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一)
刘七爹是真定土著人氏,他的老家在真定西北新市鲜虞亭,乃是历史上著名的胜地,载在《真定府志》。
刘七爹已说不出从哪一辈子开始,他们刘家就已迁到鲜虞亭落户,那可能是比它成为历史古迹还要早一些的年代。他祖父、父亲和他本人一辈子都在府城周围的圈子里转,大约周围三、五百里方圆的城廓山乡没有一处不留下他们的脚印。尤其是刘七爹本人,说得夸张一些,在那个圈子里每一棵比他年长十倍、二十倍、或者与他同年辈、以及可算得是他的晚辈的树木莫不是他的新交故知。联系着这些熟悉的树木,就有一连串乡土历史、掌故琐闻从他脑子里涌现出来。
离开鲜虞亭四十多里路的赵家道口,有一棵两个人环抱不起来的大槐树。故老相传,这个赵家道口就是三国名将常山赵子龙的故乡。刘七爹还能找到树干上一块树皮早已剥去、疤疤节节的地方,留着赵子龙儿时亲手刻下的名字。字迹固然模糊了,刀刻的痕迹还是凿然的。他坚持说如今真定府二十四房大大小小的赵姓的人都是赵子龙的子孙,真正的“龙”子“龙”孙,因为赵匡胤也是赵子龙的子孙。赵云入蜀前是否在故乡娶妻生子,蜀汉灭亡后,他在四川的子孙是否又迁回原籍、后来与赵匡胤联了宗,这些历史都无从查考了,不过刘七爹言之凿凿,他自己是坚信不疑的。
还有一棵大枣树,就在西山附近,被天雷劈去了一半,主干已枯死,旁枝却长得生气勃勃、欣欣向荣。据刘七爹介绍,当年契丹人改真定府为恒京,契丹皇帝黑麻答残暴成性,把无辜的老百姓捉来,一个个吊死在枣树上,一天要吊死好几十个。他自己在树旁饮酒作乐,看得十分过瘾。后来天网恢恢,他终于逃不出老百姓的手掌,被乡民们活捉,也绑在这棵树上,连人带树一起烧死。现在树干烧焦的一边,隐隐还可以看到他的血痕。
熟悉每一棵老树历史的刘七爹,其实他本人的形象也并非不象一棵老树。当他沉默着或者靠在岩石上小憩的时候,他的又老又瘦、又干又瘪,仿佛油水已全部刮光,鲜血也完全抽去的身躯上已看不见有一点生气活力。不过只要他一走路,一说话,鲜血就突然输入身体,他的手、脚、眼同时都活起来,连得鼻孔也放大了,仿佛那里有一滴滴的油水滴下来。这棵干枯的老树复活了,霎时间就变得枝叶茂盛、红花缤纷,好象马上就会结出又酸又甜的果实,令人馋涎欲滴。
谁说他的腿力不济了?他刚于三个月前被亲友们摆酒席祝贺过七秩大庆,走起路来,还象个小伙子。现在他与马扩一样,各穿一双八搭麻鞋,小腿胫上紧紧斜绑着一副行缠①,专拣山间僻道行走。马扩还要稍稍加一把劲,才不致于落到他后面去。
感谢马母和赵娘子想得周到,山间买不到吃的,刘七爹又不愿去打扰山村居民。他们饥了,就拿出烙饼和夹肉蒸饼来吃,渴了,就用随带的勺子从山涧里舀出清水来喝。从清晨跑到黄昏,跑到黑夜,那淡淡的一点月光已经起不了带路的作用,全靠刘七爹熟悉路径,才不致走入迷途。
刘七爹既闲不住他的两条腿,也闲不住一张嘴,只等马扩的脚步略为放缓一步,就与他谈天说地起来,说到节骨眼儿,不由得眉飞色舞,有时又不禁义愤填膺,这时,他就习惯地捏拢两只瘦骨嶙峋的拳头在自己的脑壳上捶打,他用的力气相当大,拳头又是这样结实,想来一定打得很痛,有时一拳下去不免要插进“哎哟哟”的叫痛声。
他好象是无所不知的,特别关于义军内情、义军诸头项的为人行事、真定的官场内幕以及官场中狗咬狗的丑剧等等,这一切,他都熟悉得好象真定的山径僻路一样。他从这个话题跳到另外一个,又忽然跳回来谈到本题,时间和空间都在他的谈话中流失了。马扩感觉到自己几乎来不及听他说话,来不及对他的话作出必要的反应。
他告诉马扩,刘鞈与王渊陷害他的阴谋,是要给他加上勾结山中乱民、图陷府城这样一个罪名,已经派入暗中监视他的行动,打听他与哪些人接触打交道,甚至还去搜索了他的行箧。一个与王渊接近的军官还听见王渊得意忘形地说:“马扩那小子无法无天,日子长久了,童宣抚、刘安抚都十分厌弃他。这番他真的做出来了,活该倒霉。落到俺王几道手掌中,非把他放进油锅里去汆一汆、炸一炸,不能解俺心头之恨!”
刘七爹用了加重的语气说这一段话,目的是要马扩有所警惕。马扩的神情好象在听一件与他本人无关、因而也不会感到很大兴趣的政治轶闻。最后才带一点被刘七爹逼出来的激愤的表情谴责阴谋的制造者道:
“这等事在官场中司空见惯。在童贯幕府中,真有几把好手,每日挖空心思替别人布罗网、掘陷坑。天上地下,防不胜防。这等事俺也见识得多了,给他个不理不睬,谅他也奈何我不得。”
然后他再提到两个当事人说:“这王渊倒也罢了,他原来就是与贾评、王麟一路的小人,只是刘安抚何至于如此无赖!大家把精力化在这等见不得天日的肮脏勾当中,怎办得好正经大事!”
虽然是同样的鞭挞,对于他一向尊敬——即使近来已多次发生幻灭感的刘鞈仍然是惋惜多于谴责,似乎多少还有点保留。
对刘七爹的警告,马扩显然不感兴趣。他感到兴趣的是有关义军诸杰的生平。他和他们有的已经识面,有的还属神交,对他们的情况,知之不详,很希望刘七爹讲一讲。刘七爹十分高兴地接受这个要求,这既满足了马扩的求知欲,也满足了自己的发表欲。不多一会,他就把他自己知之甚稔,或者仅仅得之传闻、有的还不免有些加油添醋的材料,翻箱倒箧地一齐讲出来,使得马扩十分神往。
“张大哥、赵大哥与廉访情同兄弟,且又多日盘桓在一起,不用俺多说了,”刘七爹先来个开场白。
其实马扩与赵杰三年相知,共探龙潭虎穴,后来又为收编董庞儿之事,一起奔走,果然十分厮熟。与张关羽虽也见过多次。却不十分了解他的生平。中间也曾向赵大哥打听过。赵杰为人深沉,不肯多说与事业无关的闲话,他只说张大哥原名张羽,为人义烈武勇,酷似汉末三国的关云长,江湖上就称他为张关羽,日子一久,张羽的本名倒被淹没了。此外关于他的家世出身,他在抗辽战争中立过多少功绩,赵杰一概不说,马扩也不好再问。至于道听途说的话,说什么他生得豹眼环须,有如张桓侯,涞阳山一战,他使个拖刀计,阵斩辽西京留守萧伊苏。这两条都不可靠,萧伊苏被董庞儿所杀,那一战他没有参加。此外他显得精悍瘦削,处处精细,头脑的反应敏捷,有时也说两句笑话,使人解颐。无论他的外貌和性格,与那粗枝大叶、冒冒失失的张飞没有一点共同之处。马扩心里首先就想知道张大哥的事情,不过刘七爹跳来跳去的说话方式,一会儿讲这个,一会儿讲那个,统统没个章法,马扩也无法要求他讲得有首有尾,条理井然。
他首先介绍了昨天已与赵杰娘子说过的五台山和尚智和禅师,那个和尚显然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他带着十分惋惜的情绪说:
“廉访可惜迟去了两天,智和禅师有事已先下山。他说他这一去,就要带一批僧兵北上,混入金兵界内,直拊云州之肩背,扰乱他们的后方,使粘罕不敢放胆兴师南下,以收牵制之效。廉访此去虽见不到智和禅师,却可与他的徒弟李臣二哥见面,端的是条英雄。”
不过当马扩要打听李臣之为人时,他一跳又从河东跳回到河北真定。
“俺北道上有位大英雄石子明大哥,他就是这里左邻的胭脂岭山寨的寨主,胭脂岭与和尚洞辅本唇齿相依,形势险要。廉访敢情与石大哥相识?”他说得口溜,不待马扩答复,又自顾自地说下去,“石大哥是出名的火爆脾气,动不动就与人拍桌子,比拳头。有一回,为了件小事与人争吵起来,他一拳头捣下去,竟把一张檞木板桌捣了个大窟窿,”说到这里,他自己也一拳头捶去,似乎要想把后脑壳也捣出一个大窟窿来,然后又“哎哟哟”两声叫起痛来,这声音不象七十岁的老汉,倒象是七岁的孩子发出来的。“因此上,他博得个‘石敢当’的绰号。天下事无独有偶,俺这里出了个‘石敢当’的于明大哥,河东地界也出了一个绰号‘石橛子’的石竫大哥,江湖上把他们两位合称力‘两河双石’。石竫大哥也在河东举义反辽,曾北出崞口,与金兵狠狠地打过两仗。”现在的行情改变了,反辽义军如果再能加上抗金的记录,就能博得刘七爹双倍的尊敬。“那石竫大哥俺也只闻其大名,未见过其人。这个石子明大哥却是极熟的。他为人忠胆侠骨,义薄云天,听说哪里有不平之事,他就挺身而出,不怕跑千百里路,一定要去平了不平之事,才肯罢休。却又有一事作怪,他代人出头打抱不平,有时弄得骨折筋伤,有时累出一场官司,他都没有二话,怕只怕受惠人去向他道谢。有一回,一个主儿不识相,带了两条腌腿,一坛老酒,千叩头、万作揖地说石老爷是小人的再生父母,今生报答不尽,来生变了牛马来报恩。他挡了几次挡不住,忽然发怒,瞪起眼睛来骂粗话,‘有你这会子的叩头如捣蒜,当初何不挺起腰板子与那贼保正斗一斗?亏你身上也长着一只鸟,何曾有点男子汉的气概?想你腌的腿也必有一股骚气,谁稀罕吃它?’他一边骂,一边就把腌腿和酒坛都摔出去了。”
“石大哥原来是真定地界弓箭社的头项,弓箭社吃官府解散了,他一怒之下,就上胭脂岭与官府作对。如今已聚拢了几千人马,与这里形成犄角之势,张大哥对他好生敬重。”
马扩打听起河东诸豪杰的情况。
“那个石橛子大哥与石子明大哥有些芥蒂,这番他听说子明大哥在此,就托韦大哥带信来说,他如来了,不兔子于明大哥抬杠,二石相击,难免一伤,不来也罢。还有平阳府的冯赛也有事不得来。今遭来此的有韦寿铨大哥、李臣二哥。他们都是河东豪杰中的佼佼者,手下各有七、八千人马。李二哥俺也是初见,听他手下的一位弟兄说起,他原来姓王名诚,因父兄都遭县官杀戮,他衔着不共戴天之仇,潜行山谷数载,一夕间混入县衙,把赃官的一门杀光了,然后改姓易名,亡命江湖。江湖上都知道有个善使双刀的李臣,却不知道这个‘双刀李’就是为父兄报仇,杀官亡命的王诚。”
“李二哥受了这样大的冤屈,张孝纯在河东号称清官,却不替他昭雪洗刷?”
“张孝纯怎肯管他的事情!何况他那时还没有到太原来上任哩!李二哥不稀罕那个张孝纯,倒是真心诚意地要与廉访你结识结识。俺也听说这李二哥在山谷中的几年功夫,打熬气力,锻炼武艺,后来就拜了五台山的智和禅师为师,练出一身惊人本领,只是不肯留下来祝发为僧。他不但善使双刀,十八件武器,件件都能,样样都精,见起阵来,长枪短刀,运用如风,河东诸豪杰中,就数他的武艺第一。韦寿铨大哥甘拜下风,智和禅师也说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话,还说他留得有用之身,闯荡江湖,结交豪杰,不做和尚也罢,省得在禅门中把他拘得火星直冒,坏了清规。这遭韦大哥把他带来了,与他说张关羽大哥是河北人杰,马廉访是抗辽英雄,这番你来河北,一定要与他们两位结识,以广眼界。俺衔命下山时,李二哥亲口与俺说了此话,叫俺务必说与廉访听。”
“这李二哥自然要结识的。七爹说起了韦寿铨大哥,”马扩欣然道,“俺也久闻其名,如雷贯耳。记得当初去辽、金二邦,也听到耶律克定、银术可提到他。耶律克定说到雁北义军时,提起韦大哥,就连声说不可挡、不可挡,似有谈虎色变之味。后来又听说粘罕在云中,特派人厚币卑词,要与‘韦义士修好’。吃韦大哥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大义凛然,端的是条好汉。如今张孝纯也想结识他,几次三番派儿子张浃上门来厮缠,定要俺引他上雁门山去见韦大哥。其实俺与韦大哥也只在张大哥处见过一面,匆忙间未曾细谈,后来他来舍间,俺又不在家。只看他气宇轩昂,行事不凡,心里兀自敬重他,不枓倒如此抬举俺。”
“那张孝纯又怎生知道韦大哥与廉访相稔?”刘七爹忽然停下脚步,心直口快地问,“他们官府中人耳目甚长,他山寨中有些事,自己人还不知道,倒被他们先掏摸得一清二楚,不可不防他们一着。
“这个俺也问过张浃,他说是赵诩②与他说的。前年俺为朝廷收编赵诩之事,奔走于童贯、王安中、张孝纯诸人的幕府间,他们多知道俺与义军有故。”
“少让他们知道这些也罢!可知是赵诩那厮多的嘴。俺倒怕他把廉访与义军结交的底细和盘托出,说与童贯、刘鞈听了,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不利于廉访。廉访可要留心点儿。”刘七爹又一次警告马扩。马扩感觉到他的警告分量很重,可是刘七爹又跳到韦寿铨身上去了。
“这位韦寿铨大哥身长不逾六尺,说起话来,恂恂谆谆,从来不动声色。弓马武艺,都非他之所长,但河东河北义军中却无人不知道他的大名。当初张大哥与董庞儿——就是那个改姓易名,忘祖忘本的赵诩等人在易州决水县聚兵时,韦大哥也聚众在蔚州、灵丘③一带举义反辽。金军进入云中后,韦大哥率众转入雁北,与金军接战多次,因此辽人、金人均闻其名。当时河北、河东这两支义军桴鼓相应,敌寇丧胆。后来韦大哥特来冀南,专诚与张大哥相见,共结金兰之义。两人同年同月生,却是韦大哥长了十多天。此时董庞儿还不曾归宋朝收编,也列入兄弟之盟,序齿第三。如今韦、张二兄的声名日盛,两河义军,仰之如山斗,其余的千峰万壑都俯拜于其下,何等荣赫!比较起来,董庞儿那厮却成为一堆土墩墩了。要脊梁骨挺得笔直、不肯忘本的人才配做他们的兄弟哩!请看两河多少豪杰,奔走于韦、张的麾下,矢忠矢信,刀锯斧凿,罗列眼前,也无所畏惧,那董庞儿哪里配得上!”
刘七爹说得气愤,又是一拳捶在头上。看来这颗脑袋早已经过千锤百炼,否则这一拳下去,不发生“脑震荡”,才是怪哩!
(二)
这时已近午夜,山间僻路弯弯曲曲,千转百折,即使有刘七爹这样一位熟悉途径的向导,有时也要走冤枉路。总算大方向还没错,走上歧路不久又转了出来。此时刻七爹又要得意几句,说自己老眼无花,记性不错,脑袋瓜子还能顶用。不过当他误入歧途的时候,倒不曾进行“自我检查”。
后来形势更加险恶,刘七爹的得意的夸耀也没有了。他们只听见满山的风声、远处不时传来的狼嗥声、还有踏在枯叶上的簌簌声。十二月的夜风总是十分猛烈的,有时形成了一个风暴,就好象一头凶恶的兀鹰,用它的巨大的翅膀扑打着高入云霄的树梢,把树梢儿吹得东摇西晃。左右剧烈地摆动,有时“喀嚓’一声,一小支或者竟是一大支树枝被折断了,落下来正好挡住他们的去路。
还有更加严重的情况,他们携带的一笼夹肉蒸饼和四大张烙饼都是过早地完成任务。黄昏以后,他们就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只好饿着肚子赶路。身体中缺少了“原动力”,刘七爹的脚步也似乎慢下来,讲话也变得有气没力的了,后来索性就停止说话。有几次,马扩真怕他会原地倒下来“坐化”,不过仔细听听,他的脚步声还是保持一定的节奏,步子也踏得相当匀称,没有东倒西歪。看来这棵刚刚发过芽、开过花、结过果子的老树还不会一下子就枯死了。
这时倒是马扩的思想十分活跃,想得非常复杂。他注意到刚才刘七爹在介绍韦寿铨大哥时,突然岔进一个董庞儿,好象偶然在路边捡起一堆破烂,正眼不屑一看地就掩着鼻子把它远远地扔掉。马扩明白刘七爹并非是最早参加这支从易州涞水县开始发难的反辽义军的原班人马,他利用真定府椽吏这个身份加入义军的秘密活动,不过是近两年来的事情,那时董庞儿已经脱离义军,被宋朝收编了。他个人和董庞儿并无瓜葛,很可能根本未见过一面,他现在毫不掩饰地表现山来的轻蔑感不是出于对董庞儿个人的私怨,而是反映了义军中对董庞儿普遍存在的公愤。
现在义军大众就是以这样的气愤和轻蔑来看待董庞儿的。实际上他还不是叛徒——根据马扩的看法,而他已受到叛徒的待遇,这是因为义军们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特别痛恨为了觊觎富贵做出背盟忘本的勾当的出窠弟兄。
然而希望义军改变对董庞儿的这种完全敌对的态度,与之重修旧好,或者至少希望他们能够在一定的程度上谅解董庞儿的处境,减少对他的反感,恰恰就是马扩此番入山来的目的之一。因为马扩比任何人都清楚金寇之来已在眉睫。一旦双方打开了,是把这个拥有一万精锐部队,本人也骁勇善战,并与金人有切肤之仇的董庞儿驱入敌人的怀抱?还是采取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他在战争中犹豫不决,不知道何去何从?还是努力争取他,使他成为戮力同心、共同作战的战友?这是一个有关大局的问题。童贯和宋朝其他的官吏一贯歧视他,排挤他,实际上是为丛驱雀,为渊驱鱼,最后还是把他逼上前面两条路。要争取他,全靠义军,而义军现在的做法也并不象要帮助他走上第三条路。
大敌当前,把各方面的力量集合起来,尽捐旧嫌,重修旧好,戮力抗金,这是马扩在他的历史条件下所能达到的最正确的认识。首先他明白力量在什么地方,然后努力把它们捏合起来。无论在现在、在将来,他都本着这样一个见解行事,并且不惜付出大部分的精力以至多少次冒着生命危险,百折不回地促其实现。
当下他就试探地问刘七爹道:
“七爹刚才说起了董庞儿。董庞儿也是多年的老弟兄,他怎生和大家生分了的?”
马扩选择字眼十分斟酌,他不愿顾着刘七爹的口气说董庞儿是背盟忘本,甚至是叛变义军,他选用了这个有分寸的温和的字眼,叫做“生分”,目的就是要听听刘七爹的反应。
他果然达到目的。“生分”二字引起刘七爹的极大反感,并且把他的朦胧睡意都赶走了。
“怎生‘生分’的?董庞儿那小子自己心里最明白。想廉访也是深知其为人和行事的。”
不错,董庞儿的为人行事,特别是他受到招安收编的一段经过,马扩确是非常了解的。
残辽初亡,河北粗安,金人的锋芒却跃跃欲试地指向宋朝,当时义军诸头项都有受宋朝招安共同对金的愿望。董庞儿受编不仅得到张关羽、赵杰诸人的同意,他们还想让他先行一步,试探宋朝方面对义军的诚意,然后张关羽等也准备统率主力大军继续受编。
那时马圹正在到处寻找赵杰、沙真二人而不可见。一天,他忽然接到一份请柬,时间约在晚上,地点是相距几十里的乡间,署名的两位又不认识,马扩正在踌躇去还是不去。一个赶大车模样的人奉命来接他了。那时门外大雪纷飞,来人掸去身上的雪花,翻起帽子两边的大耳朵,马扩惊喜地叫出来。
“沙兄弟!”
沙真已经老练得多了,不过随时还会露出那副调皮捣蛋的孩子气。当时还在戒严时期,他说城里的耳目众多。见面不便,张大哥、赵大哥特差他来请三哥去乡下畅叙一宵。
这就是马扩在伐辽战争以后与赵杰的第一次相见。同一天中,他也结识了心仪已久的张关羽大哥。他们郑重委托马扩去办理董庞儿受编之事。第二天,从军队里赶回来的董庞儿也与马扩见了面,这件事很快就办成了。
当时河东方面也有些义军接受宋朝的招安。董庞儿受到与他们同样的待遇,取得番号,接受宋朝有限度的、常常是七折八扣的粮饷兵仗,反过来,他也是有限度地、有时甚至是阳奉阴违地接受宋朝的调遣命令,基本上不脱离义军的母体。这是当时被收编的两河义军所持有的共同态度。无论宋朝方面,无论义军方面,对收编一事都要观望观望再说。
后来情况发生了出人意外的变化。有人在官家面前诵读王安中收编董庞儿时上的奏章中的一联:“受之则全君臣之大义,不受则生吴越之异心”,王安中原以工撰奏牍,善于骈语见长,这一联却并不特别出色。当时官家匆匆看过,也并不在意。不料事隔半年后,再听人诵读,忽然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再三诵读,击节称赏,推文及人,连带也欣赏起董庞儿其人来。又有人顺水推舟地提到董庞儿在入朝以前,就打出“扶宋破虏大将军”的旗号,着实立了些战功,这更加中了官家之意。特旨召他入京,慰勉有加,厚赐币帛,又亲自为他改姓名为赵诩。赵是国姓,诩字含有“敏而有勇”的意思,这一姓一名的赏赐都表明官家对他的极大的褒奖。当殿还特旨传谕边臣道:“赵诩乃朕亲自拔擢之人,诸卿务要加意保护。”宣抚使将顺圣旨,特把常胜军辖区边缘的几个州县划为他的防地,令他独当一面。
天子可以造命,在这方面常凭一时冲动,即兴办事的宣和天子尤其表现得突出。董庞儿无端得到天语褒扬,从此大交鸿运,地位反而超过边界上正规部队的将领。
董庞儿受到官家的宠遇引起了金人的嫉恨,金军侵入边界,曾搜杀过董庞儿的几个亲属,后来又一再交涉,要将他引渡入金治罪,也因为有官家的这句话,总算受到保护,未遭毒手。
董庞儿的地位日增,不由得有些头重脚轻起来,与义军母体的关系也日益发生变化。木来有重大事项,他都要亲自来山寨或者派了心腹人来与张关羽等商量了再作决定,后来把这个重要的过节蠲免了,不但本身主事,即使涉及到山中义军利害关系的事项也往往擅自决定,决定了就做,不再与老弟兄商量。本来每隔一两个月要与老弟兄见一次面,此时也常常托故不到,甚至不假借一个理由,也不派个代表,就擅自缺席了,这进一步加深了彼此的隔阂。
从义军方面不断传来的责难和斥骂声,使董庞儿更加害怕和老兄弟见面,而他长期的避不见面,更引起义军方面的反感和恶感。在过去的一年中,他们的关系逐步恶化,后来坏到了几乎就要炸了的地步。
今年新春中,董庞儿作了一个出人意外的姿态,他说是给张大哥送寿礼,特派妥当的心腹人送来一批粮秣兵仗,其中包括二百匹战马和二百五十支火箭。这两样都是很宝贵的礼物,战马在山寨中十分需要而又不容易得到,火箭则是朝廷特旨恩赐给他的,连郭药师也没有得到一支,他倒得到五百支,他慷慨大度地分出一半,送到山寨来,说是“为大哥寿”,今年是张关羽的四十整寿,生日也在正月里。他想抓住这个机会与义军重修旧好,还捎去一封措词诚恳的信,一再说到大哥过去的恩义,语气之间,似乎很有忏悔的意思。
但是他想利用昂贵的礼物来挽回已经失去的交情的打算,仍然落空了。义军诸头项、头目们显然并不认为失去的交情可以用昂贵的礼物赎回来,反而对他此举的动机颇多推测,这些推测都对他不利。
他们说:他既然记得大哥的生日,礼到而人不到,算是什么礼节?其中必然有诈,休着了他的道儿。
诈在哪儿,各人的说法不同。有的说,童贯那小子明里推崇,暗中提防,董庞儿在宋朝的日子也不好过,唯恐日后有个反复,预先往山寨里伸出一条腿,为将来归队留个余地。这种推测倒还算是相当善意的,立刻受到另一批人反对。他们认为董庞儿勾勾搭搭,并非藕断丝连,而是想借机勾引更多的义军去归宋朝收编,好为自己立功。有的说得更加历害了,说他送马仗来,心怀叵测,是想借端窥测义军的虚实,以便发动袭击,为一网打尽之计,其心着实可诛。
张关羽心里明白,义军的虚实动静,董庞儿早已了然于胸,何待窥测?说他意图袭击义军,这话未免太过分了。覆灭了义军,童贯对他更无所忌惮,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何况义军的兵力,还远远超过他,他想覆灭义军谈何容易?
张关羽固然不同意这些推测,但鉴于目前群情激昂,也不便替他说话。他采取了慎重的态度,派人下山去验收了他的礼物,不给回信,只在打发使人回去时,口头上关照要他多多拜上二弟,谢他的厚赠,下面是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富贵利禄乃身外之物,岂比得上兄弟情深?董贤弟千万不可忘本。”
董庞儿送礼,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不觉恼羞成怒。双方的关系更难维系了。今年春夏之交,郭药师对辖境内的义军发动一次突然袭击,要把它们完全扫荡出境。这次军事行动,主要就是针对张关羽所部的。事前已知遣内情的董庞儿请人去把马扩请来,向他透露了一个口风,请他转告张大哥预筹对策,他自己决定避开常胜军的锋芒,引军而退。这样就使义军直接暴露于常胜军的攻击之下。结果义军无法在冀南地区存身,只好陆续退入真定地区。
发生了这件决定性的事情后,义军诸头项对董庞儿更是深恶痛绝,连原来不轻易表态的赵杰,这时也说董庞儿利欲萦念,其心已变,不可再把他当作同盟兄弟了。
所有这些经过委曲,马扩都是十分了解的。他对董庞儿之为人行事,非常不满,但仍认为双方的关系还没有到非要破裂不可的程度。只要有一线可以转圜的机会,就该竭力争取。
马扩这时想到的是一幅宋金交战的图景。双方激战了五六个时辰,大家都打得精疲力尽,胜负兀自未分。这时哪一方得到援军,哪一方就可取得胜利。正在苦待之际,忽然一杆“董”字大旗从山坳里转出来,董庞儿银盔白甲,一骑飞前,大呼杀贼。战场上的宋军得此声援,精神突然振作起来,两军合势,果然把金军打得大败输亏,纷纷溃退。
颇有一些理想主义的马圹,脑子里既有这样的构思,自然非要把董庞儿挽救过来不可。
(三)
然后马扩和刘七爹说起他与董庞儿最近一次的谈话。那场谈话的情景,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历历在目。当时,董庞儿已决定撤兵,准备把防地让给常胜军。马扩竭力劝他再作考虑,不要轻易撤防,使义军失去屏障。
“非是俺不记兄弟的旧情,廉访看看这些就知道了。”他一边说,一边拿出童贯几次压他撤军的文书,说的是为了保全实力,万万不得与常胜军冲突,词气十分峻急。另外还有一大迭朝臣的奏章,说什么童贯不善将将,坐使董庞儿尾大不掉,异日必为郭药师之续,祸患无穷。还有人赤裸裸地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董庞儿之徒,唯有聚而歼之耳。”
那个夜晚,董庞儿留住马扩在他的营帐里过夜。董庞儿治军甚严,周围的许多兵营里,一过戌时,灯烛全灭,通夜不闻嚣声,只有他自己喝了二三斤汾酒,话不觉多起来。他说:“休说官家关注、童贯畀仗,朝臣们攻击起来就是这样不留余地。廉访看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把心肝掏出来报效朝廷,捍卫边疆,朝臣们还是把你看成异类。俺如今也看穿了官家与朝臣们串通排演的两套戏法。他们逼呀逼的,把俺逼上了绝路,对国家、百姓都有什么好处?”说到“绝路”二字,董庞儿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一道奇怪的闪光。马扩不禁害怕起来。董庞儿似乎已猜到马圹要说的话,他的通红的眼珠灵活地转了两下,抢先把马扩的劝告制止了。他说:“俺难道不知那是一条万劫不复的绝路?俺董庞儿人心尚在,岂能与张令征、刘舜仁坐上一条船儿?实话相告,斡离不那厮十分狡猾,一面向朝廷要索于俺,一面又派人来勾引,赔了多少好话,许了不少愿心,还说俺如愿过去,当以平州节度使相待。俺董庞儿却不是三岁小儿,可以让他玩之于掌股之间。”
他又说到,自从招安受编以来,表面上风光,直属部队却经调遣分割,得力裨校也有一些被调走,实力大损。真要与郭药师火并起来,显非其敌。他的本钱打光了,于义军无补,倒使金人有可乘之机。此事再三考虑。不得已才定下撤防之计。区区微忱,万望马廉访转告张大哥,邀得他的亮鉴。
然后他又说到,新春时,送大哥寿礼,不想好事做拙,大哥竟不赏脸,赏封书函,倒落得他手下亲信的嗔怪,这件事憋在心里很不痛快,几次要想去见张大哥、赵贤弟说个明白,又怕他们见怪,众弟兄责难,因此踌躇不前。廉访这回见了大哥,务请捎个信去。大哥什么时候愿意接见,只消一纸手书,他就单骑上山,负荆请罪。大哥如要责罚,他甘心领受,誓无二言。大哥、廉访也要相信小弟决不会做出寒盟背誓、愧对天日、愧对祖宗国家之事。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话倒说得好听,”刘七爹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问,“廉访后来与大哥、二哥相见了,可曾把董庞儿这些话转告?”
“军务重要,次日未明,俺就别了董庞儿去找大哥报信。当时张大哥也已得知郭药师动兵消息,急忙部署防御,旬日之间,连打三仗,都得到便宜,挫动了常胜军的锐气。只是常胜军倾巢而出,三面分攻,敌众我寡,山中义军有限,终非常胜军之敌。张大哥一面与俺商量分兵抵御、陆续南撒之事,一面又委请俺得机与刘鞈商谈收编事项。当时赵大哥也在座,他引董庞儿事为前车之鉴,又举出近年来冀南、京乐饥民大起,高托山、张万仙诸人聚义至三十余万人,纵横数路,官军莫敢撄其锋,可惜后来受了招安,都吃了大亏的例子力持反对之议。后来虽经张大哥力劝,好容易才定下与刘鞈谈判之计,当时却争论得十分激烈。俺在一旁未便再为董庞儿说话,后来匆匆即行,至今还未曾把他的话详告二位大哥哩!”
“今天廉访见了大哥时,可说与他知道,看看大哥之意是否愿与庞儿见面。”他停顿了一下,再表示自己的意见道,“俺不敢说董庞儿一定有多少歹意,可也不敢相信他真是心口如一。”然后他漫无边际地发起议论来,“世道险阻,人心难测,特别是有了一绶之荣的官儿,说的话更难叫人捉摸。俺说的可是老实话,廉访休怪!”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谈话对方马扩不久前刚升为保州廉访使,膺一命之荣,虽说是个空衔,在宣抚司里也算得是一驾尊官了。还有他自己虽然只是个吏目,却也食朝廷之禄,大大小小也算得是个官儿。官儿的话都作不得数,那么他们两个的话也作不得数了。话说得未免有点过头了,不觉脸红起来。为了掩盖这赧然的表情,他一下子又把话题跳到韦寿栓身上。
“刚才俺与廉访说到韦大哥来,怎的让董庞儿那小子混岔进来了!如今回头再说韦大哥。这韦大哥为人朴朴质质,并无赫赫之威,却智深勇沉,思虑绝人,喜怒不形于色。他独个儿时,平平常常,也不见有什么特色,但与李二哥他们在一起时,顿时神采秀发,渊泞岳峙,自有一种超群拔类的大将风度,与众不同。目前他在河东,与李二哥、冯赛各统一军,冯、李二位都尊他为首,一切行动主见,唯他之马首是瞻,端的是威重令行,节制如山。河东一路的老百姓都奉之如父母,官府听了他的名字,如闻惊雷。张孝纯几次价派人去接洽收编之事,曾扬扬得意地与幕府说,如得韦寿栓来归,河东一路十万义军都在本使的掌握之中了,上月间还派儿子张浃上山去找韦大哥,韦大哥不肯与他见面。怪不得张浃那厮死乞白赖地要廉访与他引见,廉访休信他说的什么歆羡之诚,亟图一见之类的鬼话,他们这些大官儿缺少的就是这个‘诚’字。如果他真有一点诚意,就该把招安韦大哥的话与廉访言明在先了。他与廉访说过了没有?河东的情势与这里不同,这里的刘鞈看见我军自燕南撤退至此,以为我军已败,有求于他,自然要拿足架势,爱理不理,叫人气破肚皮。那边的张孝纯却也知道收编了韦大哥,大有利于他,因此对义军打恭作揖,无所不至。韦大哥珠玑在握,权衡在心,不肯相信他的花言巧语,目前只让冯赛大哥和一个投奔义军的士子王择仁去和张浃见面,看来一时还未能定议哩!韦大哥此来,正是要与张大哥、廉访商议此事。俺与廉访说了,明日大会时,心里可有个底。”
经刘七爹这一提,马扩才恍然大悟张孝纯心里还怀着这样一个鬼胎,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瞒过了他。“那刘鞈用心深险,不用说了,”马扩想道,“张孝纯貌似爽朗,实则也是城府极深的,他明知道俺马扩与两河义军诸杰相熟,要收编韦寿栓之众,非俺从中斡旋难以奏功,却存着小人之心,唯恐被俺抢了功劳去,又怕义军收编后,听俺说话,不肯听他节制,竟也严守秘密,不肯推诚相告。难怪刘七爹要说大官儿就缺少个‘诚’字,他们对同僚如此,又怎谈得到赤诚为国?譬如收编义军,他们想到的是为自己立一场大功,最多也只为河东路增添一分兵力,何曾想到异日在沙场上角逐金寇,可收犄角之利?平日议论恢张的张孝纯心里想的尽是这些自私的勾当,那么宣抚司里的碌碌余子,就更不在话下了。
马扩千思万想,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义军身上。
“这些官儿不足贵,他们十年寒窗,应试做官,本来就为了富贵荣华。”马扩撇开了官儿,进一层想道,“只是义军弟兄对联宋一举,也兀自狐疑不定,异议甚多,赵大哥就是一例。眼前的刘七爹也是如此,他们中即使赞同收编的,也只为一时权宜之计,多半为解决目前衣食兵仗匮乏之虞,却很少有想到戮力同心,共赴困难的。看来要说服他们,捐弃旧嫌,同舟共济。这件事不太好办哩!”
两年半前,马圹单骑入辽谕降,那是与虎谋皮的勾当,稍有差池,就有头颅落地之虞。当时他慷慨请行,意气加云,心里丝毫没有畏怯。如今要去会晤的都是些肝胆相照的朋友,不知怎的,此行倒有些临事而惧的感觉了。对敌人毫不害怕,在自己人面前却有些畏缩不前,这几年的生活经历使他有所改变了吗?不错,他感到自己确实有些变了。但愿不要变成为一个谨小慎微、顾虑重重的烂熟的硁硁君子才好。烂熟与成熟一字之差,十分形似,在实质上却是大相径庭的。
(四)
在那消失得特别缓慢的后半夜中,他们的行程更加艰苦了即使有那薄罗卜片似的弦月,但它被密密层层的彤云包围,很难再起照明的作用。有时走路,完全是摸黑的,一只脚踏下去也不知道下面是山泥、枯叶、岩石,还是已走在危乎其危的悬崖的边缘。视觉和听觉的作用不断削弱,全凭脚下的感觉指引走路。刘七爹口中尽管还在说:“不要紧,廉访且随我来”,他的声调中已没有那么多曲自信心,倒是充满了怀疑和犹豫,有时反而要马扩在前面引路。
感谢上苍,他们终于在一带参天大树的森林背后找到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随着微明的到来,马扩忽然发现小径的尽头处有一座关栅,然后逐渐看清楚关栅的两旁都是依着山势高低竖立着的木桩墙。那木桩有碗口粗细,排得密密麻麻,还用草荐、苇箔遮蔽起来,不让外面人看请里面的底细。
“到了,到了!”这里是和尚洞山寨的后门,刘七爹总算平安无事地把马扩带到,不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有十多人看守木栅门,有的在打盹,有的披件老皮袄沿着木栅墙慢慢地来回巡视。刘七爹、马扩走近栅门时,一阵脚步声早把里面的人惊觉。有一道粗壮的噪音在黑暗中间。
“谁?是谁在这禁区里乱闯?”
草创的山寨里还没有定下一套完备有效的口令制度。
“郭有恒,你大惊小怪作什么?难道就听不出你七爹的声音?”
“哦!刘七爹久违了!”守栅的小头目郭有恒从黑暗中跑出来,隔开一道木栅墙,与刘七爹打起哈哈来。
“郭有恒,你好糊涂,俺前天清早刚从这道门出去公干,才隔开两个夜,就算是久违了,难道你已忘记得干干净净?”
“前天俺送出门的是胡子乌黑的刘八哥,如今迎来的却是髯发雪白的刘七爹!”郭有恒哈哈火笑起来,“七爹,你敢情就是那个夜渡昭关的伍子胥,一夜功夫扯急白了头?”
刘七爹上上下下一摸,才发现全身衣帽以及须眉头发上都结了一层冰霜。原来在紧张的夜行中,他们早已忘记了寒冷。
哈哈打过,然后郭有恒象模象样地办起公事来。他主动向马扩打招呼,问道;“还有一位敢情是大名鼎鼎的马廉访?”
“这位就是张大哥让俺去保州接来的马廉访。”刘七爹显然以接受这样一个重要的任务为荣,“他们在山寨中敢是久候了?”
随后听见郭有恒低声向部下吩咐几句,又隔着木栅与刘七爹两个寒喧起来。
郭有恒与刘七爹很熟,刘七爹把马廉访介绍给他时,他似乎也知道山中的大会要等这位尊贵的客人来到后才开得起来。他以自己的方式对鼎鼎大名的马廉访表示敬意,横梃为礼。但奇怪的是,他仍让他们二人等候在木栅外面餐风吸露,而没有打开栅门,延请他们进去休息。
“郭有恒,你还等什么?”这一回是刘七爹发命令了,“你快快打开大门,迎接廉访进去。”
“当得,当得。”这一位深通世故,并且对刘七爹很讲交情的小头目郭有恒却把军纪法规放到优先地位来考虑。他无权开门放进一个初次来到的客人,只好不着边际地回答道,“七爹可是亲眼看到俺已派人去禀告张大哥、赵大哥二位了?眼见他们就要赶来摆队相迎马廉访进山去哩,七爹你又急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刘七爹,他才明白迟迟不能开门的道理,却怕因此得罪了马扩,转过头来看看他。只见马扩赞许地点点头,那意思是说这位弟兄干得对、干得好,哪有一支象模象样的军队不经头领同意,可以随便放一个生人进去的?
不多一会,张关羽、赵杰、韦寿栓、李臣、石子明等都赶来了,大家厮见已毕,略略谈了数语,马扩就提出要求,让他先去看看山寨的全貌,然后再与众家弟兄见面会谈。
“三哥还是初次上山,理应到山寨前前后后都去走走。就让小弟与刘七爹陪奉于他,准定于晌午时分,回到前寨来,与众位见面会谈。大哥你看如何?”赵杰抢先接受了向导的任务。
“如此甚好,”张关羽点头道,“赵贤弟先陪马兄弟全寨都去走走,我等且到前厅去备酒为马兄弟接风。”
显然,这个山寨之主给了马扩很高规格的接待。
第一次伐辽战争时,马扩曾在赵杰和赵杰族兄的陪同下,到易州南郊去参观一个小型的山寨,当时曾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时隔三年半,他又一次在赵杰、刘七爹的陪同下,参观察看了这个著名的和尚洞山寨。不同的是,当时纯粹以第三者的身份参观,看得比较客观。如今,他感觉到他的自身已有一部分融入义军的团体,他的思想感情逐渐与义军一致化起来,还不说他的母亲、妻子、侄儿都将搬入山寨来住。这里可能就是他的家,可能是他后半生事业的立足点,也可能是广大人民抗击金虏的一个重要据点。现在他的观察就带有强烈的主观成分。
一路行来,他看得十分仔细,看到什么有疑问的地方就提出来问。这两个称职的向导随问随答,有时,他的问题还没有出口,他们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一个疑问号,就抢先把答案摆出来,充分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这个山寨名为和尚洞,据刘七爹相告,山里并没有那么一个洞,也不曾听说过在哪个朝代时有哪一位高僧来此卓锡挂单,潜身修行,它之所以得到这个名称,是因为晚唐时藩镇割据,成德④一镇,雄踞河北腹地,四出战守,祸乱频仍。当时有个名叫赵“和尚”的居民——当然是赵子龙的子孙,率领家族进山来避祸,草创伊始,多有擘画。后来战祸不解,数十年中前来避乱的前后接踵,早已不止是赵姓一家,山寨建设也越发兴旺起来,逐渐成为今日的规模。大家为了纪念赵和尚这个首创人。即以他的名字名寨。山寨后门外不远有个土堆,相传就是他的坟墓,每年清明,他的后裔还有前来祭扫的。赵和尚晚年身穿僧服,生活形貌都象个和尚,人们即以和尚相称,他的本名倒已埋没了。埋葬他的这个土墩也被人相应地称为和尚塔。不过和尚塔为什么变成和尚洞,这个刘七爹也回答不出来。
接着赵杰就用激昂的语调补充了山寨居民惨烈光荣的斗争史。他说,五代石晋末年,这里又成为乡亲们抗击契丹大军的根据地。那时契丹皇帝耶律德光被中原人民打得到处存不下身,被迫北撤,打算撤往塞外老家去。行至真定塘南六十多里的栾城,得病苦热,手下人把冰块堆在他的胸腹手足上,一夜之间,愤懑至死。
“老胡病死的地方,叫作‘杀狐林’,侦事的又讹为‘杀胡林’”刘七爹再次补充,“他就是听到这个地名,才气愤致疾的。病中他直着嗓子叫喊,一面抓起冰块,大把地住口里塞。也是他恶贯满盈,冰块治不好他的热病,没到天亮,就伸直腿子走路了。死也回不得家乡。”
“耶律德光既死,契丹阵营大乱,各地义兵纷起,剿杀残胡。耶律德光的侄儿永康王兀欲自立为契丹主,即以真定为中京。安国节度使麻答为中京留守,留驻真定,意图留踞中原一方之地,为异日卷土重来之计。这麻答生得面黑身长,贪残异常,听说民间有珍货美女,千方百计地要掠夺到手,方始称心。老百姓略有怨言,他就诬为盗贼,剥去面皮,抉去目晴,再不然斩手刖足,劓鼻削耳,用文火慢慢烤灸至死,用以示威。他把这些刑具,随带身边,还在帐幕府座的壁上悬挂着死人的肝胆手足,自己就在那里起居饮食,谈笑自若。他又怕留在城里的汉人逃走,下令凡有汉儿窥视城门的,立刻斩首来报。真定军民不堪其虐,乘各地义军蜂起、城内契丹军四出应战城防空虚的机会,聚众起义,突入府衙,赶走契丹军。这时城中烟火四起,鼓声震地,四面八方,不知有多少人赶来助战。兀欲早一天就逃走了,麻答等贵族也震惊恐怖,尽载宝货好女,走保北城城楼,还图负隅顽抗。在这关键时刻,和尚洞的乡民们立下不朽大功。这时他们已聚结数千人,一声令下,杀下山来,在北城外大呼攻城。麻答不敢恋战,突围走了。城中人推举旧军官白再荣为城主。他贪财虐民,行为与麻答无异,老百姓送他一个雅号叫‘白麻答’。这时麻答在城外稍得喘息,又去附近纠合一批契丹军,军势复振,突入真定北城。黑白两个麻答在城内巷战,汉兵势危,又是依靠乡民之力,源源增援,最后把黑麻答赶跑了。中原大局才得稳定下来。”
赵杰祖上原是真定府西北的白马关人氏,算来也是赵和尚的本家——那当然又是赵子龙的血胤,后来在战乱中,遭俘北迁,落籍在涿州固次县,不过排起辈分来,与和尚洞现住的赵氏子孙支派也还不远。他讲述这段历史时,充满了民族和家族的自豪感。
“那黑麻答也不曾逃走,”有着补充别人说话的习惯的刘七爹当下就纠正道,“后来被乡民捉住了,就捆在西山口那棵烧焦的大枣树下,连人带树烧死了。赵大哥敢情还不知道那棵树?”
“俺倒不曾听说,俺只知道真定北郊的一块悬崖上刻着‘麻答走,契丹亡’六个大字,就是居民们为纪念这一战役刻下来的。后来宋朝政府要讨好契丹,几次派人上山去凿。如今字迹虽已模糊,痕迹犹存,仔细看来,还可辨认。”
这两处遗迹,都不在眼前,今天是看不到了,刘七爹要求赵杰带马扩去看看和尚塔——赵和尚之墓,那几乎是顺路走过的,不要多走几步弯路。赵杰拒绝了,说今天没时间看,他却从相反的方向,多走了二三里路,带他们去看另一处乱冢堆,传说那里丛葬着石晋末年与契丹死战的乡亲们的忠骸。他们在蔓藤乱草中间找到一块已经裂缝的石碑,揩拭去碑上的泥土藓苔,碑上的字还可辨认,也是六个大字,叫做“忠义汉民之墓’。他们相将在那里凭吊一再,结合着刚才赵杰、刘七爹描绘的那些慷天地泣鬼神的战斗场面,马扩的神情不由得十分严肃起来。
离开乱冢堆,回到正路上,赵杰一面指划着山寨的形势,一面继续介绍道:
“宋别建国后,宋辽二邦大致以燕云十六州一带为界,真定幸喜划入宋朝一边,只是地处边界,辽境的汉儿不堪契丹人的骚扰,往往逃回宋境。澶渊之盟后,宋朝对辽越发软弱了,处处唯恐开罪邻邦,不敢去兜搭逃回的义民,听其自为生死,有时眼看辽人越境把汉儿捕捉回去,就在边境上残酷处死。宋朝的官员,也装聋作哑,只当不知。入境的汉儿们侥幸逃脱了辽人的追捕,仍解决不了生计问题,他们只好被迫入山寨自保。在真定附近就有二三十个山寨,其小以和尚洞的规模最大,来居留的汉儿最多。宋兴一百多年来,这里始终没有断绝过居民,山寨的房屋墙栅,积年增修,如今只有比五代时更加兴旺了。这次义军南移,早与山寨的居民联络好,在居民协同帮助下,即以原来的营垒遗址,稍加修茸,就成规模。义军居民,情好甚孚,不啻家人弟兄。目前来这里结聚的义军已有三万多人,也都包容得下。山寨的气象日日更新,三哥这都亲眼看到了。”然后赵杰旧事重提,问起马扩道:
“记得三年前,俺族兄赵俊陪同三哥前去易州木叶山的双股寨参观,当时三哥啧啧称奇,叹赏不止。请问那双股寨比这里的和尚洞山如何?”
“那双股寨布置得井井有条,尽有可采之处,只是规模较小,具体而微,哪里比得上这里的布局宏大,气象开廓。两相比较,真有大小巫之别了。”马扩欣然回答,接着又问,“在真定周围,似这等规模的山寨,还有几家?”
“自中山府⑤以南至真定西北,山寨所在都有。”熟悉这一带地理的刘七爹回答道,“其中规模相称的有北岗山寨、胭脂岭山寨等……”
“这两处寨主,今番都来这里聚会了,稍停三弟就要与他们见面。”
“真定以南,”刘七爹继续介绍,“获鹿、元氏、赞皇诸县,山寨环立,其中十六盘岭,地势最为扼要,真个要转十六道弯子才登得到山头。前人择了险要之处树栅立寨,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象,可惜这些山寨都荒芜了,而且规模也比不上此地。”
“刘七爹可去过赞皇县的五马山寨?俺久闻张大哥说起五马山家规模不逊于此,而形势之险要尤有过之。张大哥说过,与金兵开仗后,万一和尚洞有失,我全军就撤往五马山寨,在那里抵御二三年再说。俺久说要去看看,却没去戍。”
“赵大哥没去成,俺倒早就进山去过了。这真定府团团一千里之地,哪有一处俺没有到过的?”刘七爹又得意起来,“五马山在赞皇县、赵州之间,属庆源府辖治,山寨方圆百里,其中朝天、铁壁诸寨形势尤胜,听说还是北魏孝昌年间修筑的坞堡,至今已有六百年之久了,遗垒隐然,犹未坍废。前数年俺曾去看过,山寨内住着数千家民户,山中尽有出息,他们耕种山田,采摘果树,完了县官之税外,尚可糊口,可惜里面的住户,散散漫漫,尚未以兵法部勒。”
马扩听了,不胜嗟叹道:“兵荒马乱之际,生民多灾,不得已迁入山寨为避狄之计。草创伊始,乱兵接踵而来,山民不得已以兵法部勒,执梃相抗。山寨于是乎兴。今天小弟亲眼目睹,我寨布置得法,战守皆宜,足可与敌寇周旋一时,又听了二位所说,这真定周围方圆之地,已有这许多山寨,两河统计,更不知有多少山寨。异日金兵南下,即使各城尽失,我义军以山寨、水寨为立足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如得官军协力同心,前后出击,共犄金寇之角,天下事不足忧矣!”
赵杰的反应果然是十分灵敏的,他一听马扩说到协力同心四个字,马上就反驳道:“三哥的话说得何曾不是,只是要官军与我义军同心协力,共御金寇,却是谈何容易?别的不说,只如此番三哥与刘鞈谈判收编之事,我兄弟何等诚意,他倒以恶语相加,还图不利三哥。义军诸头项听了,大家气愤填膺。其实我兵精寨团,又得河东诸杰之响应,再过几个月,冀南义军悉数来归,力量更为完固,何所求于刘鞈?”
他从马扩的眼睛里看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很快地把自己的观点摆出来,道:“依小弟主见,那刘鞈既不屈就我之范,且搁他半年六个月再说。到了那时,我不着急,他倒要急起来了。”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接着问刘七爹道:
“七爹,你久在真定府衙当差,看见过刘鞈的嘴脸,他着急起来,可是这副攒眉抓发、搓手顿足的样子?俺倒有幸看见过他。”说着,自己也模仿起刘鞈的样子,还一股劲儿地问:“七爹,刘鞈急起来,可是这个样子,你道象与不象?”
从赵杰对刘鞈的嘲笑中,马扩忽然看出来了,现在不是刘鞈着急不着急的问题,而是赵杰自己应该不应该着急的问题。现在形势转变得这样快,他理应着急起来了,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明他对时局还缺少正确的判断,这正是他们分歧之所在。他意有所悟,猝然发问道:
“赵二哥,休管刘鞈怎样,你且道金人将手何时入寇?”
一句话把赵杰问住了,他思想上确实以为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当下随口回答道:“天天说金兵来了,说了两年,它老是不来。不见得说来就来,今番真个就要动兵了。”
“二哥还说什么不见得说来就来,说什么半载六个月的事情,”马扩截断他的话,断然地说,“依俺看来,不出一个月,金人必将入寇,到那时大局剧变,彼此御战不遑,还说什么戮力抗金的话,二哥,你想得太从容了!”
不出一个月,那等于说年内金人即将入寇,这是赵杰想也没有想过的问题。赵杰一下子还接受不了这个石破天惊的预言,半信半疑地问道:
“三弟说金人年内必来,可有证据?”
“怎么没有?”
马扩把自己最近去云中与粘罕见面之事告诉了他,再摆出所有的论据,那些综合起来的情报,都经反复核实,并有许多旁证,其中说服力最强的一条是他们最近截获的一份金军军书,那里明文规定东西两军约期于明春在东京城下会师。
这不需要马扩点明,赵杰自己也可以作出结论了,这大大地触动了他的思想。原来他的一切论点都是以金寇尚缓这个假定为前提的,前提如有变动,全部论点都不能成立了。
他陷入深思,他的表情一下子就严肃起来。
现在他承认马扩的预言是正确的,如果金难将作,与宋朝谈判也是刻不容缓的了,这一条又是马扩正确。不过,预言终究是预言,金人的预定计划到了具体执行时也可以有变化,那预言总是要等待事实的最后证明。
他又沉吟一回,忽然要求马扩提前结束对山寨的巡视,未到晌午时分,他们就一起回到前厅。
他们匆匆忙忙地吃罢午餐,就开始谈论起来。
马扩与赵杰的谈话,显然加速了山寨中时间的节奏,现在赵杰是真正着急起来了。
(五)
赵杰制造的一种匆遽的气氛,破坏了准备得相当充分的接风宴会,甚至连酒也没有喝畅快,饭后迅速举行了会议。
古代的所谓会议,特别在山寨的场合中,并没有取得后代的那种正规化的形式。会议,不过是大家围坐拢来,或者就留在原来的座位上,你一句,我一句地随便谈谈而已,当然也会有一两个中心人物,一般是主人或者地位最尊、发言权最大的充当中心人物。今天因为马扩是新来的贵宾,他带来不少重要的消息,这一席就让他取代了。
在义军诸头项之间,马扩只与少数人见过面。但他早在传闻中,特别是在昨天刘七爹的介绍中熟悉了他们,可说神交已久。在见面前,他已经在自己的心目中想象、模拟他们的形态、神情,见面后,他一一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吻合他们的实际,结果是两相符合的不多,不相符合的不少,有的还是大相径庭的。譬如他曾在匆忙中与石子明见过一面,当时五六个人在一起,大哥二哥地混叫,他倒底也没有弄清楚哪一位是石子明大哥。昨夜听了刘七爹的介绍,他心想这位心粗气厚,一拳头可以捣碎一张槲木桌板的石子明一定就是那个身长八尺、威风凛凛的大汉了。现在张大哥再次给他介绍时,却是个身长不逾六尺,身体也不算太胖的结实汉子。有一霎那,他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咧!后来悄悄地拉着张大哥问起来,才知道上回相见的那个八尺大汉是石子明麾下的一个头目,外号“飞行豹子”的崔忠兄弟,他被派往北部去打听消息了,没参加今天的盛会。这里的一位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石大哥,决无冒牌影戤之虞。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回三哥看失了眼,该罚该罚!”张关羽开起玩笑来,这张嘴也不饶人,他大声地把这句话嚷出宋,还拖住马扩,要他再认认清楚。这引起了大家一阵哄笑,有些义军头项跑过来再一次把自己介绍给马大哥、马宣赞、马廉访,什么称呼都有。有一位左颊印着一溜红痣的好汉指着这特殊标志让马扩看,说道:“俺朱砂李这一溜朱砂红痣,在北道中只此一家,并无分店,马宣赞认清了,再也不得认错。”
张大哥的这个玩笑开得及时,它抵消了赵杰为大家制造的匆遽感。就在一阵哄笑声中,马扩非常自然地融入团体中。
事实上,义军诸头项对马扩并不陌生。他们都知道马宣赞其人,知道他的经历,特别知道他单骑陷阵,力战辽将的那段惊险史。惺惺惜惺惺,英雄惜好汉,单凭这一段,他们就对马扩产生无限敬意。他们也知道这二三年来马宣赞为义军所作的种种努力。对于他的努力的结果,或则获得成果,或则没有达到目的,固然在各人心目中引起不同的评价,但对他的动机却没有人怀疑,大家一致承认他是义军的忠实朋友。
要取得这些人的信任是不容易的。他们中间许多人对宋朝的官吏具有强烈反感,具有一种先天性的敌忾。譬如刘七爹特别介绍过的那个“双刀李”李臣二哥,他提起宋朝的人,不管是大官,还是小吏,一律要伴以一句粗话,单单用个“鸟”字,还算是客气的,有时说到气愤处,双手挥舞,真好象要用他的双刀把他们的头颅切瓜似地通通砍下来。
幸亏韦大哥、张大哥早对他打了招呼,否则马扩也难以幸免他的“双刀切瓜”。
第一天聚谈中,大家一般地就时局交换意见,对自己的处境提出一些具体的困难。马扩当仁不让,他谈得很多,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只是他谈到金人将于年内入寇的话,大家还有些将信将疑。马扩提到宣抚司截获的那些情报时,李臣第一个跳起来说:
“那个鸟宣抚的军报都是假的,为的好向昏君鸟官家捏报战功,你们相信它,俺可不信!”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可信,有的说不可信,有人提醒李臣说,这些情报是派往金邦的细作打探回来的,并非出于童贯捏造。一句话把李臣激得火星直目,他一跳三尺高,大声嚷嚷:“金兵真要来了,把俺这颗脑袋割下来与你们赌!”
他还没有找到打赌的对象,自己先把这笔赌注抛出来了。
在热烈的气氛中,大家听到赵杰冷静的发言:
“金人处心积虑,谋我已有数年,岂可不加提防!俺看这遭马兄弟带来的消息倒是十分可靠的,我不可不深虑对策。”
这是赵杰今天第一次的发言,他是经过深沉的思虑后,才明确提出自己的看法的。赵杰在义军中居于仅次于张关羽的地位,他的话引起了很多人的连锁反应,相信金人即将入寇的比重增加了。
不过李臣的几个“鸟”,还在空气中荡漾,还有一部分人既不相信金人即将入寇,也并不认为义军有联宋的必要,现在要做结论,时机显然尚未成熟。张关羽深合机宜地结束了第一天的谈话。
通过会谈,马扩发现阻力尚多,但他终于说服了顽强的赵杰,使他完全同意自己的看法,其作用犹如争取得一个大国的合作,使之成为自己的联盟,这是一大胜利。不过前途的暗礁尚多,真正的辩论,尚未开始,马扩是否能够完成任务,确定大计,还在未定之天,这一夜他的心情好沉重啊!
(六)
半夜子时三刻,忽然有一阵大惊小怪的呼喊声扣索着山寨的大门,岗哨报上来,把张关羽和赵杰都惊动了,亲自下去打探,原来是胭脂岭山家石大哥的副手外号“飞行豹子’的崔忠从北道回来,带来了震动人心的消息。
斡离不率领的十万大军从平州出发,连陷清州、檀州、景州、蓟州,燕山府已在金军包围中。郭药师亲自率领常胜军在燕山郊外与金军打了一仗,有人说两军尚在相持之中,有人说常胜军已打败了,燕山府危在朝夕,燕山府的官员家属、富室大姓纷纷携带家誊南逃,道路大乱,芦沟河上已是舟楫不通,消息虽莫衷一是,看来是凶多吉少的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把义军诸头项从睡梦中惊醒,等不到天明,大家都又聚到一块来继续会谈。
马扩关于金军即将入寇的预言已被事实证明,事实来得甚至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一个月。在事实面前,倔强的李臣也不得不承认错误。他揩揩宿酲末醒的睡眼,千贼奴、万贼种地骂:“金寇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你老子与人赌一颗首级时倒来了。马廉访,你看咱这颗首级怎办?”
“马廉访现刻要了你这颗首级,也没处安放,”赵杰瞪了他一眼,代回答道,“俺看不如权且寄在你脖子上,等你把粘罕、斡离不两颗首级取来缴验时,再与你勾销这笔账如何?”
“当得,当得!俺李某不把那贱种粘罕的首级取来,誓不为人!”
“李二哥说得好!只是粘罕、斡离不的首级人人想取,你李二哥从今天起须得听马廉访的话,照他的吩咐办事,这件功劳才能留给你。”
这时韦寿栓发言了,一时会场上鸦雀无声。听他从从容容地说话,他先把马扩抬到很高的地位,然后提出当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如今金贼已来,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夺走燕山府,进入真定地界,也说不准哪一天会扎到黄河边。大局十分动荡,我义军羽毛尚未丰满,独立角敌,可有胜算?今后应何去何从,事关数十万义军的生死存亡。今日好容易两河豪杰都聚在一堂,大家说句话,出个主意,张大哥、马廉访也出个主意,小弟无不洗耳恭听!”
金寇既入,当前的急务莫过于两河义军团结起来,在共同的领导下,部署战守,然后与宋朝联合,戮力抗金,这本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长期习惯于各自为政、各自作战,对宋朝又多抱着怀疑态度的义军头项们要迅速达到这样一个共同的认识似乎还有不少障碍。这时大家的眼睛都集中在张、韦二位大哥身上,张、韦的眼光又集中在马扩身上,希望他能发表高见。马扩还待要酝酿一下,一时会议中竟出现了冷场。然后大家听到了马扩条理清晰、感情激越的发言。他说:
“各位大哥都身受契丹凌辱之苦,才树旌反辽。可知道两百年前,我汉族父老兄弟也是不堪契丹主耶律德光杀掠之苦,挺身执戈,与他为敌的。当时契丹人到处打草谷,弄得民怨沸腾,人人奋起,欲与契丹偕亡。各路义军多至三五万,少的也不下数千,大大小小何止数十支队伍,到处拦击契丹军,战果赫然。但吃亏的是上面缺少个统筹兼顾的主帅,大家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彼此不通声气,不相应援,结果虽然屡战获胜,自己损失却也不小。”
这几年马扩读了不少史书,他经常以书本上的知识来印证现实的局势。这时,他顺手捞了一个相州攻防战的例子来说明问题。
当时相州有个绰号叫做梁小哥的梁晖领导义军与契丹苦战数十日,城内外死伤累累,真个是骸骨撑天、鲜血成河,城内义军亟需友军支援解围。附近州县,义军不少,固与梁晖素无联系,竟然望望然而过之,不发一卒相股,城内义军孤军苦斗,以致沦失。原来相州有居民七十余万,城破受契丹屠戮后,全城留下的孑遗不过七万人。
马扩利用这个惨绝人寰的历史往事说明义军之间彼此救援的重要性,然后进一步说到义军本身力量不足时,还要有所“凭借”。他说当时义军虽然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作战倍极惨烈,只因力量尚未完固,易聚易散,打不起硬仗,总的说来是声势浩大,成效却是有限。后来,在太原的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出兵收拾残局。他利用义军的声势,义军也“凭借”他的兵力,两相结合,局势果然急转直下,不出几个月,就风扫残叶似地把契丹势力逐出中原。刘知远也做了后汉皇帝。
说到这里,马扩环顾了一下众人的表情,感到时机成熟,趁势引出正题道:
“今日之势,犹如当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我两河义军数十万,却无一个总统全军的统帅运筹调度,不利甚明。再则,我义军的声势,尚不能加于当日,而金军精锐,又非强弩之末的契丹可比,独立角抵,怕要吃亏,势不得不与宋朝联合,受他收编了,戮力抗金,这才是当务之急。韦大哥、张大哥也都是这个意思,未知诸位大哥意下如何?”
马扩运用历史,把这段话说得洞里彻表。义军诸头项很少有人读过史鉴,博古通今的,他们听了马扩的话,都认为很有道理,大家点头称善。即使持有最强烈的反宋情绪的人,看到目前形势遽变,也认为联宋之举是大势所趋,不可违抗的,何况这个意见得到韦、张两位大哥的支持。再加上敌寇已经深入,眼看不久就会在脚跟下发生战争,他们也急于要回家去准备一切,不想在这里多作争辩。由于以上的几个原因,马扩事前估计要困难得多的任务,在新的形势下,居然顺利通过了,大家一致赞同联宋的方针。
为了表示坚定地执行这个方针,赵杰当场表示改名为赵邦杰,急于补过的李臣也自动提出在姓名中间加上一个宋宇。赵邦之杰,宋朝之臣,这两个名字的改变说明了在大敌当前的特殊情况下,义军运动中出现的一个新动向。
马扩和张关羽、赵杰个别商量后,决定由赵杰出马去和董庞儿会面,并约定董、张见面的日期地点。
只有义军内部的“共帅”的问题,没有谈出明确的结果。众望所归,“共帅”必然要在张关羽、韦寿栓二人中产生,不过他们相互钦佩,彼此谦逊,都只肯推对方为主,自居于副帅的地位,到会议结束时,这个领导的地位,还是悬空的。事实上,战争一起,彼此各别作战,联系十分困难,再要推举“共帅”更加不可能了。
第二天,天刚亮,各路义军头顷就纷纷打道回寨,所谓“和尚洞山寨义军大聚会”实际上只谈了一个下午、半个深夜,一切都显得匆忙,许多事前准备要谈的重要问题,诸如与金军作战的战略战术问题,在目前情况下粮秣给养的来源问题等都没有谈得透彻。但它决定了联宋抗金这个大方针,在今后十年天翻地覆的大搏斗中,两河义军基本上执行、贯彻了这个方针,它们构成了一条强大有力的敌后战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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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又称“行膝”、“行徽”,相当于现代的绑腿布。《诗经小雅》有“邪幅在下”之句,古代男女都用它斜裹在胫部行路,后来专用于士兵及远行的男子。
②即董庞儿。
③蔚州,今河北蔚县;灵丘,今山西灵丘县。
④晚唐成德节度使为河北三镇之一,治所在恒州(即真定),常举足为河北轻重。田弘飞、王武俊、王庭凑等家族相继为节度使,迄于唐亡。
⑤今河北定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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