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翻译家朋友
第六章 翻译家朋友
三井峰子微笑着,单手端着茶杯。她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微卷的头发自然地拢在后面。
“啊,太好了。”多美子说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峰子笑而不答。
铃声响了,是门铃的声音。多美子回头向门口看去。门开着,她看见有人走了出去。
是峰子,她想。刚才还在面前的峰子走出了房间,必须去追。多美子心下着急,身体却动弹不得。她想站起来,脚却不听使唤。
铃声又响了。她心想,必须帮帮峰子,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必须尽快留住她。
有什么东西压住了多美子的脚,正因为如此她才动不了。她低头一看,发现有人趴在那里,竟是峰子!她的头开始骨碌碌地转动,就要看见她的脸了——
猛地一个痉挛,多美子醒了。她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还没写完的文章。最后的部分文字混乱,内容不明。
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趴在桌上睡着了。她遍身冷汗,心跳极快。
铃声又响了,好像不是来自梦境。多美子站起来,将手伸向墙上的对讲机。
她说了一声“喂”,听筒里马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是日本桥警察局的刑警。对不起,可以打扰一下吗?”
过了两三秒,她才反应过来是警察来了。她想起来了,确实听谁说过,负责那个案件的就是日本桥警察局。
“吉冈女士,吉冈多美子女士。”对方大概听她没有回答,又喊了几句。
“啊,是,请进。”她按下开锁的按钮,挂好话筒。
多美子回到电脑桌前,坐在椅子上。桌上杯子里的奶茶还剩下约三分之一。她想起打盹前正在喝奶茶,于是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完全凉了。
她长出一口气,开始思考刚才的梦。峰子的笑脸还朦朦胧胧地留在脑海中。梦里的峰子好像想告诉她什么,但也许是错觉。她喜欢与灵魂有关的故事,但完全不相信灵魂的存在。
多美子将胳膊撑在桌子上,按了按额头。轻微的头痛已持续多日,都是因为睡眠不足。案件发生后,她还从没躺在床上好好睡过,最多坐在沙发或椅子上打盹。当她想要躺在床上好好睡觉时,那些令人讨厌的回忆便开始复杂,甚至连打盹都很难。
门铃响了,应该是日本桥的警官上来了。多美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门口,通过门镜观察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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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穿着T恤,外罩短袖衬衫,右手拿着一个纸袋。此人看起来不像警察,但多美子并不觉得可疑。她见过此人,他的确是刑警,只是名字想不起来了。他应该给过她名片,但不知道放到哪里了。
她打开门。刑警微笑着鞠了一躬。
“百忙之中打扰了。”
多美子翻起眼睛看着刑警。
“到底有什么事?那之后已经有几个刑警来问了很多事情。”
她说的“那之后”,是指上次这个刑警问过她之后。接到通知后,最先出现在她面前的就是这个刑警。
刑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们非常清楚您会很烦。但每当案件有了新进展,发现了新情况,我们都会和所有案件相关者沟通。为了破案,希望您能配合。”
多美子叹了口气。
“我没说不配合。您想问什么呢?”这时多美子想起来了,这个刑警姓加贺,说起话来温和亲切,让人安心。
“我有很多要问的,在这里站着说恐怕……啊,对了,都说这个好吃,我就买了一些。”加贺递过纸袋。
“给我的?”
“是的,百香果和杏仁豆腐果冻。啊,莫非您不喜欢甜食?”
“那倒不是……”
“那么请收下吧。据说放在冰箱里,能保存相当长的时间。”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多美子接过纸袋。里面好像放了干冰,盒子冰凉,直沁皮肤。
她心想,这个说不定能吃下去。案件发生后,她一直没好好吃过饭,完全没有食欲。
“路对面有家咖啡馆。”加贺说道,“我到那里等您,您能过来一下吗?不会耽搁您太长时间。”
多美子摇摇头,打开门。
“要是只说话,在我家里就行。”
“可是……”
“我懒得换衣服,要是出去还得化妆。”她穿着一件毛巾料家居服。由于在家中工作,她平常大都是这副打扮,“我已经过了会在意跟男人独处一室的年纪。请进,只是家里有点乱。”
加贺表情掠过一丝犹豫,但还是说了句“打扰了”,走了进去。
这是一套一室一厅,放着电脑桌,对面是沙发和桌子,没有餐桌。拉门背后是约十一平方米的卧室,那里终究还是不能让别人看的。
多美子让加贺坐在沙发上,走进厨房。她从冰箱里取出大麦茶,倒进两个玻璃杯中,端到桌上。加贺点头道谢。
“心情平静些了吗?”加贺喝了口大麦茶,问道。他的眼神在多美子和电脑之间游走。
“还是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有时会觉得是梦,但这就是现实。一旦确认这个事实,又会伤心难过,想着必须得接受……这些天总是这样。”多美子浅浅一笑,嘲笑着自己的脆弱。
“昨天举行了三井女士的葬礼,您参加了吗?”
多美子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我去上了一炷香。但我本不想去。我没脸见她的家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她道歉。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勇气看一眼她的遗像。”
加贺皱起眉头。
“您没必要这么想。以前我就说过,这不是您的错。错的是凶手,是将三井女士杀害的人。”
“但是……”多美子低下头,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您可能会觉得我啰唆,但请让我再确认一下。”加贺说道,“按照最初的约定,您要在七点时去三井女士的住处,但六点半左右您打电话将时间改成了八点,没错吧?”
多美子深深叹了口气,心想刑警这种人真是没完没了,这件事不知已经重复多少遍了。
“没错。七点钟我要见一个人,所以推迟了时间。”
加贺打开记事本。
“那个必须要见的人是日裔英国人橘耕次。你们在银座的克鲁特西亚珠宝店见面,七点半分开,对吧?然后您直接去了三井女士的公寓,发现了她的遗体。到这里为止,您有什么要纠正的吗?”
“没有,您说得没错。”
她知道警察正在调查自己供词的真伪,因为她听耕次说,警视厅的人找过他。
“我没说我们谈话的内容,他们倒是想打听。”耕次在电话中乐呵呵地说道。见多美子沉默不语,他慌忙用流畅的日语道歉。“对不起,这不是该笑的时候。”他本是日本人,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去了伦敦,入了英国籍。
“那天您和三井要见面的事,都有谁知道?”加贺问道。
“我跟橘说了,没告诉别人。”
加贺点点头,环视四周,视线停在电脑桌上。
“那是您的手机?”
“是的。”
“能让我看看吗?”
“可以啊。”
多美子拿起手机递给加贺。他说了句“我看一下”,接了过来。他不何时已戴上了白手套。
手机是红色的,是两年前的机型,多美子正想要换新的。樱花花瓣形状的手机链是去年系上的。
加贺说了声“谢谢”,将手机还给多美子。
“这个怎么了?”多美子问道。
“冒昧地问一下,最近三井女士身边有没有人丢手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
“丢手机?没听说过。”
“是吗……”加贺沉吟起来。
“怎么回事?要是有人丢手机,会有什么问题吗?”
加贺没有马上回答,仍在思考。多美子觉得这可能是调查的秘密,不能对一般人讲。然而,他很快便开口说道:“有人用公用电话找过她。”
“啊?”多美子不解。
“有人用公用电话拨打过三井峰子女士的手机,是下午六点四十五分左右,也就是案发前。开始我们对拨打这个电话的人一无所知,但最近查明,此人应该和三井女士比较亲密。有人碰巧听到她接电话,说她没有使用敬语。从对话内容来看,对方好像是把手机落在哪里或者丢了。”加贺一口气说到这里,看着多美子,“到底会是谁呢?您有什么线索吗?”
加贺忽然发问,多美子有些不知所措。
“我没什么线索。要是查明这件事会怎么样呢?”
加贺慢慢往前探身。
“我以为,打电话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为什么?”
“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有一个事实毋庸置疑,那就是凶手是三井峰子女士自己请到家里的。但凶手不太可能忽然来访,很可能事先便已联系妥当。三井女士原本和您约好七点见面,要是那样,三井女士肯定会说自己没空,婉拒客人来访。但她没那么做,而是将凶手请到家中。我想这很可能是因为您已经联系过她,将约定时间推迟了一个小时。”
加贺条理清晰地说完,看着多美子,又慌忙摆了摆手。
“请不要误会。我不是在指责您。”
“嗯,我知道。我承认我改时间和案件的发生有很大关系。”多美子感觉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请继续说。”
加贺咳嗽一声。“可见,凶手是在您打完电话后联系的三井女士。而且在来电列表中,您的电话后面只有那个公用电话的号码。”
多美子恍然大悟。
“您说的我非常明白,但我真的没什么线索。”
“请好好想一想,那人和三井峰子女士的关系应该非常亲密。您至少应该从三井女士口中听过一两次那人的名字。”
听加贺语气坚决,多美子看向他。
“您为什么那么肯定?即便关系不怎么亲密,有时也会根据对方的情况而不使用敬语啊。我就是那样的。”
“我之所以这么肯定,不仅因为说话的语气。”加贺说道,“我刚才说过,那个公用电话是在下午六点四十五分左右打来的。我们假设对方说想去三井女士家,但三井女士已经和您约好在八点见面。一般人会以没时间为由拒绝对方,她却没这么做。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这……”多美子侧着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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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可能,打电话的人那时就在三井女士的公寓附近。您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吧?”
忽然被提问,多美子一时有些慌张,但马上便明白过来。
“您想说打电话的人知道峰子住在哪里?”
“正是。”加贺满意地点点头,“就连三井女士的前夫和儿子都不知道她搬到了哪里。您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小传马町吧?”
“嗯,她说这是inspiration。”
“也就是说,三井女士跟这个地方原本没有任何关系,凶手也不可能是偶然来到这里。因此可以认定,凶手早就知道三井女士住在这里,而且可以不打招呼临时拜访。这样,难道不可以说他们关系很亲密吗?”
刑警的分析很在理。原来调查也一点点地有了进展。多美子心下感叹。
“您说的我都懂了。您来找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也无法马上想起什么,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当然,您慢慢想,没关系。前几天我给您的名片您还留着吗?”
见多美子不知如何回答,加贺迅速拿出一张名片放到桌上。
“您要是想起什么,就请联系我。”他说着站了起来。
多美子将加贺送到门口。他握住把手,回头说道:“我已经说了,您没必要自责。而且多亏了您,调查速度加快了,案情也清晰起来。”
多美子明白加贺这番话不仅仅是安慰,但她还是无法点头。她转开视线,歪了歪脑袋。
刑警道声“打扰”,走了出去。
与多美子至今仍保持联系的大学时代的朋友不多,三井峰子是其中之一。以前她有很多朋友,但她们纷纷结婚生子,联系越来越少。也许那些朋友之间有交流,唯独撇下了单身的多美子。
峰子是结婚较早的一个,而且当时已经怀孕。在她忙着照顾孩子的日子里,她们之间几乎失去了联系。但正因为非常年轻时便怀孕生子,峰子很早便从养育孩子的辛苦中解脱出来。当她的独生子升入小学高年级时,她给多美子打电话的次数多了起来,电话的内容大多是发牢骚,说她无法从生活中得到快乐。多美子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她听了却真的生起气来,对多美子说:“你是体会不到我的心情的。”她甚至边哭边说已经没有活着的意义了。她的丈夫好像对家庭不闻不问,夫妻间的感情已经破裂。
峰子非常羡慕多美子有自己的事业,尤其羡慕她做翻译。这一点多美子能理解,她记得峰子从大学时代起就想以翻译外国民间传说和童话为业。
多美子曾对她说:“那你就做吧。要是有时间,家务不忙时也可以做。”
但峰子非常苦恼,说事情没那么简单。她丈夫反对她工作,即使在家做点副业也不允许。
既然是夫妻间的问题,多美子也没有办法,只能听听峰子的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