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野草的生命哲学与象征艺术 -孙玉石
鲁迅野草的生命哲学与象征艺术 -孙玉石
主讲人简介
孙玉石,1935年11月出生,辽宁海城人,1960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1964年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至今。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鲁迅与五四文化以及中国现当代诗歌研究。著有《〈野草〉研究》、《中国初期象征派诗歌研究》、《中国现代诗歌艺术》、《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等。
内容简介
《野草》是鲁迅先生创作中最薄的一本散文诗集,这本小册子自从诞生起到今天,一直让人们去言说,而又言犹未尽。这本诗集包含了鲁迅的全部哲学,鲁迅正是通过这些构思的小故事,向人们传达他最深的生命体验。
《野草》里的前23篇都写在当时段祺瑞统治下黑暗的北京,鲁迅先生在那个白色恐怖下,开始剪一剪报,整理自己的作品,出了这本诗集。《野草》区别于鲁迅先生其他创作的一个最大特征就是它隐藏的那种深邃的哲理性,这种哲理性有深层次的,有浅层次的。
通读《野草》,里面有一个支配全书的主题,其中有三个影响比较大,第一就是韧性战斗的哲学,第二就是反抗绝望的哲学,第三就是向麻木复仇的哲学。这些人生生命体验的哲学,构成了鲁迅在《野草》中孤军奋战的一个启蒙思想家那种丰富、深邃的精神世界。因此有人说,你想走近鲁迅的深层世界吗?那么不一定看别的东西,比起看小说,看杂文来,多读几遍《野草》,你就更能了解鲁迅精神世界中最深的东西。《野草》是看鲁迅的一个窗口。
全文
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文学馆。今天的《在文学馆听讲座》,我为大家请来的主讲人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鲁迅的,尤其是研究鲁迅的《野草》的著名的学者、专家孙玉石先生,大家欢迎。那么《野草》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早的几部散文诗集之一,形式独特,思想深刻。因为当时的环境很多思想只能借助于象征的意象和形式表现。很多的表现手法和思想,由于难以直说,所以很隐讳。今天我们请孙老师来给我们解读鲁迅《野草》的思想艺术。今天孙老师的演讲题目是《鲁迅<野草>的生命哲学与象征艺术》,大家欢迎。
今天讲的题目是《关于<野草>的生命哲学和象征艺术》,分三个问题跟大家说一说。主要穿插一些作品的读解。第一个问题讲《野草》的产生,很简单;第二个就是《野草》的生命哲学;第三个就是《野草》的象征艺术。
大家接触到鲁迅作品的都知道《野草》是鲁迅著作中最薄的一部作品,最薄的一本散文诗集。但是是鲁迅先生送给新文学的一份很厚重的礼物。很薄的一部作品,它的分量却很重。《野草》从头到尾,一直到今天,还被学术界、批评界认为是鲁迅创作中最美的一部作品。就是写得最漂亮的,跟《呐喊》、《彷徨》那些叙事性的,就是讲故事的这些作品相比较,它具有一种幽深性。就是很深,神秘性;另外它有一种永久性,永久的价值。这几年对鲁迅的争论也比较多,各种议论都很多。对鲁迅小说的评价,鲁迅是不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各种各样的议论,前一段叫“走近鲁迅”,重新评价。但是没有一个人说《野草》是一部差的作品。别的都可以有争论,杂文可以有争论;小说可以有争论。但是《野草》大家公认是一部非常富有美的魅力的,而且又难以破解的,就是难以读懂的这样一部作品。
关于这部薄薄的小书,从20世纪它产生起,一些最初的零星的一些批评。一直到80年代以来,一些系统的研究,批评的学术著作,好像总是有这样一种感觉。对它说了很多,就是大家说了很多。我自己就做了两本书,《野草》本身薄薄的一本,但是为它我写了一本《<野草>研究》。1982年的一本《<野草>研究》。今年在日本讲学一个讲稿叫《<野草>的现实与哲学》,整个的研究成果加在一起,在学术界很多评论。专门的也好,综合的研究也好,就是有一种无数人去言说,觉得言犹未尽的这样一种感觉。这在现代文学的作品里边,是一个很独特的现象。有一些作品呢!很难懂,有些意象,有些语言,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争论。比如说《秋夜》里边一个乌鸦“哇”的一声飞走了,那么就这个“乌鸦”象征什么东西?是恶势力的代表?还是鲁迅自己战斗者的形象呢?很对立的一种理解,但是很难得到统一的意见。所以常常把这本书叫做一个谜,一个美丽的谜。甚至也可以开玩笑地说,《野草》是这个世纪的,就是我们现在文学这样一个世纪性的一个猜想,大家去猜。还没有猜完,而且永远可以不一定猜得完。那么一共24篇东西,写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然后地点也不一样,前23篇都写在当时段祺瑞统治下的黑暗的北京。《题辞》写作的时候,已经是广州白色恐怖的时候。外面的枪声、屠杀、流血,鲁迅在白色恐怖下整理自己的作品。觉得自己无事可做,剪一剪报纸,整理自己的东西,出了这本书。尽管写作的时间不同,环境也不一样。但是大体上的思绪就是他所要抒发的一些东西,大体上的表现方法还是一致的。1927年的7月份由北新书局把它出版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以后一版再版。可能是鲁迅著作里边小说及其他的作品再版最多的。
鲁迅曾经对《野草》有过很多说明,其中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他说“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个战阵中,一块战斗的阵营里边,伙伴还会这么变化。而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做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写点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野草》,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就做短篇小说,只因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所以技术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似乎也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了不少。新的战友在哪里呢?于是印了这时期的11篇作品叫做《彷徨》,以后不愿再这样了。”《彷徨》和《野草》写作时候的心境都是这样的,是一种“五四”落潮时期的一种寂寞、孤独、战斗的这样一个启蒙者的一些思想情绪。所以在《野草》里边,虽然是小感触,但是隐含着一个启蒙思想家在沙漠里走来走去,那种孤军奋战的痛苦和沉思。是一种内在感情哲理化的一种结晶,就是把自己的内在感情艺术化了,哲学化了。“五四”时期有两种美文,一种是记事性的,写景、记事、抒情叫做闲话式的散文。而《野草》是一种独语,就是一种内心的独白,独语式的散文,自己跟自己说话。1919年鲁迅整整有一组散文诗,叫《自言自语》,一共是八九篇。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从报纸上把它发现出来。那么这类的散文后来就叫独语式散文。鲁迅就通过《野草》把“五四”时期的这种哲理性的美文,提到了一个空前的,一个前无古人的高度。它比《呐喊》比《彷徨》应该说很难做一种价值判断。但是在一点上,就是更深邃、更神秘、更美。它给读者提供了一个更大的驰骋自己想像力的空间,你读了以后不是说明白了一种故事就完了,明白了它的主题就完了,明白它的思想情绪就完了,而是好多东西提供你想像。这里大家稍微读过的,有一篇叫《死火》。鲁迅有一系列的《野草》里的文章是用这样的抒情方法开头的。
就是我梦见自己;我梦见自己在干什么;我梦见自己在做梦;我梦见在屋子里边。他这篇是“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这是一个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山,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在冰树林,树叶都如松衫。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哈哈!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唉唉!那么我将烧完!”“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那么,怎么办呢?”“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这是算《野草》里面中间的,不是最长的,也不是最短的一篇东西。很典型地说明了《野草》是什么样的作品。第一它很美,它跟那种一般的记一个风景,记一个故事不太一样,是讲一种自己的内心的情绪,内心的一些哲学的思考。这里边实际上讲一个被冻灭的一种热情,一种象征,究竟它象征一种那个时代人的一种精神?一种革命者的战斗的情绪还是一代人的追求者的灵魂?很难确定它,但是它毕竟跟黑暗势力,跟大车相对立的一个形象。它冻死了还要把他救出来,自己想用生命把他救出来。最后,死火一跃而起,把他带上来以后,他轧死了,而死火也同时同归于尽。但是他就在自己的死前,还看到大车掉到冰谷里边,为一种黑暗的腐朽的势力的一种毁灭而快意而高兴。就是这样一种情绪这样一种思考,他把他熔铸在一个很美丽的形象的世界里边。
前几天在《北京晚报》上有一篇文章我谈中国新诗现状的一个随想。里边引了上海的一个教授,王晓明教授说的一段话,他说“现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们的精神生活,越来越粗鄙了。”我这个文章讲的是新诗怎么在民族精神提升里面地介入。我们的物质的发达和精神的贫乏,这个中间的不平衡现在越来越严重,民族素质的提高成为一个最尖锐的课题。二十多年前,我从外边讲学回来,人家问那个国家怎么样?跟我们差多远?我说物质上、生产上、科技三十年二十年总可以赶上一些。但是从民族素质来讲,起码要五十年甚至上百年,如果不抓的话,还很难说能赶得上。现在看来好多东西他们有的我们有了,他们没有的我们也有了。二三十年是可以赶上的,但是一个民族素质,一个民族精神的提高就不是那么容易了。王晓明的文章里讲“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们的精神生活越来越粗鄙了。除了金钱和时尚,别的都没有兴趣,不读诗歌,不习惯沉思,不读那些深奥的东西。稍微抽象一点的东西,就看不明白,甚至迎面遇上了美妙的事物,他都毫无感觉。这样的精神和生活状态,在今天的社会中非常普遍。”我觉得提这个问题是很好的,北大一个教授袁明教授说,现在面临着一个提高民族精神高度的问题,其中对这一类的作品的理解,也是我们的一种鉴赏能力的提高。这是关于《野草》的第一个问题我就简单说到这儿。
第二个问题,我讲讲《野草》的生命哲学。过去我的现代文学的老师叫章川岛,是鲁迅的学生,也是鲁迅最密切的朋友之一,是《语丝》杂志的创办者。他曾经告诉我,他常常去鲁迅家里取写好的《野草》的稿子,很幸运的是《野草》的各篇的第一个读者。但是对《野草》的许多篇读起来觉得很美,可是大多数都看不懂。这种作品的接受情况,透露了一个消息:《野草》区别于鲁迅其他创作的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它隐藏着那种深邃的哲理性。我们看《阿Q正传》,看《祝福》。阿Q的形象,祥林嫂的形象,大体上我们可以理解。当然要深刻地去分析它,那还要很多工夫。但是大体的故事,大体的情节,大体的主要思想,都可以把握。但是给你一篇《野草》的东西,比如刚才《死火》你看一遍开始可能就不知道什么意思。那种隐藏的深邃的哲理性和传达的象征性,今天我讲这两个问题就是读《野草》的关键。这里先讲一下哲理性。
这种哲理性有时候是浅层次的,有时候是深层次的,比如说1919年在北京有一个《国民公报》是孙伏园也是鲁迅的学生和朋友,拉的很多稿子。鲁迅在那儿连续登载八九篇叫《自言自语》,里边有一篇就讲“螃蟹”,题目就叫《螃蟹》。一个老螃蟹要脱壳了,它到处在沙滩上爬来爬去,碰到另外一个螃蟹说你做什么?它说我要脱壳。它说我可以帮助你。它说不要,你到我的窝里去我帮你脱壳,它说我不去,它说你怕什么呢?它说怕的就是你。大概就这么一个小的故事,中间还有一些语言,这就是一个寓言式的散文诗,这一组自言自语的散文诗,寓言式的。大体上通过这样一个螃蟹的脱壳,它不愿意,它最怕的不是外来的敌人,而是自己的同伙。他实际上要传达的这样一个哲理,这样一个思想。在“五四”新旧文化的斗争里边,最怕的是自己阵营里边,这就是他的思想。但是这个思想我们通过故事,一个构思的寓言的故事,比较浅的故事可以懂。
但是另外一篇东西,就是这里有一篇《自言自语》里边的叫《火的冰》,就是刚才讲的《死火》那个《火的冰》。实际上1919年鲁迅写的这个短文,短的小散文诗,到了1924年,1925年他就把它扩大成一幅大油画,叫《死火》。那么这个《火的冰》是这样的,“流动的火是熔化的珊瑚吗?中间有些绿白像珊瑚的心,浑身通红像珊瑚的肉。外层带些黑,是珊瑚礁了,好是好呵,可惜拿来要烫手。遇着说不出的冷,火便结成了冰了。中间有些绿白,像珊瑚的心,浑身通红像珊瑚的肉。外层带些黑,也还是珊瑚礁了,好是好呵!可是拿了便要火烫一般的冰手。火的冰,人们没奈何它,它自己也苦吗?唉,火的冰!唉,火的冰的人!”整个是结束了。
两篇,先读后边的,现在再读最早的这个,1919年写的和1925年写的。那么差了五六年,就是一个小的素描和大幅油画关系。构思的基本的东西,在《火的冰》里边这个意象已经有了。但是这个层次就跟刚才讲“螃蟹”的故事就不太一样了。它就有一种独特的意象和一种氛围的构造,而造成一种幽深性,你不大好把握《火的冰》是什么意思。《螃蟹》里边怕的就是你,你可以理解那个故事它的意思。这个就不知道讲什么,是歌颂一种革命者,被突然地冷,变成一个火的冰了。但是看了许寿山先生说鲁迅是一个内冷外热的人,鲁迅的性格是内冷外热,也可以讲这是讲鲁迅自己。像辛亥革命前,在日本的时候充满了热情,参加了推翻满清的运动,进行思想宣传。但是突然遇到辛亥革命的失败、二次革命、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这样一系列的东西。他整个的热情被压下去了,是不是他自己内心的两种声音?一个火的冰的人,热情被冻结了。“哎!火的冰。哎! 火的冰的人。”还是呼唤一种被冻灭的热情重新燃烧。所以这两个我们就说他有一些散文诗,是有一种浅层次的,一种是深层的。而我们讲的这部分散文诗,《野草》里边的,多数是一种独语式的,靠一种构思,各种各样的一种故事氛围、情节。然后呢,暗示了一个深层的一些哲理。这种哲理的追求,鲁迅是很自觉的,深层传达哲理性的追求,人生哲理的追求。
这里很有趣的一条材料,材料是什么呢?鲁迅《野草》在《语丝》上刚刚发了11篇,经常出入鲁迅家里,并且是《语丝》的同仁也跟鲁迅是很好的朋友,叫章衣萍。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记述说:鲁迅先生的后园养了三只鸡,这三只鸡自然是朝夕相聚,应该是相亲相爱的了。然而也时常争斗,我亲眼看过的。“鸡们斗起来了。”我从窗上看去,对鲁迅先生说。“这种争斗我看得够了,由他去罢!”鲁迅先生说。“由他去罢!”是鲁迅先生对于一切无聊行为的愤慨态度。我却不能这样,我不能瞧着鸡们的争斗,因为“我不愿意!”其实,“我不愿意”也是鲁迅先生一种对于无聊行为的反抗态度。《野草》上明明地说着,然而人们都说“不懂得”。我也不敢真说懂得,对于鲁迅先生的《野草》。鲁迅先生自己却明白地告诉过我,他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面。所以这段非常生活化的叙述,应该是可信的,在无意之中,给我们透露了两个重要信息。第一个是读者的反映,对鲁迅先生的《野草》,人们普遍的都说不懂得,后来的川岛告诉我不懂得的。那么当时的文章就说,人们都说不懂得的,一个是作者直白,他的哲学也就是鲁迅说我的哲学都包括在我的《野草》里边了,这个直白非常重要。所以由这个可以看到鲁迅是毫不遮蔽的,他对于《野草》是一种生命哲学的承担。里边要传达自己的一些哲学思考,一种比一般的思想主题更升华一些的这种思想的思考。这种意图他一点也不掩饰。
下边我们就看看鲁迅是怎么做的。因为《野草》大多数针对不同缘由,它都是针对不同的事情或者不同的感触,触发他的,各自独立写成一种小感触。并非是系统结构的、一气呵成的这种完整性的抒情作品。所以它里边传达的所谓哲学很难说有一种什么统一不变的,这样一种内涵。就是一贯的内在逻辑很统一的内涵,可以笼罩全书的支配性的一种主题或者命题。如果提出几个影响比较大的方面,大家还是可以承认这样一种客观事实。今天就讲这样几个方面,结合作品,简单讲几个。
一个是韧性战斗的这种哲学;一个是反抗绝望的一种哲学;一个是向麻木复仇的哲学。所以我们在研究《野草》里边越来越感觉到,你想走近鲁迅的心灵吗?你想走近鲁迅的深层世界吗?那么不一定看别的东西,比起看杂文、比起看小说里,你多读几遍《野草》,就更能了解鲁迅的精神世界的最深的东西。是一个窗口,是看鲁迅灵魂的窗口《野草》。
先讲韧性战斗的哲学。鲁迅基于改革中国社会艰难性的深刻了解。他说中国这个大染缸,你稍微改变一下就非常艰难。哪怕你挪动一个书桌,都要流血。《野草》里有一篇东西就是《聪明人 傻子和奴才》要开个窗子,不行。最后把墙砸了,行了。非常艰苦,要改变一种东西。鲁迅对中国社会改革的艰难,艰难性了解的深刻,对于“五四”以来的青年,那种抗争的过分乐观、过分急躁的这样一种观察。他用他启蒙者特有的清醒,提出了长期作战的这样一种思想。《野草》开头的第一篇叫《秋夜》,暗示传达的就是这样一个思想,就是这样一种哲学。
鲁迅在这篇散文诗里边想告诉人们什么?《秋夜》,它第一篇总是有好多话想讲,那么这篇它想告诉人们什么东西呢?两个对立的势力,一个是以“夜空”为代表的;一个是以“枣树”为代表的,两边的势力。那么在两个势力的对峙中来抒发自己的这样一种生命哲学,就是要一种韧性的战斗,执着的韧性的战斗。不能像小花小草那样,冬天过去了还有春天,一种好梦。也不能像小虫子那样,小青虫那样,为了一点点些许的光明,献出自己的生命,轻易地献出自己的生命。要有一种永久性的战斗,这就是鲁迅,鲁迅有一点老狐狸的这种感觉。他经历的太多了,他看的太多了,牺牲的。今天这个青年不见了,那个青年不见了。辛亥革命的时候,袁世凯的时候,很多朋友不见了。用多少血换来的这样一种哲学,不是说在理论上炮制的一种东西,一种生命体验的哲学。我讲鲁迅的这些哲学都不是哲学家的思想的哲学,而是一种生命体验,人生体验的哲学。
我们讲一讲《过客》。《过客》是一种短小的话剧形式写成的,一直被认为是《野草》的压卷之作。《野草》里最好的一篇东西,读过这个作品的人知道。三四十岁的一个人,满脸胡子,衣服破烂,倔强困顿。实际是鲁迅自我形象的,自我精神的一个化身,当然他包含了更多的思考。
这些年我们在挖掘鲁迅《野草》的思想的时候,常常强调他哲学的一面,而且强调到超越现实、超越人生、超越鲁迅个人存在主义的哲学。这个哲学,那个哲学,我觉得好多东西都是在玄学的层面上运行。所以我已经是炒冷饭了,第二本书题目叫《现实的与哲学》。我就想回答,这不是一种对鲁迅本人正确的理解。
把他的反抗绝望,他的韧性的哲学,它不是一种离开现实而产生的抽象的哲理思考,而是根据现实的,这就是他的现实。那个来自的世界我绝不回去,因为那里是什么,他讲了“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虚伪的皮面的笑容;没有真爱的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绝不回去。”这就是鲁迅。所以散文诗《过客》的价值不在它的最终结果,而在它的寻求人生道路的过程;不在于它回答最后我走到哪里去,而在于这种走的本身,就是一种充满价值的选择。
在写完《过客》后两个月,鲁迅在一篇文章里说了他自己的心里话,他说“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地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是荆棘、是峡谷、是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他在《华盖集·北京通信》里边说了这段话,这跟他的《过客》是一致的,精神是一致的。这段独白,用浅显理论的语言,理性的语言揭示了《过客》深层的形象的蕴藏。把一些杂文和散文诗对照起来读,我们就可以更好的进入这样散文诗的世界。
提问:请问孙先生一个鉴赏方面的问题,就是象征性的散文,因为它多意性比较强,比如《秋夜》里边,大家把这个解构了,枣树象征什么,小花小虫子象征什么。比如说像《雪》的散文,有南雪和北雪,有的时候把它说得太清楚,好像有点局限性,太实在了。如果不说清楚,又显得没有真正理解,没有进行亲身体验,想问您到底是说清楚好还是不说清楚好?
答: 从我讲课的目的,我总想把它说清楚。从我个人的阅读,我想体会到什么程度就算什么程度,就这样。所以这里边有一个我觉得多意性。类似《雪》这样的作品,你总要把握它的作者的意图,或者作品给我们的客观效果是什么东西,尽量接近它。这个就要说清楚,努力说清楚,但是最后也不等于你把它说清楚。所以对象征的东西的理解尽量把握它的意图,但是不一定求一个肯定的或者一致的答案。这几年我由《野草》的研究转移到象征诗的研究,又由象征诗转向现代主义的研究。目的都是为了开辟一下现代文学的一个潮流,改写一下文学史过去的结构。这里面我补充一点,就是大家读这种象征的东西,难懂的东西,都是逐渐的一种艺术鉴赏的积累。东西读多了,一个方面的敏感,可能就是另一个方面的丧失。如果你在象征的或者是深层的东西读得多了一点,接触得多一点,那么你可能就慢慢变成一种熟悉。
比如说我在1960年做研究生的时候,读一个《现代》杂志有一篇文章叫《诗人的餐巾》,一个西方作家写的散文诗。一个年迈的画家奔跑在艺术的边境上、生命的边境上。然后他家里边有几个食客,陆续地吃。都是用一条破旧的餐巾,然后骗他们说,我们洗衣服的没来,来了给你们换,就吃。其中有一个是肺病,都感染了肺病,都先后死去了。剩下这个餐巾没用了,这个老画家就把它要丢掉,等它要丢的时候,突然它飞起来了。象征派它可以荒诞,就飞起来了。沿着桌子转,追它,仆人也跟着它走,奔跑着。结尾的时候,一个年迈的画家奔跑在生命的边境上、艺术的边境上。完了,这是一首散文诗。
我1960年读的时候,我不懂。那时候导师要求记笔记的,读《现代》杂志交一个笔记给他,那篇是什么意思,你摘录也好,索引主题也好。导师也不懂,王瑶先生也不懂,那么就没解释。但是我搞了这么多年象征,80年代讲课的时候,我重新读《现代》杂志,突然我觉得这个意思好像是很好明白。它就是说,因袭传统,艺术创造不能因袭传统,因袭传统就是艺术的死亡,只有创新才有生命。那个四个诗人没有一个人怀疑那个餐巾那么旧、那么破、那么脏,大家习惯着用。用都死掉了,没有一点怀疑。老画家代表了一种传统的象征。因袭传统,就是艺术生命的死亡,只有创新才是艺术的出路。它放在《现代》杂志1932年5月施蛰群创办的第二篇,是一种宣言,翻译者是戴望舒。那么就是一种宣言,用这个来代替不是宣言的宣言,宣言我们这个刊物是创新,是一种艺术生命的一种惊魂的存在。那么这么解释可不可以通呢,我大体上理解通了。奔跑在生命的边境上,艺术的边境上。就是他已经到垂死的阶段了,你还因袭他那个旧的东西,等于自己是自取灭亡。所以提倡一种艺术创新,一种用诗来表达诗的观念,用散文诗来表示艺术观念,这也是正常的。所以这个事情说明什么呢?说明对深层艺术的理解鉴赏能力是积累来的,不是天生来的。天生我在1960年我不懂,天生我到1980年我就懂了。因为我接触的东西多了,从那个时候看就懂了。所以大家听了这个课,平常除了看电视看一些故事性的东西,看小说以外,碰到一些难懂的,不要拒绝。多琢磨几遍。可能会增加自己的鉴赏能力。
那么孙老师说:鲁迅的《野草》是独语式的散文,他是以丰富的、深刻的、幽深的,甚至是神秘的意象,把鲁迅生命哲学的体验传达出来。这种诗性的想像与升华,也可以说深化了中国现代散文诗的艺术和思想意境。我们大家可能更深的感受就是孙老师在演讲当中,有好几个地方都提到了怎么样提升民族的素养?怎么样提升民族的精神,提升到一种什么样的高度?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里边对鲁迅有非常高的评价。首先就是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那么毛主席在这个评价的同时,更加称赞了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我们要弘扬和继承鲁迅的精神,首先我们要没有奴颜和媚骨。我们绝不做《过客》里的那个老翁,而要去具有那种在困顿中依然倔强挺拔过客的精神。最后让我们向孙老师的精彩演讲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