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上行
塘上行
【原文】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 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 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 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翻译】
蒲草长满了水池,它们的叶子隐约相间。正如你的宽厚正直,不说我也自然知晓。大家都这么说混淆是非,使你不得不离去。每当想起我们相距这么远,我就像没有丈夫一样苦苦的思念。一想到你离去时的神情,我的心就像长了结一样。一想起你那悲伤的表情,我每天晚上都不能入睡。
不要以为有身份有地位,就可以抛弃自己所爱的东西?不要以为鱼肉多了,就可以抛弃大葱和薤菜。不要以为麻枲多了,就可以不要菅草和蒯草了。出去了为什么又回来,回来了却又想着再出去。边疆的风声使人倍感凄凉,树被风吹的声音都是那么凄凉!从了军以后就要自己让自己快乐,要好好的活下去。
【诗歌体裁】
甄皇后不仅贤德,而且文才出众,留有《甄皇后诗选》,其中的《塘上行》,是属《相和歌·清调曲》的一种乐府古辞,可配乐演唱。这首《塘上行》堪称乐府诗歌的典范,脍炙人口,流传至今。最初编入南朝《玉台新咏》、唐《艺文类聚》等诗集,承传于后世,当代《中国历代才女诗歌鉴赏辞典》、《中国皇后全传》等著作,都录有此诗。
【背景】
甄氏丈夫带兵征战时,甄氏在家创作了大量抒发个人苦闷情绪的“闺怨诗”,后被全部收录到了《古诗源》当中。其中的一首《塘上行》最为著名,论功力,此诗不亚于当时任何一位优秀的男性诗人:“浦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果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品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贤豪故,捐弃素所爱,莫以鱼肉贱,捐弃葱与薤;莫以麻枲贱,捐弃菅与蒯;出亦复愁苦,人亦更苦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蓊蓊;从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这首诗里洋溢出女子对丈夫浓烈的思念之情,透露出甄氏对现状的不满情绪,读罢让人不免替这位苦郁的美人哀叹,命运的冷酷无情,让人无所适从。自古诗性也通人性,此诗似乎也预示着甄氏的命途多舛,后来的事实证明甄氏确实是个红颜薄命的女人。后世有人认为这首《塘上行》为曹操所写。其实不然。细读诗作,表达的是作者被冷落的哀愁与悲痛,是阴云密布下的压抑之情,更是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失落。从语气看,此诗愁肠百转,婉约丽行,阴气十足,哪里有曹操刚健峭拔诗风的踪影。虽说诗人曹操偶尔也会多愁善感,但也不至于如此婉约。
【记载】
后(甄姬)以汉光和五年十二月丁酉生。每寝寐,家中仿佛见如有人持玉衣覆其上者,常共怪之。逸薨,加号慕,内外益奇之。后相者刘良相后及诸子,良指后曰:“此女贵乃不可言。”后自少至长,不好戏弄。年八岁,外有立骑马戏者,家人诸姊皆上阁观之,后(甄姬)独不行。诸姊怪问之,后答言:“此岂女人之所观邪?”年九岁,喜书,视字辄识,数用诸兄笔砚,兄谓后言:“汝当习女工。用书为学,当作女博士邪?”后答言:“闻古者贤女,未有不学前世成败,以为己诫。不知书,何由见之?”
后天下兵乱,加以饥馑,百姓皆卖金银珠玉宝物,时后家大有储谷,颇以买之。后年十馀岁,(甄姬)白母曰:“今世乱而多买宝物,匹夫无罪,怀璧为罪。又左右皆饥乏,不如以谷振给亲族邻里,广为恩惠也。”举家称善,即从后言。
后年十四,丧中兄俨,悲哀过制,事寡嫂谦敬,事处其劳,拊养俨子,慈爱甚笃。后母性严,待诸妇有常,后数谏母:“兄不幸早终,嫂年少守节,顾留一子,以大义言之,待之当如妇,爱之宜如女。”母感后言流涕,便令后与嫂共止,寝息坐起常相随,恩爱益密。
熙出在幽州,后(甄姬)留侍姑。及邺城破,绍妻及后共坐皇堂上。文帝入绍舍,见绍妻及后,后怖,以头伏姑膝上,绍妻两手自搏。文帝谓曰:“刘夫人云何如此?令新妇举头!”姑乃捧后令仰,文帝就视,见其颜色非凡,称叹之。太祖闻其意,遂为迎取。
后宠愈隆而弥自挹损,后宫有宠者劝勉之,其无宠者慰诲之,每因闲宴,常劝帝,言“昔黄帝子孙蕃育,盖由妾媵众多,乃获斯祚耳。所原广求淑媛,以丰继嗣。”帝心嘉焉。其后帝欲遣任氏,后请于帝曰:“任既乡党名族,德、色,妾等不及也,如何遣之?”帝曰:“任性狷急不婉顺,前后忿吾非一,是以遣之耳。”后流涕固请曰:“妾受敬遇之恩,众人所知,必谓任之出,是妾之由。上惧有见私之讥,下受专宠之罪,原重留意!”帝不听,遂出之。
十六年七月,太祖征关中,武宣皇后从,留孟津,帝居守邺。时武宣皇后体小不安,后不得定省,忧怖,昼夜泣涕;左右骤以差问告,后犹不信,曰:“夫人在家,故疾每动,辄历时,今疾便差,何速也?此欲慰我意耳!”忧愈甚。后得武宣皇后还书,说疾已平复,后乃欢悦。十七年正月,大军还邺,后朝武宣皇后,望幄座悲喜,感动左右。武宣皇后见后如此,亦泣,且谓之曰:“新妇谓吾前病如昔时困邪?吾时小小耳,十馀日即差,不当视我颜色乎!”嗟叹曰:“此真孝妇也。”
二十一年,太祖东征,武宣皇后、文帝及明帝、东乡公主皆从,时后以病留邺。二十二年九月,大军还,武宣皇后左右侍御见后颜色丰盈,怪问之曰:“后与二子别久,下流之情,不可为念,而后颜色更盛,何也?”后笑答之曰:“等自随夫人,我当何忧!”后之贤明以礼自持如此。
黄初元年十月,帝践阼。践阼之后,山阳公奉二女以嫔于魏,郭后、李、阴贵人并爱幸,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遣使赐死,葬于邺。
曹植的《洛神赋》是宋玉《神女赋》之后最杰出的代表作,她的艺术魅力感动了历代不计其数的读者.正因如此,对于《洛神赋》的解释或研究有如过江之鲫,这些纷纭的论述中,可略分为四种说法:
其一就是“感甄说”:洛神即甄后,曹植本钟情甄后,无奈曹操将甄后嫁与曹丕,其后甄后为郭后谗死,〈洛神赋〉便是曹植于黄初年间朝见天子,返回藩国,经过洛水时,想念甄后,遂借神女的传说而作此赋。
由于“感甄说”在民间的广为流传,洛水中的宓妃传说又与甄妃传说合而为一.潘德舆有一段驳斥李商隐的话,刚好可以用来侧面说明《洛神赋》文本的无限潜能.《养一齐诗话》卷二云:“子桓日夜欲杀其弟,而子建乃敢为‘感甄’赋乎 甄死,子桓乃又以枕赐其弟乎 揆之情事,断无此理.义山则云:‘宓妃留枕魏王才.’又曰:“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后漳河隔梦思.”又曰:“宓妃漫结无穷恨,不为君王杀灌均.”又曰:“宓妃愁作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又曰:“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文人轻薄,不顾事之有无,作此谰语,而又喋喋不休,真可痛恨!”潘氏的指责,当然有其史实根据.只是文学不同史学,艺术是心灵的反映,不一定是史实的记录.“感甄说”未必是曹植的创作动机,但“感甄说”的形成与流传也是一种“事实”。
《塘上行》,《五言歌录》曰:“塘上行古辞,或云甄皇后造;或云魏文帝;或云武帝。歌曰:蒲生我池中,叶何一离离。”一说是魏文帝曹丕的甄皇后所作,一说是魏武帝曹操。
【评价】
甄氏,三国魏中山无极人,上蔡令甄逸之女,名不详。三岁丧父,自幼喜好读书,性情恬淡温良,姿容艳丽。建安中,嫁于袁绍次子袁熙。后来曹操灭袁绍,被曹丕纳为夫人,生下魏明帝曹睿和东乡公主。后因郭太后进谗,于黄初二年被魏文帝曹丕赐死,葬于邺。在《塘上行》一诗中,作者以沉痛的笔触抒发了被弃的哀愁与悲痛,整部作品于阴云密布中透露出一种刻骨的悲伤之情。诗之结尾更是令人肝肠寸断不忍卒读:“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明代徐祯卿在《谈艺录》中感慨此诗云:“诗殊不能受瑕,工拙之间,相去无几,顿自绝殊。”
甄氏之所以在诗中吟怀出如此深切沉重的苦难嗟叹,固然源于流沛战乱的生命体验,更深的原因却是由于自身不幸的情感经历。从《塘上行》可见,甄氏嫁给曹丕后并不幸福,故而诗中感叹“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因为两人并不存在真正的爱情,曹丕当初之所以纳她为夫人,主要是因为甄氏容姿艳丽,因为曹丕在婚后只是把甄氏当作满足生理需求的玩物。所以,诗人“从君致独乐”的哀怨才油然而生。作为储君或国君的曹丕,在两性态度上比一般男子要相对随便和不负责任。
因为他大柄在手,有特权可以随便和弃始乱终。曹丕虽然对姿容出众的甄氏并无真情,但虚荣心使然,他更热衷于把甄氏当作花瓶或昂贵的战利品来向众人炫耀。曹丕之所以将甄氏看作昂贵的战利品,是因为当年曹操击败袁绍后,曹丕之弟曹植也钟情于甄氏,虽然求婚未果,但对甄氏却始终难以忘情。以致甄氏死后,深悉此情的曹丕将甄氏陪嫁的玉镂金带枕拿给曹植看时,陈思王睹物思人,不禁泣下沾襟。对甄氏心有所动的不仅是曹丕和曹植,他们的父亲曹操同样垂涎于甄氏之美,只不过,曹操被甄氏婉拒而未能得逞。曹操固一世之雄也,然,甄氏却并非孙尚香。何况,曹家父子作为甄氏首次婚姻失败的元凶祸首,甄氏对他们是否暗存芥蒂委实难料。至于甄氏婉拒曹操的心理动机,明代女词人陈沅向吴三桂所说的“红拂尚不乐越公,矧不迨越公者邪?”与此当出自同一机杼。所以,曹丕最终得以纳甄氏为夫人,实在是历经周折后的侥幸,难怪会在潜意识中如此沾沾自喜。在这次情场角逐中,失败了的曹植虽然无比失落,但相思之情却有增无减。而且,他对此也并不刻意隐瞒。
相比之下,另一位失败者曹操在对待甄氏的感情上却尤为内敛。曹操不是唐明皇,与甄氏失之交臂虽是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暗自挂怀。据《世说新语·言语篇》注引《典略》云:“建安十六年,世子(曹丕)为五官中郎将,妙选文学,使祯(刘祯)随侍太子,酒酣坐欢,乃使夫人甄氏出拜,坐上客多伏,而祯独平视。他日公(曹操)闻,乃收祯,减死输作部。”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辜的诗人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竟因貌美而屡遭横祸,最后竟然因谗致死。即将辞世之际,诗人回眸着自己短暂却又凄惨的一生,不禁哀恸伤绝、悲愤难当,遂有怅凛痛绝的《塘上行》横空出世,尽吐哀怀。斯时,心绪悲愤交集的诗人难有推敲精琢的闲暇和情致,只是以手写心,以血著诗。正因情感饱满充盈,绝非为诗而诗,故使徐祯卿萌生“诗殊不能受瑕”之感怀。其实,这种感怀原本就与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之旨一脉相承。
【解析】
徐祯卿对《塘上行》的点评虽然有部分中肯之言,但亦存偏颇。“工拙之间,相去无几”即是失审之言。虽然此言原是作者比较了甄氏的《塘上行》和陈思王的《浮萍篇》之后产生的感叹,但是,《塘上行》中未经推敲的“拙”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拙”。相反,却是一种“巧”、一种妙手偶得之“巧”、一种极精妙并且滥觞于后世的艺术手法。虽然诗人当时是信笔提诗,无意识的首次运用了这一手法,但这也只能说明诗人禀赋高妙、资质过人。若非如此,何以从“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到“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仅仅两句,便令徐祯卿拍案长叹,顿生“绝殊”之感。
从现实感况继而自然景观,笔法空灵绝妙,两境交相互动、彼此辉映,使作品的情感冲击力陡然倍增。这一妙手偶得的神来之句所采用的笔法,在唐初四杰之一王勃的“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中依稀可见。而到了“大历十才子”之首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诗句中,则表现得更为明显。因甄氏首创的这一笔法空灵逸动,佐以钱起的悉心演绎,“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遂成千古绝唱。它既写出了曲终人杳的惆怅,又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因此句之绝才惊艳,曾先后被柳永的《河传》、秦观的《临江仙》所沿用。
《塘上行》之妙,尽在结尾三句。前面之所以评此诗“于悲恸伤绝中另生沉致之姿,风采殊绝”,盖指诗之末句“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依“从君致独乐”判断,诗人心目中的主要受众是她丈夫曹丕。曹丕没有带给甄氏多少人间欢乐,反而却为甄氏带来无尽的“苦愁”,并且最终竟要因谗而杀妻。
可以说,两人之间的感情基本不复存在,形同陌路。在此境况下,曹丕赐死甄氏,甄氏对曹丕可能没有丝毫的怨恨之心吗?那么既然如此,甄氏为什么还要祝福曹丕“延年寿千秋”呢?想必甄氏十分清楚,皇命下达已经是覆水难收,自己即便再祝福他千次万次,也终究不可能改变被赐死的命运。既然将死,那为什么还要希望曹丕“延年寿千秋”?从诗人对曹丕长久以来的哀怨之情来看,从将死的被害者对凶手自然的人性态度来体察,结合即将枉死之人极为特殊的至悲心境,只有一种解释可以成立。那就是,对曹丕憎恶深久的甄氏著写该句的真实意图,是的,“延年寿千秋”看似是何等赏心悦目的祝福之言!但在这赏心悦目的背后,实则蕴籍着诗人无边的恨意。如此匠心独运,古今罕见,唯性情者识之、察之、深悯其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