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慧果兰因 深心托毫素 轻颦浅笑 何处不关情
第六回 慧果兰因 深心托毫素 轻颦浅笑 何处不关情
杨仲英本来很喜欢唐晓澜,但心想女儿既不喜欢他,也就罢了。另一方面,他又想到唐晓澜究竟是个来历不明之人,若将唯一的爱女许配给他,到底不无顾虑,他却不知自己的女儿,对唐晓澜已是情根深种。
杨柳青和唐晓澜五年来耳鬓厮磨,虽然她娇纵成性,但唐晓澜却颇能低声下气,久而久之,她已一刻也少不了唐晓澜。但她却不自知这便是爱情,直到他父亲与她谈起终身大事之时,她才蓦然醒觉,对终身大事,不能不注意了。但她从未想过结婚的事,真个是:女儿家心乱如麻,欲说还休难作答。因此佯作不知父亲用意,东拉西扯,将话混过。
一日下午,杨柳青情思昏昏,回到书房,瞧见唐晓澜正在用功,只觉脸皮发热,眼皮发跳,想和唐晓澜一样用功,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她偷瞧唐晓澜,唐晓澜正在凝神看书,好像不知道她进来似的。杨柳青把书本一抛,笑嘻嘻道:“师兄,咱们爬山去!”唐晓澜愕然说道:“怎么今日又要爬山?”杨柳青道:“我喜欢嘛,你陪不陪?”唐晓澜苦笑一声,将书卷起,说道:“好吧,既然你喜欢去,我陪你便是。”杨柳青取了弹弓,笑道:“瞧你这副哭丧脸,咱们去打鸟儿去,不比你读这些捞什子的书本好玩得多!
杨家依山面湖,爬上后山,远处湖光掩映,周围郁郁苍苍,满山上下,尽是野花,灿如云霞。唐晓澜登高远眺,心旷神怡,把心中不快,消了一半,红花绿树丛中,鸟儿唱得正欢,杨柳青曳起弹弓,打出两弹,把两只黄莺打了下来。唐晓澜道:“鸟儿叫得这样好听,你把它们打下来作甚?真是煮鹤焚琴,大杀风景!”换在平时,杨柳青一定大发脾气,此刻,却只娇嗔笑道:“酸秀才,又抛书囊了,本姑娘偏偏爱打。”唐晓澜正待劝她,忽然停下,杨柳青随着他眼光望去,只见绿树丛中,现出了两个人影,一老一少,笑嘻嘻的望着他们打鸟儿。
杨柳青暗暗生气,见是陌生客人,不好发作,强自按捺,冷笑一声,对唐晓澜道:“你知道本姑娘如何打法,不看清楚,就来责备。我这弹弓,叫做:打生不打死,折翼不伤皮,你知道么?”嗖的一弹,又把一双黄莺打了下来,唐晓澜拾起一看,黄莺在他掌心跳了两下,振翅欲飞,却飞不起。原来杨柳青一弹把黄莺翅膀的软骨打着,却并不伤着黄莺皮肉,只要让它休息些时,便能振翼飞翔。唐晓澜虽与她日夕相处,却还不知她神弹绝技,精妙如斯,不但百发百中,而且所用的力度,也恰到好处。像这样弹取空中飞鸟,活生生的手中擒到,唐晓澜便不能够。
杨柳青瞧唐晓澜面色,知他心折,大为高兴,弹弓再曳,那少年客人忽然挪前一步,杨柳青弓如满月,弹似流星,喳喳两弹,又向黄莺打去,不料飞弹掠过,树上的两只黄莺叫了一声,竟然振翅飞开,这是从所未有之事,杨柳青面红耳热,大惑不解。唐晓澜朗声道:“这位客人好手法!”原来在杨柳青打鸟儿时,那少年客人双指一弹,两指间夹着的“菩提子”(一种细小的暗器)竟把杨柳青的弹丸碰歪了准头。杨柳青聚精会神,不知是他弄的玄虚,唐晓澜打惯飞芒,飞芒是比菩提子更小的暗器,见他手指微动,已自看出。
那少年客人给唐晓澜喝破,嘴唇一动,正待说话,杨柳青忽然弹似冰雹,连环飞射,刹那之间,射出了七八枚弹子,少年客人袍袖急挥,身形闪动把杨柳青打来的弹子或拂落尘埃,或闪身避过,张口叫道:“这你小姑娘好没道理!”忽然卜的一弹飞来,要躲己来不及,正中嘴唇,把门牙打得摇摇欲动,牙根出血,疼痛难当。那年老的客人原是笑嘻嘻的在旁观看,这时也急得跃将上来,将少年一扶,颤声问道:“没事么?”少年忍痛答道:“没事。”张口把血水喷出,幸喜门牙还未折断!
杨柳青收起弹弓,冷笑说道:“本姑娘打鸟儿不碍你们的事,你们干嘛炫本领,弄玄虚,哼,我还以为有多大本领,原来却也禁受不了小小一弹,这叫做呀,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少年客人面色一变,心里暗骂了一句:“野丫头,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也不知本少爷厉害。”但他心中虽然怒骂,却不敢说将出来。那老年客人似是他的父亲,低低叹了口气,却又似怕他动怒似的,伸手将他拦着,跃前一步,和声问道:“这位小姑娘可是铁掌神弹杨仲英的掌珠么?”杨柳青将头一扭,却不答话,她余怒未息,还想找那少年客人的晦气,心想,这老家伙知道我父亲的名字,想必是我爹爹的朋友了。我若答应,这场架就打不成,索性给他个不理不睬,把他们激怒,然后我和唐师兄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唐晓澜年岁较大,阅历较深,看见杨柳青扭头不理,那老者面色尴尬,担心事情弄僵,不禁一手搭着师妹的肩头,低声说道:“别生气啦,你记得师傅教训吗?对客人要尊敬,不可这样。”回过头来,又对那老人道:“两位客人息怒,我们正是……”铁掌神弹的徒弟这几个字还未说,那少年客人忽然从中截断,怒声喝道:“关你这小杂种什么事?”老者道:“锡九,休得出口伤人!”唐晓澜愕然收声,那少年双瞳喷火,像一头狼似的盯着自己,也不知他这样暴怒,为什来由?按说打伤他的乃是师妹,自己好心劝架,他却不向师妹发怒,反而辱骂自己,真是太不讲理!
少年客人给父亲一说,仍是余怒未消,又跃前一步,朗声说道:“你想是杨老拳师的得意弟子,区区不才,愿领教名家弟子的高招。”
唐晓澜强抑怒气,含嗔说道:“咱们素无过节,为何要比武试招!”杨柳青杏眼圆睁,转过身来将唐晓澜一推,怒道:“师哥,你怎么啦?别人骂你祖宗三代你也竟自低头,不怕别人把你当成窝囊废(没用的废物)?你不害羞,我也替你面红,赶快上去把碴子接下来,要不我就不认你做师兄?”那老年客人忙道:“我和杨老英雄是多年知交,小儿性子暴躁,不懂说话,得罪了这位小哥,我在这里替他陪罪!”杨柳青插嘴道:“陪罪我们领了,但我们既承指名挑战,少不得在拳脚上还要领教几招!”话锋咄咄逼人,老者眉头一皱,心道:“杨仲英的女儿怎么这样粗野!”少年客人早把上衣脱下,朝地一抛,大声说道:“我就先请教这位小哥几招,如果是侥幸打赢的话,我再接姑娘你的高招!”
唐晓澜受两面一推一挤,加上心中也怒那少年无礼,把杨柳青拿着自己的手一甩,跳入场心,双拳一抱,叫道:“阁下既然定要试招,小弟只好承教!”少年客人答道:“好说,好说!”突然呼的一掌当头打到,唐晓澜纹丝不动,直到敌掌距肩不及一尺,方猛然一侧身,横掌往上一削,双掌一交,蓬的一声,来人竟给震退两步。唐晓澜这几年来内功精进,铁掌的技艺造诣亦颇不凡,换了常人,这一掌怕不把胳膊打断!那少年也真了得,一退一晃,把对手眼神往上一领,连环步往前一冲,突然飞起一腿,唐晓澜左掌一个“伏地斩虎”,少年右腿一收,左腿又起,连环飞脚凶猛异常。唐晓澜不由得连退数步。杨柳青在旁冷笑道:“掌上的功夫不是人家对手,跤子也踢出来了!”少年客人往前一冲,双腿往下站庄,左手护身,右手一拳当胸捣出,大声叫道:“再见识见识你杨家铁掌的威名!”唐晓澜霍地转身,双掌齐出,哪知少年的手法真快,上盘不动,下盘一换,把唐晓澜双掌一架,连架带攻,唰地一声,掌挟劲风,又自打到。
原来这少年学的是五行拳,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势,第一招时唐晓澜硬接硬架,那股力量相碰相撞,少年力量较弱,身形震退,攻势发不出来,逼得改用鸳鸯连环腿阻敌反攻。连环腿不能久战,因此趁着杨柳青发话,而唐晓澜攻势受挫之际,改回本门拳术。少年这时己知双方长短,知道自己内力不及晓澜,于是避其正锋,纯用侧袭,并以快捷的掌法,一抢先手,使如暴风雨般的进攻,叫唐晓澜腾不出手来施用铁掌功夫击他要害。两人越斗越烈,那少年的五行拳拳招,全取攻势,一招才发,二招又到,连用“劈、钻、炮、横、崩”五字诀,五行生克,疾如狂风!唐晓澜下盘极稳,拳拳有力,在拳法中兼施擒拿化解之技,斗到五七十招,那少年突发一拳,用“劈”字诀,直劈下来!
这一拳拳力极猛,唐晓澜横掌一挡,拳掌相抵,掌心疼痛,唐晓澜随掌一拨,把少年的右拳粘出外门,顺掌一推,少年煞是溜滑,一个“狮子摇头”,突然改用钻掌,上击敌面,这一拳有个名堂,叫做“冲天炮”,炮打上盘,唐晓澜掌背一挥,改推为挂,用崩掌往外一挂,少年的钻拳又给挂开。唐晓澜蓦然翻身一扭,喝声:“着!”双掌迅如疾风,施展大擒拿手法,把少年的胳膊扣着一扭,不料少年俯身一跌,猛然施展弹腿功夫,疾如骇电,照唐晓澜肋下踢去!唐晓澜大叫一声,一扭一送,双手一松,仰面跌倒。那少年也是大叫一声,俯身跌倒。杨柳青大惊失色,嗖嗖嗖连发数弹,拒敌救友。那老者哈哈一笑,双袖起处,只见弹飞,不见弹落,似乎都给他接过去了。老者突然当空一揖,叫道:“杨大哥,久违,久违!”杨柳青睁眼看时,只见一人疾似流星,在山间那边如飞掠到,可不正是自己的父亲。
唐晓澜和那少年双双爬起,那少年双臂下垂,哼哼啷啷,唐晓澜腰弯腿软,肋骨作痛,两人都被对方猛力所伤。杨柳青手指犹自扣着弓弦,怔怔的站在一边,杨仲英拈须斥道:“青儿,又是你闯的祸么?”杨柳青不敢回答,唐晓澜面红红的道:“不关师妹的事,是这位英雄一定要和徒弟过招。”那少年见唐晓澜处处回护杨柳青,不禁又是横眉怒目,盯了唐晓澜一眼。老人看在眼里,心中又气又笑。杨仲英侧脸瞧了那少年客人一阵,欢然说道:“你的儿子都这么大了,他的名字是叫做锡九么?”少年叩头行礼。那老者道:“杨大哥,我带你侄儿来看你了,你可料不到吧?”杨仲英哈哈笑道:“锡九的武功大有进境了,刚才他那招弹腿,使得不错!来,晓澜,见过这位师兄,你们两人怎么一见面就试招啊!”那少年面色通红,说道:“青妹的武功真强,弹子打得好极了!”杨仲英冷笑了一声,张眸掀须,双目威严,盯着女儿道:“你又卖弄你的弹弓了?”杨柳青低头侧面,双眸微抬,少年忙道:“没有!没有!”那老者本想要杨仲英教训他的女儿一顿,但想起自己的儿子也有不是,欲说又罢,这时见杨仲英追问,自己的儿子答得失魂落魄,微微一笑,接过话碴道:“没有,没有!青儿表演折翼不伤皮的神弹妙技,把几只黄莺儿打了下来。”杨仲英这才嘿然一笑,旋又和容说道:“黄莺儿在天上飞得自由自在,关你甚么事?以后要打,也只准你打麻鹰那类猛禽。”杨柳青应了声:“爹说得是。”杨仲英突然左手携那少年,右手携唐晓澜,将两人凑在一起,含笑说道:“不打不成相识,你们兄弟见过了,以后好有个招呼!邹大哥,这位是我新收的徒弟,姓唐名晓澜。晓澜,这位老英雄便是我常对你说起的插翼神狮邹鸣皋老前辈!”
唐晓澜唱了个喏,道:“久仰,久仰!”少年客人冷冷说道:“得罪,得罪!”侧目回睨,正眼也不瞧唐晓澜一眼,唐晓澜十分纳罕,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唐晓澜不知,这一老一少乃是求婚来的。插翼神狮邹鸣皋和杨仲英是生死之交,廿多年前,并称河朔双雄。邹鸣皋的儿子锡九比杨柳青大四岁,两人在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玩得甚次。到杨柳青七岁时,邹鸣皋有事远行,独出辽东,临行时笑对杨仲英道:“大哥,你看他们两个孩子也是临别依依,不忍分离呢!”杨仲英道:“你几时回来,我把青儿留给锡九做媳妇儿好吗?”邹鸣皋沉思有倾,慨然说道:“这敢情好!但小弟此次出关,对付本门强敌,吉凶祸福,事属难料。幸而得胜,江湖风浪,兵火浮家,也不知何日方得归来,与大哥把酒话旧?若此时给这两个孩子订下终身,只怕他日若有差迟,误了侄女青春年华。此事不如慢谈,待他日我父子归来,侄女又还未许配人家的话,那时再提吧!”杨仲英一想,也是道理,婚事便搁下来了。
谁知两人一别便是一十二年,邹锡九是个什么样儿,杨柳青也全都忘了,杨仲英也以为老友已死,日渐淡忘。不料邹鸣皋还记着此事,携子南归,登门造访。又不料在后山相遇,见唐晓澜和杨柳青亲呢的样儿,两父子都不禁引起猜疑。那邹锡九与杨柳青一样,也是独子,自小娇生惯养,脾气也是骄纵不堪,因此竟然迁怒到唐晓澜身上。
再说杨柳青打了邹锡九一弹,心中忐忑不安,深怕父亲责备。第二日一早,向父亲请安,不料父亲却满面堆欢,拈须笑道:“青儿,你的小伙伴来了,怎么你不招呼他去玩儿?”扬柳青把头一扭,格格笑道:“现在又不是小孩子!”扬仲英干咳一声,笑道:“是啊!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锡九这孩子近年在关外随他爹爹,颇闯出了一点万儿。看他武功技业,也是上乘之选,不知你意下如何?”杨柳青皱眉说道:“爹,你说什么!”杨仲英道:“邹伯伯想要你做他的媳妇呢!”杨柳青倏然变色,亢声说道:“我不嫁!”扬仲英正色说道:“青儿,你不小啦,还这样浑,爹难道还能把你养过世?你也该懂点人事啦!邹家和咱们是世交,锡九人又不错,你还有那点不称心的?”杨柳青本欲撒娇,见父亲这样认真,一时间倒不敢说话。杨仲英又道:“这回你不答应也不行,你七岁的时候,我已将你许给人家了!”杨柳青眼珠一转,忽然说道:“爹要女儿成婚,也得依女儿一事”杨仲英道:“什么事?你说!”杨柳青道:“爹爹威震河朔,女婿也当是个出类拔萃的英雄!”杨仲英乐道:“是呀,说得不错!”杨柳青道:“所以,我要和他先行比武,然后论婚!”
杨仲英愕然说道:“你还要和人家比武?”杨柳青笑道:“他若赢得了女儿,女儿自然甘心情愿做他媳妇,若赢不了呢,爹要这样没有本事的女婿,面上也没光彩。”杨仲英道:“女儿家逞强霸道……”话未说完,外面帘子一揭,邹家父子迈步进来。杨柳青请了个安,一溜烟跑出去了。
邹锡九给杨柳青打坏门牙,两日来兀自气闷,这日一早随父要来给杨仲英请安,一到门外,就听得杨柳青大声说话,不觉停下脚步,那知不听犹可,一听之下,面色全都变了。邹鸣皋心想:“杨仲英女儿这样粗野,锡儿也得显显本事,以后才好管束!她是个女孩儿家,本事再好,也赛不过锡儿。她的师兄也还不是锡儿对手,锡儿对她怎样也输不了。”和杨仲英寒暄过后,开声说道:“大哥,昨日提亲,蒙大哥不嫌小儿粗劣,慨然俯允,但儿大女大,父母也不好专断专行,不知侄女的心意如何?”杨仲英支吾对道:“这,这……”邹锡九抢着说道:“伯伯威震河朔,将门虎女,青妹自然是中帼英雄、女中俊杰的了。侄儿不自量力,想请青妹指点几招,若然相差过远,侄儿也无颜再待几杖,那就要请令嫒别订良缘,另选高才。”杨仲英一听,知道女儿所说的话,已全给他们父子听去,忙不迭的劝道:“你的青妹是小孩脾气,不知轻重,贤侄要多多担待。”邹鸣皋哈哈笑道:“咱们老兄弟了,还说这个干嘛?俗语说得好,匹配匹配,要才貌登对,才是良好姻缘。咱们常听说书,说起读书人家的‘才女’都要难难新郎,考得合格,才许洞房花烛。咱们练武人家,让儿女比比拳脚,然后订婚,这也是武林佳话呀!又不是真刀真枪,拼命之事,点到即止,无伤大稚,又有何妨!”杨仲英沉吟半晌,见邹锡九跃跃欲试,心想:“这孩子也有志气,若不让他们比试一下,这段姻缘也难撮合。”当下慨然允了。
唐晓澜听得邹家提亲之事,满心欢喜,他虽然不满意邹锡九的骄横,但想起男女两家门当户对,而且师妹也是那样的性子,两个性情相同的人凑在一起,也许相处得来。因此衷心高兴,去向师妹道贺,杨柳青睨了他一眼,忽然格格笑道:“傻师兄,你瞧着好了!”
当晚杨家的练武场上火把通明,杨柳青穿着湖水绿短衣,腰系大红手巾,在场心笑吟吟站定,邹锡九瞧得心痒痒的,心想:“看她的样儿,不过是想考较我的功夫,心里已是千肯百愿了,我也得见好便收,不能真个和她相打。”那料两人抱拳一揖,邹锡九刚说得声:“青妹,请进招。”杨柳青小臂一弯,蓦然就是一招“弯弓射月”,手指点向胸膛。
这一招竟是杨家“凌云掌”中的厉害杀手,似虚似实,似按似点。邹锡九惊叫一声,扭腰疾闪,两腿灵活,用“风刚落花”的身法,连躲三招。杨柳青冷冷笑道:“大哥不必客气呀!”手底丝毫不缓,跟踪直进,用掌一托锡九肘尖,手掌骤然从右肘下穿出,一招“叶底偷桃”,直向敌方右胁猛袭,招势紧疾,竟似敌我死生相拼,哪是好友比武试招!唐晓澜“啊呀”一声叫了起来,邹锡九身形一斜,手腕一绕,把全身弯成侧立的弓形,两掌平推似箭,力猛如山,如果是用实,杨柳青必然要跌倒场心,但邹锡九不敢用实,力发便收,而杨柳青也溜滑非常,似早已预料他有这一招、一旋身,似把后背交给敌人,邹锡九掌力未到,她已纤腰一扭,轻飘飘的一掠,突然拔高一丈五六,倏然落到邹锡九背后。邹锡九急旋身,探臂来抓,“啪啦”一声,肩头己中了一掌。杨仲英叫道:“侄儿,你放心打罢,不必老是退让!”邹锡九脚跟一转,一个“怪蟒翻身”,身形半转,五行拳往上一冲,轩眉绕掌,一冲一绕,疾如闪电,抓着杨柳青右臂向外一弯,教她左臂不能相救,正待用脚一插,向外一拖,把柳看撂倒,邹鸣皋和唐晓澜喜形于色,满以为邹锡九此招必胜,婚事能谐,不料杨柳青一翻一绕,早已夺出手来,唐晓澜竟未瞧出杨柳青怎样脱险破招,但听邹锡九“哎哟”一声,肩头又中了一掌!
邹鸣皋道:“侄女这两招玄女摆袖、三环套月,用得不错!”杨仲英皱眉道:“其实她的功夫在令郎之下,只是天生好胜,不肯服输,锡侄只要以沉稳的下盘功夫对她的飘忽身法,不必急于求攻,就可赢了!”这几句话说得很大声,分明是想让场中邹锡九听见!
邹锡九声人心通,五行拳一个变招,强弓硬马,上盘不动,下盘一换,呼呼两拳,穿梭般打出去。杨柳青本力不及人家,乘暇蹈隙,抢攻数招,没有攻进,霍地飘身,从邹锡九身侧掠过,用一种轻视之极的口吻在他耳边冷冷说道:“不怕你得人指点,你也只有挨打的份儿!”语声说得极低,场边的人都听不见,邹锡九却如给利芒刺了一下,暴跳如雷,闷声不响,捻拳攻上,心想:我邹锡九纵横关外,谁不赞我少年英雄,岂容你这野丫头小视!左掌横胸,右拳猛捣,连用“恶虎掏心”“野马跳涧”“大蟒吞鹰”等凶猛招数。越斗越烈,拳行如风,杨柳青的系腰红巾,也给震荡得飘飘欲起,杨柳青宛似穿花蝴蝶,在拳风中飘来晃去,唐晓澜定神观看,杨柳青虽然外似轻松,内里竞是连下杀手!
唐晓澜暗道:“不好!”看师傅时,也是眉头深锁,神色紧张。唐晓澜直洒冷汗,看场中两人翻翻滚滚,跳跃如飞,盘旋转战,又已折了三五十招,越斗越紧,邹锡九招势急似狂风暴雨,杨柳青身形轻若落絮飞花,绣带红巾,随风飘舞。邹鸣皋本来神色轻松,谈笑自若,而今也变了颜色,不自觉的随着杨仲英一步步挪近场心。
杨柳青的掌法乃家传绝技,比唐晓澜还要厉害几分。邹锡九功夫虽比她高,气力虽比她大,但在掌法上却要逊了一筹。加以初上来时,心存顾忌,拳脚留情,先吃了亏,继这给杨柳青拿话一激,又动了气,比武最忌急躁顾忌,急躁则浮动不安,易为敌乘,顾忌则每失机先,易为敌制。邹锡九猛攻不下,险象环生,蓦使险招,一招“玉女穿梭”向前一攻,杨柳青霍地一转二,掩到敌人身后,趁邹锡九未及变招,双掌粘着后心,运力一推,邹锡九蓦觉锐风贴身而进,要向前窜,怕她就招赶招,力上加力,再推一下,自己必然跌倒,要向旁窜,又怕她借势牵弓,掌击空门。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邹锡几恶气顿生,无暇考虑,立即一个“旋转乾坤”,回过身来,竟不救招,反取攻势,右掌向外一挂,左拳翻起,一个“羚羊挂角”,恶狠狠照杨柳青面门打来。唐晓澜看得胆战心惊,刚才是怕邹锡九血溅尘埃,而今则是怕师妹当场受损,一声“邹兄弟手下留情!”尚未出口,场边的两个老人家已大声呼叫,邹鸣皋颤声叫道:“我们认输了,姑娘你不要赶尽杀绝!”杨仲英急声叫道:“青儿,不许胡来!”唐晓澜一愕,蓦听得“咔嚓”一声,邹锡九杀猪般狂嗥怒叫,倒在地下滚成一个土球一般,邹鸣皋一把将他扶起,面目完全变色,邹锡九的右臂关节处已经折断,手臂吊了下来,痛得黄豆般的汗珠颗颗滴下,额上青筋毕现。原来是杨柳青趁他使用险招之际,骤下杀手,掌朝他臂弯之处打去,趁势向外一拗,杨家铁掌,岂比寻常,关节处中了一掌已不得了,更那堪杨柳青又一拗一扭。邹锡九呻吟喊道:“姑娘,你好狠!”邹鸣皋一声不响,托起他的手臂,硬生生往上一连,撕碎汗衫,急行包裹。杨仲英吹须瞪眼,怒极气极,蓦然跨前一步,手起一掌,竟朝爱女天灵盖打下,涩声斥道:“我把你这野丫头废了!”铁掌高举,将落未落,邹鸣皋蓦然跃起,往上一架,锐声说道:“大哥,怪只怪小儿学技未精,他虽拜领姑娘铁掌,还未残废得了!续筋驳骨,我尚犹为,大哥你不必担心!至于婚事,再也休提,侍小儿苦学十年,那时若有寸进,再请姑娘指教!”杨仲英听他口气软中带硬,想是愤慨已极!眼泪不由涌出,僵在那儿!
杨仲英绝未料到几十年老友,竟闹到这个田地,泪涌心酸,正待说话,邹鸣皋蓦然将儿子背上一搭,如飞跑出,杨仲英怔在当场,欲待前追,只觉两腿浮软无力,但听得邹鸣皋的话声断续飘来:“咱们兄弟之情犹在,儿女之事休提!”两人翻下山坡,背影也不见了。
杨仲英铁青着脸,向女儿斥说:“野丫头,你随我来。”唐晓澜战战兢兢,随在后面,他深怕师傅怒火头上,刑责过当,或者会把师妹弄成残废,废去武功,因此惴惴不安,亦步亦趋,想在紧急关头,给他们父女调解。不料杨仲英双眼一翻,不客气的斥道:“晓澜,你跟来作甚?不干你的事,你自个儿玩去。”唐晓澜面盘发烧,怔了一怔,大胆说道:“师妹初次临场,偶然失手,还望师傅念她年轻历浅,处罚从宽。”杨仲英“哼”了一声,倏又心里一酸,摔手说道:“你去吧,我自有分教!”
杨柳青见父亲如此认真,不敢再似平日撒娇,跟到书房,双膝跪下,杨仲英道:“野丫头,你也知罪了么?说明比武试招,你为何竟下杀手?”杨柳青双脾微抬,哽咽说道:“他也下杀手哩,爹爹没瞧见么?”杨仲英怒道:“你还敢强辩,不是你咄咄逼人,别人怎会真个与你相打?”杨柳青忽道:“女儿实在不愿嫁他!”杨仲英一愕,拈须说道:“哦,原来这样!”杨柳青道:“女儿欲说不愿,又怕爹爹生气。迫不得已,和他比武试招,欲他知难而退,想不到拳发难收,一时误伤了邹家兄弟!”杨仲英道:“你逞强行凶,难道我就不生气了。呸,平时我怎样教训你来?”杨柳青俯伏在地,忽然哭出声道:“我任爹爹处罚,废了我我也不敢埋怨爹爹。怨只怨我妈妈死得早,少人管,少人教,惹出事来,教爹爹生气。”杨柳青自小丧母,由父亲一手抚养成人,而今杨仲英一听女儿提起妈妈,不觉一阵伤感,想起妻子死后,自己一身兼父母之责,对女儿也是太骄纵了些,养成她这样任性,自己也有不是,不觉叹口气道:“你知道就好了!”杨柳青见父亲声调缓和,霓颜相语,方才放下了心。杨仲英叹气之后,留意女儿,见她眼角盾梢,似藏委屈,心念一动,挥手说道:“你起来,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愿嫁你锡九哥哥,是那点不如你意?说到武功这层,难道你真这样笨,没有看出他一上场就心存退让,功力比你高得多么?”杨柳青一抹眼泪,忽然噗嗤一声笑道:“爹难道也看不出来,女儿心目中早就有了人么?”杨仲英睁大眼睛,正待发问,杨柳青以袖掩面,忽地转身跑出去了。
杨柳青小孩心性,经了这一仗后,深怕父亲再逼她另嫁他人,再也顾不得怕羞,索性挑明说了出来,这可惹得杨仲英又惊又喜,在书房里徘徊了好些时候,兀自决断不来。
杨仲英想道:原来这丫头竟爱上了她的师哥,当时不敢明说,事后却弄出这桩事儿,教我如何对得住鸣皋老弟!倏又想到:晓澜这孩子也不错,除了来历不明这点之外,也不会输给锡九。一时思潮起伏,他本想把女儿缚去找邹家父子负荆请罪,但听女儿吐露心事,只恐将来四面相对,会弄出更尴尬局面。一抬头,看见壁上挂着的妻子遗容。叹了口气,蓦然揭开帘子,找唐晓澜去。
再说唐晓澜和杨柳青相处五年,虽然对她那骄纵的性情,能够逆来顺受,可是心里却厌烦到极,压根儿也不曾想到情爱之事。倒是对于那独臂神尼的关门徒弟吕四娘,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却已情根深种。吕四娘那爽朗风姿,温言笑语,五年来时涌心头,只是吕四娘武功超绝,复裤诗书,唐晓澜视她俨如天人,对她仰幕弥深,却不敢有亵渎之念,自分此意此情,永埋心底,一生一世,遥拜妆台!杨仲英做梦也想不到,这大孩子有这么多心事。
月近中天,夜凉如水,杨仲英找到唐晓澜的书房,却杳不见人,杨仲英哑然失笑道:“我也太心急了,这个时候,他想已早睡了,还会在书房么?哦,明天和他说也不迟。”正想退出,见桌上一张词笺,墨迹犹新,好奇心起,想道:不知这孩子读书读得如何?随手揣入怀中。教书先生住在隔房,房中灯光犹明。杨仲英踱了进去。教书先生是杨仲英堂弟,虽然是个落第秀才,学问却很不错。见杨仲英问起唐晓澜读书之事,含笑说道:“这孩子天资过人,短短五年,经史诗词,都已颇有根底,虽然不能成为名儒,也可算得一个通人。”杨仲英展开词笺,笑道:“你看他写的是什么?像诗又不像诗,我读不断句,你解给我听听。”
教书先生一看,原来是首长词,词牌名为“百字令”,全首词恰恰一百个字,读那词道:
飘萍倦侣,算茫茫人海,友朋知否?剑匣诗囊长作伴,踏破晚风朝露。长啸穿云,高歌散雾,孤雁来还去!盟鸥社燕,雪泥鸿爪无据!云山梦影模糊,乳燕寻巢,又俱重帘阻!露白葭苍肠断句,却情何人传语?蕉桐独抱,霓裳细谱,望断天涯路!素娥青女,仙踪甚日重遇?
教书先生一面吟哦,面色始而喜,继而忧,终而沉吟不语。杨仲英问道:“怎么样?他说的是什么呀!”教书先生双指一弹,叹口气道:“我怕这孩子会入魔道!”
杨仲英惊道:“可是这孩子有什么坏心思,你看出来了么?”先生摇摇头道:“不是!”原来这首词是唐晓澜怀念吕四娘之词,词中将他的身世和忧郁的心事,写得非常细腻,对吕四娘则作为神明一般膜拜。教书先生不知他有这段情缘,只觉词意幽怨,词中所怀念的意中人,可望而不可及,似乎是在虚无飘渺间的仙女,颇为不解。因道:“说起来嘛,他这样的年纪,也怪不得。关关睢鸠,君子好逐,他这首词是怀念意中人之词,发乎情,止乎礼,也不能说是坏心思。”杨仲英道:“那先生又怎样说他入了魔道?”先生道:“词中之意,好像他的意中人和他极难配合,他把意中人视为素娥青女,当成天上的神仙哩!词中还用了诗经秦风中露白孽苍之典——”杨仲英插口道:“那首诗说的又是什么?”先生道:“那首诗原是春秋时秦国的民歌,所以称为“秦风’,歌道:‘蔑孽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意思是说:‘芦花(兼葭)一片白苍苍,清早露水变成霜,心上的人儿哪,在水的那一方。我逆着水流去找她,绕来绕去道儿长,我顺着水流去找她,她呀却像在四边不着的水中央。’总之,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了。青年人两情相悦还好,最怕单思成病,走火入魔,只恐贻害终生!”杨仲英别有会心,忽然一笑,想道:“原来晓澜也在思慕青儿,他见青儿娇纵,自以为无望,所以在词中认为是可望不可及了。”因道:“先生不必担心,他并不是单思哩!”一笑揭帘而出。
唐晓澜那晚也是彻夜不宁,他想起吕四娘,又想到杨柳青,不禁暗笑。他想:吕四娘武功比杨柳青不知要高多少,但她温柔近人,而杨柳青那点能为,却就骄横放肆,日间情事,蓦上心头,想到她对邹锡九那般狠辣,不觉打了寒噤,一夜恶梦。
第二天一早,杨仲英将唐晓澜叫来,劈头就问道:“晓澜,你在这里五年,现已长大成人出该有成家立室的打算了。玄风道长带你来时,曾说你是个孤儿,那么想必你未曾订下婚事的了?”唐晓澜悚然一惊,答道:“未曾!”杨仲英哈哈笑道:“那么你自己可有合意的人么?”唐晓澜满面通红摇了瑶头,杨仲英道:“业师如父,但说何妨。”唐晓澜讪讪说道:“没有!”杨仲英道:“少年人儿,果是面嫩。”把那张词笺,掏了出来,掷给他道:“这难道不是你写的?”唐晓澜面红过耳,正待分说,杨仲英忽道:“青儿和你也是一样的心思,最开通不过,你们两人即都有意,我就派人找玄风道长来。请他作男家的主婚,让你们俩人早成婚礼,我也可了生平之愿。”唐晓澜听了,俨如晴天霹雳,半响说不出话来。
杨仲英见唐晓澜面色骤变。低头不语,道他年少畏羞,含笑说道:“女嫁男婚,人生大事,有我替你们作主,怕什么不敢说?”唐晓澜忽然低声说道:“弟子学业未成,不敢有成家立室之想,而且也不敢高攀师妹!”杨仲英又笑了一笑,看着他手上的词笺,唐晓澜摹然抬起了头,鼓着勇气说道:“我对师妹,可丝毫没有非份之想!”
这一答复大出杨仲英意料之外,看他神情严肃,不似怕羞掩饰之言,咳了两声,双掌一按,忽然也正色说道:“你人我门时,曾立誓遵守十二戒条,这十二戒条,你可还记得么?”唐晓澜正襟危坐,垂手答道:“记得!”杨仲英道:“最后一条是什么?”唐晓澜道:“不得欺师灭祖!”杨仲英道:“怎样解释?”唐晓澜道:“什么事情都不许瞒着师傅,一切要说真话,更不许勾结外人,侮辱尊长,犯此条者,轻则废去武功,重则五马分尸!”杨仲英道:“这就是了!那么我问你,你写的这首词,先生说词中意思是怀念一个女子,可是真的?”唐晓澜道:“是真的!”杨仲英道:“你怀念的女子是谁?”唐晓澜脖子粗红,好不容易才挣出声道:“不是师妹!”杨仲英颓然坐下,挥手说道:“你去吧!”
唐晓澜失魂落魄般的走出外面,爬上后山,青郁苍山色,满滟湖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道:“湖山再美,恐非久恋之乡,这地方只怕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想起师妹那骄横残酷的样子,从心底打了一个寒噤,他知道师妹的性儿,除非她不想要,若然她想要一件东西,那就是不得不休!只是自己如何敢要这样的妻子?那晚他反复思量,终于在深夜起来,收拾好诗囊,悄悄走了!
再说杨柳青向父亲吐露了心事之后,又是害羞,又是高兴,她想父亲素来疼爱自己,一定去和师哥说了,师哥想也没想到,不知道有多开心呢!她可全没想到,唐晓澜会不欢喜她。这一日她为了怕羞,故意避免和唐晓澜见面,想等父亲和师哥说好之后来告诉她,谁知父亲也整天不来找她。那晚她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她再也熬不住了,匆匆披衣起床,去找父亲。在庭院蔷薇架下,见父亲独自徘徊,颜容憔悴,不禁惊道:“爹爹,你有病吗?”杨仲英叹了口气道:“唐晓澜这孩子走了。”杨柳青跳起来道:“是么?”杨仲英掏出一封信来,掷给她道:“你看去!”那信果然是唐晓澜的笔迹,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先道谢师傅五年教养之恩,继而婉转推辞婚事,杨柳青看了,不禁柳眉倒竖,瞪眼说道:“爹,我我他去。”杨仲英道:“傻孩子,别人不愿意,你强迫他又有什么用?”杨柳青咬唇说道:“谁要强迫他?只是我不愿再呆在家里了!”杨仲英叹口气道:“那也好。”
正是:
情丝偏系错,恩爱反成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