小商贩的河北老乡,热汗直淌地寻到宣抚司来找马宣赞。虽然经过煞费苦心的伪装,戏剧化地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和身分,马扩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把他带到下处,亲切地招呼他道:

  “六叔,你可是给俺带来了赵杰大哥的消息?”

  由于被马扩立刻识破真相,破坏了他事前预期的戏剧性的效果,不无有点扫兴。但他立刻恢复到应有的严肃和神秘的态度。这是一个在他一生中第一次和唯一的一次被派来执行重要使命,而他自己又充分认识到这项使命的重要性质的人所应有的态度。

  “俺没碰到表侄。前些日子,他托人带信来,说跟一个姓沙的兄弟进山去了。”

  “六叔听说他们进山去了,这传话的人可靠得住?”

  “靠得住。俺那里的人都是有一句,说一句,决不会以讹传讹。”

  只要听到他这一句,马扩就放下了心,然后看见他的表情骤然紧张起来,一本正经地说:

  “俺此来不是为的表侄之事,乃是奉了五哥之令,”他特别强调五哥的称呼,以表示五哥的重要性,“有要公前来与宣赞接洽,还许要去见见宣抚,这里说话可方便?”

  他是赵杰的表叔甄六臣,他的五哥就是常胜军的统将之一甄五臣。既然他作为五哥的代表,冒险渡河前来接洽要公,其重要性和机密性当然是不言可喻的。

  马扩告诉他这里是自己的私房,决没有人来干扰他们。甄六臣还是不放心地东张西望一番,百分之百地确定了属垣无耳,这才郑重其事地把他带来的消息和任务告诉马扩。

  他带来的第一个惊人的消息是,燕王耶律淳久病不愈,加上马扩使燕降谕,使他惊惧不已,已于六月二十四日病逝。根据甄六臣口述,耶律淳死后,萧干和耶律大石带着大部分奚、契丹军遄返燕京,拥立萧皇后为女主。为了防止人心浮动和宋军的反攻,萧皇后虽已改元称制,对外仍严加保密。事情已过去十多天,宣抚司对此还是一无所闻,充分说明辽政府对此保密的程度以及宋朝宣抚司谍报工作的无能。

  经过这次突然的变化后,由汉儿组成的常胜军的地位变得更为重要也更加危险了。耶律大石认为它患在肘腋,力主乘大军云集在易州、涿州一带的机会乘势把它消灭掉,以免后患。事实上他已经暗暗地调兵遣将,定下一举歼灭之计。但是曾经统带过常胜军的萧干这时秉承皇后的旨意,力图要保全它,并把它完全抓到自己的手里来,以便在实力上保持与耶律大石相平衡的地位,制止了耶律大石的军事行动。他们两人之间出现了在重大问题决策上的第一次分歧。

  常胜军拥有上万名铁骑的实力,它的统帅郭药师是个头脑冷静、机诈百出的军事野心家。无论要干掉它、或者把它的指挥权全部抓过来,都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事情。郭药师充分利用时机,利用萧干和耶律大石的矛盾,他下令缩短防线,把全军集中到涿州来,以防耶律大石的突然袭击。对前线撤下来的契丹大部队采取严密警戒的态度,不让他们靠拢。对萧干则是虚与委蛇、待机而动。他几次单骑跑到萧干的营帐里,一再对他表示矢忠效顺,誓死无二,让他完全放下心来。却迟迟不接受进山去剿灭义军的命令,仍然是一套老的办法。

  这种在矛盾的夹缝中寻找生机的办法,显然不可能持久。他们必须另找生路。

  甄六臣带来的第二个惊人消息是:鉴于形势的严重性,甄五臣和常胜军的其他几个高级将领交换过意见,准备投降南朝。只等宋军再次向辽军发动攻势,他们就力促郭药师率领全军在涿州反正。甄五臣代表五个统将,就这个问题向郭药师透露过,郭药师表示了默认的态度。

  这两个消息的重要性果然是无与伦比的,马扩立刻把甄六臣带去见了童贯。童贯绝处逢生,在无可奈何的处境中,忽然产生了活机,立刻据情转奏官家。官家准奏,于是第二次伐辽战争又开始了。

  但是进行战争准备的第一步就是令人沮丧的。

  既然要作战,就得恢复统帅部的编制,任命都统制。众望所归的种师中没有被任命为都统制,反而调到后方去当一名无足轻重的防将。朝廷决心要利用这个机会,把几十年来种氏在西军中树立起来的威信和影响连根拔除,这真找到一个绝好的时机了。为大家鄙视、连他本人也没有预想到的刘延庆被任命为都统制,何灌被任命为副都统制。何灌原来也是西军旧人,后来调到东京去当高俅的副手,在西军将校的心目中,这个何灌早已成为朝廷化了的权门依傍者,这种人在军事上不可能再起什么实际的作用(后来他很快就被调到东京去)。人们从这两道新的任命中就可以预卜到战争的黯淡前途。

  七月余下来的几天和整个八月份都在令人气闷的沉默中度过去,没有看到宣抚司采取什么积极的措施,也感觉不到在前线应当感觉到的紧张气氛。

  在这段时间中宣抚司唯一的新措施就是派刘鞈到真定府去接收早在第一次伐辽战争开始前就由他在那里经手招募的新兵。这支新兵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就能击刺骑射,可供前线调拨。另一名幕僚孙渥被派到太原府去协助知府张孝纯募兵,并商量把河东路部分兵员向前方输送的工作。张孝纯身为地方大员,素来又有知兵之称,童贯不得不跟他客气一点,让孙渥去当他的助手。

  战争是一种消耗的事业,从长远来看,兵源必须补充,这倒未可厚非。但是无论真定募兵,还是太原征兵,为数都极为有限。现在要紧做的工作很多,特别是经过一战溃败,散处在前线各地的西军还没有完全动员、集中起来,也没有作出任何整顿军务调整前线的计划,倒先去干些不急之务,不知道他们的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些什么药?这使得马扩十分纳罕。

  此外,马扩还发现新的统帅部确是经过彻底的改组了,改组得面目全非。除了刘延庆本人挂帅印、坐镇统帅部以外,平时进出得最勤的是何灌、辛兴宗弟兄、刘光国、刘光世弟兄、杨惟中、王渊等等。王渊是童贯的亲戚。杨惟中镇压方腊后,朝廷赐田赐宅,都出于童贯一力保荐。他们都是西军中的分裂分子,现在霸占了统帅部,使得西军旧人都裹足不前,有时被迫召来会议,也是默默寡言,瞧着你们怎么办。倒是宣抚司的人员和统帅部的新人们拉得很紧,两者沆瀣一气,十分投契,说出来的话,都是一个调子。

  向来不善于发表议论的刘延庆自从挂了帅印后,忽然变得哓哓多言了。他力主持重,反对进兵。后来他又进一步阐述道:我军溃败之余,士气不振,兵力不足,万无可以战胜辽军之理。为今之计,只有派人到金军军前去乞师,请他们回军攻取燕京,我家送些金帛与他,从金人手里取回燕京,才是万全之计。

  马扩知道刘延庆向来言不成章,是西军中出名的脓包货。现在即使议论的还是一条歪理,却也能够说得头头是道。这分明是别人借他的嘴巴说出来,试探试探大家的意思。而他也乐得按兵不动,坐享其成,可以说是投其所好的。

  一天,刘延庆又在统帅部大放厥词,宣抚司的僚属们从旁你一句、我一句地帮腔,西军旧人都默不作声。马扩实在气愤不过,当着童贯的面,就和刘延庆争论起来。马扩针锋相对地指出:让金人进入居庸关,暴露我方无力攻取燕京的弱点,是愚蠢不过的行为,其后果不堪设想。他斥责刘延庆身为统帅,掌管着七、八万大军,如何说出这等没气力的话来。刘延庆一驳即倒,气得张口结舌,不知所云。这时宣抚司的僚属们又一齐起哄,为刘延庆解围。

  “马宣赞有这等本事,单枪匹马去拿下燕京城,事情倒好办了,既省得兴师动众,又省得去与完颜阿骨打那厮盘口舌!”

  “马宣赞这等本事也难免在雄州城下吃败仗,如今吃了三天太平饭,又来高谈阔论,信口雌黄了。”

  这种风凉话是马扩听惯了的,见怪不怪。值得奇怪的倒是向来有些见识的赵良嗣此时也加进来替刘延庆说话。说什么我军暂时无力攻取燕京,借助金军之力,收我渔翁之利,也未始非良策。

  “赵龙图直如此小觑我军力量,”由于赵良嗣是辽的降人,他的话特别引起马扩的反感。马扩当即理直气壮地反驳他道,“怎见得我军就无力攻取燕京城?再者你赵龙图久与完颜阿骨打打交道,岂不知他得寸进尺、得陇望蜀的贪欲?辽之五都,金军已取其四,剩下一个燕京城,还待借助于他,叫他小看了我将来灭辽以后,岂不将矛锋直指于我……”

  马扩还没有说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话,童贯自己先把这层意思抢着说了:

  “将来的事,哪里论得定?只好到时再议了。”不过他说的恰巧是马扩想说的反面,表明他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实用主义者,“我军两番兴师动众,如若连个燕京城也拿不下来,岂不令官家觖望,朝议嚣然?如今打听到金主正在云中奉圣州督师,近在咫尺之间,赵龙图与马宣赞得便前去走一遭,听听他的口气,也无不可。”

  童贯的话说得首鼠两端,他的目的却是清楚的,就是要不惜任何代价拿下燕京城,以便向朝廷交帐。可见赵良嗣的这个建议早已得到他的默契,可能还是出于他的授意,现在是等于向马扩发布命令了。对此,马扩作了严正的答复:

  “今日之事,宣抚要马某去冲锋陷阵,捐生沙场,马某万死不辞。如要马某去干这等丧权辱国、贻祸子孙的勾当,马某却期期不愿奉命。”

  “马宣赞言重了,”童贯一听马扩说得斩钉截铁,正义凛然,不禁在心里暗暗发笑,“这小子说话咄咄逼人,专门叫人过不去。等到朝旨一到,看你去还是不去?”表面上却仍然陪笑说道,“今天不过大家商议商议,看看有何取胜之道。左右不过是闭谈罢了,并无成议,何必如此认真?”

  (二)

  但是要不认真地对待童贯的话就会上大当。到了九月初,朝廷果然特派钦差赍来御笔,委赵良嗣为国信使,特擢马扩为国信副使(马扩还是第一次被抬举到这样高的地位),取道代州,前去奉圣州,就近与金主协议合取燕京事项,不得有误。

  自己躲在阴暗角落里出鬼主意,还说什么“不必如此认真”,事实上却早已奏准朝廷,以官家名义,强人去做他们不愿做的事情。御笔就是童贯的万应膏药。事情做得顺手,都是他的功劳,万一出了漏子,官家就成为他的挡箭牌,这些都是童贯一贯的伎俩。当初对付种师道如此,如今要对付一个小小的马扩,他用的也是这一手。对此,马扩虽然十分愤慨,却也没有出乎意外。意外的是这次派来颁发圣旨的钦差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密友刘锜,这倒真是想不到的事情。

  传达了圣旨,刘锜把马扩拉到下处,详细地告诉他其间的曲折经过。

  原来那天争论以后,马扩也料定童贯会奏准朝廷,强迫他出使。为了先发制人,马扩写了一个条陈,剀切明白地捐出:若使女真入关,后必轻侮我朝,为患甚大。他列举了不使女真入关,其利有五,使之入关,其害有九。他不但反对邀请女真进兵居庸关,还积极地主张我军应立即进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燕京城,以防金人背约,遣兵入关,着了我的先鞭,贻后来无穷之祸。然后他分析形势道:辽军一战得利后,反而全师撤退,其故有三:一来因耶律淳之殁,国有内难,回师以固其根本;二来防常胜军异动,以重兵镇慑;三来对付西山各路义军的掣肘。近来打听得义军张关羽所部曾在京西出击一次,契丹军吃了大亏,耶律大石奔命不遑(这时马扩还不知道有关耶律大石的确讯,只能如此推测)。他料定我一败之后,不敢再出,我偏要利用他们的内难,出其不意,飙发电举,这不但是形势上的需要,而且也有事实上的可能。我军千万不要磋砣泄杳,再丧失这个大好机会。

  为了要使这份条陈能直达御座之前,真正发生作用,马扩把它寄给刘锜。刘锜不敢怠慢,立刻进呈御览。碰巧那天官家的心情十分舒畅,他当场就朗诵了两遍,玉音琅然地击节称赞道:“伟论,伟论!”

  可是事情也不是那么简单,官家一时兴之所至的称赞,并不意味着他能够全部接受马扩的意见。事实上童贯的奏疏早已先他的条陈而达御前,官家先已入了童贯之见,认为赵良嗣的计划值得一试,现在又觉得马扩的条陈也很有道理。他沉吟片刻,就作出决定,把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调和折衷起来。他对刘锜说:

  “朕看赵良嗣、马扩二人之计,都可行得通。朕意即派他两个到奉圣州去见金主。一面烦卿到前线去参赞戎机,协助刘延庆筹商进兵燕京之计。如辽果有内难,我军事得利,取得燕京。他两个去了就以祝贺为名,兼商善后大计,不必再提借兵取燕的话。万一前线军事邂逅不如人意,自不得不假助他力,与我合取燕京。联此番特擢马扩为国信副使,增重其事杈,诸事他都可与赵良嗣权衡商酌,临机应变,总以取得燕京为第一要旨。卿到军前,可与马扩委曲说明,并道朕对他倚重之意。朕的手旨,也烦卿一并赍去了。”

  其实官家的意思,也还和童贯一样,要不惜任何代价拿下燕京城,否则上无以对祖宗之灵,下无以塞朝议之口。至于用谁的力量拿到它,倒还是次要的问题。他虽然两用马扩、赵良嗣之计,在内心中毋宁认为行马扩之计,要担一点风险,还不如行赵良嗣之计,直截了当就可取得燕京。化一点金帛,对他是无所谓的事情。因此,在两者之间,他是有所侧重的。这一点刘锜心里很清楚。手旨中的要点,是要马扩等克日前往奉圣州。马扩可以违抗刘延庆、违抗童贯的命令,却不可能违抗圣旨。既然圣旨中明确地规定了任务、行程,到了此时,马扩纵使再有一百个“有利”,二百个“不利”,也无处去说了。他只得怏怏然溢于言词之表地告辞了刘锜,与赵良嗣一起动身,取道河东边线的代州前往奉圣州去。

  能够作为自己的主人的人,一般都在干着与本身愿望相符合的事,有时迫于环境,虽也会去做一些相反的事,但只限于特定的场合。马扩曾经多次出使辽、金,每一次都认为自己要去完成的任务有益于国家,也符合他本人的意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确地意识到他这次出使要去执行的是别人强加于他,与他本身意愿绝对相违反的任务。换句话说,他此行要去执行的任务,完成得越符合上面的要求,就越加给朝廷带来严重的灾祸。但是这个朝廷的主人——官家,不会因他这样忠心耿耿而感谢他的,因为他与官家之间隔开的层次实在太多了。高高在上的官家怎么可能清楚地了解一个沉在低层的微末武弁的一切想法呢?官家既然称赞他的条陈为“伟论”,又怎么可能忽略了他杂陈中最主要的一点,反而派他到金邦去执行一项他最反对的任务?

  官家确实不可能了解马扩的观点。在官家的想法,还认为“两用其计”是满足了马扩一半的愿望,而特擢他为国信副使,又满足了他另外的一半。过去马扩只以随员的身份跟随父亲出使金邦,没有正式名分,现在他作为龙图阁学士赵良嗣的副手出使,他的名字、官衔都要载在国书上,这就大大提高他的政治地位和发言权。他应当为了这两个一半拼成的完全的满足,为了官家对他沛施鸿恩而高高兴兴地前去奉圣州“履新”才是。

  官家理解的马扩只不过是这样的一个马扩,好像他理解其他在官场的梯阶上一直向上爬的千千万万名官员们一样。

  马扩的条陈写得如此明白,又经过官家信任的可以在他面前说话的刘锜在其间疏通,不料得到的结果还是与他的本意大相径庭。他不由得第一次想到童贯之所以如此“得君”,所以能够随心所欲地取得官家的御笔,这是由于童贯与官家之间的想法大致相同,而他本人与官家的想法却是很不相同的缘故。

  这时,马扩第一次想到他本人与官家之间的关系。

  对于他,官家本来是高不可攀的,但他过去从未想到过这一层,这因为他一向崇拜官家是天纵聪明、洞烛一切的,而他自己过去干过的,现在正在干的和将来准备去干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官家的利益,他与官家之间根本不存在扦格凿枘的可能性。过去事情也有办得不顺手的时候,那都是王黼、童贯一干人在中间上下其手、为祸作祟的缘故,与官家无涉。至于政宣时期许多荒谬的陋政,也由于同样原因造成,与官家无涉。这一次,他和官家的距离骤然缩短了,官家欣赏他的才能,在御笔中亲自写了“特擢马扩为国信副使”几个字,还嘱刘锜转言对他倚任之意,他倒反感到自己与官家之间的关系更加疏远了。正是这个天纵聪明、洞烛一切的官家为他的“事业”带来了许多碍手碍脚。如果官家真是聪明睿智,洞烛一切的,为什么竟能接受童贯这样一个明显的荒谬绝伦的建议,要求金军入关,拿下燕京城,好像过去下令全军不得渡河挑衅一样?难道官家就没有想到这样做的后果是给他的朝廷和他本人带来无穷之祸吗?

  这个“为什么”忽然好像一颗种籽植进马扩心里。从此,马扩常常要想到一些他的能力暂时还无法解答的问题来苦恼自己。

  马扩把希望寄托于军事的进展。官家让刘锜来前线参赞戎务是目前唯一差强人意的措施。他出发前,把军队萎靡不振的情况与刘锜谈了两次。军方的情况虽然复杂,但他深信刘锜之来到可以起协和诸将、团结战友共同赴敌的积极作用。在军事上,主要是人事问题,西军将领一般都愿为国驰驱,只要订制出明确的军事目标和计划,稳定了他们的情结,抚慰了他们的不平之气,军事前途就乐观了。

  因为官家御笔中有“临机应变”四个字,马扩抓住了这一句,(有时候,他自己也要以御笔为工具与别人斗争)就有理由与赵良嗣力争。在出发前帮助刘锜做了一些工作,出发后又在代州淹留了八、九天,直到他们听到一些令人鼓舞的消息以后,才正式成行。

  (三)

  马扩、赵良嗣等一行人离开宣抚司后不久,一个出人意外的新局面出现了。

  似乎为了补偿七、八两个月淹留不进的损失,到了九月上旬,前线忽然活跃起来。童贯、刘延庆受到朝旨的谴责和刘锜的督促,不敢再说什么“按兵不动”的话,连日召开军事会议,要大家戮力同心商议进兵之计。原来心灰意懒的西军将领们也积极起来,愿意在会议中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议。原来驻扎在安肃军的杨可世、驻扎在霸州的王禀行动神速,一俟会议有了决定,立刻把部队带到雄州,会合其他将领,先后于九月初十、十一两天渡过界河白沟,实现了伐辽战争以来第一次的越界进军。

  杨、王大军渡河并没有遭到敌军真正的抵抗,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一提的战斗,但它具有信号的意义。这时布满在残辽后方的各种反辽势力好像布满在各个角落里的火药包,单等引线烧着,就乒乒乓乓地爆炸起来。它们纷纷出动,到处举义,驱逐零星的辽军,占领乡村城镇,顷刻间就形成燎原之势。

  形势的发展比西军按照常规的进军要迅速得多。杨、王大军渡河后的第二天,刘光世的选锋军也跟着渡河,并且跑在杨、王前面。他比诸将先行一步,一路上只受到牛拦军零零星星的抵抗,很容易就收复新城了迄。九月十五日,消息传来,易州军民在一个有胆识的和尚领导下,举起义旗,杀死守城的契丹军官,强迫知州汉儿高风以州城迎降,响应大军。刘光世刚刚接管了易州,坐席未暖,又传来更加惊人的消息:九月二十三日,辽军都押管、常胜军统领郭药师俘获了萧干的叔叔、涿州刺史萧余庆,统率全军九千多人,以涿州及其所辖的四个县城来降。

  常胜军来降是震惊一时的大事件,它已酝酿多时,果然在人们的意料中爆发了。它的过程是这样的:

  常胜军统将甄五臣等人早已和宋朝宣抚司接触联系,约定宋军一渡过界河,他们就发动兵变。郭药师对此虽然也采取了默认的态度,但还没有下定最后决心。易州易帜以后,谣诼纷传,萧干也看到大势不妙,还想作最后的努力以挽回颓势。九月二十二日,萧干凭着泼天大胆,居然只带着少数随从,跑到涿州来劝说郭药师“效忠皇室,屏藩帝京,永作大辽之荩臣”。郭药师再想观望观望,设宴招待他。这一次是甄五臣、赵延寿等将领等得不耐烦了,甄五臣一言不合,就拉出刀子来杀死牛拦军统军萧遏鲁,萧干带来的其他将领也死在乱军之中。郭药师在这既成事实面前,只好起来响应。萧干在醉醺醺的酣饮中,听到兵变,惊出一身冷汗。郭药师又做了个人情,亲自带着城门的钥匙,把萧干护送出城。

  郭药师这才真正积极地行动起来。他立刻发兵把严密监视他的萧余庆捉起来,尽占府库中的财帛粮食,稳定了城里的秩序。然后派甄五臣、赵延寿两名统将率部前去迎接宋军,负弩前驱。过了两天,他本人也到统帅部来参见都统制刘延庆。

  常胜军的迎降,涿、易两州的收复以及其他各地义军的响应,为北宋军直趋芦沟河、攻打燕京城铺平了道路。于是在几个月前,甚至于在旬日前还认为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在都变得可能了,或者说,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什么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

  十月初,有一支十多个人的巡哨队奉命出去巡哨。他们都是刘鞈在真定招募的新兵,号称“敢战士”,由一名姓岳的二十一岁的小队长率领。他受到的命令只是在附近地区巡哨,但这个青年军官显示出过人的胆略和出众的才能,他不仅仅以完成这样一个普通的任务为满足。经过当地居民的响导,他们这支队伍居然远远越出任务的范围,渡过芦沟河,一直巡哨到燕京城下。这个姓岳的小军官还画下一幅形式上不那么正规化,而在实际上却很有参考价值的军用地图,标明他们经过的道路、河流、桥梁、渡口以及他们所了解到的辽军的薄弱配备情况,向军前汇报(这幅地图中他错误地把燕京城标上了黄龙府的名称,认为黄龙府就是燕京城的别称。这个错觉在他头脑里扭不过来,以至到了许多年以后,他已成为一代名将,还认为自己曾到过黄龙府)。

  这个小小的军官由于这一越轨行动而受到纪律处分。但是军队是一种奇怪的组织单位。有时受到奖励的人反而被大家鄙视,受到处分的反而被人们称道。这个小小的军官因为这一次受的处分忽然成为大家注目的人物了,他干下的这件小小的越规行为壮了许多人的胆量,特别是壮了都统制刘延庆本人的胆。刘延庆本来也是个急功好利之徒,现在看到前方形势发展得如此迅速,辽方的防御系统似乎已经全面崩溃,他的大本营再要牛步化地前进,显然是跟不上形势了。他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忽然忘记了一切的“持重”、“谨慎”,以急行军的姿态把统帅部从新城搬到易州、又从易州搬到涿州,不断地北移,累得宣抚司的僚属们气喘吁吁地赶不上来,叫苦连天。他们显然也是为了要抢到抢先得到的好处,忘记了所有的“持重”“谨慎”,一反前议,快马加鞭地从河间府一直追赶上来。

  牛拦军的阻击,基本上是停止了,有相当军事才能的萧斡里剌这时在南线负责指挥,他不断地把正规部队往后撤,最后和萧干的大军会合在一起。北宋军队顺利地到达芦沟河南岸,这才发现萧干、萧斡里剌统率的奚军还是相当完整的。一部分有组织的契丹军这时也在他们的指挥下,与北宋军隔河对峙。看来还待经过一场决战,才能分出雌雄。

  要立功逞能的郭药师及时献上一条奇袭燕京城的计策。这条计策大胆泼辣,要冒相当的风险,但是郭药师言之凿凿,似乎很有把握。按照形势来分析,也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性。很多高级将领都支持它,刘锜也支持它,刘延庆对此也感到很大的兴趣。既然大家的意见一致,经过一次军事会议的详细讨论,确定了奇袭的具体部署以后,就迅速行动起来。

  十月廿三夜晚,杨可世、郭药师率领先行军,然后是刘光世率领接应军,两批人马,先后出发。他们要绕过辽大军的背后,乘敌之虚,迂回曲折地前去奇袭燕京。计划经过周密研究,切实可行。在付诸实施时,一切也都很顺利。只要奇袭得手,两百多年来的辽局,在两,三天内就可以见分晓。而北宋建国以来一百多年的军事活动,也没有比这次奇袭更加重要的。因此奇袭军出发后,大家都在兴奋、紧张地等候捷报。

  (四)

  好像一根绷紧得太长久的弦线,如果不是一下子绷断了,就会失去弹性,慢慢地松弛下来。残辽政权中大部分统治阶级的心理状态就是这样。经过十年来辽、金之间的血战(那是一系列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激战)以及这一、二年来风雨飘摇的动荡形势(那是数度使他们濒于亡国边缘结果又奇迹般地把他们保存下来的动荡形势),特别是经过这几个月以来决定归降宋朝以后,又发动了一次大战打败宋军,胜利了又把大军撤退以缩短防线的微妙局面以后,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培养成一种安之若泰的心理,并没有那么紧张、恐惧、惶惶不可终日,也不是上下一致,发奋图强,力挽狂澜,反而是乐天知命,变得相当安定和轻松了。他们既没有把刘延庆的十万大军压芦沟河而阵,直薄京师的处境看成为不得了的大事情,更不会觉察到北宋军已经在发动一场将在几天内就可以决定他们国家命运的奇袭战,而加以预防、反击。

  总而言之,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处在一种麻木不仁的心理状态中。这是持续得太久长的紧张和恐惧心理造成的后果。

  目前辽政权的中心人物是萧皇后——她的闺名为普贤女,成年后嫁了已被封为国王的耶律淳,她受册封为德妃。随着耶律淳晋级为皇帝,她也晋级为皇后。耶律淳逝世后,她改元称制,已成为事实的女皇帝,但在称呼上仍保持皇后的称号。如果单从表面上看来,在决定她国家命运的前夕,十月廿三这一天,她也和平常一样安闲地处理政务,和平常一样安闲地与大臣们筹商御敌之计,只有一点儿区别,就是在当天傍晚,她发出了明晨要到芦沟河前线去御驾亲征的命令。摄政的皇太后御驾亲征,是辽的传统。当年澶渊之役,景宗睿智皇后萧燕就带着小皇帝圣宗御驾亲征,几番冲锋陷阵,最后定下和约,被传为一时盛事。如今萧皇后以祖宗为法,也要发动一次亲征。对于她,好奇和炫耀的成分多于悲壮的成分。因此,即使下了这样一道不寻常的命令后,她的态度还是像往常一样端庄矜重,从容不迫,有着充分的自信,丝毫不显得慌张失措。

  难道以聪明、能干、见事明白著称的萧皇后没有看出危机已迫在眉睫之间?不错,她确实是聪明、能干、见事明白的,否则她怎能从一个普通的贵族妇女一跃而居皇后之位?她的这个皇后并非依靠丈夫之力,而是丈夫依靠她微妙、灵活的手腕,才使丈夫坐上皇帝的宝座的。她确实是聪明、能干、见事明白的。可是聪明人有时也会干蠢事,他们总是相信自己能够掌握局面、控制局面,主观上自信可以避免危机的发生,客观上却常用一双自作聪明的手亲自铸造了危机,成为自己的掘墓人而不自觉。

  在人类历史中曾有屡见不鲜的例子表明以聪明、能干为其特点的典型人物总是得到了很多、失败于一夕,在非决定性的事务上积累了很多便宜,在决定性的事务上一败涂地。除了思想麻痹是造成失败的重要原因外,还有种种其他的原因。

  萧皇后一生复杂的经历,正好说明她是属于上述的一种典型。

  萧皇后出身在一个中上级的奚贵族家庭,她攀上了一门好亲。自从与耶律淳结婚的第一天开始,她就理所当然地进入辽的最高统治层,并且开始了一帆风顺的政治和交际生活。她一贯地运用不露声色、不着痕迹的巧妙手段,协调各方面的人事关系,博得从天祚帝以次的契丹、奚贵族以及汉儿的高级南面官等一致的好评。一般说来在男性中间普遍获得好评的妇女,未必能在同性中间获得同样的声誉。异性相吸、同性相斥,这一条物理规律也适用于人事,但她却与众不同地能够使同阶层的妇女们也对她发生好感。这是因为她运用了另一条物理规律:减少摩擦面就能加速事物运动推进的速度,这一条物理规律似乎也适用于人事。从两性之间得到的好声誉给她带来了实际的好处。她使得老拙无能的丈夫突出于所有的宗室之上,高踞贵族的首席,后来又使他成为皇帝。其实以“亲”、以“尊”、以“能”这几项标准来看,他都轮不到皇帝的座位。很显然,这是靠贤内助替他铺平了道路。后来她又使脾气急躁、有勇无谋的哥哥萧干超出于实力派的耶律大石以上,封为四军大王,统帅全国的军队。又使得资格比较后进的南面官汉儿李处温突出于老资格的左企弓、虞仲文之上,雄踞首台之职。在文武两方面,她都能左右逢源。当丈夫病危之际,她已经在事实上代替丈夫日理万机。丈夫逝世以后,无子可传,在名义上,她也取得摄政的地位,改元称制。这个位置对于她正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用不着花多少气力,制造什么舆论,自然而然地就落到她身上来了。

  现在她面临着北宋军队的进攻;面临着境内汉儿、甚至还有契丹人、奚人、室韦人、渤海人等参加在内的武装反抗,面临着奚、契丹两大族贵族之间的矛盾等麻烦事情。这一切都难不倒她。她抱着充分的自信坐上了宝座,似乎已经胸有成竹地着手去解决这些难题,相信一定能够妥善地解决它们,如果没有这一股气凌山河的气概,她就没有勇气登上这个宝座了。

  可是她毕竟碰上了一件以她的聪明、能干也无法解决的难题。她导演不好《将相和》这出在现实政治舞台上演出的戏。她没法在耶律大石与李处温的矛盾中间想出一项妥善的、可以两面摆平的好办法。形势逼得她非要在两者之间有所取舍不可。

  耶律大石和李处温两人并无个人恩怨,李处温十分明白他以一个汉儿南面官的身分要保牢首相的位置,一方面固然需要皇后的撑腰,一方面也要得到军方实力派耶律大石的支持。他也明白萧干虽然号称四军大王,实际的灵魂掌握在耶律大石手里,何况萧干对自己也没有好感。因此他对待耶律大石的态度多少有点巴结、讨好的意味。从耶律大石一面来说,过去他固然瞧不起汉儿的南面官李处温,但是瞧不起的程度也没有超过左企弓等其他的汉儿。李处温身为首台,为顾全大局计,见了面也不免要点点头,敷衍两句。自从发现了赵良嗣的来信,特别发现了他和马扩的勾结,危及宗社以后,这才形成不两立之势。他决心要诛灭李处温、李奭父子俩以安社稷。这个决心早向萧干披露过,得到萧干的同意。不幸萧干在皇后面前漏了风声,皇后一听到消息,不禁大惊失色,她坚决地制止他们的行动,并想采取措施,把事情缓和下来,消弥于无形。

  皇后起先是亲自出面替李处温解释,说他“矢忠为国,一心无二,朕知之甚深,林牙休中了宋人的反间之计”。后来索性加封李处温为蕃、汉马步兵都元帅,让他插手到军队中来,在名义上,萧干和耶律大石都要受他的节制,使耶律大石有所顾忌,不敢贸然下手。这两个步骤都未能奏效,耶律大石还是扬言要尽诛逆贼,这迫使她不得不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耶律大石软禁起来,以保全李处温父子的政冶地位和身家财产。

  萧皇后明知道耶津大石是国家的柱石,是真正的举足轻重的人物,把他软禁起来,其直接引起的后果就是全体契丹贵族和契丹军队的解体,进一步就是整个政权的解体。以萧皇后一向的聪明能干、见事明白,她不是看不到这些明显的后果。何况采取这样激烈的步骤,与她一贯奉行的生活信条——不要增加摩擦面也是不相符合的。她主观上决不愿意发生这种事故,可是她不能不这样做,因为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在解决这一难题的过程中,她果然是匠心独运,机巧百出,极尽聪明能干之能事。要把英鸷绝伦,手中又握着十万大军的耶律大石扣留、看管起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敢于这祥做。她正是利用了这种大家都认为不可能的想法,才动了他的手,并获得成功。这说明事情关涉到她的切身利害,她不缺乏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把国家和宗社的命运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首先挑动了哥哥萧干由于不是由他指挥全军、却是乖乖地自动把指挥权让给耶律大石,因而使耶律大石获得战胜者的全部荣誉而产生的嫉妒性,破坏了两人的友谊。然后,她又在有意无意中扩大了萧干在处理常胜军的问题上对耶律大石产生的反感。她的挑拨十分巧妙,不露痕迹。有时在言谈之间,她虽然也以耶律大石的功高震主、咄咄逼人为忧,但也故意严厉地批评了哥哥处理问题不当,这样就使萧干完全居于与耶律大石相敌对的地位,拆开了他们的两搭挡,她就有机会为李处温缓颊。

  然后她又充分利用了耶律大石过于自信的弱点——耶律大石也像所有的人一样相信自己在国内所居举足轻重的地位,即使与皇后、四军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但从全局考虑,他们决不敢动他的手。耶律大石确是过于自信了,过于疏他了,皇后就是利用他这个弱点,命令萧干的副手萧斡里剌带了一批人把耶律大石扣留起来,看管在自己的私邸里。然后宣称大石林牙因病告休在家,暂时不得出来处理军务,所有契丹全军,权由蕃汉马步都元帅李处温兼管。

  拘留了耶律大石以后,萧皇后又完全出人意外地驾幸耶律大石私邸去“慰问”他。这座元戎府已经变成拘禁囚犯的临时看守所了,皇后不惜降尊纾贵地亲自跑到囚室去面致慰安之意。她微微地谈到她——未亡人为了要协调各方面的关系,摆平朝局,不得不出此应急手段的苦衷,希望得到他的谅解。

  “陛下苦衷,臣所深知,”耶律大石好像一头在槛栏中的猛兽,虽然失去行动的自由,却没有失去咆哮的自由。对于皇后的慰问,他的应答是有礼貌的,但这一句含蓄很深的话就像一枚尖针锐利地刺进她心里去。后来他越说越不客气了,“陛下思虑周详,对各人的身家安全都照顾到了,唯独没有照顾到大辽的江山社稷。”这时耶律大石激愤已极,好不容易才把已经滑到口边的“陛下是不爱江山爱面首”这句话勉强截留住。

  “卿在家好生休养数日,”萧皇后真是个了不起的妇人,她不但敢于为人之所不敢为,还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对于耶律大石的人身攻击,她居然也隐忍下去了,还是好言好语地慰劝道,“卿为国家柱石,一旦前方有事,少不得又要卿出来勉为其难,与大臣们和衷共济,同赴国难。”

  皇后的意思是明白的,只要他同意和衷共济,就可以有条件地恢复自由。

  耶律大石宁可丧失自由,不怕丢失性命,也要贯彻初衷。他的回答也是毫不含糊的:

  “陛下明鉴,”他做了一个猛烈的手势,表示毫无妥协之余地,这不但对于一个囚臣,即使是一个当朝大臣也算是十分失仪的。“微臣今日无力为国家除去心腹之患,到得大难临头,即使有心要为陛下效劳,只怕大势已去,力不从心了。”

  萧皇后软硬兼施,都不能达到她的双方兼顾、公私两全的目的。现在她知道自己已经铸成大错,即使聚燕京一路六州二十四县之铁也熔铸不出这样一个大的“错”。笨人犯的错误,往往出于一时的鲁莽少谋,聪明人的错误却常是经过千锤百炼、精心铸制的,因此后者比前者更难于补救。萧皇后铸成这个大错后,事态的急遽发展,果然一如她事前的预料。前线军队节节后退,宋军跟踵前进,杀过界河,常胜军叛变,附郭州县,纷纷易手。李处温这个蕃汉马步兵都元帅,既不能都统汉兵,更不容插手蕃军,马步兵都不听他的指挥,反而成为内外交摘丛垢的活靶子。这时休说李处温,就是萧干也无法节制已经瓦解的契丹军,只好把全军撤退到芦沟河北岸,与宋军隔河对峙。北宋的大军距燕京只有百余里之遥了。

  萧皇后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她决心把错误坚持下去,决心不愿改弦更张,重新起用耶律大石。耶律大石或许可以拯救她的国家,但是决不愿拯救她的个人生活,这一点她是看得十分明白的。仅仅为了堵塞指摘者的嘴吧,她才下令撤去李处温都元帅的职务,然后下令御驾亲征。

  她把希望寄托于亲征。廿三傍晚,她派去一名亲信传旨给前线的萧干,要他做好决战的准备,明天一清早,皇后要率领全体宫廷侍卫,亲自来芦沟河督战。把朝廷的命运,押在这最后的一张王牌上。

  兰沟甸的胜利,使她产生乐观的想法,宋军并不是那么可怕的。耶律大石做得到的事情。她,萧普贤女也同样可以做到。没有耶律大石,难道当真天就坍了下来不成?

  (五)

  辽贵族统治集团越是接近它的统治的后期,就越加汉化得深。这就是说,辽贵族在军事上征服了汉民族,经过若干年代,他们在文化上、在生活和意识形态的领域中反而被他们的征服者所征服。文化、生活和意识形态领域中的征服是无孔不入的,最后必然要解除军事征服者的武器,而使之成为完全的俘虏。辽的朝廷到了这个时期,即使是持有最狭隘的民族观点的老派贵族们,他们满脸瞧不起汉儿,自己却也诵孔孟之书,吟李杜之诗,闲下来还会得填词作曲。一般的宗室贵族,更加是靡然从风,征歌逐色,宴饮无节,似乎生活得不像个汉族士大夫,就不足与他们的高贵身份相称配。这在当时已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了。

  萧皇后是辽贵族的领袖,在这一点上当然也不能例外,她越是在稠人广众之间也就越发以礼度——汉家的礼法制度自持。

  丈夫长期的痼疾,曾经使得这个身体和心智都十分健康的贵妇女心力交瘁。她要当那么大的一个“家”,还要小心服伺他的疾病,至少在表面上做到每一碗汤药都要她亲口尝过才放心送去给丈夫服用的程度。她始终享有丈夫对她的尊敬和依赖。丈夫终于不可避免地死去了,他的死亡不但使她坐上皇帝的宝座,还使她摆脱一个用汉家礼节的标准来衡量的贤惠妻子对于一个生病丈夫应尽的责任、义务和一切束缚,她从内心中透出一口长气来。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一个用同样标准来衡量死去丈夫的妻子也有同样多、或许是更加多的义务和束缚。她不能够忘记在臣僚面前必须压抑住这种透一口气的轻松感觉和有时会不自禁流露出来的内心喜悦。她每天必须摒除铅华,浑身缟素地以一个未亡人的身份莅朝听政,她随时不能忘记用悲戚的声音和哀悼的表情亲提到“先皇帝”。这个称呼永远是以眼泪为伴侣的,然后她再兢兢业业地对臣僚们表示要保住“先皇帝”(流泪)留下的这份宝贵遗产。

  单从这点表演来说,可说是十分成功。满朝臣僚,包括老派的契丹贵族、奚贵族在内对皇后都十分满意。汉儿们自然更不必说。

  可是傍晚以后,当皇后已经退入内官,追随她的只有一群亲信的宫女和内监们。也就是说,当她演剧对象已经离开观众席的时候,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她愿意做的事情,而毋须再勉强地以一个悲旦的角色出现。她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那一条“从今后,永不照菱花镜”——在那一段漫长的历史年代中成为所有寡妇们必须遵守的戒条,在几十盏明灯,十多支大蜡烛照耀之下,她站在一面长可及身的大铜镜面前试换新妆。

  她有数不清套数的新妆,即使在她当了寡妇以后也没有改变生平喜欢设计新妆、裁制新妆、改换新妆的癖好。这真可算得是“寡人之癖”了。可是令晚她要试换的这套新妆却是不同往常、不同凡响。它是花了几天时间,急忙赶制出来以应明天亲莅战场上督战时穿戴之用的一套全银纯素明光鱼鳞细铠,加上一顶耀霜凤翅盔。它们挂在铜镜旁的壁间,眨着千百只魔鬼的眼睛,似乎正在搔爬她心头的痒处,又没有搔得很畅快。这对她构成了极大的引诱力,使她迫不及待地把它们穿戴起来,禁不住一声从内心中发出来的欢呼。

  可以给萧皇后戴上许多光荣的头衔:

  她是贵妇人、是王妃、是皇后,现在又是事实上的女皇帝。

  当她机变百出,左右逢源地协调百僚、莅朝临政时,确确实实是个政治家;当她纵横捭阖、操纵自如地与使节们进行谈判时,她很像个老练的外交家;她当上王妃后,劝说耶律淳施舍出十多万缗的钱财修庙缮寺,如今燕京城里的悯忠寺、北极庙、净垢寺三大古刹中都竖着善男子耶律淳信女萧普贤女敬舍助修的石幢石塔,她在那里顶礼膜拜,专心朝佛,俨然就是个虔诚的宗教徒;谁又想得到当她还是个闺女的时候,就喜欢到口外塞北去参加贵族男子们大规模的围猎,夹在骑射绝伦的武士们之间,她照样骑得劣马,挽得柘弓,有时也射倒一头、两头麋鹿,在胆识和技艺两方面,都不愧是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猎手。

  她还是个语言专家,识得契丹文、汉文和西夏文,能够同时与几个部落的人用不同的语言说话。

  最后,在生活的舞台上她又是一个演技优秀、表情逼真的表演艺术家,在一场戏的几个分幕中,她可以同时扮演悲悼的未亡人、庄严的女皇帝、带兵出征的指挥官等等不同的角色,演来都丝丝入扣,恰到好处。总之,她是无所不能的,她的聪明、能干就表现在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成她所需要变成的人。尽管如此,从本质上说来,她首先还是个爱娇的女人。一个善自修饰的美丽的贵妇人在生活中永远离不开一面宝镜和一套新妆。当这两件合并到一起占据着她的全部心灵时,她可以完全忘记自己的政治、外交、军事的活动,自己正在扮演的各种角色,而穿上这套新妆,对着这面宝镜变幻出千百种表情、引起千百种联想,终于把她的内心深处完全照出来,达到心神俱化的程度为止。

  明天的战争可能是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战争,想起这个来免使她有点扫兴。她是个乐观主义者,暂且把它撇开不管,先欣赏欣赏自己在宝镜中反映出来的美妙身段再说。萧皇后已经接近中年的危险年龄,即使每天十分劳瘁辛苦地处理着军国大事,还是不能够完全消化掉她从丰富的营养中摄取得来的脂肪,因而使她显得比自己愿意看到的更为丰满些。

  辽的贵妇人和唐朝的贵妇人一样都喜欢肌肤丰泽、身体微胖,这是从奴隶主诗人歌颂的“硕人颀颀”以来剥削阶级的传统审美标准。可是体态丰腴毕竟标志着一个妇女已经步入中年,丰腴得略为过头一些,就会流入臃肿一途。一个绝对完美的女性,应该在丰腴之中带有一点袅娜之态。因此萧皇后更加注意控制饮食、防止发胖,她竭其所能地保持着最大限度的苗条。她把自己的实行素食称之为“为先皇帝荐福”。好个聪颖贤惠的女人!她做一件事,说一句话都要达到好几重目的。可惜先皇帝地下有知,肯定不会从她的这种荐福中得到安慰——如果先皇帝在地下变得比活在人间时更加聪明一点的话。

  这套银铠是按照她的既丰腴又苗条的身材打成的。她以女性特有的细心亲自画出图样尺寸,送去制作后又修改了两次,才可能把它制成得如此完美。现在穿在她身上,既没有一点空宕宕过宽的感觉,也没有紧绷绷显得过窄的感觉,两者都会无情地破坏穿着者的美观。对她来说,铠甲防护身体的实用价值远不如装饰自己、以壮观瞻的美观价值重要。平心而论,她为这套铠甲化费的心思远远超过她为准备这场亲征所花的心思。她的这番劳苦得到了酬报。现在她穿挂上它只觉得它无一处不妥贴合身,无一处不使她显出秀逸绝伦。甚至这两根专为标志丧服用的素绢飘带,长长地垂在胸前,也成为一项美丽的装饰品。她一向珍视自己的美,一向对自己别出心裁设计出来的新妆感到满意,但是一套不能够用颜色来点缀的素白银铠竟然也能达到这样空前的效果,却是今天第一次的发现。为了这,她真要感谢先皇帝恩赐给她的这个独一无二的机会。

  她不断地抚弄着胸前的两根飘带,不断地变换着自己的姿态,从这边侧过身去,又从那边侧过身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宝镜。她的活跃的头脑里迅速出现无数绮思遐想:今夜满天星斗,明天肯定是个好天气。在朝阳还没露面以前,她就在李奭率领的三百名宫廷侍卫的护卫下,奔赴前线。这时地上的重霜还没融化掉,山野田间都是一片银装世界,朔风猎猎,卷舞着那面用蓝色的犬牙镶边的素帛大旗。这时他们已经驰近芦沟,初冬的朝阳冉冉上升,化出万道金光,把她的这身银装和胯下的银鬃白马、用银子打成的马具、足镫,一齐照耀得熠熠闪光。在万众喧呼中,她不暇和哥哥打个招呼,就带了这三百名披着猩红罩袍的侍卫投入战斗,扑入宋军阵地,东西驰突。那些宋军肯定都穿着深灰色的铠甲,像野猪般地嚎叫着,顷刻间,就被她的侍卫打得稀里哗啦,溃不成军。他们追过芦沟河,一直追到白沟河,然后她雄踞在虎帐中,一脚踏在椅子上,挑起双眉,叱咤风生地接受童贯、刘延庆亲自送来的降表,喝令侍卫把他们叉出帐外去。

  在想象中。这面镶蓝的素帛大旗和三百领猩红罩袍都占着重要的地位。她历来就是个图案和色彩的设计专家,素白需要用艳红来衬托,她的英武和妩媚也得这三百名侍卫来衬托,这些都是她在事前反反复复考虑着的问题。一旦将成为事实,她的踌躇满志的神情可想而知。这就怪不得她要在宝镜中露出嫣然一笑。

  然后她在几名宫女的帮助下,恋恋不舍地卸去银甲。不是因为它的重量,而是因为它的装饰性的附件特别多,穿挂它和脱卸它都需要花费很多时间,需要很多的人手才能做得成功。

  试穿铠甲还不过是萧皇后晚妆的前奏曲。卸去了银盔,银甲,换上便装,这才真正开始了她的晚妆。晚妆是她生活中一件大事,要花去几乎与她坐朝听政同样多的时间。不适合在大庭广众面前出现的脂粉、丹膏、眉黛、饰物在这里得到充分的补偿。她梳了又梳、涂了又涂,饰物戴上了又卸下,卸下了又戴上另一件。她在妆台旁逗留得那么长久,以致她在镜子里看见一名站在身后的贴身宫女居然敢于在口角边流露出这样一个讽刺的微笑:“耨斡麽①要把这面大铜镜照穿了,照透了,照成几个窟窿,才算过足照镜瘾。”这个宫女一时疏忽,认为躲在可敦背后的讥笑是安全的,没想到在这间镜室里没有一个小动作逃得过她的眼睛。镜子历来是窥测秘密的侦探,发人隐私的告密者,对它不加警惕,就会给自己带来严重的后果。幸而这个时候耨斡麽也有自己的隐私,也生怕被别人从镜子里窥探她的内心。她没有生那宫女的气。反而好声好气地把她们一个个打发走了,然后独自退入一间密室。

  (六)

  这是一间充满珠光宝气,令人目眩神摇的密室。似乎二百年来辽的最高统治者从广大人民身上刮来的脂膏血肉全部换成金银珠宝,集中地储藏在这间密室中了。密室的本身结构,在皇宫中也是豪华绝伦、首届一指的。它的特殊用途,决定了它在建筑上的特点是保密性强。与它毗邻的房间里装有暗门与它连通,又有一道暗门装在一条甬道的尽头处作为它的出口。巧匠们把暗门造得天衣无缝,乍看起来和墙壁完全一样,只有触发了机栝消息,墙壁自动向两边移开时,才露出有着几重锁钥的门。使用者还怕它不够保密,把墙壁用厚密的帷幕、壁衣遮盖起来。但它毕竟还造在宫门之内,只有极少数参与皇帝的私人秘密生活的亲信人才知道在后苑一道比较不那么显目的宫门内有这条秘密甬道和这间密室。

  这间密室是著名的风流皇帝天祚帝特别建造起来,专门辟为与宫外妇女幽会之用。为了在这些妇女面前炫耀皇家的豪富阔绰,他逐步把内府珍藏的宝物移置到这里来。天祚帝匆匆逃出燕京时,只想到逃命要紧,既忘记了这间密室中的宝藏,也忘记了从中京带来二千只装满珍宝的麻袋,只带得几匹千里马,就落荒逃进阴夹山。因此,这些宝物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耶律淳继位后,因为年老多病,用不着这间密室,现在就归萧皇后全部继承和享用了。当她哭哭啼啼地对臣僚们说到要保有“先皇帝”留下的宝贵遗产时,很可能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间密室。

  她独自、完全地享有了它。

  她不允许任何人,即使是绝对亲信的贴身侍女们倘非得到她的召唤也绝不允许闯入密室。唯一的例外,只有那个持有甬道暗门钥匙的唯一的人才可以随时进来供奉伺候她。

  耶律淳死后,萧皇后成为一个寡妇,她像任何寡妇一样,有权利找个替代丈夫的人。问题在于她所处的那个时代,她所处的特定地位不允许替代者取得公开、合法的身份,迫使她只能采取这种神秘化的形式。其实,这种形式不但在辽,即使在宋朝的上层社会中也是数见不鲜,习以为常的,也是不公开地“合法”化了的,只是聪明人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这也算得是辽廷贵族模仿汉化生活学得很到家的一个例子。

  现在萧皇后独自在密室里不抱很大希望地期待他会不约而来。

  卸去银甲以后,她又在妆台旁精心地打扮起来,目的就为的是取悦于他。“女为悦己者容”,或者反过来说“女为取悦于己所悦者而容”,这两者都不受身分地位的限制。皇后在镜室中逗留得那么久,除了精心打扮以外,也为的要拖延到他平日前来密室供奉她的约定的时间。他本来就应该前来供奉她,用不着在事先关照。可是今晚是例外的,也很有可能等不到他,不但因为明天一早他要率领侍卫们保护她出发到前线去督战,更可能的是,他会温柔体贴地想到她明天上战场去的辛苦劳瘁,应该让她有一个安静的夜晚来充分休息,养好精神。他常常是这样体贴入微的,她就是因为这个特别喜爱他。

  虽然她喜欢他的体贴入微,虽然她已经有了今晚他可能不来,大约是不会来了的思想准备。当她进入密室、褪去一颗夜明珠的珠衣(这是一颗有鸡蛋大小,名符其实的夜明珠,这间密室里有几颗大小不等的夜明珠,每一颗珠子的外层都包着一层好像鸡蛋膜一般纯白、半透明的薄薄的珠膜。豪华的天祚帝把它们代替灯烛之用,外面又加上几层人工的珠衣,以盖上或褪去珠衣司明灭之职),使全室浸沉在一种起先令人感到不大习惯,及至适应后,就觉得异常柔和、异常舒服的淡蓝色光芒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他像往常一样在黑暗中端坐在一只绣墩上等候着她,她不禁仍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失望。

  “道生儿啊!”她用自己的思想独语着,好在在这间密室中,她的隐私决没有被近侍们窃听去的危险,“你今夜爽约(实际上并没有约定,或许倒是约定了今夜不见面的),算是叫咱白白糟蹋了这一个时辰精心的梳妆。你算是体贴咱的身体了,可没有体贴到咱的心。你要知道,咱身为国母,不惜降尊纾贵,垂爱于你。咱的一切都为的是你啊!想当初与宋使议和,不惜以国降人,就为的是保住你一家的富贵(这是她对自己撒谎了,当时她接受李处温的建议,与宋使议降,主要是考虑本身的利害)。后来与耶律大石翻了脸,适得咱明天非出去亲征不可,也为的是保护你(这倒是真话,可是她没有把‘亲征’对于自己的吸引力计算在自己的帐里)。你要是真正体贴到咱心思的深处,今夜还该自己跑来伺候咱才是(这才完全是真话)!”

  尽力抑止住第一个失望后,她褪去衷衣,一骨碌钻进绣着九龙的宝帐和一只大凤的缎衾去睡觉。

  独自睡着而又不能贴席入眠时,胡思乱想特别多,她突然只想起他昨夜等候在暗室中,乍一见到她时,有一霎那面色不很好看,问他有什么不舒服,几句话混过去了,当时也没有很注意,现在想来倒很值得推敲,莫非其中还有文章。

  “莫不是咱撤了你父亲的蕃汉兵马都元帅,叫你不高兴?”她从最近的原因猜起,然后给自己想出理由辩护道,“痴孩子啊!宋军逼境,大兵瓦解。这契丹军连咱哥子也节制不了,你父亲这个南面官又怎生管得住它?日来朝议嚣然,那些奚、契丹的老家伙,连同左企弓那个老头也都口出怨言,集矢于他。咱撤去他的都元帅之职,让他退出军队,正是为了要保牢他的首台。咱提出亲征,也为的是为他分谤,兼为你叙功之地。咱这番苦心,老的心里明白,咱下了令,他还不动声色。你道生儿难道因此颠倒见怪于咱吗……

  “莫不是你嗔怪咱没有下毒手除去大石林牙……”耶律大石一向是她敬畏的人,即使已经把他扣留起来了成为槛中之虎,在她的思想中仍然尊敬地以他的官衔来称呼他,“为你家永绝后患吗?”她进一步猜度道,“咱又何尝没有想到这个?想当初,你父亲与蕃汉大臣拥载先皇帝称帝,先皇帝谦逊不遑,是你父亲强掖他登上宝座,还有你道生儿的一分功劳,你取一件赭袍强披在先帝身上,大位才定。你家的好处,咱怎能忘恩负义,置之度外?你家与大石林牙失和,林牙纵贵,怎比得你我已经合为一体,咱岂有偏着大石林牙强压你们之理?可是道生儿啊!你这样一个精灵鬼,难道不知道大石林牙树大根深,岂是轻易动得了他的?现在只把他看押起来,已使许多人怨怼形于辞色。今日咱决心不起用林牙,下令亲征,还有两个老家伙说咱是自坏长城,轻弃社稷,还有人责问咱要不要大辽江山了。你凭着三百名侍卫,就惹得过他们?再说咱凭着你这三百名侍卫,当真就敌得过宋朝的大军不成?道生儿啊!你枉自长着这副聪明胎子,好生不明事理……

  “莫不是……”

  还有许多原因可以猜度。总而言之,这些猜度,都使她十分心烦。她一面躺在垫得高高的枕头上胡思乱想,一面警觉地倾听着在那扇通往外面甬道的暗门上有什么动静。这一个漫漫长夜似乎都在倾听和期待,烦恼和惋惜中度过的。想起明天的亲征,当然使她兴奋,她也怕今晚没有睡好、睡够,明儿抠了眼睛,上起阵来失魂落魄地没有精神。可又怕他万一半夜里启门而入,她睡着了,岂不扫他的兴,想睡又不敢睡去。这样翻腾了半夜。毕竟白天的劳累和中年的渴睡使她多少有了一点朦胧之意,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得有多深,也不知道睡着了有多久,忽然有一点声音把她惊醒了。这声音是那么轻微,还远在暗门之外,但是她凭着情人特有的敏感,只消听见钥匙孔里最初的转动声,就明确无误地判断出这一定是他使她出其不意地前来赴约了。

  她兴奋得心儿乱跳。在兴奋的同时,又不免在心里暗暗地谴责道:

  “这孩子啊!过了大半夜才来伺候咱,这早晚不是太晚了吗,倘使他跑来伺候咱统军出征,又来得太早了。这痴孩子好生不明事理。”

  她多次在自己心里谴责他不明事理,可是没有意识到正是这些不明事理的地方,才引逗得她如此喜爱这个“孩子”的。这时她的头脑中又闪过一种可喜的想法:

  “莫不是那孩子机伶,想趁这出征前的一会儿时刻跑来与咱温存一刻。这个小精灵鬼好不机伶,来得不早也不晚。”

  听到他的不想掩盖的脚步声已经径直地走到她的床沿,她仍然闭上眼睛,却轻轻地唤了一声“道生儿!”这是她动员了全身的女性的力量,集中了一夜的哀怨发出来的最温柔、最旖旎的一声叫唤。在这一声叫唤中完全排除了女皇帝的尊严,却含有如此多的热量。热得足够把她亲手铸成的那只大“错”熔化成为液体。她在黑暗中微微抬起头来,准备迎接他的一霎温存。

  奇怪的,他竟然没有被这一声叫唤所打动,他没有按照她的愿望,或者说他没有听从她那一声温柔的口令像往常一样弯下身子来在她眼皮上、面颊上温存。反而顺手褪去珠衣,使得密室内重新放射出在这个时候她最不需要的光明。

  这使她多少有点扫兴。

  她慢启星眸,发现他已经全身披挂,做好一个上阵的战士的准备。她的第一个想法还是体贴地原谅他:“他胄甲在身,怪不得弯不下身子来和咱亲近了。”这个想法使她得到一点安慰。然后她又奇怪地发现他完全失去平日从容安闲的态度,动作慌乱,表情紧张,一开口声音都有点颤抖了:

  “陛下……陛下快穿好衣服起来,大事不妙。”

  “何事惊慌?”她还没有脱离绮思遐想的温柔乡,仍然从容不迫地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臂来,捞一件衷衣,慢慢地穿上了,爱怜地说道,“天坍下来,有你主子顶着呢!道生儿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

  “陛下……大事不妙。郭药师勾引杨可世大军十万名,偷袭本京,已于半夜时分,夺得迎春门入城。刻下正在外城搜杀奚、契丹,顷刻就要杀进王城来了。”李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显然他已无法控制自己惊慌的情绪。

  这个惊人的消息,才像惊雷一般震动了她,驱散了一切胡思乱想。她敏捷地掀开被子,翻身而起,一面穿着衣服,一面吩咐道:

  “道生儿快出去传咱的令旨,严闭王城城门,调集城内甲士,准备死守,与杨可世一决雌雄。”

  李奭口头答应了,脚下却没有移动。

  “卿如何不出去传旨?”她有点奇怪地问。

  “想这杨可世乃万人之敌,如今已杀入外城,如何小觑得他?臣伺候陛下穿好衣服再说。”

  “卿快去外间把咱的那套铠甲取来,待咱披挂了,亲自上城去拒敌。”

  他还是没有服从命令,匆匆忙忙地帮她穿好衣服,顺手找一件貂裘,给她披上说:

  “陛下不用披挂了。外面天冷。保重身体要紧,臣誓死保得陛下出宫去。”

  “卿叫咱这样穿着了出宫,待往哪里去?”这件貂裘是集了好多只貂鼠腋部的皮拼成的,价值不资,但是形制简单,只能作为寝内便服之用。皇后这时发髻不整,衣服零乱,披了这件貂裘,显然是既不能朝见大臣们商量守御之计,也不能上城去亲自督战的。她掀去貂裘,又一次发令道:

  “道生,你快出去拿了衣甲来,待咱披挂,咱不要这件。”

  “陛下要穿什么衣服,只怕事到如今,也由不得陛下的意思了。”

  “道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后的反应并不迟钝,她的口气本来已经从温柔变到怀疑,现在又从怀疑一变而为相当的严厉。

  皇后一严厉,李奭的口气不由得又软下来,他转弯抹角地道出了自己的本意:

  “臣看得宋军入城,人心已乱,大事不妙。王城内的甲士已纷纷走散,各为自全之计。似此局势,怎生迎敌?臣唯有拼此微躯,保得陛下出官去迎降宋军,才是上策。臣父也赞同此意,已率家将家丁在后苑门口保护圣驾。”

  这石破天惊的“迎降宋军”四个字,使她完全了解他的用心所在,不禁又惊又怒。现在作为情人的浪漫主义的萧普贤女已经从幕后消失去,作为女皇帝的现实主义的萧皇后又重新出现。她本质上原有几分浪漫气息,永远不满足于一个普通贵妇人的呆板的生涯,要求以各种形式来突破它。但是长期的政治实践,把她锻炼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因为政治的本身就是一种现实性很强的社会实践,她的浪漫气息不得不受到政治的现实性的约束。当初她与马扩约降,就是从当时的现实利害考虑,后来兰沟甸战胜后,她改变了立场,变为一个坚决的抗宋派,这也是从现实考虑。现实是千变万化的,表现为政治形态也是千变万化的。因此剥削阶级的政治家没有永久要遵守的原则,只有永远要追求的现实利益。直觉告诉她,宋军是可以打败的,她现在的现实利益是上城守御,打退宋军。杨可世十万大军(而且她的明晰的政治头脑也告诉她杨可世不可能带十万大军来进行一场奇袭)吓不倒她。

  “战、降大事,朕自有主张,”浪漫色彩褪尽以后,她以皇帝的尊严吩咐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卫军统领李奭道,“李奭你且率领侍卫遵旨上城去防守,俟朕后命。”

  “臣不是说过,城内甲士已纷纷逃散,杨可世在悯忠寺发号施令,”随着皇后态度的转变,这时李奭也变得强硬起来,“顷刻间就要进王城搜宫杀官,陛下还说什么上城督守,不如随臣迎降,臣保得向杨可世说情,留下陛下一命。”

  “守城的人死尽了,”萧皇后发怒道,“朕独自一人也要去和宋军决战。李奭,你怎敢一再违抗朕的旨意!”

  “不瞒陛下说,臣已命甲士启城门以待宋师,”李奭狞笑一声,原形毕露地说,“这宫内的侍卫,是听陛下的话还是听臣的,陛下自己心内有数。难道陛下当真单枪匹马去和杨可世为敌?”

  现在一切事情再明白没有了。

  “李奭!”萧皇后声色俱厉地斥骂道,“朕向来待你父子不薄,今日临到危难之际,你们竟要把朕出卖与杨可世。”

  “陛下素来厚待臣父子,”李爽再一次狞笑道,“今日索性作成臣一门的富贵罢!老实说与陛下知道,臣已派人去和杨可世洽降,只要开城献出皇后,臣父子不失公、侯之封,陛下的一条命也保得住。”

  萧皇后怒极,待要高声呼唤,无奈这密室蜡封似地四面密不通风,即使喊破嗓子,外面也听不见。自己身边带的一柄佩剑,昨夜试妆时,也一并丢在镜室里,自己赤手空拳,怎对付得了骁勇的李奭。她找个机会,待要挪动脚步,这里李奭早已疾步趋前,拦住通往外室的暗门。他带一点嘲笑的口气,警告皇后道:

  “宫中已乱,陛下的亲信近侍,臣都派人看管起来。陛下已成为笼中之鸟,还待往哪里走?”

  “道生儿你好痴呆啊!”发脾气从来不是解决政治问题的现实办法。萧皇后看到自己已处在山穷水尽的地步,只好颓然坐到那只绣墩上,再次软下来,企图用脉脉温情来感动他,“咱的亲信,除了你还有哪个?事到如今,只有你我戮力同心,征集甲士,击退宋军,一切还可以照常不变。如果降了杨可世,你我都成为宋军的俘囚,听人摆布,休说公侯无望,就是行止说话也不得自由了。到那时,你与咱岂得再到这里来夜夜厮伴?你怎生信得过杨可世的话?道生儿啊,你就这样狠心,一叫人把你我拆散,凤俦鸳侣,永作劳燕分飞,咱死了也不瞑目。”

  但是女主的严令也好,情人的软哄也好,事到如今,一切都已太晚,她的手段已经来不及施展了。萧皇后忽然听到甬道中有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李奭一声唿哨,许多戎装的侍卫从李奭打开的那道暗门里涌进来,拉下墙壁上的惟幕,齐声唱个诺,说道:“臣等久已候在甬道中伺候圣驾,现在就请启銮罢!”

  萧皇后认得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叫得出其中几个的名字,向来把他们看成为自己的亲信,不想到了这个时候,亲信都变成叛逆。他们不由分说就打开密室里的大柜,把金银珠宝大把大把地往口袋里装,只拣细软,笨重的都丢在地上。然后一涌向前,把萧皇后拥入夹道,粗暴地把她推上一辆早已停候在那里的素车中。

  李奭还算有情,顺手塞一件貂裘给她,让她裹紧身体。侍卫们不管她在车中双足乱蹭,连声怒叱,“砰”的一声,就把车门关上。这辆宫车上所有的华饰都被撕去了,正符合一个被迫投降的寡妇皇后的凄凉身分。为了隔断她和外界的视线,侍卫们又在车外围上几道厚布,叫她闷在里面透不过气来。

  李奭又是一声唿哨,几个侍卫挽起官车,就径奔官外。

  (七)

  李奭与皇后的说话,只有一部分才是他的真心暴露,譬如他说“以陛下纳降,作成臣一门的富贵”,这确实透露了他的内心活动,他甚至希望一片痴心爱他的皇后,到了这个关键时刻,真会牺牲自己来满足他的欲望。可是其余的却都是虚声恫吓的假话。他不但没有力量控制王城的城守,也没有力量控制宫廷。他派人去和杨可世接洽投降倒是事实,但两个使人派出去了都没有回来,在这刀光斧声、杀人如麻的乱军中间,一般说来,这种联系都是很难达到目的的,不是使人在见到杨可世以前已被杀死,就是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找杨可世,趁乱中溜掉了。因此李奭说,“臣已与杨可世约定保得陛下一条性命”,也无非是欺人自欺的假话。

  一个多情善感的贵妇人在自己心目中模拟一个情人的形象时,总是根据自己的意愿、想象,主观地把他“创作”出来,而不是根据他的实体如实地把他反映出来。因此她的模拟,大部分是不可置信的,有时与真实情况大相径庭,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李奭的为人既非如她所想像那样是个撒痴撒娇的小情郎,更不是如她所希望那样的是个聪明机伶、踏着尾巴头会动的精灵鬼。事实上李奭是个为了追求富贵,任何时候都不顾惜名分,不怕采用任何手段、极端自私、极端卑鄙、鲁莽绝灭的冒失鬼。

  有两种坏人,相应地也有两种骑墙派。一种是胆小精细的骑墙派,他爬上墙头后,要动动脑筋,看清楚了哪一边是绿莎如茵的软草地,哪一边是黑洞洞的万丈深潭。要拿稳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安全性,才敢慢慢地爬下墙头来。另一种是大胆鲁莽的骑墙派,他只要看到风头初转,就闭上眼睛,不顾死活,跳下去了再说。李奭显然是属于后一种。他一听说宋军入城的消息。断定大势已去,仗着曾与赵良嗣、马扩有些瓜葛,就冒冒失失地行动起来。他的主要本钱是三百名侍卫,他的唯一的法宝就是打开密室的一把钥匙,他有把握在这个时候一定能在密室里找到皇后。果然皇后劫到手,他认为大功已经告成,急急忙忙就从后苑的侧门里奔出来。

  在后门口,他也作了一些布置,让他父亲李处温带些家丁家将前来接应他。可是李处温的这支人马在李奭奔出苑门以前就像影子般地消灭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在一场突然袭击中被围歼的命运,在被围歼以前,也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奔进甬道来通风报信。

  现在有一支整整齐齐的契丹大军布防在苑墙四周的重要出口处所。它的主力在歼灭李处温的人马后,就驻屯在后苑侧门口,好整以暇地等候皇后和李奭的一行人从里面奔出来。

  这时天色犹未大明,萧皇后虽然在素车中被遮蔽了耳目,透过几重惟布,还是稳约地看到外面火把齐明,人马攒动,听到一阵喊杀声起,鼓声大作。这场拦截战显然出于李奭一行人的意料之外。萧皇后只感觉到她的坐车猝然停下,差点把她从车座上揪下来。她清楚地听见李奭发令道:“快退回宫内去。”但是这道命令已经来不及被执行了,在宫门口就响起一场白刀战。

  这时萧皇后在车中惊慌万分。她不能从喊杀声中分辨出这厮杀的对方是谁,也无从判断这场对杀对她有利还是不利?她恐惧地想到在混战中,她可能被双方的乱军所杀,或者是另一方面的人把她从李奭手里夺过去献给宋军,或者这厮杀的对方就是已经杀入王城的宋军。他们不容李奭投降,就把他俘杀了。她还没有从恐怖中清醒过来,就有人把帷布拉开了,一个胄甲之士,亮着血迹未干的刀子,直趋车前,用契丹话清楚地奏道:

  “臣耶律大石救驾来晚,致使逆贼猖獗,阴谋险些得逞,惊动了圣驾,臣罪实深。”他恭敬地、然而也并非不带一点讽刺的味道,指着地下一大堆躺着的尸体,痛快地说,“幸喜臣已手刃老贼,小贼也已伏诛。内奸已除,大局粗定,如今城守堪虞,请陛下作速回宫去主持大计。”

  在数不清的明晃晃的火光照耀下,这个走过来微微有点踅脚,却有着泰山般安稳的甲胄之士不是大石林牙是谁?皇后拭一拭眼睛再把他认清一下,他已经略移兜鍪,把面目清楚地露出来。这炯炯地睁着一双略微带点淡绿色、似乎深沉得要把人们的心脏肝腑都看透的深目,这威严地竖起来的剑眉,这一道正直无邪的鼻梁,这有力地摆动着的指挥若定的手,这清楚地用契丹话向她奏对的将军不是大石林牙是谁?

  大石林牙是奉了她的手令被囚禁起来的,现在血淋淋地躺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就是使她把他囚禁起来的原因。正在关键时刻,他们出卖了她,而这个大石林牙却像飞将军自天而降突然出现在这里保她的驾,这些情况真是太复杂了,叫她晕头转向,但她已经没有功夫去弄清楚这些曲折的经过。一看见大石林牙,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自觉地把貂裘掖上一把,把领扣再扣紧一挡,免得露出脖子和底下的衷衣。一个妇女对于她所尊敬而又有点畏惧的人,首先考虑到的就是唯恐在他面前失仪,而她现在的这身衣着,分明是不大见得人面的。

  然后她镇静一下,想想他是怎么来的,她自己应该怎样做?

  她想到大石林牙曾经拥戴过她的丈夫和她本人,态度是明朗的,后来又曾反对过她,公开地表示要除去她身边的“佞幸”,杰度也是毫不含糊的。对于他的光明磊落的态度,她却报之以阴谋诡计,玩弄手段,把他软禁起来,要挟他“捐弃成见,共谋国是”。他们两人间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回忆。但是现在血淋淋的事实终于使她清醒了,危机方临,忠佞立分。她一贯相信、大力包庇、痴心迷恋的恰恰就是要出卖她的国家和她本人的人,而她打击的,恰恰就是她的保卫者,这是最明显不过的事实了。现在她也毫不怀疑,为了大局,他决不会怀念旧恶,弃她而去。当她决心要抵抗宋军的时候,他是她唯一可以信赖、唯一可以与之合作的人,无论在道义上、能力上、威信上都是如此。

  为此,她流下了悔悟和感激的眼泪。

  耶律大石是属于选定了自己的目标就决不回头的那种人物。看到时局动荡,国势凌替,他决定把自己的生命贡献给一个理想,那就是要保卫、延续和再生这个国家。他的毅力、他的威望、他的能量都使得这个理想有实现的可能。即使在他被囚禁的时期,他也仍然是、甚至更加是契丹人和一部分奚人心目中崇拜的民族英雄,是国家的支柱,是可以把他们团结起来的唯一的中心力量。萧皇后竭力要贬低他,提高李处温,想入非非地制造了许多谣言,可是没有什么人认真地相信它们。她的这种一面揿、一面抬、一面多方打击、一面揠苗助长的办法,结果反而使耶律大石的声誉更加隆然了。客观的效果,常会走到统治者主观愿望的反面。

  当杨可世的大军夺门而入外城,到处摘杀契丹人的消息传开以后,耶律大石的旧部潮水般地涌入他的私邸,要求他出来主持军事,力拯危亡,连得受命监护他的萧斡里剌等人也毫不犹豫地参加进他的队伍。在这间不容发的关键时刻中,他的作用就是使得这些已被涣散的力量,很快地凝结起来,迅速形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抵抗势力。

  他在这紧急关头需要他去做些什么。他把部下组织起来,匆忙部署一下。他的两个儿子耶律思轸、耶律怀沙率领一部分战士被派到外城的中心处去进行巷战。这时杨可世的指挥部已设在悯忠寺,耶律思轸、耶律怀沙接受的任务是主动向悯忠寺方向出击,然后扼守住通往王城的几条通道,步步为营,节节死守,阻滞宋军的前进,以血肉之躯换取时间来做好王城守御的准备工作。同时也可救出一部分正在受屠戮的契丹人、奚人,掩护他们撤退到王城,以增厚防守力量。严厉的父亲给儿子们的指示是只许死成国殇,不许生为逃兵。这一对正在弱冠上下年纪的儿子噙着满腔家国之泪,诀别过父亲,驰往战地去了。这里耶律大石留下萧斡里剌,带着他的令旗,前去接管王城的防守权。自己带着一部分人马,径奔皇宫而来。有人把宫廷侍卫的异动的消息报告给他,这没有出乎他的意外。他早已知道后苑里的那条秘密甬道以及在那里发生的“杂事秘辛”。果然他的大军一到就歼灭了这一小撮叛逆,并且救了皇后的驾。

  如果萧皇后已经完全相信大石林牙对她个人的忠诚,耶律大石倒还要考察一下这个“忒里蹇”是否对她的国家忠诚?他要弄清楚从后门私奔出来的皇后是自愿去投敌,还是受到挟持,被迫出来?这是个关键性的问题,将决定他对待皇后的态度,决定由皇后还是由他自己直接来主持城防大计。

  皇后已经流出了感激和悔悟的眼泪,可是,“忒里蹇”的眼泪是轻贱的,不足代表她的心声。据说在决定降宋的御前会议中,她也曾号淘大哭过。既然有过一次出卖宗社的记录,难保她不会旧戏重演。耶律大石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不肯轻易相信柔情。

  萧皇后果然是聪明、能干的,她一猜就猜到大石林牙的心事,猜到自己正在受他的考察。她立刻采取最最坚决的行动,表示要抗战到底,与宋寇誓不两立的决心,用以解除所有在场者心里的疑团。虽然她的坚决行动,还是出之以一场动人的表演形式。

  这时闻风而来,拥塞在宫门附近的奚、契丹人已经激增到几万人,其中不乏久战抄场的宿将和闻名于时的勇士。前一段时期中,由于皇后的荒谬措施,使他们离心离德,坐待大局的崩坏。现在却被保卫王城、保卫宫廷,借以死中求活的一个信念团结起来了。他们有的已经听到耶律大石出来主持军事的消息,有的还没有听到,但都涌到宫里来准备听从皇后和耶律大石的调遣。在这个时候,皇后的地位仍然能够起重大的作用。

  她从素车上下来,裹紧貂裘,迈着坚定的脚步,直往人丛中走去。耶律大石把刀子丢给从人,紧捏腰间的佩剑,跟在她后面,人们自然而然地为他们让开一条路。她走到人丛中间,凝一凝神,出人意表地屈下身体来向周围众人行了一个辽的贵族男子陛见皇帝时的大礼。这种礼节是跪下左膝,把右腿拽在后面,然后她又转动身体,向众人环拜。这样的大礼,从皇后的身分说来,不免有点屈辱,但出之于她,行之于此时此地,仍然保持了皇后的最高尊严。她拜完了,走上几级石阶,用十分坚定清楚的声音说了下面的一番话:

  “蛮兵肆虐,逆贼(她提到他们的时候,眼睛也不曾向那个方面转动一下)内应,妄图劫持未亡人出卖与敌。未亡人力与争斗,”她赧然地看一看自己的这身服饰,她的衣冠不整,发髻零乱,大大地帮了自己的忙,连耶律大石也被她这个动作提醒了,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争奈寡众不敌,势已危殆。幸赖大石林牙忠勇为国,闻讯赶来,脱未亡人于缧绁之中,尽歼丑类……”

  一阵欢呼打断了她的说话,她感到众人的情绪已经受她操纵了,索性停顿一下再说:

  “朕已痛下决心,誓与此城共存亡,一息尚存,决不容蛮兵侵入王城。纵有不幸,城头蹀血,这一片干净土就是未亡人的葬身之地。”

  她又停顿了一会,然后郑重地宣布:

  “朕即请大石林牙总城守之责,”一语未了,欢声大作,她索性把话说得罄尽,“诸卿都听大石林牙的号令,如同听朕的声令一样。朕不幸战死,大石林牙就是诸卿之主了。这救亡继绝、匡复社稷的重任,全在大石林牙和诸卿身上。朕立即进宫去换了戎装上城,亲执桴鼓,灭此朝食。诸卿努力,毋负朕之厚望!”接着她又向耶律大石拜了一拜道,“朕将宗庙社稷,托付与卿,卿且受朕一拜!”

  这是她在此时此地能够做到的最富于戏剧效果的行动。在她说话中间,许多人欢呼,许多人失声痛哭,许多人虽然没有表情,已经在心里决定一死殉国、一死殉主。她的话一说完,骑士们就纷纷疾驰上城,听候耶律大石的调遣。

  皇后作着动人的表演的时候,耶律大石正在考虑具体行动。他还了皇后的礼,接受了她畀任的城防全权后,立刻提出一顶重要的建议道:  “陛下畀臣重寄,臣这就遵旨总兵上城,”他向众人挥手示意,要他们立刻上城去防守,“城守之事,臣已成竹在胸,兼有萧知院在彼指挥,必能杀退蛮兵,保得京师,不负陛下的重托。所望陛下,速降手书,急令四军大王董师来援。臣派人在南暗门接应他,内外夹攻,务必把蛮兵杀得片甲不留。”

  这一著果然是重要的,萧皇后这时言听计从,立刻照办了。

  耶律大石驰上城头,分拨人马,划分汛地,部署刚定,城下已发现小队的宋军。这时头戴凤盔、身披银甲的皇后也带着一大批陆续而来的甲士们上得城来。皇后的说话都兑了现,她不但亲执桴鼓,把战鼓敲得“嘣嘣”地响,敲得她双手发酸,满身大汗;她还亲自弯弓搭矢,向城下的宋军发射。有一支不知道是她射出去,还是她身边的战士发射,总之要算在她名下的箭,居然把一名企图越过城壕的宋军射倒在地上。皇后亲自立下的第一功,使得城上的战士们都欢呼起来。

  此时杨可世的大军受到奚、契丹人猛烈的抵抗,正在外城各街巷中苦战,还没有正式部署进攻王城。出现在城根下的宋军只是一支游弋部队,他们的进攻,只具有象征的意义,而萧皇后这象征性的一箭,大大鼓舞了士气,使得城防的战士们很容易就打退这一队散兵的试攻。

  (八)

  直到夺得迎春门、进入燕京城,杨可世、郭药师率领的这支奇袭之师,都是按照计划办事,进行得十分顺手。

  郭药师献奇袭捣燕之计,其目的固然为了要表显自己,抢第一功,但他确有客观的根据。

  据他获得的第一手材料,证实耶律大石已被萧皇后看管起来,目前生死不明,以致造成契丹军瓦解的局面。这个消息是没头脑的萧干,为了表示对郭药师的信任,在最后一次宴会中,亲自向他透露的。郭药师本人就因此才下了反正的决心。这个消息也解答了许多人存在着的疑难问题,并为奇袭的实现和成功提供最大的可能性。因此当他提出来的时候,不但受到沙场宿将王禀、刘锜等人的支持,同时也得到急功之徒童贯、刘延庆等人的赞同。

  但是郭药师毕竟是新降附的人,刘锜了解到即使在被迫决定反正以后,他还卖个人情,把敌帅萧干放走,居心难测。再则常胜军的实力虽然号称强劲,究竟如何,能否胜任这个艰巨的任务,还待事实证明。更怕奇袭得手,郭药师夜郎自大起来,养成尾大不掉之患。因此在决策会议中,刘锜力主派杨可世主持这次奇袭,让郭药师居于辅佐的地位。选锋六千名骑兵,泾原军居其四,常胜军居其二,这样混合编制,既保证了战斗力,又保证了杨可世的领导地位,临事不会受到掣肘。作为一名战将,杨可世威名夙著,对攻坚战,他也积有经验,当年在西北战场上,他屡次率师攻拔西夏、诸羌的名城要塞。仁多泉一役,西夏人负隅顽抗,就是他力战先登,大军继进,才攻克了这座军事要塞的。以杨可世为主将,以泾原军为主力,辅之以常胜军,这样安排可说是煞费苦心。

  这次奇袭有没有成功的把握?对此,奉旨参赞戎机的刘锜早已作过反复的深思和分析。本来军事上也很难说有百分之一百成功把握的作战计划,何况既然称为奇袭,就要带几分冒险性。事实上是只要具备相当的有利条件,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机会,就值得一试了。

  成功的第一个关键问题是杨可世这支选锋军能否把握胜机,完成奇袭任务。泾原军强劲可用,常胜军熟悉地形、了解情况,加上士气旺盛,跃跃欲试,这些都足以使刘锜放心的。

  成功的第二个关键问题是刘光世统率两万名环庆、鄜延军混合编成的接应之师能否完成接应任务。按照计划,这支接应之师比选锋军晚六个时辰出发,以后根据具体情况,或循选锋军的原路,或另觅他途(郭药师也派了熟悉地理的官兵充当向导),随时与前军保持联络、前后两军不超过一百里的距离,相互呼应。选锋军奇袭得手,他们要飞速跟进,合力扫荡城内的残敌,万一奇袭没有成功,后军也要迅速上去接应救援,以最小限度的损失,保证全师撤退。计划是考虑得很周到的,无瑕可击,问题在于人。刘光世并不是一个令人能够放心使用的指挥官。在会议中,刘锜以参赞的资格提出两个方案:一是让总管王禀来统率接应军,二是他自愿参加刘光世的部队,一起去完成接应任务。结果这两个方案都被否定了,童贯首先提出:

  “统带军队乃偏裨之职,信叔是天子派来的大员,理应坐守大营,运筹帷幄,协助刘太尉参赞戎机,怎可擅离职守,去效一将之劳!”

  童贯的话,软里带硬。他强调“协助”两字,暗示刘锜以参赞的身分,可以参与讨论、共同研究战略,但是决定大权还应操在宣抚使、都统制手里,刘锜无权僭越。刘延庆却老实得多了,他认定选锋军可能要冒些风险,接应军躲在背后,万无一失,可以坐收其利。这到手的馒头,如何肯让别人分享?他老着脸皮道:

  “进军以来,儿子多立功劳。这番奇袭,有杨统领在前主持,功可必成。儿子也正该跟去阅历阅历,长些见识,兼资奖掖。信叔不必多虑。”

  刘延庆已经把话说到口边,利权不得外溢,功劳必须归于他刘氏之门,何况又有童贯在一旁帮腔。刘锜不便再说,只索罢休。

  童、刘两个还怕刘锜再兴出什么新花样,又生一计,火急下令把王禀调到无定河侧翼的战线上去,作为另一方面的策应之师。其任务不是接应杨可世,而是牵制那方面的辽军,不使救援京师。这时童贯不再说什么信叔是天子派来的大员,正该坐守大营等话,顿时换一副面目,强调侧翼战线如何如何重要,必得烦信叔亲自出马,与王总管一同去走一遭,才能安心。

  把天子派来参赞戎务的大员调到侧翼去“效一将之劳”,这才使得他们耳目清净,心满意足。刘锜虽然不关心个人得失,却十分关心全局的成败。他坚持要亲自送杨可世的前军出发,隔了六个时辰后,又目睹刘光世点齐人马,跟着上路,这才放下心来,与王禀赶赴无定河侧翼的战线。他们把人马突出到通州以北,准备一听到奇袭军得手,就火速从右侧进兵,包抄燕京。

  从战略上看来,这一支人马确实也可起策应作用,原非闲著。只是与杨可世的选锋军距离较远,呼吸不应,仅处于次要的地位罢了。

  常胜军原来都是辽东盖州、铁岭附近的土著,后来调进关内,兵员几经补充扩大,目前已有一小半的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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