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讲聊斋之第32节:阎罗薨和考城隍
马瑞芳讲聊斋之第32节:阎罗薨和考城隍
阎罗殿常常被聊斋先生表现为理想的惩恶扬善的地方。
李伯言
《汤公》写人弥留之际的忏悔:从儿童时代到死前所有琐琐细细、早就忘了的事都涌到心头,像潮水一样在心头翻滚,想到办过的一件善事,心头就清凉宁帖,想到办过的一件坏事,心头就懊恼烦躁,心里像油锅似的。
所有到过阴司的,不论是暴病而死,如《王兰》、《刘全》;还是梦中入冥,如《王大》、《薛慰娘》;还是肉身入冥,如《阎罗宴》、《湘裙》;还是无意中掉到冥世,如《龙飞相公》……无一例外,都要在冥间接受善善恶恶的再教育,从此洗心革面,隐恶扬善。
阎罗殿常被表现为最公正无私的地方:
《李伯言》写沂水李伯言素来正直有肝胆,他暴病而死后,到冥间审案,先看到一个私良家女82人的恶棍被炮烙:“空其中而炽炭焉,表里通赤”;然后审王生买婢致死案。李伯言因为王生是自己的亲家,心中存左袒之意,马上就受到了惩罚:“李见王,隐存左袒意。忽见殿上火生,焰烧梁栋。李大骇,侧足立。吏急进曰:'阴曹不与人世等,一念之私不可容。急消他念,则火自熄。'李敛神寂虑,火顿灭。”蒲松龄在篇末说:阴司之刑,比阳世惨重,责罚也比阳世苛刻。但阴司没有走后门、拉关系、说情等事,所以虽然处罚重,受罚者无怨言。谁说阎王殿没有天日?只怕阎王殿的正义之火,不能烧到民间的衙门上。
阎罗薨
《阎罗薨》尤有代表意义。故事里的魏经历是兼职阎罗。人在阳世生活,却梦断阴司事。巡抚大人为了自己在阴司的父亲,向魏经历求情。巡抚之父生前任总督,曾误调军队,导致全军覆没,此事由魏经历审问。魏经历虽然向巡抚声明“阴曹之法,非若阳世懵懵,可以上下其手”,但终因顶头上司求情,情面难却,答应审案时带巡抚到现场偷听。魏阎罗审案审得很公平,为了平民愤,他下令把巡抚之父丢到油锅里炸上一遭。不料巡抚见此,非常伤心,“痛不可忍,不觉失声一号”。这“一号”的结果,竟然让兼职阎罗受到了严惩,“及明,视魏,则已死于廨中”,大概是被阴司召去追查徇私舞弊之罪了。
阎罗还常对历史人物加以处治。《阎王》写阎王闲暇无事,把曹操拉出来打上几十大板。《阎罗》则写送明代民族英雄升天:“沂州徐公星,自言夜作阎罗王。州有马生亦然。徐公闻之,访诸其家,问马:'昨夕冥中处分何事?'马言:'无他事,但送左萝石升天。天上堕莲花,朵大如屋'云。”左萝石即左懋第,山东莱阳人。因父亲葬在萝石山上,遂以萝石为号。他崇祯四年中进士,官至太常卿,以兵部侍郎衔出使满洲议和,被清兵羁留。明亡后,左萝石拒不降清,被杀害。当时人们誉为“南宋文天祥”。左萝石罹难时,蒲松龄只有7岁。《阎罗》用“天上堕莲花,朵大如屋”颂左萝石升天为佛,莲花即莲花形佛座,是成佛的象征。蒲松龄用阎罗障眼,热情讴歌明代的民族英雄,新颖别致。
考城隍
整部《聊斋志异》首篇是《考城隍》,写的是蒲松龄姊丈之祖宋某的传闻:他病卧时,见人牵白颠马请他赴试,主持考试者竟然有关羽,考题是“一人二人,有心无心”。宋某的文章里写:“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受到夸奖,派他做河南城隍。宋某这才发现,自己参加的是阴司的考试。他以老母在堂请求阴司宽限自己。关公通情达理,再给阳寿九年,奉养老母,以终天年。九年后,宋某老母去世。安葬老母后,宋某“浣濯入室而殁”。清代的聊斋点评家认为,一部大书,以《考城隍》开篇,带有寓言性,“赏善罚淫之旨见矣”。
如果硬说阴司题材是蒲松龄发明创造,当然是文学研究中把脑袋埋进沙堆的驼鸟。蒲松龄之前,死而复生、人鬼之恋、完整的阴司、多彩多姿的鬼魂,早被前辈作家创造出来。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前人占领的疆域越广,继承者要开拓版图越难。而蒲松龄不是守成之主,他是光大前业之君,他异曲同工,他后来居上,他别开生面,他善于寻找新的描写对象,善于熔铸新的艺术世界,善于从他人看过一千遍的东西看出全新成分。在这位天才小说家身上,有一种现代科学都无法明辨的能力。这能力,总是能把他送到他人没有到过的地方,采到灵芝、仙桃、人参果。聊斋鬼故事之奇妙,之丰富,之蕴含深刻,就像元稹评价杜甫:“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所独专。”
冯镇峦《读聊斋杂说》说得好:“读聊斋不作文章看,而作故事看,便是呆汉。”
读聊斋不做文学经典读,而当民间故事看,难道不是呆汉?
北京大学吴组缃教授写过多首著名咏聊斋诗,其中有这样两句:虫鸟花卉畜与鱼,百千情态足愉娱。
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聊斋“妖”类形象,即由虫、鸟、花、木、水族、走兽幻化成的人物,这些千姿百态的生物和人的个性结合构成的特殊形象,给读者带来阅读惊喜和快乐。
《聊斋志异》创造了多少奇特而富情意的异类?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中跑的,各种生灵,因一“情”字,纷至沓来到人间:
《葛巾》、《香玉》、《黄英》、《荷花三娘子》,解语花变人间男子床头妻;
《白秋练》、《西湖主》、《青蛙神》,水族跟人间男子结连理;
《绿衣女》、《阿英》、《竹青》,绿蜂、飞鸟跟人间男子成双结对;
《素秋》,书中蠹虫跟人间书生成为比亲兄弟、亲兄妹还亲的亲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