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遇到了一位天生的作家
序:遇到了一位天生的作家
作家有天生的和力致的两种,前者一出手即有大家风范,后者则靠不断的努力,始可有成。
《伤心咖啡店之歌》的作者朱少麟,除了通过几次信和几通电话之外,到现在还没有见过面,对朱小姐的背景也一概不知,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刚出校门不久还没有很多写作经验的年轻人。半年前,她寄来了她的这部长篇小说,希望我看了提供一些意见。二十多万字厚厚的一册,在我忙碌的生活中,一时之间实在不容易找到时间阅读这样的一部长篇,因此一压就压了半年之久。最近,九歌出版社要出版这部小说了,作者急于想知道我的看法,压了这么久而未看,对朱小姐着实感到抱歉,因此决定摒挡其他要务,先拜读《伤心咖啡店之歌》。谁知一看即欲罢不能,一口气读完,不能不感到有幸遇到了一位天生的作家。
在台湾的文学界,写短篇小说的多,写长篇的少,尽因步调快速的工商业社会,使读者欠缺长时间阅读的机会,使作者也失去了潜力营构的耐心。其实,真正要涵尽一个时代或包括较大社会层面的图景,非长篇莫属。然而长篇不但比短篇需要更多的时间,也需要更高的技巧,除非是天生的作家,并不适合作为锻炼文笔的试场。初出茅庐的朱少麟一蹴即中的,不能不使我感到惊讶。
《伤心咖啡店之歌》写的是当代的台北和一群对当前的社会架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质疑的年轻人。尽力追求经济利益、努力出人头地,是自由经济主导下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容质疑的人生目的。非如此,即不免流于社会边缘的地位。在这样的社会中,还有没有多元价值观的可能呢?如果不认同经济利益及攀爬社会阶梯的导向,在这个社会中有没有生存的空间呢?以自由主义为标榜的资本主义社会,到底给予人多大的自由?这是作者借书中的人物提出的问题。围绕着这些问题,作者特别对作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之基础的“自由”,做了深入细致的探讨。
“自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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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并不存在,这两个字只是人类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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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像风,只存在于动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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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既然群居在一起,要在怎样的理性约束下共享自由?这才是应该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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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只来自爱,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情爱,还包括对一切理想的追求。当你心中燃起那种火一样的热情,在自己的意志驱动下,全心全意,不顾一切阻碍去追求,别人非难你,不怕;环境阻挠你,不怕;因为你已经完全忠于自己的意志,那就是自由。”
以上是书中人物讨论自由的片段。我们知道,自由是存在主义所讨论的重要主题之一。从以上热烈的论辩看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影响台湾的存在主义,在新人类的头脑中非但没有消形匿迹,而且仍然在强烈的发酵中。存在主义本就有两个思想的线路:一是从自由到选择,到责任;另一是从荒谬到颓废,到虚无。二者都攸关对生命意义的追问。
而活着的生命啊,在长存的天地里是何许的短暂渺小,穷其一生地迸发光亮,以为自己达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事实上连痕迹也不曾留下。人是风中的微尘。马蒂想到她在台北多年的辛苦生活,那些地盘之争,那些自由之争,即使争到了,又算什么?人只不过是风中的微尘,来自虚无,终于虚无,还有什么好苦恼执著的呢?就算是什么也不苦恼执著,结果还是一样,生命本身,和无生命比起来,一样的虚无,一样的没有意义。
然而存在主义的虚无并不导向悲观,而是对人生的一种透彻的了悟。这种了悟在朱少麟的字汇里称作“神的虚无”。
因为人的虚无和神的虚无不同。马蒂不属于任何一个宗教,她把体会中最根本的意识叫做神。人的虚无就是虚无一物,而神的虚无,是一切冲突、一切翻腾之后的一切抵消、一切弥补,因为平衡了,圆满了,宁静了,所以虚无。
这部小说借着主人翁马蒂的生活经验和遭遇,重新对存在主义做了一番深入的探讨和诠释,使其具有了写实性与理想性的双重向度,也使其超脱了写实小说的繁琐,而具有了思想上的丰厚与深度。当然,有的文评家认为滔滔不绝的辩难会有碍于文学的鉴赏。我自己认为具有思想性的小说无法排除思想的辩难,端看其是否把思想的辩难融入小说的场景之中。如果融会得宜,既可为掷地有声的论文,又可为文情并茂的小说,帝俄时代的小说早已开了此类小说的先河。要之,《伤心咖啡店之歌》正是企图在写情之外,兼写思想与心灵的转变与进境,务必把人物写成福斯特(E.M.Forster)所谓的“圆形的人物”。
婚姻失败的马蒂在彷徨的生活中无意中走入伤心咖啡店,遇到了一票颇不平凡的年轻人,因而改变了她的一生。其中有美若天人的海安、能言善辩的吉儿、凝情俊俏的小叶、善解人意的素园、一心追求财富的藤条……个个都具有独特的面貌与诱人的姿态。作者对友情与爱情(包括同性之爱与异性之爱)的描写相当温馨感人。伤心咖啡店就是这群青年男女的现代大观园,似乎是台北污秽的红尘中的一方净土。而作为这群人中心的就是兼具有贾宝玉之美之慧的海安。
马蒂之外,海安是作者着力书写的重点人物。出身于豪门财阀之家的海安,除了天生一副超凡脱俗的面貌和身材外,一出生就衣食无忧,豪放洒脱,自然成为众美女追逐的对象。看来一味游戏人间的海安,其实是最最深情的一个人,不过他迷恋的是在襁褓中就已夭折了的双胞胎兄弟,反映的正是Narcissus式的自恋倾向。浪游在马达加斯加被人称做耶稣的流浪汉,却长了一副与海安一模一样的面貌,海安在人间无能施与的爱,全部倾注在耶稣的身上,不幸的是耶稣却是对人间的情爱疾苦都无动于衷的超人。没有回应的爱是未完成的爱。爱海安的女子们在海安那里得不到回应,爱耶稣的海安在耶稣那里也得不到回应,爱都无能完成,也就无自由可言了。马蒂远赴马达加斯加苦心地寻访耶稣,然后不计艰险地追随耶稣,这其间的缘由,固然一方面是为了自身的解脱,更重要的却是为了无能完成对海安的爱。马蒂悲剧的死是一种方式的殉情,正如海安的自残也是另一种方式的殉情。吉儿的聪明务实,使她早看出陷入海安情网的危险,而及时逃脱。最可怜的是小叶,爱海安爱得太深,不惜改扮男装来迎合海安,但终亦无济于事。这整个情爱的罗网,构成了对同性之爱过分压抑后的心灵投射。
马达加斯加的场景是全书最不写实的一部分,是一个梦境、一个理想,也是台北社会的一个倒影,用以反衬现实的庸俗。可是若没有这一部分,全书会失去了现在所具有的空灵。耶稣这个人物当然也只能在梦境和象征中存在,他是海安的另一个自我,是一个虚的海安。马蒂追随耶稣正如她追随海安,不会获得爱的回应。在经历了虚实两面的经验之后,马蒂终于了悟。
从另一个层面上来看,《伤心咖啡店之歌》也是部成长小说,写马蒂从稚嫩走向成熟;在一步步发现自我的过程中,马蒂产生了过人的自信,毅然走上不从俗的道路。同时这也是部求道的小说,写马蒂从懵懂到悟道,一旦领悟,马蒂便觉得她的生命似乎已与宇宙合一了。
在冥想中她的意识不断扩大,扩大,扩大到弥漫充满了整个宇宙。她与宇宙等大,于她之外别无一物,连别无一物的概念也没有。于是不再因为找不到方向而彷徨,因为所有的方向都在她之内,自己就是一切的边境,所以不再有流浪。
也明白了生命的意义。
山顶上的马蒂领悟了,生命的意义不在追求答案,答案只是另一个答案的问题,生命在于去体会与经历,不管生活在哪里,繁华大都会如台北,人们活在人口爆炸资讯爆炸淘金梦爆炸的痛苦与痛快中,这是台北的滋味,这是台北人的课题。也有活在荆棘树林中的安坦德罗人,他们的生命舒缓迟滞,享有接近动物的自由,却又限制于缺乏文明的困苦生活,这是旷野中游牧的滋味,这是他们的课题。
朝闻道,夕死可矣。在完成自我以后,脱离了无能完满的爱的痛苦,死便成了无能避免的宿命。
一起经营伤心咖啡店的一票朋友,最后死的死,散的散,正像曹雪芹笔下大观园的崩解,然而各人却都经历了各自的生命,从中获得不同程度的了悟。
这是部写人的小说,情节只是随兴,有时使人觉得太过偶然,像海安的车祸、马蒂的死等等。英国小说家安东尼-布尔吉斯(AntonyBurgess)生前在他《最佳英文小说导读》一书的序言中,把小说区分为艺术小说和通俗小说两种,他说前者主要在写人,后者主要在写情节。无疑,朱少麟企图努力把《伤心咖啡店之歌》写成一部写人的艺术小说。虽然作者并无多少写作经验,但她对文字的驾驭能力、对人物塑造的掌控、对场景的烘托、对思想的厘析与辩难,都不能不令人惊叹,足以证明作者是属于天生作家的一类。我们期待作者在未来的岁月里会有更上层楼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