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慈太君仙舆欣就养 勇将军使节出从征
第二十一回 慈太君仙舆欣就养 勇将军使节出从征
话说宝玉要请贾母同至赤霞宫奉养承欢,贾母那时在酆都荣府上奉翁姑,未免拘束。此去就养爱孙,仍旧当起老祖宗来,自是愿意,却怕贾源夫妇不允宝玉曲体重围之意。
次日至贾源处请早安,陪着谈些旧事,趁祖爷爷欢喜,便将此事委婉陈请,说得十分恳切。贾源本是公忠体国的大臣,于家事不甚在意。听宝玉说的入情入理,即时应允。国公夫人也深知贾母年老,平时家政都是姨娘们分管,在此与否并无关系。既是贾源答应了,便顺着说道:“你奶奶在这里也闷得慌,让她去疏散疏散吧。”
宝玉听了大喜,又陪着说了一会儿闲话,出了那院,便一溜烟跑至贾母处,说道:“祖爷爷、祖奶奶都答应了。咱们预备走吧。”贾母笑道:“到底宝玉面子大,我正发愁怎么跟老人家说呢?你倒说好了回来啦。”宝玉又催着鸳鸯替贾母归整东西。鸳鸯道:“那都有他们呢?我这里新来的,怎么插得下手去?”
宝玉归心甚急,只得又姐姐长姐姐短的央及那些丫环。他们听说贾母要走,就忙着收拾起来。这件收起,那件带去,哪一件要请示太太带去不带,乱腾腾的堆得满地。鸳鸯看不过去,说道:“这些东西那里都有现成的,决短不了,只理老太太随身穿的用的吧。”这才省了许多事。只四季常穿的衣服和随身应用的东西,也装了好几个大箱子。
宁国公夫人知道了,赶紧打发人来,说是明儿中午,请西府里太太饯行,就在会芳园里聚聚。还说请太太务必带了哥儿去。贾母正忙着,也只可答应。届时坐了家里的朱轮后档车,带了宝玉同去。那里也有家里的班子,演些吉祥热闹戏文。陪客都是族里老婶娘、老妯娌们,自有许多周旋说笑。宝玉却跟着贾演另坐一席,席间无非谈些史事、兵法,以及自己当年战绩。宝玉本来不大爱听,台上演的又是“独占花魁”,那扮卖油郎的小生脸庞眉眼有几分像蒋玉函,更看得满腔闷气,便想要回去。偷眼看看贾母座上正说得高兴,又不好催得,直坐至上灯方散。
次日便是启行之期,贾母领着宝玉叩别了贾源夫妇。宝玉又向代善叩辞。问爷爷何时可去?代善只是微笑,问至再三,方笑道:“我是懒得出门的,等你老太太花甲再周我去凑个热闹吧。”紧赶着便料理登程。贾母坐着八人绿轿,凤姐、鸳鸯、晴雯和贾母带的丫头珊瑚、翡翠分坐了三辆大鞍车,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引路。
出了酆都城,全是一片黄沙,那舆马便走得快了。一霎时过了冥界,那边又另有舆从伺候。大家服侍贾母,换上轿子,然后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仍旧飞驰前进,直至赤霞宫二层门内下舆。黛玉先已得信,约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那里迎候。
只见贾母扶着鸳鸯缓缓行来,凤姐、宝玉跟随在后。黛玉、迎春先向前迎了几步,叫声“老太太”,贾母一手拉着一个道:“我的儿,我心疼了那么些日子,你们还好好的在这里呢!”香菱等也都见了。贾母道:“这位是薛家姑娘,我是认得的。那两位是谁?好生面熟。”黛玉道:“这是琏二哥哥的新二嫂子,见过老太太的,想是忘了。那是尤家的三姨儿,现在是柳二奶奶。”随后又是紫鹃、麝月、金钏儿上前请安。贾母笑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凑在一块儿的?真是把我喜欢糊涂了。”
凤姐儿见了尤二姐,满心惭愧。尤二姐却大大方方的向她叫声“姐姐”,凤姐不免也叫声“妹妹”。那尤三姐见了凤姐,却面有怒容。凤姐招呼她也带理不理的,又狠狠的瞧了凤姐一眼。黛玉道:“我给老太太收拾的屋子,老太太瞧瞧好不好?”便引贾母直至工字院正房。床柜几案都照着内室,布置一新。也有后房,预备丫头们住着。房里靠着墙放着紫檀螺钿长几,正中摆的是古铜绣绿太师鼎。左边是一个均窑大花囊,满插着各色牡丹。右边是龙泉冰纹大果盘,满供着透黄玲珑佛手。靠窗一排紫檀螺钿椅子,当中是青绿山水大理石的圆桌,照样配的凳子。墙上尚有些名人字画,那两幅赵伯驹的仙山楼阁,苏汉臣的工笔美人,更见精致。
宝玉、黛玉先双双拜了,大家也都拜了,请贾母上炕歪着歇息。鸳鸯取过唾壶眼镜盒,放在炕几上,众人随意坐下,只见凤姐、黛玉、尤二姐站着。凤姐向四下里看了一番道:“这比家里老太太的屋子还讲究呢!”贾母笑道:“你看着好,今晚上就陪我住在这儿吧。”凤姐笑道:“这房子得要有那福气才压得住,我倒想住也得配啊!”又向黛玉道:“林妹妹,你一向不大布置屋子的,真亏你布置得件件合适。这回妹妹大喜,我也没得赶到,听说姑爹姑妈也都见着了,我真替妹妹喜欢。还听见宝兄弟说,妹妹背地里还惦记着我,我这做姐姐的太丢人,拿什么脸见妹妹呢?”
黛玉听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答道:“凤姐姐还是这么会说话。”凤姐是有心病的,听见这话登时脸上飞红。此时香菱正和尤三姐唧唧喁喁的在一边话说。贾母见迎春闷坐无言,便问道:“迎丫头,你也住在这里么?”迎春道:“我在那边薄命司里住着。”贾母皱眉道:“怎么单取这个名儿,怪难听的。我来了,你也在家里住几天吧。”迎春道:“我也不断地在这里住。这一向宝兄弟不在家,他把我接来给林妹妹做伴,好几天没回去了。”贾母又问道:“宝玉呢?”黛玉笑道:“他是无事忙,一会儿也坐不住的。不知道往后头又抬掇什么去了。”贾母道:“我也到你们新房里瞧瞧去。”说着便坐起来,黛玉忙唤鸳鸯、晴雯,都不在这里。珊瑚、翡翠听见了,走进来,贾母便扶着她们二人来至后院。黛玉和众人都随后跟着。
一时进了堂屋,宝玉和鸳鸯、晴雯正在西屋里向麝月、紫鹃等说这两天在酆都的事,一听贾母说话,连忙都走出来。宝玉道:“老太太精神真好,一点也不显着累。”贾母道:“我闷了这些日子,到这里一疏散,倒显出精神来了。”凤姐笑道:“人逢喜事精神长,这句话是不错的,那王母娘娘闷了,她孙子刚娶了媳妇,偷丈母娘家里一个挑子给奶奶吃,这一笑,就笑了三千多年哪!”贾母笑道:“你这猴子,总忘不了吃蜜蜂屎。”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母进了新房,说道:“这地方我好像来过的。”迎春笑道:“这屋子曲曲折折的有点像怡红院吧。”贾母道:“说他像也不太像,乍一看可像得很呢。”又见那屋里绣帘锦幔,彩毯华菌,十分绚丽。说道:“新房原该华丽的,像这样就好。那宝丫头偏喜欢素净。到底不是好事。”
黛玉让贾母在躺椅上歪着,正对着元妃画的富贵神仙直幅,画的是牡丹水仙,正中钤了一封贤德皇贵妃朱玺。贾母瞧见,说道:“这是元妃娘娘画的么?”宝玉道:“寻常也有代笑,这可是亲自画的。她还会几笔山水呢!”贾母道:“娘娘从前在家里就喜欢画画,可没有学成,大概在宫里那几年画好了的。”大家正说话,宝玉悄拉黛玉衣裳道:“凤姐姐的屋子给她收拾了没有?”
黛玉瞅他一眼道:“这还用你说么?”贾母问起香菱、尤三姐怎么到这里来的,她二人各述了一遍。贾母道:“姨太太真也可怜,叫那搅家精闹得家翻宅乱的,好容易他闹够了走啦,添了个孙子,正好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可又把菱姑娘给妨了。”又向尤三姐道:“我听那东府里老公爷说起珍阿哥还要出兵打仗去呢,你姐姐那么老实,珍阿哥一走那府里可不散了么?”
正说着,鸳鸯问道:“老太太饭摆齐了。”贾母和众人又同到中院来。黛玉让迎春、香菱、尤三姐陪贾母同吃。贾母道:“凤丫头她们呢?”黛玉道:“我给二位嫂子另外摆着呢。”贾母道:“你们都在这里吃了吧,大家热闹点。林丫头,你也只管坐下,别装那新媳妇的样儿。”于是又添上碗筷,一同坐下。
凤姐还是时常走上去,替贾母布莱添饭。黛玉、尤二姐向来没坐惯的,也跟在凤姐后头走。贾母道:“你们别招呼我啦,叫丫头们服侍吧。”又笑道:“我从前看你们还规矩,也看惯了。这一向自己又当了小媳妇才知道你们的苦处,咱们家规矩也太重,这里除了我,就是你们姐妹,不要那么拘着了。就是林丫头,也不是外头娶来的,只管随随便便的和从前一样,我瞧着倒喜欢。要尽孝也不在这上头。”
一时吃罢,黛玉问道:“老太太没事还斗个小牌吧。”贾母道:“今儿也乏了,咱们说说话倒好。”那天贾母初到,谈得非常高兴,连香菱也留着住下。尤二姐这几天本住在赤霞宫,替黛玉解闷。因凤姐来了,倒要搬了回去。黛玉、迎春都留她不住,还是凤姐心中有愧,花说柳说的留尤二姐在一屋里同住。那晚上说了无数懊悔的话,差不多要挖出心来给二姐儿看。
尤二姐本是爽直一路,听她说得情情理理,便也十分原谅她,倒成了要好的姐妹。尤三姐背地里几次劝她姐姐不要再上凤姐的当,尤二姐也不在心上,从此便和凤姐同住。鸳鸯也长住在赤霞宫,一心服侍贾母。遇着有事,方到痴情司去。接下不表。
如今且说荣国府中,自从李纨同着贾兰夫妇往九江赴任,家中便冷静了许多,只宝钗却比先前更忙了。从前李纨、平儿同管家务,平儿因自己不是正主儿,只是问到说到,从不多说。李纨不过持个大体,所有大生意都是宝钗拿的。有时和探春商量,可是家人媳妇们回事,遇着宝钗不在议事厅上,向李纨回过,也就算了。如今李纨走了,平儿更不敢做主,事事都要取决宝钗,因此早半天必得在厅上坐镇。就是回到怡红院,遇有急事,他们也要赶来面回,一刻也不得安逸。此时探春却搬回贾府住下。
原来周琼移镇长江,政府因江防吃重,命他添募二三十营新兵。周琼想到此事利弊关系甚大,若办得不得法,那官兵便是盗匪,特地赶信叫他儿子火速南来,帮同筹画。周姑爷得了信,不两天便起身趱程去了,一时归期难定。探春将住宅托与周府亲眷照管,自己乐得在秋爽斋住住。见宝钗操劳太过,有时也在议事厅帮着料理。
那天,王夫人偶然高兴,至秋爽斋来看探春。坐至傍晚,正值雨后新寒,不免受了感冒,夜里便泻了四五遍。第二天早起,宝钗、探春来请早安,王夫人正在炕上歪着。宝钗道:“太太还是请王太医来看看吧。”王夫人道:“我也没什么大病,刚才已吃些菩提丸。只是珍大嫂前儿来这里,说起上月就要请赏桂花,被那几场雨耽误了。眼下菊花开得正好,叫我挑个日子,到东府里散散。我和她说好了,明天准去的,这一来又去不成了。”探春道:“我们通知珍大嫂子,等太太好了再请,也是一样。”王夫人道:“只怕他们都预备了,你们明天去替我说声吧。”二人答应下来。
那尤氏上次来邀王夫人,本说是请去听听小戏。只因王夫人再三嘱咐,不要费事,仅只传了一班说书的。又因外客来了,要设王夫人的座位,只约了薛宝琴、邢岫烟,此外便是探春、宝钗、平儿,并无别客。本要约史湘云的,因她这几天正住在她叔叔家里,也不曾邀得。却想不到王夫人这两天刚刚病了。
到了那天,探春、宝钗和平儿约齐了,坐车同往空府,直至内议门下车,尤氏,胡氏接出。先至上房坐定,探春说起王夫人本来要来的,偏偏前天到园子走一趟,便感寒患泻,实在撑不起来,向尤氏致意道歉。尤氏道:“这怪我们请得不诚,耽搁了这些天。若早请也许太太来得了。我知道太太也喜欢热闹,只要身子好。没有不来的。”宝钗道:“邢妹妹也怕来了了,蟠大哥那个小子一直是跟她的,昨儿也有点寒热,又是哭又是吵,不知道今儿好了没有?”平儿道:“这天气一凉一热的,也真难对付,怎么叫人不受病。”
正说着,人回梅大奶奶来了。只见宝琴打扮得花枝招展,扶着丫环从游廊上款步进来。她和尤氏婆媳都不甚熟,另有一番世故周旋。尤氏见人到齐了,便请众人同至园内看花。进了园门,走过几处坐落,方到晚香堂。堂外太湖石最多,玲珑曲折,面面宜画。也同山子野草布置的假山上的两棵大金桂,开到二岁的花,浓香四溢。那高高低低的山石,都摆着各种盆菊,红白黄紫,无色不备。另有绿牡丹、黑麒麟几种,外间不易见的。大家随意玩赏一回。宝钗走乏了,坐在石礅上歇息,宝琴靠着石栏杆俯身采花。
平儿见一朵金凤翎低垂盆面,拾着一枝细竹子将花支起。探春绕遍山石,看各花棵上签的花名。一时,宝琴说道:“这园子比大观园小点儿,我倒爱他处处精致。”尤氏道:“这还是老辈手里盖的。那时候清客里头还有几个名手,后来詹子亮、程伯起那一班,哪里比得上呢。”文花擎个水晶盘过来,盘里养着各色花朵。尤氏命挨次送上,随意拣戴。探春、宝琴、平儿见那花鲜玲可爱,各拣了一朵戴上,只宝钗不要。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丫环们来请入席,便同向晚香堂走进。看那墙上挂的都是名家的菊花画幅,几案上摆列许多花瓶,有产瓷的,有古铜的,还有澄泥陶瓦的,也都插着各色菊花。尤氏让宝琴上坐,宝琴再三推让。然后坐下。大家次第坐定。女先儿上来请点书,宝钗向来不喜听书的,只说道:“拣好的随便说吧。”探春点了”梦虎姻缘“,是宋朝梁红玉的故事。宝琴点了一段“镜花缘”。平儿点了一部“还珠记”。就听得噔噔弦响搀着咚咚鼓声,引吭按调的说起来。
这边席上,众人仍旧说花,一面听着说书。少时,说到梁红玉桴鼓助战,那女先儿口齿伶俐,把那鼓声战声以及黄天荡的水声都形容出来。尤氏道:“那梁红玉是勾栏出身,倒能够佐夫立功。我们枉生在世族高门,白得了朝廷的封诰,未免惭愧。”宝琴笑道:“别人这么说还罢了,在大嫂子可说不上。只看大哥哥身居策府,将来手建功业,安邦定国,大嫂子便是萧侯的夫人了。那梁红玉算得什么呢?”
尤氏道:“别说安邦定国了,就是眼前这点小事,你大哥就够发愁的。这两天南阳闹土匪,商议发兵,他和那班同事也不知抬了多少的杠,一回来就是咳声叹气。你想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出去外头有一帮朋友,只管吃喝玩乐。回家来,听姨娘们吹吹萧、唱唱曲子,多么自在。凭空的戴了这项愁帽子,倒弄得他荆天棘地,神仙不做做罪人,你说傻不傻呢?”
平儿道:“天下做事的人总带几分傻气,只看我们奶奶多么有心眼,我看她就傻当那份穷家,吭吭哧哧的省几个钱,挨尽了骂名也没落着好。那些送邢姑娘的猩猩紫裘衣,送袭人的天马皮褂子,哪一件不是自己白贴出来的。她说宁可自己贴几个钱,别叫家里人像烧糊了棚子似的,叫人家笑话,可不是傻心思么?”探春道:“要傻就傻大姐那个份儿。晴雯入画被撵也由她,林妹妹的死也由她,她总叫别人吃亏,自己一点儿亏不吃那才傻得过呢。”说得众人都笑了。
宝钗笑道:“新近还出了一个小傻子,也是咱们家里的。”大家问是谁,宝钗道:“就是走马上任的小兰大爷啊!这回送大嫂子的人回来,说兰儿到那里了,因为老爷从前上过李十儿的当,把什么门稿家人、刑名老夫人都裁了,单找些幕僚办事。那些佐杂小官和小监们,见知座都没座位的,他偏要他们坐炕说话。有一个官儿拿着中堂的信,当面求差使,他可翻了,立时挂牌出去,训饬了一大套。就得罪中堂也不管,这还不算呢。九江那缺,管着海关,本来不坏。他把自己就得的钱大把的拿也去,办了许多工艺局、农学书院。如今做官的哪个不为的发财,像他这傻了恐怕没有第二份吧。”
尤氏笑道:“我只佩服宝二爷的话,说得乐一天是一天,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这话最通人。若拿定这个主意,什么正经事都不用做了。”探春道:“他说得如此,为什么出家出寻苦吃呢?可见还是想不开。”宝钗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头,别人哪里会知道呢?”众人只顾说话,那两套书早说完了,却不曾细听,女先儿又上来请点,大家都说不早了,你们也歇歇吧。尤氏却吩咐他们又吹打了一套将军令方罢。
此时已过定更,探春问道:“大哥哥还没有回来么?”尤氏道:“他见天总要三更半夜才家来哪,不知忙的是什么?我问他也不肯说。”宝钗因挂念哥儿,急欲回去,大家便告辞同散。
那时候南阳闹得是什么土匪呢?原来儋崖一带沿海渔户,都生得冥顽刁悍,又传来红莲邪法,惯能兴云起雾,唤雨呼风。还有一种密咒,不论何人,一听了他的咒语,立时把祖宗父母都不要了,跟了他去,所以暗中啸聚了无数暴乱之徒。上回在海疆上起事,被安国公甄应嘉等督兵剿散,他们性成好乱,如何便肯甘心,仍在沿江沿海各处时时蠢动。那回在南阳捣乱,只是几个么么头目,可巧节度使王国臣畏葸无能,一闻匪乱,连忙坐着巡船往外河去游戈游戈。
你道什么叫做游戈?说来可笑,此人识字有限,连“戈、弋”两字都分不清。他只顾远远的去任意游戈,便把南阳一府坚城轻轻地送与邪匪。这消息传到京师,举朝失色。那些大臣们也开了一次会议,有的笨蠢如牛,有的畏事怕虎,有的如营窟之兔,有的如藏穴之蛇,都相顾莫敢发语。只有一位孙尚书,还算是有见识的,说道:“这不过癣疥之患,只是事不宜迟,赶紧就邻近拨一支宿将去,三日赶到,包管平定。”
座中定良郡王喝道:“神策府领袖不在这里,谁敢混出主意?”大家先听了不懂,细想了一想,方悟到此时寿安郡王正出外差,这定良向来奉承他的,却忘了自己也是神策府的领袖。这话一出,一班朝贵哑口无语,一搁就搁了好几天。那南阳的匪势渐渐猖獗起来,等到寿安郡王回京,一意要用龙武新军,先拟推刘永祥挂帅。
这刘永祥是有名的皮壳将军,人缘还好。有人告诉他,说神策府中招安一辈,有意坑他,一应刀枪弓箭都挑那锈坏不能使的,给他带去。他听了仔细一想,究竟好好的脑袋还是不搬家的为妥,连忙知难而退。随后那寿安郡王不知听了何人说话,又看中了猴头猴脑的侯虎。侯虎久抱雄心,有此机会如何不去。当下便草草定议。贾珍深知不妥,忙去单见领袖,恳切谏阻。那两位领袖浮躁的浮躁,糊涂的糊涂,哪里听得进去。贾珍急了,又遍谒东平、北静诸王。那天见了北静王,先将此事前后经过情形说了,又道:“侯虎那人决非池中之物,他这一去不是抱薪救火么?”
北静王毕竟英敏,一听贾珍的话,便道:“你这话所见深远,若是依你怎么办呢?”贾珍道:“目下统制周琼,镇守江防。此人忠勇可恃,若命他火速抽调队伍兼程前往,预计三五日可到。尚不为迟。还有甄应贵一军,现驻近畿。此人便是甄应嘉之弟,命他带队南征,合力兜剿,必可制胜。”北静王道:“近畿重要,不怕空虚么?”贾珍道:“以小生所知,近畿尚有黄国庆、张志元,缓急可用。京师只责成龙武中军,那军都是权贵子弟,堪任干城腹心之寄。”北静王凝神细听,深佩他筹虑周思,着实奖励了几句。
次日入朝,便说细奏明皇上。皇上大为动容,即时召见神策府领袖两王,痛加训斥,吓得他们魂飞魄散,连碰了无数响头。一面特下旨意,命周琼、甄应贵督师分进合剿,务期扑灭。又接贾珍为钦差参赞军务大臣,同赴前敌。贾珍上去谢恩,即时请训,便预备起程。在贾珍深喜得遂报国之志,却苦了尤氏和佩凤、偕鸾诸人,见他身临战地,如何能舍。佩凤等向贾珍擦眼抹眼的,只不敢埋怨他。
尤氏见贾珍回来,便说道:“在家里好好的,练什么武?咱们家又不短什么,不像那帮行伍哥们,必得一刀一枪去拼取功名富贵。如今人住马不住,可怎么好?”贾珍道:“我一个犯过罪的人,皇上如此恩待,还不该去拼命立功么?至于成败祸福,自有定数,你们不必过虑。”此时贾蓉也站在身边,他虽是个花花公子,天性却不坏。只看清虚观打醮那天,贾珍叫小厮们当众啐他,他都顺受无怨。如今见他老子冒险出征,也是放心不下。
听贾珍说到这里,便接着道:“爷单身去,家里如何能放心,还是蓉儿跟了去吧。”贾珍道:“你去了也是废物,管得了什么?这又不是什么找乐的事,好歹都说不定,你是个独子,还是在家里看家的好。”言下也觉惨然。贾蓉道:“蓉儿要去,也是为此。爷不叫我往前敌去,就跟着粮台上也好。”贾珍道:“你再走了,这府里可交给谁呢?”贾蓉道:“我看蔷兄弟是咱们府里长大的,他还有事要求爷,若交给他,决没有错。爷若不放心,请琏二叔两边住着多来查看查看,琏二叔也没有不尽心的。”贾珍听了,忙打发人请了贾琏、贾蔷来,重托他们一番,即赶到家祠叩别。
看家祠的贾仁回道:“从前国公杀贼的刀挂在祠堂里,连收了三夜。奴才们乍听见了,以为有什么响动,连忙开了祠门,进去细细瞧过,原来那声音是从刀鞘里发出,那刀也挺出了三四寸哪。这是国公爷的示兆,爷此去一定马到成功的。”贾珍大喜,便取下那刀随身佩上,又到西府里辞别了贾赦、贾政。贾赦笑道:“你这荣耀倒不少,可是在家享福不好么,冒那个风险做什么?”
贾政却说起时局艰难,勉励了许多话。贾珍这才带着贾蓉,和两个办笔墨的门客一路长征去了。那贾琏、贾蔷二人送贾珍父子到了八里桥,贾珍便拦住他们,又交待了好些琐事,他们二人先回到东府。俞禄、来升带着家人们迎着请安,贾琏吩咐道:“如今大爷出兵去了,可不比大爷在家的时候,你们更得担点沉重。别管怎么样,总要对付这几天别闹乱子。头一件要小心门户火烛。第二件不要酗酒聚赌,吵闹滋事。大爷既托付了我,我可说不得要得罪你们了。若犯出来,不管有脸的没脸的一样惩办。大爷为国家出力,你们都是多年陈人,也要替他多出点人力。大爷立功回来,少不得重赏你们,还许提拨你们一官半职呢。”俞禄、来升等连声答应。贾琏又道:“有什么事随时来回我。”
说罢,方同贾蔷走进上房,来看尤氏。尤氏正和文花说着垂泪,见他二人进来,忙即让坐,道:“大爷走了,倒叫二爷和蔷哥儿多受累了。”贾琏道:“自己弟兄,大哥又那么见爱,这不是应分的么?大嫂子也要宽心,大哥他是参赞,决不要亲自去打仗的,事情顺手,一、两个月就许回来了,有什么担忧的呢?”尤氏道:“说是如此,出兵的事哪里有谁呢?”
贾蔷又说起祖上战刀出鞘夜鸣,此去一定顺利。尤氏也觉稀奇,心中稍为宽解。贾琏道:“大嫂子这里没人照应,把老娘接来吧。”尤氏道:“她老人家自从二姨儿三姨儿过去了,想起来就伤心落泪,耳朵也聋了,人也糊里糊涂的,她来了能照顾谁?倒要我照应她,可不是没事找事么?”贾琏道:“明儿叫平奶奶来给大嫂子解解闷。”尤氏道:“她那府里若放得开,来这里说说话儿也好,可别耽误了那边的事。”
贾琏坐了一会儿,便同贾蔷一路出来,笑对贾蔷道:“你多分点儿心,珍大爷若成了功,你的事也成了。”贾蔷笑道:“二叔给多多成全吧。”
不知说的何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