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二十首 其十四

作者:陶渊明 字数:5373 阅读:87 更新时间:2016/07/03

饮酒二十首 其十四

【原文】

故人赏我趣(1),挈壶相与至(2)。
班荆(3)坐松下,数斟(4)已复醉。
父老杂乱(5)言,觞酌失行次(6)。
不觉知有我(7),安知物为贵(8)。
悠悠迷所留(9),酒中有深味(10)。

【注释】
(1)“故人”句:故人:旧交;老友。战国庄周等《庄子·山木》:“夫子出於山,舍于故人之家。”西汉司马迁《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趣:旨趣,志向,见识。战国庄周等《庄子·齐物论》:“趣舍不同。”2.乐趣,兴趣。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园日涉以成趣。”此处二义皆有。
(2)“挈壶”句:挈:qiè,提起。西周《周礼》:“挈壶氏。”西汉戴德、戴圣选编战国《礼记·王制》:“班白不提挈。”壶:古代盛水或盛物器具。此处指酒壶。相与:共同,一道。战国孟轲《孟子·公孙丑上》:“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陶渊明《移居》(其一):“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拟古》(其四):“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相与至:一起结伴而来。当代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此言‘相与至’,下又言‘父老杂乱言’,可见‘故人’不止一人也。《序》(罗注:《饮酒(二十首)并序》)曰:‘聊命故人书之’,亦不止一人也。”
罗按:能够称得上陶渊明“故人”的,当是与他志趣相投、并且现在庐山一带的前朝廷官员或文化名人。他们之中有刘程之(曾任宜昌县令、柴桑县令,官位六品)、张野(曾任散骑侍中,侍奉皇帝,官位三品),或许还有周续之。周续之、刘遗民、陶渊明、号称“寻阳三隐”。
(3)班荆:荆:落叶灌木,此处指荆柴杂草。班荆:铺荆条于地上,垫坐。战国《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六年》:“班荆相与食,而言复故。”西晋杜预注:“班,布也,布荆坐地。”
(4)数斟:数次用壶倒酒。
(5)“父老”句:父老:古时乡里管理公共事务的人,多由有名望的老人担任,亦为对老年人的尊称。西汉司马迁《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文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 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引唐颜师古曰:“年老矣,乃自为郎,怪之也。”陶渊明《饮酒》(其九):“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杂乱:多而乱,无秩序、条理。西汉刘向编、战国屈原等《楚辞·远游》:“骑胶葛以杂乱兮,斑漫衍而方行。”西汉司马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
(6)“觞酌”句:觞:shāng。1.盛酒器。西汉戴德、戴圣选编战国《礼记·投壶》:“请行觞。” 2.饮,喝酒。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觞酌:指饮酒。行次:五行的位次。古人以为王者受命于天,以五行之德为运,水火木金土各有定位,并以五行生克来附会历代王朝的兴衰。唐李延寿《北史·魏纪一·道武帝》:“诏百司议定行次,尚书崔宏等奏从土德,服色尚黄,数用五,祖以未,腊以辰,牺牲用白,五郊立气,宣赞时令,敬授人时,行夏之正。”《北史·魏纪三·孝文帝》:“壬戌,诏定行次,以水承金。”此处指在“五行”观念的影响下,按地位、辈份来斟酒饮酒的先后次序。
(7)“不觉”句:觉:感觉到,意识到。战国荀况《荀子·王霸》:“而觉跌千里者。” 唐杨倞(jìng)注:“知也。”知:知觉。《荀子·王制》:“草木有生而无知。”此句谓醉态中连自我的存在都觉得不到了。
(6)“安知”句:此句意思是:哪里知道还有什么身外之物值得以为高贵呢?
(7)“悠悠”:悠悠:1.思念貌,忧思貌。春秋《诗经·邶风·终风》:“莫往莫来,悠悠我思。”东汉郑玄注:“言我思其如是,心悠悠然。”陶渊明《命子》:“悠悠我祖,爰自陶唐。”2.辽阔无际貌,遥远。春秋《诗经·王风·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西汉毛亨《毛诗故训传》:“悠悠,远意。”《饮酒(二十首)》(其十九):“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3.久长,久远。西汉刘向编、战国屈原等《楚辞·九辩》:“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此处乃形容醉态,亦多义。迷所留:谓沉缅留恋于醉酒时的幻觉、忘却现实与自我的种种愉快之中。
(8)“酒中”句:深味:深刻的意味。此句的意思是,深深的醉态诗性之中的品味,还可以品味忘却世俗、消忧免祸的人生体验。

【译文】

老友赏识我志趣,相约携酒到一起。
荆柴铺地松下坐,酒过数巡已酣醉。
父老相杂乱言语,行杯饮酒失次第。
不觉世上有我在,身外之物何足贵?
神志恍惚在酒中,酒中自有深意味。

【赏析】
  诗人邀请故人饮酒,而友人却“挈壶”而至。他们之间没有虚伪的寒暄应酬,有的却是“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的宾主相得之情;没有喝酒可以凭借的几案,却有席地而坐的惬意;没有悠扬悦耳的丝竹之声,有的却是风吹松叶的自然之音。围坐的是故人,面对的是自然之景,此情此景怎么不会另人陶醉呢,酒不醉人人自醉。所以刚饮几杯“已复醉”,既醉之后更是随意欢笑,举觞相酬,欢然自得。身在这样一副悠然自适的醉酒图中,诗人也早已陶醉其中而“不觉知有我”他已经完全把自己融入到了自然之中,诗人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这里虽然表达的是一种玄理,然而它与饮酒复醉的主观感受相合,所以并不显得突兀和生硬,而是自热而然,顺理成章。这首诗通篇理趣盎然,余味隽永,充满自然之趣。在陶渊明的诗歌中,反映他真正快乐,悠然自然之趣,的诗句是极少的,仅是时间的刹那,便过去了。
  东晋以来,玄风大炽,一般文士都喜欢在诗文中说理。然而,他们的作品大多“平典似道德论”,颇遭后人訾议。唯有陶渊明却因其诗理趣盎然,情味深隽,大得后人推崇。同样是以诗说理,何以后世褒贬如此不同?其根本原因在于陶渊明与东晋士大夫们所追求的“理”各自不同,表达“理”的方式也各异。东晋士族文人言空蹈虚,侈谈玄理,以此为精神寄托,撷取老庄陈言为篇,理赘于辞,自然不免“淡乎寡味”之讥。而陶渊明在经历了几仕几隐的痛苦摸索之后,终于毅然归隐田园,他在躬耕实践中找到了人生的归宿,在自然淳朴的田园生活中领悟了人生的真谛,得到精神上的满足。尽管他也接受了老庄崇尚自然的思想影响,然而他所理解的“自然之理”是与俭朴而充实的田园生活紧密联系的,他所追求的“自然之理”,包蕴在淳朴笃实的田园生活中。情,旷而不虚;理,高而不玄——这正是上面所录《饮酒》诗第十四首“故人赏我趣”的一个显著特点。
  先说诗中的情。陶渊明在宁静的乡居生活中,或与邻人“披草共来往”、“但道桑麻长”;或“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或“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这一回,他邀请友人松下坐饮,而“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这两句开门见山点出“饮酒”的情由。这个“赏”字用得精当。诗人招饮,其情自然不俗;故人“赏”此趣,其情亦雅。这个“赏”字精炼地写出了宾主相得之情。而各自“挈壶”赴会,既见出乡间独有的古朴风情,又使人意会到来者都是一些淳厚质朴的人。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自称:“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故人“挈壶相与至”,正是深知渊明的境况和性情啊!这两句虽不言情,而情意自出。
  “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这四句写松下饮酒的情景。没有几案可凭,没有什么关系。铺荆于地,宾主围坐,格外亲切。没有丝竹相伴,这也无甚要紧。听那风吹松叶,则更有清趣。围坐的是“故人”,面对的是清景,此情此景令人陶醉。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所以“数斟已复醉”。既醉之后,更是随意言笑,举觞相酬,欢然自得。如同诗人笔下所写的“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一样,在这幅松下坐饮的画面中也洋溢着一股浓郁的情意。此情与世俗的利害无涉,故言其“旷”;此情又来自诗人淳朴的生活感受,故言其“不虚”。
  再说诗中的理。陶渊明把宁静的乡村当作返朴归真的乐土,把“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当作自然之理来信奉,在“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的生活中领略着任真自然的乐趣。在他的心目中,乡间幽静的景物、淳厚的民情和古朴的乡俗,无一不含蕴着与虚伪奸诈相对立的哲理。就像他曾在“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景致中体会到“此中有真意”一样,他也在松下坐饮、言笑自适的情景中悟出自然之理。这六句诗虽不明言理,但理趣融于“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父老杂乱言”等意象之中,且流于笔墨之外。
  在诗的后半部中,诗人以警隽之言将他的感受进一步哲理化:“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不觉”二字承接“数斟已复醉”而来。在醉意朦胧之中,自我意识消失了,外物更不萦于胸中,诗人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这里虽然表达的是一种玄理,然而它与“饮酒”、“复醉”的主观感受相结合,所以并不显得突兀或生硬,反而使人在咀嚼哲理的同时,仿佛看到醉态可掬的诗人形象。“悠悠”者,指一般趋名逐利之徒。这两句诗,一句指他人,一句言自身,笔法简炼灵活。诗人说:那些人迷恋于虚荣名利,而我则知“酒中有深味”!这个结尾可谓意味深长。魏晋以来,名士崇尚自然,而且大多嗜酒如命。在他们看来,“酒正自引人著胜地”,“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世说新语·任诞》)。所谓“胜地”、“形神相亲”,便是他们所追求的与自然之道相冥合的境界。饮酒,则是达到这一境界的一种手段。酒之“深味”,便在于此。因此,陶渊明在这里实际上是说自己在诗酒相伴的生活中、在与“故人”共醉的乐事中悟得了自然之理,而此中的“深味”是奔趋于名利之场的人难以体会的。
  从松下坐饮这一悠然自适的情景中引出物我两忘的境界,进而点出最高的玄理——酒中之“深味”,通篇理趣盎然,警策动人,余味隽永。此理超然物外,故言其“高”;此理又包蕴着真实的体验,质朴明快,故言其“不玄”。——情旷而不虚,理高而不玄,以情化理,理入于情,非大手笔不能如此。后世学步者虽多,终不能达到陶诗从容自然的至境。
  这首诗以饮酒发端,以酒之“深味”收尾,中间贯穿着饮酒乐趣,叙事言情说理,都围绕着“饮酒”二字,章法与诗意相得益彰,思健功圆,浑然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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