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只求了解与认识而已

作者: 字数:11948 更新时间:2016/07/13

第十一章 只求了解与认识而已

 二〇〇六年两会期间,网上有段视频热传,是一只猫被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踩死的过程。

    视频里,她脸上带着笑,照着它的眼睛踩下去。那只猫的爪子微微举起,无力地抓挠,直到被踩死。她踩的时候面对着一个摄像机,录下的视频被拿来在网上收费观看。

    当时在忙两会,不及细看,路上听到出租车里电台主持人播报这件事,说:“已经通过对踩猫地点GoogleEarth和人肉搜索,发现踩踏的人是一名护士,拍摄者是一名记者。”

    这两个职业?我从椅背上坐直了。一个是同事眼里很文雅、“有洁癖”的“白衣天使”,另一个,是扛着摄像机拍新闻的同行。

    我写博客说这件事,写到曾收到观众用DV拍的录像,在河南,斗狗。现场全是人,老人蹲在那儿咬着烟卷,悠然说笑,小孩子嗑着瓜子跑来跑去找最好的角度,女人们抱着脸蛋红扑扑的婴儿,嬉笑着站在一边。斗狗场上的男人跪在地上,对咬在一起、身上全是血迹的狗吼叫:“杀!杀!”他们眼睛通红,嘴角能看到挂下来的白线。赢了的人,可以拿三十块钱。

    我在博客里写:“是的,生命往往要以其他生命为代价,但那是出于生存。只有我们人类,是出于娱乐。”

    老范有只猫,小圆脸儿,有点小刘海儿,长得跟她一模一样。经常我打电话给她,她就扯着两只后腿把猫拖到话筒边上:“叫,叫阿姨。”猫倔得很,一声不吭。

    我一直担心猫跟着这样的人也就算个苟活,但她认为自己相当疼爱猫。她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猫养得痴肥,胖得都不会喵了。每晚她还搂着睡,猫死命挣也挣不开,第二天她一脸猫毛。

    所以,她对踩猫的人气得很。到两会结束,这事儿已经过去一个月,她还耿耿于怀:“走,找他们去。”直到那时,踩猫的人、拍摄者、组织买卖者,都没有接受过媒体采访。

    也有人说,过去这么长时间的事儿了,还是新闻么,还做么?

    老范和我都没上过新闻学院,就靠直觉和欲望来判断,觉得新闻和时间不见得有必然的关联,就是观众想知而未知的东西。

    视频拍摄地是黑龙江与俄罗斯交界的县城,拍摄虐猫视频的人姓李,是我们同行,事出后离开了单位。老范给他发了很多短信,没有回复。

    找了一天,人影儿都没有,边境小城,晚上铁一样的天,苍灰大雪,我们又冻又饿,找了一个地儿,盘着大炕。火烧得红旺,坐在炕上穿着单衣,热气腾腾吃炖酸菜,一边说这节目算是没指望了。老范电话响了,她脸色一变,噌地滑下炕趿拉着鞋就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她还没回来。门开的这一缝,外面雪把地都白了,碎雪粒子夹着风一股子一股子地钻骨冷,小宏赶紧捞起大衣给她送出去。

    老范还站在雪里接电话,披上衣服,下意识说声“谢谢”。对方听见问怎么了,她说哦没事同事给送衣服。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刚才一直没穿大衣站在外头?”

    “哦,一看到你电话我忘了。”她说。

    李就这样接受了采访。

    这个光头坐在我对面,一根烟衔着,粘在嘴角悬悬不掉,“‘新闻调查’这样的节目,隔了一个月才来做,肯定不是光来谴责的。问吧,越尖锐越好。”

    他对杀死一只猫没有兴趣,也不享受虐待的过程。他说这么做只是为钱,拍下来提供给网站,一次两千,比他一个月的工资要高,还不包括卖碟和高跟鞋的钱。

    他说:“要只是一次性我也不会干,这是一个可以长期做的事,有一个群体需要,这是一个产业。就像一只耗子溜到猫嘴边了,我只要考虑吃不吃。”

    “你在做生意?”

    “对,不违法,没有成本,没有风险,收益很大。”他说。

    “那道德呢?”

    他笑一下:“公民道德规范里又没写不能踩猫。”

    我问他:“人的心里不该有这样的天性吗?”他说:“刚开始看的时候有一点点感觉,然后就麻木了。”说完眼睛不眨看着我。

    “什么让你麻木呢?”

    “利益。”他答得飞快。

    他不准备忏悔,也不是为了挑衅,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老范坐边上,后来她写道:“说实话,他的坦率让我绝望。一个过于主动甚至积极坦白自己内心阴暗面的人,往往会让原本想去挖掘他内心弱点的人感到尴尬和一丝不安。他甚至都不为自己辩解一句。为什么不在镜头面前,哪怕是伪装歉意向大家忏悔以乞求宽恕呢?”

    采访间歇,老范跟他聊天。李说起多年前也曾经养过一只猫:“养了十七年,自己老死的,我经常抱着她睡。”我们都一愣。

    “如果现在付钱给你,让你踩你自己的那只猫呢?”老范试探地问。

    “这个如果不存在,她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如果有如果呢,你就当是一个心理实验。”

    “我会收下钱,让人把她带走,不要让我看见。”

    “如果一定要你看着,当面踩死呢?”

    “如果……钱高到一定程度的话,可以。”

    老范是个七情上面的人,脸上明明白白挂着伤心。这时候李开始反问她:“如果你也养猫……”

    她打断:“不用如果,我就养着一只猫。”

    “如果他们付给你足够髙的价格呢?”

    “绝不可能!”她说得斩钉截铁。

    “五百万。”

    “绝不会。”

    “一千万。”

    “不会。”

    “五千万。”

    “不会。”

    “一亿!”

    她脸上像有个顿号一样,很短地迟疑了一下。

    “不会。”她回答。

    他诡谲地笑了笑:“如果更多呢?总有一个能打动你的点吧?你只是不会那么轻易地动摇你的底线,这是你和我的区别。”

    知道我们要做这期节目后,有人在我博客留言:“我们要维护一条道德的底线。那条底线,是对生命的尊重,一个社会是有规则的,不是随性而为,不是暴力、滥交、背叛、屠戮!”

    在同一页的留言里,另一个人说:“到底什么是道德的底线呢?曾经有人问过我,我说因为每个人的道德观不同,所以这个底线是没法规定的。他说至少要有个底线嘛,像孝敬父母什么的。我说,每个人的处境不同,遭遇不同,所以想法不同,你怎么知道你的底线就一定是别人的底线呢?他没再回答。”

    道德是什么?

    采访完,深夜里,我和老范人手一本日记,埋头刷刷写,面对这让人迷惑的古老问题。

    孟子说,“仁”就是“道德”……那么,什么是仁?他说,恻隐是“仁之端”。但恻隐是什么?对象是谁?在什么范围内存在?每个人有自己的理解。

    我写过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德国医生施韦泽的故事,他在非洲丛林为黑人服务五十余年。在书里他写道:

    “无论如何,你看到的总是你自己。死在路上的甲虫,它是像你一样为了生存而奋斗的生命,像你一样喜欢太阳,像你一样懂得害怕和痛苦,现在,它却成了腐烂的肌体,就像你今后也会如此。”

    在那篇文章的最后,我写道:“如果我们对一只猫的死亡漫不经心,我们也会同样漫不经心地蔑视人的痛苦和生命。”

    李的同事说他曾经救过四个人,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车祸,四人受重伤,他路过,把几人陆续送到医院。

    我问他,他说因为“看不过去”,但他对一只猫的死不以为意,“网上说我杀了猫,接下去就会杀人,杀完人就会变成希特勒,搞种族灭绝。”他笑了一下,说:“其实对动物不好的人不一定对人不好,对动物好的人也不一定对人好。”

    踩猫的视频被放在一个叫“Crushworld”的网站上,这网站一个月的注册量超过四万,事发之后李听到了无数的声讨,可他收到的信里,还有一些,是通过新闻报道知道他的地址后,向他买光盘的。

    “不要以为他们离你很远,他们当中有官员,有商人,什么人都有,他们就是你生活里的普通人。”他说,“事件过去之后,这个市场还会存在,因为需求存在。”

    他解释:“因为如果规则只是道德的话,人的道德底线是不一样的。”

    “假如当时这个行为是违法的,有明确的法律规范,你觉得你会做吗?”我问。

    “不可能。”

    “绝对不会?”

    “这个底线坚决不能超越。”

    十九世纪初,英国有人提出禁止虐待马、猪、牛、羊等动物。提案在国会引起巨大争议,最终被下院否决,这是人类历史上首次试图从法律上肯定动物以生命体存在。一八二二年,世界上第一个反对虐待动物的法案在英国出台,之后,陆续有一百多个国家通过《反虐待动物法》。不过中国目前还没有此项法律。

    美国最高法院的大法官霍尔姆斯说:“法律不是一个道德或是伦理问题。它的作用是制定规则,规则的意义不在于告诉社会成员如何生活,而是告诉他们,在规则遭到破坏时,他们可以预期到会得到什么。”

    我们问李,看视频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我不知道,知道我也不能说。”

    我们在杭州找Crushworld网站的负责人Gainmas,他姓郭,名字、车号、住址、手机、照片都被人肉搜索过,贴在网上。

    大风里我们等到半夜,传达室的人指指堆在桌上的一厚摞报纸:“已经十几天没人领过了,可能早搬走了,车也没在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醒了,老范披头散发坐在对面床上,问我:“咱们……再去一趟吧?”

    做新闻的人是赌徒,我通常赌完身上最后一分钱离场。她不是,她会把外衣脱了押在桌上,赤膊再来一局。

    老范上楼去他家那层看看,我没着没落等在一楼。十五分钟后,我收到她的短信:“他家门开了,有人下楼了。”

    我刚奔到电梯口,门就开了,里头三个人,一个老头,一个女人,还有一个男人。但这个男人跟照片上的Gainmas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比照片里的人起码要胖二十斤,满脸胡子。

    我不抱指望地迎上去喊:“郭先生。”

    他本能一应。

    反而我愣了一下,才说:“我是‘新闻调查’的记者,想跟您谈谈。”

    他倒是平静,说:“到我公司吧。”

    他说起自己的“伪装”,这一个月里,不断有人敲他的门,给他打电话,威胁杀了他。

    采访前,他不断地强调自己出身于文化世家,受过很好的教育,不像网上说的那样是一个低级的魔鬼。

    “那为什么要让踩猫视频出现在你的网站上?”我问。

    他说:“这是一个恋足的网站,我是一个恋足者。”我跟老范对望一眼,没听过这个词。

    他解释:“恋足,是一个有针对性的对人体脚部强化的爱。我个人觉得,这可能是一种母系社会的遗留吧,就是一种对女权的崇拜,恋足,欣赏美丽的腿部,把它当作一种崇拜物来崇拜。”

    “为什么对于脚的迷恋会引申出来踩踏?”

    “作为一种极端的分支,用这种方式来剥夺生命,他会感觉到一种权力的无限扩张,感觉到女权的一种无限释放,感觉到生命被支配,他会反过来得到一种心理的满足。”

    他说他和很多恋足者都不愿意踩踏动物,觉得踩一些水果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利用别的生命来满足自己。但他仍然提供了这个平台给另一些有踩踏欲望的人:“因为法律并没有像欧美国家一样禁止这么做。”

    我问他,为什么会有人要看踩猫?

    “我觉得这个跟每个人心灵从小蒙受的阴影,包括受到过很大的挫折,那种报复心态有关系。”

    已经有几十家媒体找过踩猫的女人,她始终没有露面。

    她已经离开了工作的医院,也离开了家,她的女儿没办法上学,因为媒体会找到学校去。院长是她信任的人,帮我们在办公室打电话给她,免提开着,听见她的尖叫:“再来记者我就跳楼了!”

    院长慢慢按了电话,抬眼看我。我说那我们明天走吧。临走,我委托他:“您就转告她一声,我们既不是为了谴责她,也不是为了同情她才来的,只是想听她说说看是怎么回事。今晚正好有一期我的节目,请她看看,再选择要不要见一面吧。”

    当晚播的节目是“以公众的名义”,主角是郝劲松和陈法庆。节目放完半小时,院长打来电话,说她同意见见你们,但只是见一面,不采访。

    约在一百公里外一个陌生城市的宾馆里,开门时我几乎没认出她,比视频上瘦很多,长发剪得很短,眼睛敏感,嘴唇极薄,涂了一线口红。

    我们说了很多,她只是有些拘谨地听着,说:“不,不采访。”老范委婉地再试,她说得很客气:“我见你们,只是不想让你们走的时候留下遗憾。”

    手机响了,她接了,突然站起身,“啪”一下按开电视,拿起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迅速往下翻。

    我们问:“怎么了?”

    她不说话,眼睛盯着屏幕。一个电视节目刚播完预告片,要播虐猫的事。她一句话不说,眼睛盯着电视里自己的截图,面部没有作遮挡,主持人正指着她说:“没有人性。”

    我们一起坐在床上,尴尬地把那期十分钟的节目看完,她一言不发,走进洗手间。我听到她隐隐在哭。

    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洗净了脸,看不出表情,拿起包要走:“你们去吃饭吧,我不陪了。”

    我们僵在那儿。

    还是院长说:“一起去吃顿饭吧,算我的面子。”

    雪粒子下起来了,越下越密,我们四个人,下午三点,找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小馆子。

    知道不可能再采访,气氛倒是放松下来。院长跟我们聊看过的节目,她一直侧着头,不跟我们目光接触,只是说到抑郁症那期,我提到心理医生说有的人为什么要拼命吃东西,因为要抑制自己表达不出来的欲望。她拧过脸看着我,很专心地听。

    过了一会儿,她话多了一点:“你们之前发给我的短信我都收到了,没有删,经常返回去看一看。”

    老范看着我傻乐。

    院长给大家杯里倒了一点酒,举杯。这酒烈得,一点儿下去,老范就眼泪汪汪的,斜在我肩膀上。

    王忽然说:“这是我一个月来最快乐的一天。”我们三人都意外得接不上话。

    她说事发之后,女儿被媒体围着,没法上学,她就一个人,一只包,离开单位,离开父母和孩子,四处走。不知去哪儿,也不知道未来怎么样。但看见老范的短信里有句“一个人不应该一辈子背着不加解释的污点生活”,心里一动。

    下午很长,很静。外头雪下得更紧了,漫天都是。

    我们喝了挺多酒,那之前我从没喝过白酒,但她有东北女人张罗的习惯,过一小会儿就站起身给每个人添满。

    她说这些年,心里真是痛苦的时候,没人说,房子边上都是邻居,她就把音响开得很大,在音乐掩盖下大声尖叫……我问过她的同事,知道她婚姻有多年的问题,但她从不向人说起。她的同事说:“她太可怜了,连个说的人都没有。”

    “我再喝,就回不去了。”我手臂通红,转着手里那个已经空了的玻璃杯。

    “那就不回去了。”她说。

    谁也没提那件事,但临走前,她突兀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也很善良很有爱心,这件事只是欠考虑。”

    我和老范没接话。

    晚上我们没走。反正也不拍了,飞机明天才有,来都来了,就待一天吧。她叫上了自己的两个朋友,约我们一起去唱歌。

    小城市里的KTV,就是一个皮革绽开的长沙发,一台电视,头顶一个会转的圆球灯。她不唱,手交握着,两膝并拢,静静听别人唱。过一会儿,扭头对我说,你唱一个吧。

    我离开K坛很多年了,实在难为情。她坚持,我看了眼塑料袋里卷着边儿的点歌单,指了指第一行,陈淑桦的《问》,我高中时的歌。

    谁让你心动,

    谁让你心痛,

    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他在怀中。

    谁又在乎你的梦,谁说你的心思

    他会懂,谁为你感动。

    ……

    我的妈呀,这个幽怨的调调,已经多年没操弄了,我对着雪花飘飘的电视机唱:“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总是为情所困,终于越陷越深……”

    KTV包间里烟雾腾腾,男人们正大声聊着,我只好唱得声嘶力竭:“……可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一生,为她所爱的人。”

    我唱完,把自己都肉麻着了,不好意思。她一直盯着字幕看,一直到最后一点儿音乐消失,转头看了我一眼,说:“挺好的。”

    过了一会儿,谁点了一首的士髙舞曲。音乐响起,头顶小球一转,小包间都是五颜六色小斑点,在座的人有点尴尬地坐立不安。

    她忽然站起身把外套脱了,我吃惊地看着,这人身上好像发生了小小的爆炸,从原来的身体里迸裂出来,她闭着眼睛,半弯着上身低着头狂热地甩,扑得满脸是头发,就是这一个姿势,跳了半个小时。别人也站起来陪着她跳,但她谁也不看,不理。

    深夜,我们回了宾馆,送她到房间,也没开灯,借着街灯的光斜坐着。

    她忽然说起踩猫当天的事,李是怎么找的她,怎么说的。她根本不在乎钱,一口就答应了。他们怎么找的地方,怎么开始的。说得又多,又乱,又碎,像喷出来的,我和老范都没有问的间隙。又说起二十二年的婚姻,她弄不明白的感情,她的仇恨……她强调说,是仇恨,还有对未来的绝望。

    “我觉得我再也不会有归宿了。”她说,“男人不会爱我这样的女人。”

    我和老范沉默地听着。她忽然说:“你们录音了吗?”

    老范立刻把身边的东西都掀开:“怎么会呢?我们肯定尊重你怎么会这么……”

    她打断:“不,我是说,如果录了音的话,你们就这样播吧。”我和老范对看一下,沉默了一小会儿,我说:“你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七点,院长来敲我们的门,说:“她同意接受釆访。”

    我们在摄像机面前坐下来,拍她的剪影。

    她带着笑容,甚至愉快地和我的同事们都打了招呼。

    我们从她在网上写的公开信说起,信里她道歉:“我不需要大家的同情,只求你们的一份理解,有谁能理解一个离异女人内心的抑郁和对生活的烦闷?正是这份压抑和烦闷,使我对生活丧失信心,致使发泄到无辜小动物的身上,成为不光彩的角色……我是多么可悲、可恨。”

    我问她:“后来为什么要在网上写那封公开信呢?”

    “让他们能对我有一份理解。”

    “你希望大家怎么理解你?”

    “内心深处有一些畸形吧。可以用‘畸形’这个词。”

    “为什么要用这么严重的词呢?”

    “心里有病,的确是心里有病,病态的心理。内心的压抑和郁闷,如果说我不发泄出去的话,那我会崩溃的。”

    她看着我,眼光很信任,有一种终于把它说出来的松弛。

    但是问完这些,我必须往下问,这是一期节目,我是记者。

    “你为什么要面带微笑?”我指的是她踩猫的时候。

    “我笑了么?”她是真不知道。

    “你是说你都没觉察到自己脸上带着笑容?”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

    “怎么踩是他们给你的指令么?”

    她毫无犹豫:“不是。”

    “那为什么要选择踩它的眼睛呢?”我问。

    “这个细节不要描述了。”

    “你为什么不想再谈起这些细节?”

    “如果再谈起这件事,好像又勾起我这些仇恨,不要谈这些了。”“你是说你把它想象成你仇恨的人,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对,可以这么理解。”

    “你踩的时候能听见猫在叫吗?”

    “当时头脑一片空白,好像什么都没想过,也没有感觉到什么。”

    “你没有意识到脚下这是个生命?”

    “没有。”

    “你后来为这件事情自责过吗?”

    “嗯。”

    “你曾经有过极端的念头吗?”

    “有过,我总感觉我内心受的伤,好像任何人都帮不了我,这些不谈了,我不想谈这些。对不起。”

    她哭了。我知道她痛恨在别人面前流泪,对她说:“你去房间休息一会儿吧。”

    她起身离开,我们几个在房间里等着,没人说话。过了十几分钟,我去敲她的门,没有反应。我突然想起,她的同事提过她有美尼尔综合征,这种病受到惊吓或是情绪极激动时可能会发生晕眩,我大声叫来服务员打开房门。

    她蜷在床上,缩作一团,手指僵硬痉挛,撕扯着枕头。我蹲下来,给她把脖子上的丝巾解开,她皮肤滚热。我试着去触摸她的手,她挣开了我。

    我们叫来医生,注射了十毫克的安定,她才平静下来。

    我和老范坐在床边看着她。

    慢慢地,她睡着了。

    回去路上,大家都许久不说话。

    小宏说:“你的问题太刺激了,让她窘迫了。”他看了看我,又安慰性地补了一句:“当然,你也不能不问。”

    之后谁也不再提这件事,包括老范。夜里,老范睡了,我睁着眼睛,台灯的光拧得很微弱。本子上什么也看不清,我还是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下来:

    “作为一个记者,通往人心之路是如此艰难,你要付出自己的生命,才能得到他人的信任,但又必须在真相面前放下普通人的情感……在这个职业中,我愿意倾尽所有,但是,作为一个人,我是如此不安。”

    放下笔,我给王发了一条短信,希望她了解这个采访对我来说绝不轻松,但是我希望,承受痛苦对我们都是一种清洗。

    她没有回。

    后来我才知道,老范在机房编这段的时候也很挣扎。王的脸作了遮挡,但镜头里可以看见她脸上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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