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讲聊斋之第18节:吕无病
马瑞芳讲聊斋之第18节:吕无病
《绿衣女》里于生夜读,绿衣长裙的少女来相伴。于生知道她是异类,一再追问她的来历。绿衣女回答:“您看我这个模样不像是能吃人的,还用得着一再追根究底地问吗?”绿衣女对于生亲热而不轻佻,谢绝于生的诘问十分委婉。
吕无病
《吕无病》里孙公子夜读,来了个“微黑多麻”的女子吕无病。孙公子对深夜来访的丑女不感兴趣,但丑女几句话一说,骤然改变了孙公子以貌取人的态度。吕无病开口说:“慕公子世家名士,愿为康成文婢。”郑康成是大学问家,丫鬟都懂诗,一丫鬟被罚跪,另一丫鬟问:“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是有名的典故。吕无病一个“康成文婢”用典,慧心妙舌,显露文才。孙公子的印象有改变,但仍嫌她丑,就用“舆聘之(抬轿礼聘)”敷衍她。吕无病说,知道自己长得不漂亮,哪敢指望公子明媒正娶?“聊备案前驱使,当不至倒捧册卷”。一句“倒捧册卷”很贴合她要求的“康成文婢”身份。当孙公子说纳婢需吉日时,吕无病马上取出黄历,自己看过后,对孙公子笑道:“今日河魁不曾在房。”这是一句特别传神的话。据《荆湖近事》,李戴仁性情迂腐,连跟妻子同房都得看黄历。有一天晚上,他年轻的妻子主动来找他,他说:“河魁在房,不宜行事。”把妻子气跑了。吕无病用这个典故跟孙公子开玩笑,说明她知识丰富,也说明她对孙公子有情,但她的情,是通过彬彬有礼的语言,有着相当文学修养的语言表现出来的,表达得曲折、含蓄、温婉、情致盎然而绝不轻佻。
在聊斋口角锋利的女性中,《仙人岛》芳云姐妹离经叛道的言论最不同寻常。如果说聊斋某些女性如《狐谐》妙语如珠的狐女是用过人口才向男性提出挑战,芳云和绿云却涉入了本来只属于男性的天地,对封建文化的柱石--儒家经典,随意调侃、歪曲。
《仙人岛》写以中原才子自居的王勉来到仙人岛上,炫耀自己的“闱墨”,却受到岛上仙女芳云、绿云嘲笑。两个仙女不仅嘲笑夜郎自大的王勉,还干脆嘲笑、歪曲儒家经典:其一,王勉说自己参加考试考了个“孝哉闵子骞”,此话见于《论语·先进》:“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绿云公然说这话错了,根据是普通常识,人与人之间称呼字,应该是地位低的人称呼地位高的,“圣人无字门人者”;其二,芳云跟王勉结婚后,王还惦记着曾经从海里把他救出来的丫鬟明珰,芳云不同意王勉接近明珰,王勉就用孟子著名的“独乐乐”为自己辩解。芳云回答:“我言君不通,今益验矣。句读尚不知耶?'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芳云故意用错的这段话出自《孟子·梁惠王》下:“孟子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 王勉借用孟子“与人同乐”本意请求跟丫环明珰欢会,芳云故意窜改《孟子》,不同意王勉跟丫环私通,儒家经典被歪曲成夫妇间调情话语,颇为不恭。其三,王勉因与丫环偷情“前阴尽缩”,“数日不瘳,忧闷寡欢。芳云知其意,亦不问讯,但凝视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王曰:'卿所谓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芳云笑曰:'卿所谓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盖'没有'之'没'俗读似'眸',故以此戏之也。”“胸中正”之语出自《孟子·离娄》:“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意思是:观察一个人的好坏可以从其眼睛来判断,心胸坦荡的人,眼睛是明亮的;心胸不正的人,眼睛是昏暗的。“瞭”为眼睛明亮状,“眊”为眼睛失神状。按山东方言,“瞭子”是男性生殖器的谐音,“眸”字读作“没”字,芳云说王勉“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谐指他“前阴尽缩”,生殖器没了,儒家经典给窜改成夫妇闺房床帏密语,实在大不敬。其四,王勉因偷情前阴尽缩,芳云居然如此为他治疗:“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不觉大笑,笑已而瘳。”“黄鸟”语出《诗经》,《诗经》是圣人编定的经书之一,也给芳云随意乱用,用诗中“黄鸟”借指男性生殖器,用树名“楚”代替疼楚。芳云、绿云两位世外少女以文为戏,跟经典唱反调,不仅表现出令人绝倒的口才,还形成叛逆女性特有的风采和韵味。
《聊斋志异》把中国古代妇女特有的处境、遭遇、气质写活了,成功创作一批才智过人的女性形象,是蒲松龄对小说史的重要贡献。《聊斋志异》这些风姿绰约、八面生风的女性,不仅有动人的故事,有独特的个性,还成为某个思想符号的代表,某个可贵精神的象征,某类珍贵情感的形象化。《红楼梦》用长篇小说的艺术形式创造了数十位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聊斋志异》用短篇小说形式创造了几十个成功女性形象,是中国古代小说人物画廊的空前收获。
神鬼狐妖的魅力
康熙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679年,《聊斋志异》初步成书,蒲松龄写了《聊斋自志》,他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搜神是志怪小说的主要特点。“才非干宝,雅爱搜神”八个字,恰好说明志怪小说从雏形走向成熟和顶峰的历史过程。
干宝是东晋历史学家,他的《搜神记》是志怪小说,因此干宝被叫作“鬼之董狐”,给鬼写历史的人。干宝的《搜神记》和据说陶渊明所作的《搜神后记》,张华的《博物志》,刘义庆的《幽明录》,王嘉的《拾遗记》,这些六朝小说,以及早于他们的魏文帝曹丕的《列异传》等大约30多部小说,是志怪小说童年期的作品。经过唐传奇的发展繁盛,到了鲁迅先生称为“拟晋唐小说”,就是按照魏晋小说和唐传奇的路子创作的《聊斋志异》,志怪小说达到顶峰。所谓“志异”,包括志怪和传奇,更有鲁迅先生所说的以传奇法而以志怪。《聊斋志异》给古代小说人物画廊增添了数以百计的成功人物形象,成为包括白话小说在内的古代短篇小说的艺术高峰,是最有思想内涵和艺术创新特点的小说经典,又雅俗共赏,为海内外广大读者喜闻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