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回 楚卿假赠鹿葱簪 衾儿错认鸳鸯谱
第03回 楚卿假赠鹿葱簪 衾儿错认鸳鸯谱
词曰:
才充学饱,绣阁里观风试考。诗成七步三章早。暂入侯门,这个青春少。
闺中斗捷炉烟袅,棋逢对手真奇巧,英姿隽质偏怜小。鹤立鸡群,骨格非凡鸟。
——右调寄《醉落魄》
话说楚卿,用过饭,想道:“这妮子好刁蹬,好聪明。哎,你有操守,我也有主意,只是枉了你一片真心,累你单相思了。但衾儿尚然如此,小姐家教,一发不消说得。不知何时有个着落。我今且写一柄扇子,送与贾门公。就去问他的号,叫做仰桥。写了一首唐诗,后假个名人,书房里凑巧有印色图书,检一城市山林图书打在上面,袖出送他。贾仰桥喜道:“我尚未做主人,怎反惠及佳扇?”谢了又谢,遂领他到后屋里,两边家人人家,都去拜过。只见妇人多,男子少。也有留话的,也有立着讲话的,直弄到晚。楚卿只管称阿婶、阿叔、哥哥、姐姐,一味谦逊。那些见他标致活动,无一个不喜欢。又有一个引他去洗澡。回到书房,只见灯火、夜饭俱已摆在那里。懊悔道:“此饭或是衾姐送来也未可知,误了与他讲话了。”吃完饭,把灯照检书籍,都是看过的。有一口大橱无锁,开看时,却是一部《二十一史》。想道:这书还好消闲。因检后半部来看,烛完,睡了。
明早,楚卿起来,到厨下。衾姐与朱妈妈正在灶前,即取一盆水与楚卿,道:“我昨晚送夜饭出来,不知你那里去了。”楚卿忙问:“你同那个来的?”衾儿哄他道:“我独自一个送来的。”楚卿道:“我因拜望墙门里这些人家,又洗个澡。已后再不出书房了。”衾儿掩口笑了一笑,待楚卿洗完,又取一盆水,到小姐房里去了。楚卿出来,悔恨不迭。因此再不出书房,只把书来看。恐如昨夜,烛尽不得象意,到街上买了二三十枝烛来。
是晚,朱妈妈同一个陌生的送饭来。楚卿问:“这个是那个?”朱妈妈道:“是小姐乳母宋妈妈。”作揖过,见许多蜡烛,问:“要做甚么?”楚卿道:“看书。”宋妈妈道:“日里看也够了,怎么夜里还看?”楚卿道:“这个书,不是宦家没有的。我上年只看过前半截,因父母亡后,不曾看得后截。故此,买烛要看完他。”宋妈妈道:“这也难得。”楚卿吃完了夜饭,二人收去。楚卿暗想:“衾儿今日何不出来?”心中闷闷不乐。勉强看几页书,一时无聊,遂题诗一首道:
朱门夜读漫焚膏,娇客何人识韦皋?
槐荫未擎?鹭足,藕丝先缚凤凰毛。
蓝桥路近人难到,巫峡云深梦尚高。
微服不知堪解佩,且凭青史伴闲劳。
题完,感慨一番,睡了。
连连几日,衾儿不见出来。屈指一算,自四月初八日遇见小姐,初九日到此,今日十四日,已为他耽搁七日了。为何衾姐这几日影也不见?此事,料是无缘。正在呆想,忽见朱妈妈走来,道:“夫人唤你。”楚卿随至楼下。夫人道:“侯老爷夫人,十六日寿旦。明日要去送礼,你替我照这帐上买了物件,备个礼帖,明早送去。”遂将银子、帐单递与楚卿。楚卿出来,把礼物件件买完,一齐送进,存银开帐,结算明白,递与夫人。夫人见礼物买得又值又好,甚是欢喜。吩咐写帖:“照这单上,再添膝衣、寿枕两件,后写沈门尤氏。”楚卿取帖,写完送进,夫人看道:“果然一笔好字,件件胜人。你出去罢。”夫人遂把帖子与小姐看,称赞喜新。宋妈妈在旁接口道:“不但字写的好,还买几斤蜡烛,夜里看书哩。”夫人道:“他肯如此,一发可敬。”
到次日,夫人叫粗用的挑了盘,唤喜新押着,拿帖随去,那侯家留饭。
看官,你道楚卿在沈家做书童,是为小姐面上,还是甘心的到侯家与这些书房大叔、哥哥、弟弟起来?好不惭愧。又想到:不吃些亏,那有妻子这般容易的?别了先回。少顷,挑盒的同着侯家一个阿婶,拿帖来请夫人。楚卿打听得夫人说“我自然来领,小姐不来。”楚卿就中了状元也没有这般得意。心内想道:夫人去后,只说讨针线闯进去,要叩小姐头,那时看他眉目说话就有斟酌了,衾姐自然用情的。
到了次日,朱妈妈送饭出来,道:“我们今日都要跟奶奶去,昼饭我吩咐衾姐送来你吃。”楚卿喜得在书房乱跳。
少顷,只见丫头妇女,同奶奶出来。衾姐在后,望见楚卿,转闭角门进去了。楚卿正在疑惑,奶奶唤道:“喜新,你随我轿去。”这一惊,却又半天起一个霹雳,一魂掉了。只得应一声,随在后面。肚里想道:千巴万巴捉得这个空,又成画饼。不如回去,索性大着胆,叫衾姐出来,说个明白。去了罢。正待转身,却见卖玫瑰花的,两篮约有二三百朵,夫人连篮买着,叫喜新送回,唤宋妈妈拿进去与小姐打饼。楚卿又如接着诏书赦了一样,急急走至前楼,只见角门紧闭。恨道:“原来衾姐这般恶作。”又想道:我差矣,如今是夫人叫我送花回,谁敢说我不是?竟大着胆,如奉圣旨一般,从外巷转入前楼黑角门来,幸喜无人看见。又走到中间楼下,只见衾儿在那里替夫人锁门。楚卿道:“好狠心姐姐,这几日,影也不见,害得我病出。你何不来医我?”衾儿笑脸相迎道:“我又不曾咒你,我又不是郎中,怎害得你病出,医得你病好?”楚卿见无人处衾儿迎着笑语,喜出望外,却心在小姐身上,无心与他缠帐,说:“夫人着我送花与小姐打饼,我要叩小姐的头。先替你戴两朵去。”衾儿道:“谁要你戴来?”接着两篮花就走。楚卿跟进。只见衾儿走到后楼房里,对小姐道:“奶奶差喜新送花来,要叩小姐头。”若素道:“我正要认认他。”走出房来。楚卿定睛细看,比那远观更是不同:
差蛾淡淡,未经张敞之描;眉脸盈盈,欲惹襄王之梦。临风杨柳,应教不数蛮腰;绽露樱桃,何必浪开樊口?秋水为神,芙蓉为骨;比桃花浅些,比梨花艳些。
楚卿叩下头去,看见湘裙底下一双小脚,一发出了神。就连叩了五个头。衾儿在旁笑起来。若素道:“不消了。”细看楚卿时:
髻挽乌丝,发披粉颈。丰姿潇洒,比玉树于宗之;风度翩跹,轶明珠于卫■。穿一件可体布袍,楚楚似王恭鹤氅;踏一双新兴蒲鞋,轩轩如叶县仙凫。腰间玄色丝绦,足下松江暑袜。
若素问道:“你是那里人?为甚么到此?”楚卿道:“归德府鹿邑县人。因父母双亡,要寻一个好妻子,故来到此。”若素道:“标致的,近处怕没有,特费许多路?”楚卿道:“好妻子原是千中检一,有才未必有貌,有貌未必有才。比如小姐一般,天下能有几个?”若素笑道:“你这痴子,好妄想。那佳人配的,第一要才学出众,第二要门楣宦族,第三要人物风流。若有佳人,焉肯配你?”楚卿道:“小姐有所不知。论才学,喜新也将就来;论门楣,喜新原是旧族;论人物,喜新也不为丑。”若素道:“你既说有才,要配个佳人,我就问你。从来显不压弹筝之妇,金不移桑间之妻。乏容奇陋,还是老死绿窗;瞽目宿瘤,终身不嫁么?”楚卿道:“陌上弹筝,罗敷自有夫也;却金桑下,秋胡不认妻也;那许妇之乏容,是许允之见,如合卺之后,自悔不得;诸葛丑妇,是黄承彦备了妆资,送上门来,安可不受?闵王后宫数千,车载宿瘤者,盗名也;刘廷式娶瞽女,是父聘于未瞽之前,焉敢背命?今喜新并未有聘,焉得不择乎?”衾儿在旁道:“不要班门弄斧!小姐是才女,何不试他一试?”若素初见楚卿,已有此意。今见衾儿说出,便把手中扇叫衾儿付与楚卿道:“你既自夸有才,就将这画上意,吟首诗我听。”楚卿看扇,是画月墙内一个半截美人,伸手窗外摘花。遂吟道:
绿窗深处锁婵娟,疑是飞琼谪洞天。
安得出墙花下立,藕丝裙底露金莲。
若素小姐听了,赞道:“好,果然好!”楚卿又吟道:
月眉云鬓束轻绡,仿佛临窗见半腰。
若个丹青何吝笔,最风流处未曾描。
若素听到末句,把衣袖掩口而笑。楚卿道:“莫非不通?”若素道:“太难为情些。”楚卿道:“还不尽画上的意思。”又吟道:
香篝绿草日迟迟,妆罢何须更拂眉?
插得金钗嫌未媚,隔窗捡取俏花枝。
若素听了,又喜道:“果然捷才,愈出愈妙,令人叹服。”楚卿作得高兴,又见小姐赞不住口,就想吟一首打动他,看是如何。又吟道:
佳人孤零觉堪怜,为恁丹青笔不全。
再画阿侬窗外立,与他同结梦中缘。
若素听罢,脸晕红。微笑道:“文思甚佳,只是少年轻薄些。你去罢。”楚卿道:“幼舆折齿,不减风流;司马琴挑,终成佳话。一段幽情,都在这诗上,小姐怎说轻薄?”若素道:“我也记不得许多,你把这扇子去,题在上面。”楚卿道:“在这里写罢。”若素道:“不雅。到外边去写,写完我叫采绿来取。”楚卿只得走出来。想:小姐果是知音。但举止端重,吟得一句挑逗诗,他就红了脸,说我轻薄。若要月下谈心,花荫赴约,只怕石沉大海了。又想:是初遇,不得不如此。自古道,一番生,两番熟。我今急急写完,趁夫人未归,送进去,再鼓动他,看是如何?遂自去写扇。
那若素,见楚卿出去,对衾儿道:“你好造化。我看喜新,风流隽逸,是个情种。嫁这样人,你一生受用了。夫人真好眼力。”衾儿道:“小姐说得恁好……”话未完,楚卿送扇进来。若素道:“写得这快。”遂亲手接来,展开一看,却是一首楷书,一首行书,一首草书,一首隶书。写得龙蛇飞舞,丰致翩翩。赞道:“不但诗亚汉唐,更且字迹钟王。”遂把诗念了一遍,对楚卿道:“这第四首,不该写在上边。”楚卿道:“小姐,这便叫做太难为情了。凡有才的,必然有情。可惜那画上美人不是真的。若比得琼枝,我喜新就日夜烧香拜他下来,与他吟风弄月,做一对好夫妻,怎肯当面错过?”若素见楚卿字字说得有情,把楚卿上下一相,却见他袖口露出一件宝玩来。只为这件,一个佳人未了,又牵出一段奇缘。
未知露出何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