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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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中,孟夫子说道:君子有三件至乐的事。即使在那极贫极贱的时候,忽然有人要把一个皇帝禅与他做,这也是从天开地辟以来绝无仅有的奇遇,人生快乐那得还有过于此者?不知君子那三件至乐的事另有心怡神悦形容不到的田地。那忽然得做皇帝的快乐,不过是势分之荣,倏聚倏散的泡影;不在那君子三乐之中。那君子的三乐,凭你甚么大势,劫他不来;凭你甚么大钱,买他不得。凭是甚么神人、圣人、贤人、哲人,有这三乐固是完全,若不遇这三乐,别的至道盛德、懿行纯修,都可凭得造诣,下得功夫,只是这三乐里边遇不着,便是阙略。所以至圣至神的莫过于唐尧、虞舜、禹、汤、文、武、周公、至圣先师孔子,都不曾尝着那三乐的至趣。这般难到的遭逢,那王天下岂是这个之内?
你道那三件乐?第一乐是“父母俱存,兄弟无故”。试想一个身子蒙父母生将下来,那婴孩就如草木的萌蘖一样,易于摧折,难于培养。那父母时时刻刻,念念心心,只怕那萌芽遇有狂风,遭着骤雨,用尽多少心神,方成保护那不识不知的心性。悲啼疾病,苦父母的忧思;乳哺怀耽,劳父母的鞠育;真是恩同罔极。孩提的时候,没有力量,报不得父母深恩;贫贱的时节,财力限住,菽水尚且艰难,又不能报其罔极;及至年纪长成,家富身贵,可以报恩的时候,偏那父母不肯等待,或是先丧父后丧母,或是先丧母后丧父,或是父母双亡。想到这“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光景,你总做到王侯帝王,提起那羽泉之魂,这个田地是苦是乐?兄弟本是合爹共娘生的,不过分了个先后,原是一脉同气的,多有为分财不均、争立夺位以致同气相残。当时势同骑虎,绝义相持,岂无平旦良心?你总做到极品高官,提起那东山之斧,这个光景是苦是乐?若能父母寿而且安,双双俱在堂上,兄弟你爱我敬,和和美美,都在父母膝前,处富贵有那处富贵的光景,处贫贱有那处贫贱的聚顺,这个天伦之乐真是在侧陋可以傲至尊,在颛蒙可以傲神圣。所以说:“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
那第二件的乐处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若寻常人看起来,怎比那做皇帝的乐处?然想到皇帝动有风雷之儆,雨?薄蚀之愆,“顾左右而言他”,“吾甚惭于孟子”,想这个仰愧俯怍的光景,虽是做皇帝至尊无对,这个中心忸怩也觉道难受。怎如匹夫独行顾影,独寝顾衾,不蛆心搅肚,不利己害人,不贪财蔑义,不瞒心昧己,不忤逆不忠,种种公平正直,件件正大光明!真是见青天而不惧,闻雷霆而不惊,任你半夜敲门,正好安眠稳睡。试想汉高后鸩死赵王如意,酷杀戚氏夫人,忽然见日食也不由的害怕,不觉得自己说道:“此天变盖为我也!”待了不多几月,也就死了。秦桧做到拜相封王,岳武穆万古元功,脱不得死他手内,一见了那疯和尚,也便弥缝遮盖,恨不得有一条地缝钻将进去。较量起来,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岂不是第二件的乐处?
那第三件乐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这是君子以道统为重,势分为轻;虽然还让那第一第二的乐处,毕竟还在王天下之先。
但是依我议论,还得再添一乐,居于那三乐之前,方可成就那三乐的事。若不添此一乐,总然父母俱存,搅乱的那父母生不如死;总然兄弟目下无故,将来必竟成了仇雠;也做不得那仰不愧天俯不怍人的品格,也教育不得那天下的英才。看官听说:你道再添那一件?第一要紧再添一个贤德妻房,可才成就那三件乐事。
父母在堂,那儿子必定多在外,少在里,委曲体贴,全要一个孝顺媳妇支持。赵五娘说的好:“怕污了他的名儿,左右与他相回护。”岂不是有了贤妻,方可父母俱存得住?兄弟们日久岁长,那得不言差语错?那贤德的妇人在男子枕傍,不惟不肯乘机挑激,且能委曲调停,那中人的性格,别人说话不肯依,老婆解劝偏肯信,挑一挑固能起火,按一按亦自冰消。孙融妻说得好:“无事世人亲,有事兄弟急。”岂不是有了贤妻方使兄弟无故得成?男子人做出那无天灭理的事来,外边瞒得众人,家中瞒不得妻子。即使齐人这等登垄乞土番,瞒得妻子铁桶相似,毕竟疑他没有富贵人来往,早起跟随,看破了他的行径。若是不贤的妻子,那管他讨饭不讨饭,且只管他醉饱罢了。他却相泣中庭,激语相讪,齐人也就从此不做了这行生意。陈仲子嫌其兄居室饮食大约从不义中得来,避出于於陵,织鞋糊口,以求不愧不怍;若是遇着个不贤妻子,嫌贫恶贱,终日闹炒,怕那陈仲子不同食万钟之粟,不同居盖邑之房,怕他不与兄戴同做那愧天怍人的事?那知这等异人偏偏撞着个异妇,心意相投,同挨贫苦;夫能织屦,他偏会辟纟卢。一日,齐王玄?束帛,驷马高车,来聘陈仲子为相,仲子已是辞却去了,其妻负薪方归,见门前许多车马脚迹,问知所以,恐怕复来聘他,同夫连夜往深山逃避,这岂不是有了贤妻方可做不愧天不怍人的事?
遇着个不贤之妇,今日要衣裳,明日要首饰,少柴没米,称酱打油,激聒得你眼花撩乱,意扰心烦。你就象颜回好学,也不得在书馆中坐得安稳,莫说教不成天下的英才,就是自己的工夫也渐日消月减了。乐羊子出外游学,虑恐家中日用无资,回家看望。其妻正在机前织布,见夫弃学回家,将刀把机上的布来割断,说道:“为学不成,即是此机织不就!”乐羊子奋激读书,后成名士。这岂不是有了贤妻方得英才教育?
但从古来贤妻不是容易遭着的,这也即如“王者兴,名世出”的道理一般。人只知道夫妻是前生注定,月下老将赤绳把男女的脚暗中牵住,你总然海角天涯,寇仇吴越,不怕你不凑合拢来。依了这等说起来,人间夫妻都该搭配均匀,情谐意美才是,如何十个人中倒有八九个不甚相宜?或是巧拙不同,或是媸妍不一,或做丈夫的憎嫌妻子,或是妻子凌虐丈夫,或是丈夫弃妻包妓,或是妻子背婿淫人;种种乖离,各难枚举。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心变翻为异国人。”
看官!你试想来,这段因果却是怎地生成?这都尽是前生前世的事,冥冥中暗暗造就,定盘星半点不差。只见某人的妻子会持家,孝顺翁姑,敬待夫子,和睦妯娌,诸凡处事井井有条。这等夫妻乃是前世中或是同心合意的朋友,或是恩爱相合的知己,或是义侠来报我之恩,或是负逋来偿我之债,或前生原是夫妻,或异世本来兄弟。这等匹偶将来,这叫做好姻缘,自然恩情美满,妻淑夫贤,如鱼得水,似漆投胶。又有那前世中以强欺弱,弱者饮恨吞声,以众暴寡,寡者莫敢谁何;或设计以图财,或使奸而陷命。大怨大仇,势不能报,今世皆配为夫妻。看官!你想如此等冤孽寇仇,反如何配了夫妇?难道夫妇之间没有一些情义,报泄得冤仇不成?不知人世间和好的莫过于夫妇。虽是父母兄弟是天合之亲,其中毕竟有许多行不去、说不出的话,不可告父母兄弟,在夫妻间可以曲致。所以人世间和好的莫过于夫妻,又人世仇恨的也莫过于夫妻。
君臣之中,万一有桀纣的皇帝,我不出去做官,他也难为我不着。万一有瞽叟的父母,不过是在日里使我完廪,使我浚井,那夜间也有逃躲的时候。所以冤家相聚,亡论稠人中报复得他不畅快;即是那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际,也还报复得他不大快人。唯有那夫妻之中,就如脖项上瘿袋一样,去了愈要伤命,留着大是苦人;日间无处可逃,夜间更是难受。官府之法莫加,父母之威不济,兄弟不能相帮,乡里徒操月旦。即被他骂死,也无一个来解纷;即被他打死,也无一个劝开。你说要生,他偏要处置你死;你说要死,他偏要教你生;将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在你颈上锯来锯去,教你零敲碎受。这等报复岂不胜如那阎王的刀山、剑树、?岂捣、磨挨、十八重阿鼻地狱!
看官!你道为何把这夫妻一事说这许多言语?只因本朝正统年间曾有人家一对夫妻,却是前世伤生害命,结下大仇;那个被杀的托生了女身,杀物的那人托生了男人,配为夫妇。那人间世又宠妾凌妻,其妻也转世托生了女人,今世来反与那人做了妻妾,俱善凌虐夫主,败坏体面,做出奇奇怪怪的事来。若不是被一个有道的真僧从空看出,也只道是人间寻常悍妾恶妻,那知道有如此因由果报?这便是恶姻缘。但要知其中彻底的根原,当细说从先的事故。
妇去夫无家,夫去妇无主。本是赤绳牵,雎逑相守聚。异体合形骸,两心连肺腑。夜则鸳鸯眠,昼效鸾凤舞。有等薄幸夫,情乖连理树。终朝起暴风,逐鸡爱野鹜。妇郁处中闺,生嫌逢彼怒。或作《白头吟》,或买《长门赋》。又有不贤妻,单慕陈门柳。司晨发吼声,行动掣夫肘。恶语侵祖宗,诟谇凌姑舅。去如瘿附身,留则言恐丑。名虽伉俪缘,实是冤家到。前生怀宿仇,撮合成显报。同床睡大虫,共枕栖强盗。此皆天使令,顺受两毋躁。拈出通俗言,于以醒世道。
又诗曰:
关关匹鸟下河洲,文后当年应好逑。岂特母仪能化国,更兼妇德且开周。
情同鱼水谐鸳侣,义切鸾胶叶凤俦。漫道姻缘皆夙契,内多伉俪是仇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