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卷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第五十九卷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词云: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所作,词寄《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竿箭,煮不熟饭锅。极至那痴呆懵懂,生来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随他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命若穷,掘着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彦高又有词云:
“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总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说话的,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就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得准的哩!
且听说一人,乃是宋朝汴京人氏,姓金双名维厚,乃是经纪行中,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诞,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
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着,恰像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冥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闻我翁目的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我等与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先来告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一面。”语毕,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
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哽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们受用,到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一夜不睡,次早起来与儿子们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惊骇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欢喜中说话有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此鬼话,也不见得。”金老看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
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小恙,买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
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里来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老汉也无怨处。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王老道:
“容易。”笑嘻嘻地走进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簌吊下泪来,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别。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王老强纳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王老央不过,只得作揖别了。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掉了。
却原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一层袖中。
袖有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自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
客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有的到无了,原无的到有了,并不由人计较。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却在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变成巨富。从来稀有,亘古新闻,有诗为证:
诗曰:
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慧不关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犹能送宝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来。以后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着。
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几笔,便值上两数银子;
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钱,也有对合利钱,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睛,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喜天色却睛,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州的扇子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开箱一看,只叫得苦。原来北京历沴,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揭不开了。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止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作伴,连伙计也弄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倒运汉”。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洁净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子谄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口,不是做家的。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一日,有几个走海泛货的,邻近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钱乙一班人,共四十余人,合了伙将行。他晓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计皆无。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况且他们定是不却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也是快活。”正计较间,恰好张大踱将来,原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叫张识货。文若虚见了,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张大道:
“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烦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有甚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只是一件,我们多有货物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们大家计较,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文若虚便道:“多谢厚请,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张大道:“且说说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走将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扯他一卦,问问财气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可。”文若虚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了,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要甚么赍助?就赍助得来,能有多少?便直恁地财爻动?这先生也是混帐。”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说道:“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好笑,说道:‘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没一个则声。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軿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船里吃罢。口食之类,是在我们身上。”
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子。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若虚道:“我没甚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了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箧篮内盛着卖的:
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余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苏井诸家树;亦非李氏千头奴。较“广”似曰“难兄”,比“福”亦云“具体”。
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软土肥,与闽广无异,所以广桔福桔,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样桔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止是初出时,味略少酸,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桔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红”。若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买成装上竹篓,雇一闲的,并行李挑了下船。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也!”文若虚羞惭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桔的事。
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口,只见:
银涛卷雪,雪浪翻银。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
三五日间,随风漂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人烟凑聚,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橛,下了铁锚,缆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原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原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众人多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发货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路径不熟,也无走处。正闷坐间,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篓红桔,自从到船中,不曾开看,莫不人气蒸烂了?趁着众人不在,看看则个。”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打开了篓看时,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将出来,都摆在艎板上面,也是合该发迹,时来福凑。摆得满船红焰焰的,远远望来,就是万点火光,一天星斗。岸上走的人,都拢将来问道:“是甚么好东西呀?”文若虚只不答应,看见中间有个把一点头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一发多了。惊笑道:“原来是吃得的。”就中有个好事的,便来问价:“多少一个?”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颗。”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那兜罗锦红裹肚来,一手摸出银钱一个来,道:“买一个尝尝。”文若虚接了银钱,手中攧攧看,约有两把重。心下想道:“不知这些银子,要买多少?
也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拣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递一个上去。只见那个人接上手,攧了一攧道:“好东西呀!”扑地就劈开来,香气扑鼻,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大家喝一声采。那买的不知好歹,看见船上吃法,也学他去了皮,却不分瓤,一块塞在口里,甘水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进奉去。”文若虚喜出望外,拣十个与他去了。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也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银钱。买了的,都千欢万喜去了。
原来彼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
其次人物;又次禽兽;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却都是银铸的,分两不异。适才买桔的,都是一样水草纹的,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所以欢喜,也只是要小便宜心肠,与中国人一样。须臾之间,三停里卖了二停,有的不带钱在身边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钱转来,文若虚已此剩不多了,拿一个班道:“而今要留着自家用,不卖了。”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二颗。口中晓晓说:“悔气!来得迟了。”旁边人见他增了价,就埋怨道:“我每还要买个,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买的人道:“你不听得他方才说,兀自不卖了。”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十个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似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是有的,俺多要买。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奉克汗哩。”看的人听见这话,便远远走开,站住了看。文若虚是个伶俐的人,看见来势,已此瞧科在眼里,晓得是个好主顾了。连忙把篓里尽数倾出来,止剩五十余颗。数了一数,又拿起班来说道:“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不得卖了。
今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去罢。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
其人在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钱来,另是一样树木纹的,说道:“如此钱一个罢了。”文若虚道:“不情愿,只照前样罢了。”
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虑又道:“不情愿,只要前样的。”那人又笑道:
“此钱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只是与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与俺了,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文若虚数了一数,有五十二个,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一哄而散。
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有八钱七分多重。秤过数个都是一般,总数一数,共有一千个差不多。把两个赏了船家,其余收拾在包里了。笑一声道:“那盲子好灵卦也!”欢喜不尽,只等同船人来对他说笑则个。
说话的你说错了,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如此做买卖,那久惯漂洋的,带去多是绫罗缎匹,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
一发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兑。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货物,才有利钱。若是卖他银钱时,他都把龙凤人物的来交易,作了好价钱,分量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买吃口东西,他只认做把低钱交易,我却只管分两,所以得利了。说话的,你又说错了。依你说来,那航海的,何不只买吃口东西只换他低钱,岂不有利?用着重本钱,置他货物怎地?看官又不是这话,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带去着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稀烂。即文若虚运未通时,卖扇子就是榜样,扇子还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况果品!是这样执一论不得的。
闲话休提,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上头事说了一遍,众人都惊喜道:“造化!造化!我们同来,倒是你没本钱的,先得了手也!”张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便对文若虚道:“你这些银钱在此置货,作价不多,除是转发在伙伴中,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打换些土产珍奇,带转去有大利钱,也强如虚藏此银钱在身边,无个用处。”文若虚道:“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今承诸公挈带,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要生利钱,妄想甚么?
万一如前,再做折了,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好卖不成?”众人多道:“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虚道:“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说着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罢。”众人齐拍手道:“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可惜!可惜!”随同众人一齐上去,到了店家交货明白,彼此兑换,约有半月光景。文若虚眼中看过了若干好东西,他已自志得意满,不放在心上。
众人事体完了,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洋。行了数日,忽然间天变起来。但见:
乌云蔽日,黑浪掀天。蛇龙戏舞起长空,鱼鳖惊惶潜水底。艨艟泛泛,只如栖不定的数点寒鸦;岛屿浮浮,便似没不煞的几双水鹈。舟中是方扬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饭锅。总因风伯太无情,以致篙师多失色。
那船上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一岛,便带住篷脚,只看着岛边使来,看看渐近,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但见:
树木参天,草菜遍地。荒凉径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虎窟。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辖?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锚,将橹橛泥梨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道:“且安心坐一坐,候风势则个。”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却如此守风呆坐,心里焦躁。对众人道:“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众人道:
“一个荒岛,有何好看?”文若虚道:“总是闭着何碍。”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欠连天的不肯同去。文若虚便自一个抖擞精神,跳上岸来。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十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神富贵来。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双脚走不动,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
却说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扳藤附葛,直走到岛上绝顶。那岛也苦不甚高,不费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无好路径。到得上边,打一看时,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吊下泪来。心里道:“想我如此聪明,一生命蹇。家业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虽然侥幸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中,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绝岛中间,未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正在感怆,只见望去,远远草丛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
大惊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龟!世上人那里曾看见,说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带了此物去,也是一件稀罕的东西,与人看看,省得空口说着,道是苏州人会调谎。又且一件,锯将开来,一盖一板,各置四足,便是两张床,却不奇怪!”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了便走。走至船边,船上人见他这等模样,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了纤来?”文若虚道:“好教列位得知,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众人抬头一看,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脚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何干?”文若虚道:“也是罕见的,带了它去。”众人笑道:“好货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处,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没有这样大龟药。”又有的道:“是医家要煎龟膏拿去打碎了煎起来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道:“不要管有用没用,只是稀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当时叫个船上水手,一抬抬下舱来。初时山下空阔,还只如此;舱中看来,一发大了。若不是海船,也着不得这样狼犺东西。
众人大笑了一回,说道:“到家时,有人问,只说文先生做了个偌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取些水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己钱包行李都塞在龟壳里面,两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子。自笑道:
“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起了。”众人都笑将起来道:“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
当夜无词,次日风息了,开船一走。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惯伺候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海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其余的也就住了。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人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发银子,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吩咐停当,然后踱将出来。
这主人是个波斯国里人,姓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叫名玛宝哈,专一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众人走海过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虚不曾认得。抬眼看时,原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衣服言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目高鼻,有些古怪。出来见了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一个大厅上。只见酒筵多完备了,且是摆得齐楚。原来旧规,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过这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的。主人家手执着一付珐琅菊盘花盏,拱一拱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好定坐席。”
看官,你道这是何意?原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就送在先席。余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的规矩。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领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货不多了。”众人大家说道:“这是我们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边有银子,却不曾肯置货。今日没奈何,只是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横头。饮酒中间,却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那一个说道:“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逞。文若虚一发嘿嘿无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该听他们劝,置些货来的,是今枉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话。”又自叹了口气道:“我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无心发兴吃酒。众人却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个积年,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酒够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罢。”别了主人去了。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
明日起个清早,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舱里狼狼犺犺这件东西,早先看见了。吃了一惊道:“这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昨日席上并不曾见说起,莫不是不要卖的?”众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宝货。”中有一人衬道:“又是滞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满面挣得通红,带了怒色,埋怨众人道:“我与诸公相处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把一个末座屈了他,是何道理!”
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客道:“且慢发货,容我上岸谢过罪着。”
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与文若虚相知些的,又有几个喜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余人,赶了上来,重到店中,看是如何。
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一整,不管众人好歹,纳他头一位坐下了,道:“适间得罪得罪,且请坐一坐。”文若虚心中镬铎,忖道:“不信此物是宝贝,这等造化不成?”
主人走了进去,须臾出来,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又早摆下几桌酒。为首一桌,比先更齐整,把盏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此公正该坐头一席,你每枉自一船的货,也还赶他不来。先前失敬失敬。”众人看见,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了。酒过三杯,主人就开口道:“敢问客长,适间此宝可肯卖否?”文若虚是个乖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钱,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得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果然肯卖,但凭吩咐价钱,不敢吝惜。”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讨少了,怕不在行;讨多了,怕吃笑。
忖了一忖,面红耳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张大便向文若虚丢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后,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竖一指道:
“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在这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依文先生手势,敢象要一万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哄我而已。此等宝物,岂止此价钱!”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起了身来,扯文若虚去商议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凭他还罢。”文若虚终是碍口识羞,待说又止。众人道:“不要不老气!”主人又催道:“实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主人还摇头道:“罪过,罪过。没有此话。”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是张识货,岂有不知此物就里的?必是无心卖他,奚落小肆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顽耍的,故此不曾置货。适间此物,乃是避风海岛,偶然得来,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得价钱。
若果有这五万与他,够他富贵一生,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要你做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
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拿笔递与张大道:“有烦老客长做主,写个合同文书,好成交易。”张大指着同来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颖,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磨得墨浓,展好纸,提起笔来写道: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投至波斯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翻悔者,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
一样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写去,褚中颖因自己执笔,写了落末,年月前边,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写了骑缝一行,两边各半,乃是“合同议约”四字,下写“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各押了花押,单上有名的,从后头写起,写到了张乘运道:“我们押字钱重些,这买卖才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轻,不敢轻。”写毕,主人进内,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我先交明白了佣钱,还有说话。”众人攒将拢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共总二十包,整整一千两。双手交与张乘运道:“凭老客长收明,分与众位罢。”众人初然吃酒写合同时,大家撺哄鸟乱,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佣钱,方知是实。
文若虚恰像梦里醉里,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张大扯他一把道:“这佣钱如何分散?也要文兄主张。”文若虚方说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处。”只见主人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价银现在里面阁儿上,都虽向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将一包过一过目,兑一兑为准,其余多不消兑得。却又一说,此银数不少,搬动也不是一时功夫。况且文客官是个单身,如何好将下船去?又要泛海回还,有许多不便处。”文若虚想了一想道:
“见教得极是。而今却待怎样?”主人道:“依着愚见,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间有一个缎匹铺,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共百余间,也是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离此半里之地。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两,尽行交与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银也做几遭搬了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不然小店交出不难,文客官收贮却难也,愚意如此。”说了一遍,说得文若虚与张大跌足道:“果然是是客纲客纪,句句有理。”文若虚道:“我家里原无家小,况且家业已尽了,就带了许多银子回去,没处安顿。依了此说,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园来,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随缘做去便是。货物房产价钱,未必有五千,总是落得的。”便对主人说:“适间所言,诚是万全之算,小弟无不从命。”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又叫张褚二人:“一同来看看,其余列位不必了,请略坐一坐。”他四人进去了。众人不进去的,个个伸头缩颈,你三我四,说道:“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岛边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未见得。”有的道:“这是天大的福气撞将来的,如何强得?”
正欣羡间,文若虚已同张褚二客出来了。众人都问:“进去如何了?”张大道:“里边高阁,是个上库放银两的所在,都是桶子存着。适间进去看了,十个大桶,每桶上千;又五个小匣,每个一千,共是四万五千,已将文兄的封皮记号封好了,只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了。”主人出来道:“房屋文书缎匹账目,俱已在此,凑足五万之数了。且到船上取货去。”
一拥都到海船来。
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报。”众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佣钱去,各各心照。
文若虚到了船上,先向龟壳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壳口里,暗道:“侥幸,侥幸。”主人便叫店内后生二人来抬此壳,吩咐道:“好生抬进去,不要放在外边。”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便道:“这个滞货,也脱手了。不知卖了多少?”文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起初同上来的几个,又赶到岸上,将龟壳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又向壳内张了一张,捞了一捞,面面相觑道:“好处在那里?”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到店里说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铺面来。”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正是闹市中间,一所好大房子!门前正中是个铺子,旁有一弄,走进转个湾,是两扇大石板门。门内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厅,厅上有一匾,题曰:“来琛堂”,堂旁有两楹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都是绫罗各色缎匹,以后内房,楼房甚多。
文若虚暗道:“得此为住居,王侯之家,不过如此矣。况又有缎铺营生,利息无尽,便做了这里客人罢了。还思想家里做甚?”就对主人道:“好却好,只是小弟是孤身,毕竟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主人道:“这个不难,都在小店身上。”
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归本店来。主人讨茶吃了,说道:
“文客官今晚不消船里去,就在铺中下了。使唤的人,铺中现有,逐渐再讨便是。”众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不必说了,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心,此壳有何好处?价值如此。还要主人见教一个明白。”文若虚道:“正是,正是。”主人笑道:
“诸公枉了海上走了多遭,这些也不识得!列位岂不闻说,龙有九子乎?内有一种是鼍龙,其皮可以鞔鼓,声闻百里,所以谓之鼍鼓。鼍龙万岁,到底蜕下此壳成龙。此壳有二十四助,按天上二十四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若有肋未完全时节,成不得龙,蜕不得壳。也有生捉得它来,只好将皮鞔鼓。其肋中也未有东西,直待二十四肋,肋肋完全,节节珠满,然后蜕了此壳,变龙而去。故此,是天然蜕下,气候俱到,助节俱完的,与生擒活捉,寿数未满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这个东西,我们肚中虽晓得,知他几时脱下?又在何处地方守得他着?壳不值钱,其珠皆有夜光,乃无价宝也!今天幸遇巧,得之无心耳。”众人听罢,似信不信。只见主人走将进去了一会,笑嘻嘻的走出来,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说道:“请诸公看看。”解开来,只见一团绵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讨个黑漆的盘,放在暗处,其珠滚一个不定,闪闪烁烁,约有尺余亮处。众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伸了舌头,收不进来。主人回身转来,对众逐个致谢道:“多蒙列位作成了,只这一颗,拿到咱国中,就值方才的价钱了。其余多是尊惠。”众人个个心惊,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取了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抬出一个缎箱来。除了文若虚,每人送与缎子二端,说道:“烦劳了列位,做两件道袍穿穿,也见小肆中薄意。”
袖中又摸出细珠十数串,每送一串道:“轻鲜,轻鲜。备归途一茶罢了。”文若虚处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缎子八匹,道是权且做几件衣服。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主人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缎铺中,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相见。说道:
“今番是此位主人了。”
主人自别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来。”只见须臾间数十个脚夫找了好些杠来,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桶五匣都发来了。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里头去处,出来对众人道:“多承列位挈带、有此一套意外富贵,感激不尽。”走进去把自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每人送他十个,止有张大与先前出银助他的两三个,分外又是十个。道:“聊表谢意。”
此时文若虚把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众人却是快活,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来对张大说道:“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个,聊当一茶。小弟住在此间,有了头绪,慢慢到本乡来。此时不得同行,就此为别了。”张大道:“还有一千两佣钱,未曾分得,却是如何?须得文兄分开,方没得说。”文若虚道:“这倒忘了,”就与众人商议,将一百两散与船上众人,余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另外添出两股,派了股数,各得一股。张大为头的,褚中颖执笔的,多分一股。
众人千欢万喜,没有说话。内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这回回,文先生还该起个风要他些,不敷才是。”文若虚道:
“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本的,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主财爻。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我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求,如何还好昧心争论?”众人都道:“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大家千恩万谢,各各赍了所得东西,自到船上发货。
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就在那里,娶了妻小,立起家业。数年之间,才到苏州走一遭,会会旧相识依旧去了。
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