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贺新郎》宋词鉴赏
辛弃疾《贺新郎》宋词鉴赏
贺新郎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亭云,水
声山色,竞来相娱,意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
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辛弃疾
甚矣吾衰矣。恨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辛弃疾于江西上饶带湖闲居达十年之久后,绍熙三年(1192)春,被起用赴福建提点刑狱任。绍熙五年(1194)秋七月,以谏官黄艾论列被罢帅任。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次年江西铅山期思渡新居落成,“新葺茅簷次第成,青山恰对小窗横”(《浣溪沙·瓢泉偶作》)。这首词就是为瓢泉新居的“停云堂”题写的。
词一起即发出浩然长叹:“甚矣吾衰矣。恨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当年少日,铁马渡江,而“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西江月》),事业无成,平生交游所剩无几,不免因而生恨。首句源于《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这是孔丘慨叹自己“道不行”的话(梦见周公,欲行其道)。作者虽引用了前一句,但也含有后一句的意思。这里以散文的句式入词,顺手拈来,贴切自然,包含着万千感慨。按词意“恨”字仍贯下二句。李白《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个)长”。辛增一“空”字,则青出于蓝。李谓三千丈缘于愁之多;辛则言愁有何用,我一生都白白地消磨过去了!既然大半生岁月蹉跎,一事无成,如今年老体衰,那么对人间万事万物只好付之一笑了。悲愤中含有无限苍凉意。“问何物”句,设问,接借用《世说新语·宠礼篇》:“王珣、郗超并有奇才,为大司马所眷拔。珣为主薄,超为记室参军。超为人多髯,珣状短小,于时荆州为之语曰:髯参军,短主薄,能令公喜,能令公怒”。以下自作答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这是由上面“慨当以慷”的直倾胸臆转为委曲婉转,希望像李白那样“相看两不厌”,能与青山互通款曲。《新唐书》卷九十七《魏征传》:“帝大笑曰:‘人言征举动疏慢,我但见其妩媚耳’。”此或有与名臣魏征自比意。而对青山的赞许,何尝不是对自己人格的自励。《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亦正是此意。
过片从饮酒着笔,说自己对酒思友,想必和当年陶渊明写《停云》诗相仿:“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这里化用陶《停云》诗:“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悠,搔首延伫”。实则表示仰慕陶渊明的高风亮节,谓其是真知酒之妙理者。而对另一些人则发出指斥:“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苏轼《和陶渊明饮酒诗》:“道丧士失己,出语辄不情。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成名。渊明独清真,谈笑得此生!”又,杜甫《晦日寻崔戢李封》诗:“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治浮”。这里作者以清真的渊明自比,借对晋室南迁后风流人物的批评,斥责南宋自命风流的官僚只知道追求个人私利,不顾国家存亡。于是禁不住想起结束群雄称霸局面统一天下的汉王朝的刘邦:“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这是何等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不恨”二句,用《南史》卷三十二《张融传》:“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见我。”加一“狂”字,正是愤之极的话,笔锋凌厉,气势拏云。况周颐释“狂”有云:“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蕙风词话》卷二)。辛弃疾的“狂”,寄寓着深沉的政治内容。一结“知我者,二三子”,由急而缓,由驰骤而疏荡,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礼记·杂记》)。其在《水调歌头·我亦卜居者》亦云:“二三子者爱我,此外故人疏”。再次感叹知音恨少,情怀寂寞。《论语·述而》:“二三子以我为隐乎”?本词首尾用《论语》典,都不见痕迹,恍如己出。岳珂《桯史》卷三云:“稼轩以词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每至此,辄拊髀自笑,顾问坐客何如,皆叹誉如出一口”。这确是表现出辛弃疾性格的一首佳作。(艾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