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神韵”(下) -王 毅
魏晋“神韵”(下) -王 毅
主讲人简介:
王 毅,1955年5月生于湖南省湘潭市,199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辽宁省美学学会副会长,有若干学术论文和专著、译著出版,其中《中国民间艺术论》获得第十三界中国图书奖。
内容简介:
魏晋名士的生命情韵、神调,很多时候是他们自己的一种活生生的人生存在。但是同样是这批读书人,他们又在探讨一些哲学的问题。这就是当时在士人中间流行的玄学、玄谈。
“玄学”这个词正式地出现是南朝的一个皇帝,他设立了一个玄学馆,召集了一批读书人到玄学馆里头来研究一些很抽象的很超越的和实际社会功利没有利害关系的命题。那么大家在一起聊天,一起讨论一些问题,总得有一些哲学上或者理论上的依据,他们依据就是这三本书。第一本《老子》,第二本《庄子》,第三本《周易》,这叫做“三玄”。
《老庄》的争议是什么?五千言的《道德经》讲的道是什么?《庄子》的真义、真味是什么?《周易》里面的那些表述究竟是什么含义?读书人碰到一起,就讨论这个问题,这就形成了当时的玄学、玄谈。魏晋时期,大家会感觉魏晋读书人活得很潇洒,很放荡,很从容,是这样的。但为什么会这样?读书人其实不太愿意这样的。我们中国的读书人,他真正愿意的是想在社会、在政治、在国家民族在这方面做一点事情,很有责任感,很有入世精神的。但是,东汉末年以来,他们发觉做这一点危险太大了,动不动会有杀身之祸,所以大家不敢直截了当地对社会政治,对实际事物发表意见。怎么办?那么他们就来谈宇宙、自然,谈人的生命,谈这么一些很玄东西。他们到“老庄”讨论,《周易》讨论的那些问题中,来找他们的精神寄托。这在当时主要体现为两种形式。一个就是散文体的日常对话,另外一种形式就是中国读书人已经成为他们习惯的做诗。做什么诗?刚开始做的就是所谓的玄言诗,在随后玄言诗就导出了山水诗。在这一个时期,描写山水诗最为诚挚、最显本色、最有韵味的就是我们大家知道的大诗人陶渊明。陶渊明是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的,他归隐田园,为什么?就是陶渊明深刻地意识到了个体生命之可贵。个体生命这是最可贵的,我一定要让它值得。我不能把自己的生命浪费了。所以这就成就了陶渊明的诗歌。后来陶渊明就成为大量的诗人、理论家、批评家所评说的对象。光是在唐代诗人中,从不同的角度来学他的,就有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等人,这些都是唐代非常好的诗人,他们都在学陶渊明。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陶渊明的诗歌,有一种在宇宙、自然、山水韵律之中去感受生命之隽永这个东西,所以谁都可以被他所触动,包括那些对审美并不太重视的宋代的理学家们,也喜欢陶渊明。
《魏晋“神韵”》(下) (全文)
主持人:神韵是一个美学概念,也是一种审美标准。在上一讲里,我们听王毅教授给我们讲魏晋“神韵”,好像是可感而不可说的艺术的东西,让我们清晰地见了一个轮廓,我们甚至好像能够触摸到了魏晋神韵的情致、韵调。那么在接下来的一讲当中,我们请王教授继续给我们讲魏晋的玄学与美学和山水诗中的生命的隽永,大家欢迎。
王毅:大家都知道对于审美来讲,它这种最直接的、最本能的源头就是我们的情感。大家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们的天性,我们内在的情感,使得我们去拥抱美。但是作为中国思想史上非常独特,独具光彩的一环,哲学意义上的玄学,又对魏晋美学的产生起到了一种不可替代的作用。我经常琢磨这么一个问题,前面讲的魏晋名士,他们这种生命情韵、神调,这种风神之美,很多时候就是他们自己的一种活生生的人生存在。但是同样是这批读书人,他们又在探讨一些哲学的问题。这就是当时在士人中间流行的玄学、玄谈,你可以说它是学术活动,也可以说它是一种高雅的精神活动。首先我稍微解释一下“玄学”这个词儿,“玄学”这个词正式出现是南朝的一个皇帝,他设立了一个专门叫做玄学馆,类似于我们今天的研究院。他召集了一批读书人到玄学馆里头来研究一些很抽象、很超越的,和实际社会功利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的命题。玄学这个词就是由玄学馆研究的对象,由这个而来的。那么这种对象究竟是什么?最具体的讲,当时有所谓的“三玄”之说,大家在一起聊天,一起讨论一些问题,总得有一些哲学上或者理论上的依据,依据就是这三本书。第一本《老子》,第二本《庄子》,第三本《周易》,这就叫做“三玄”。对这三本书稍微有过一点接触的同学都知道,《老庄》还有《周易》,谈的都不是我们大家日常关心的柴米油盐过日子,根本不是这些问题的。它探讨的是一些纯粹的精神层面的一些问题,宇宙、自然、人和宇宙、自然的关系,人存在的终极意义,人生的终极价值。它用那种古代的语汇,事实上探讨的是这么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一直到我们今天,还是现代哲学研究的问题。比如像现代西方哲学,它还在研究这些问题。你可以把老庄的思想和海德格尔的思想进行比较,真的可以比较。所以在当时的读书人中间,大家非常崇尚老庄,“不务事物,高谈玄理,行为放荡”。《老庄》的争议是什么?五千言的《道德经》讲的道是什么?《庄子》的真义、真味是什么?《周易》里面的那些表述究竟是什么含义?我们读书人碰到一块儿的话,就讨论这个问题,这就形成了当时的这种玄学,玄谈。我们顾名思义,所谓“玄”就是这样来的。对于审美,对于美学来讲,我觉得哲学有的时候,它是一种深厚的土壤,是一种根基,是一种刺激。但是有的时候它也可能是一种障碍。过分的这种哲学,过分抽象的理论思维,会把人的灵性,把人的神思妙想把它扑灭了。但是对我们中国古典美学来讲,魏晋时期的这种哲学性质的玄学,起到的不是一种反面的扼杀的作用,阻碍的作用,而是起到了一种正面的,在某种程度上润物细无声的培育、推动、滋润,起到了这样一种作用。
具体来说,我觉得魏晋玄学对魏晋美学或者说对魏晋美学中的神韵的提出,大概有这么三个方面的重要作用。我做了一个清理,第一个,它在一种纯粹的非功利的精神活动和精神生产的层面上,为我们中国古典美学奠定了一种不同于儒家观念的思想基础。这算第一点。我们中国古典美学的源头,一般来讲的话,它应该有两个源头。就是所谓的儒家、道家,而儒家在魏晋南北朝以前,在两汉的时候它是占统治地位的。所以它给中国古典美学提供的这种营养,提供的这种启发,提供的这种引导,主要是一种社会之中人和人之间关系的调和,社会秩序的稳定,人的良好的道德修养的培育,人的良好的精神状态,人的一种奋发有为等等。这是儒家思想观念,在比较实际的层面上为我们中国古典美学提供了弥足珍贵的营养。没问题的,我们很欣赏它,直到我们今天仍然需要它。
另外一个源头就是老庄思想,道家思想。那么道家思想在几百年之后,在魏晋南北朝得到了复兴,通过玄学这样的精神活动的形式表现出来。它就给我们后来中国古典美学,无论是创造还是欣赏那种真正的心灵自由,真正的精神解放,那种自由的联想。为这一方面提供了一种思想之路,这一点是很重要的。熟悉中国思想史的同志都知道,在玄学之后我们还有过所谓的禅学,这个禅起到的,我觉得也是一样的作用。禅和美学也有内在的联系,所以看起来它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吃饱了饭撑的,看起来多多少少是有点这个。又不是生产,不是做工,种地,纺纱,织布,你根本不是这个。你两个人弄一杯清茶,手里面拿这么一个东西,就在那个地方谈非常玄妙的《老庄》或者《周易》里面的那些字句,究竟含义是什么?宇宙、天地、人生、自然、研究这么一些问题的话,看起来的确是不务事物,看起来是这样。但事实上我们的美,创造,欣赏,不少的时候都需要有这么一种超越精神,需要有这么一种思想基础。这是第一点。第二点,玄学讨论的一些基本问题,后来就像如盐入水一样,进入到了后世那些大家公认的具有神韵的优秀的文艺作品之中去了。它讨论了一些根本性的命题,宇宙自然的本质,人的生命的本质,人在宇宙时空中的位置,人和宇宙天地的一种内在的呼应。如果能够达到这种呼应的话,我们就认为它是好作品。我们随便举一些例子,举大家最熟悉的例子。比如王维著名的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看起来就两句。写戈壁滩的落日时光的景色,但是你体会,它有一种和天地之间的内在节律的一种呼应。李商隐的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都有的。每一个人回想一下,你所熟悉你欣赏的那些优秀的唐诗、宋词、元曲,甚至包括外国文学中的作品,真正叫你久久不能忘怀的,我觉得都涉及到一些根本性的命题。超过实际人生的层面,都让你去把握什么是真正的生命,什么是值得我们一辈子为之追求的东西。真正好的文学作品用哲学化的方式都涉及到了,这是一条。
这么一种人存在的终极意义,作为一种本体感悟,融入到了魏晋之后,那些优秀的文学创作之中,这是它的美学影响的又一个方面。第三点,就是玄学。它讨论的风格对我们中国古典美学的发展也有重大的影响。一种风格,我看过一些材料,说玄谈,讨论三玄《老庄》、《周易》。比如我跟你讨论,我一定要找一个合适的谈话对手。不会像老师一样滔滔不绝地跟你解释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上下文考证,它表达是什么思想,这个句子应该怎么读,在哪个地方断句。我不跟你讲这些ABC的问题,我要看你值不值得我跟你讲。我非常简练地画龙点睛般地说很简短的几句话,你必须听懂,你听得懂我才能跟你谈下去。要是你茫然不知,瞪着眼睛说的啥呀,听不懂呀,对不起,我不跟你谈了。玄学辩论中就有这样一种玄妙、灵动、潇洒、从容而又精致、清俊,一种比较简练,比较含蓄,点到为止,它是这么一种风格。所以这么一种简淡清俊,这样一种风格对于后世中国古典美学,对于神韵在文艺创造和文艺欣赏中也有着深远的影响。后来到了唐代,我们的理论家们讲要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语言不可能把一切都穷尽,我不可能什么都跟你说得一清二楚,你自己去悟,很重要,有悟的。玄学讨论者就讲究这个“悟”字,一定要悟,所以尽管我一再强调玄学不是美学,我不赞成把玄学直接当成美学,我觉得这样讲依据不足。但是魏晋玄学对魏晋美学的影响,对魏晋美学中神韵这个概念的发育的影响,我觉得有这么三个方面。思想观念、基本命题作为内容作为内在的它的一个核心。另外就是简淡的风格,三个方面还是很有影响的。
具体来说,我觉得神韵它的欣赏和培育,在这个魏晋南北朝时期,我来概括一下的话,我觉得大概有这么几句话。第一它兴起的基础就是魏晋士人他们觉醒的生命意识,以及在这种生命意识觉醒之后的欣赏态度。这算第一条。我前面已经提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可以认为是我们中国读书人的历史或者说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的思想解放时期。多少有点类似于先秦的百家争鸣,但是你把先秦的百家争鸣和魏晋名士他们这种玄学玄谈,他们的这种魏晋风度,把这两个时期知识分子的心态,他们用力的不同方面比较一下。就会发现一个重要的区别,先秦主要是入世,知识分子在那个地方想,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天下怎样才能治理好。老百姓怎样才能过上好日子,不至于动荡。人应该怎样,社会大众应该怎样在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大致来说就是这样一些问题,基本上是入世的。而到了魏晋南北朝,知识分子仍然在想自己的问题,仍然在使用自己的表述,但是这时他们关心的,我认为主要的不再是拯救社会而是要拯救自身。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当时社会上的直接的政治压迫。魏晋时期,我们前面讲的一些例子,大家会感觉魏晋读书人活得很潇洒,很放荡,很从容,是这样的。但为什么会这样?读书人其实不太愿意这样的。我们中国的读书人,他真正愿意的是想在社会、在政治、在国家民族在这方面做一点事情,很有责任感,很有入世精神的。“达者兼济天下”这是他真正想实现的人生梦想。但是,东汉末年以来他们发觉做这一点危险太大了,动不动会有杀身之祸,所以大家不敢直截了当地对社会政治,对实际事物发表意见。怎么办?总是要发言的,知识分子长了嘴总是要说话。那么实际的这种问题,我不敢说,怕惹来杀身之祸,就来谈一些玄的问题吧,可以远祸的问题。我不去谈论实际的问题,我来谈宇宙、自然,谈人的生命,谈这么一些东西,哲学的,谈这么一些东西。所以,这么一些知识分子人生态度的基本变化,就体现出来了对个体生命的一种重新认识,拯救自我,努力方向已经有所不同了。好,我发现,原来一个人要活得有滋有味,他要活得快乐,要活得不担惊受怕,其实他可以从政治漩涡脱身而出。我突然发现这一点,我可以到这种玄理之中,到《老庄》讨论,《周易》讨论的那些问题中,我来找我的精神寄托。他突然发现原来还有这么一块天地,那么他就一头扎了进去,这种对超越实际政治,实际社会层面的哲学命题的探讨,在当时主要体现为两种形式。一个就是我前面讲的这种散文体日常对话的,大家论辩的这种清谈、讨论这种形式。另外一种形式就是中国读书人已经成为他们习惯的做诗。做什么诗?一刚开始做的就是所谓的玄言诗,对于玄言诗,我们文学史上历来评价不高的,像刘勰的《文心雕龙》,在《才略》篇中就嘲笑过玄言诗,刘勰本人也是魏晋中人,他就看到玄言诗的毛病。评典似道德论,读起来跟《老子》的五千言一样,“质朴无文”不喜欢的。玄言诗在中国诗歌史上延续的时间不很长,但是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当时一些非常厉害的人物,书法家、诗人、名士、理论家,大量的人写过玄言诗,来的快也去得快。但是为什么我重视玄言诗?现在也有很多学者也相当重视这个东西了,为什么要重视它?它用这种直白的形式,这种在语言技巧,在诗歌创作的那种形式要求上,它很不讲究,为什么我们还要重视它?就是因为它传达出来了一种在宇宙关系中,体悟把握人的生命存在。在有了这样一种发现之后的那种恍然大悟,它传达的是这个。我们大家读读玄言诗,比如我吟两句不算是典型的玄言诗,但是带有玄言诗意味的两句,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兰亭诗》我吟它里面的两句:“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它不是典型的玄言诗,但是体会出来了,我不必再在这个政治泥潭里面打滚了,外面有一个更大的天地,宇宙之间更有我“飞翔”的余地。一旦发现了这一点,当时的读书人有了这么一种发现的惊喜,所以第一步他顾不上字斟句酌,怎么样把它变成美好的诗歌,他来不及了。就像我们在座的每一个同学一样,一个老朋友多年没见,和你家里头好长时间不通音信了。现在突然有了一个机会,你见到了一个老友,见到了故乡的一个亲人,和家里面恢复联系了,这个时候你表达你那种急切的心情。你顾不上在文字上,在技巧上做什么推敲,首先就是要说出来,把心头的狂喜,这种发现之后的那种激动,把它说出来。我觉得玄言诗的实质就是这种说出来,还顾不上去考虑怎样说,他还沉不下心来。而且你可以说玄言诗它缺乏文采,但是你不能说它虚假。它一点都不虚假,它是每一个写这种诗歌的人,他自己那种有悟于心,我本人真切的实在的,没有任何外在束缚的,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天地,一个全新的自我。所以作为诗歌来讲玄言诗不成功,但是作为生命意识的觉醒,作为人在这个外在世界之中,在政治以外的一片天地之中,人发现了自己的生命价值。有了这种人生体悟,从这一点来讲,玄言诗是很有它的价值的。所以它也就顺理成章地导出来了随后的山水诗。这里面我觉得有几个因素我们大家要考虑。就是从玄言诗到山水诗,读过中国文学史的同学们都知道,玄言诗很短暂,紧接着就出现了谢灵运、谢眺、鲍照,最后是陶渊明。出现了一批非常杰出的山水诗人,从玄言诗到山水诗是诗歌史上本身的一种过渡。但是我们要注意,我认为它是一种转折,是一种转机,而不是全盘抛弃。不是说,有了山水诗的出现之后,这些山水诗人对玄言诗里面所表达的,发现有悟于心。那种兴奋激动就根本瞧不起了,就一点都不要了,不是这样。实事求是地讲,在优秀的山水诗歌中,我们其实可以看到这种玄谈、玄理、生命意识、宇宙、天地,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神韵的存在,真的可以看到的。这里面,有一些其他的因素在起作用。这里面我想主要提两个因素,一个就是南朝,因为山水诗的出现主要是南北朝的南朝,主要是在这个时候,我们要注意南朝的这些读书人,他们的生活状况,他们住在什么地方?他们当时是庄园经济,在一个山坡、丘陵,建一个庄园,住在这里头,桃李茂密,桐竹成荫、华楼迥榭、临眺之美。当时的文献上有这么四句话的记载。多少有点像什么呢,我个人感觉有一点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没有进洞之前描绘的那个地方,江南的一片山水,读书人们,他们的庄园经济就处在这么一个环境之中。自己住的周围,自己放目远眺看到的,全是这样很优美的自然环境,这是第一点。我们一定要注意的,如果像是后来的元、明、清,像市民经济或者初步的商品经济,比较发达。住在一种很拥挤的城市里头的话,我觉得可能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大家住得比较分散,大自然很开阔,生态没有被破坏,自然环境很优美。居住之美、临眺之美,《世说新语》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这是第一个。第二个,当时的出游之风,不但住在优美的庄园里头,还要经常出去走一走,干嘛呢?很重要就是和当时一些高僧,东汉末年,佛教已经开始传入中国,当然不普及,远远不像唐代那么普及。当时差远了,但是已经传入中国了,已经有了这么一些宣讲佛家教义的一些高僧。这些读书人要和他们交往,为什么交往?还是跟玄学有关系,听这些高僧们谈谈佛教、佛理,他觉得也是一种人生体悟,也非常有启发。而这些高僧住在什么地方?都住在一些荒山野岭,山里面搭一个草庵子。不像后来的寺庙那么阔气,随便结一个草庵子,搭一个很一般的木房子,高僧就住在那里。这些读书人要找他们玩儿,跟他们聊天,经常出去走一走。我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我把它称之为“以玄对山水”到“以美对山水”,我把它称之为是这么一种变化。刚开始在这些读书人的眼前,他也能看到山水的。他对政治不感兴趣了,政治他害怕了,那么他关注的肯定是大自然。但是这个时候大自然对他来说还是一个全身远祸之地。我在山水景色之中,我来体会宇宙、自然的那种内在的启发,我来体会这个东西。以哲学的眼光,哲学的心态来面对自然山水,这就是“以玄对山水”。但是“以玄对山水”,我们大家想一想,它时间稍微一长,就会很自然地转变为一种以美对山水。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整个晋宋时期的山水诗体现出来的这种神韵,大家不要简单地理解为就是一种写作技巧或者风格上的变化。原来的玄言诗主要是哲学语言,哲学感悟,到了晋宋时期,山水诗就开始描写自然景物了,这是一种写作技巧,一种风格上的变化,是这种变化。但是在这种变化之后,有着更为内在的东西。它把玄言诗中,原来那种直白式的生命意识,把它放到了秀美山水之中。人敏锐性地原创性地捕捉到山水自然本身,作为一种有机生命的感觉。我为什么用原创性这个词呢?我始终认为,说山水有生命,在科学上恐怕是站不住脚的。但是我们顽固地认为山水就是有生命,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山水有其神韵。我们把山水当成一种有机生命,这种有机生命,谁给的?我们人赋予的,我们人把自己的情思,把自己的生命感觉,把自己的生命风格,投注在本来没有生命的山水之上。所以我说它是原创性的。发现了这种山水韵律,山水本身的隽永。我再提醒大家注意,不要简单把这个看成是一种移情,不要简单地看成是一种写作技巧上的简单的移情。南朝时候的山水诗人,他们在大自然中发现的这种山水韵律超过了这种写作技巧上的移情,它有一个更大的轮廓,有一种更基本的心态。就是在整个宇宙关系之中,我来发现,来领悟人的生命存在,而我这种生命存在又和山水内在的节律浑然一体。所以它就超越了一般的写作技巧或者是风格上的那种简单的一点小比喻啊,一点小借用,超过了这么一个问题的。
山水诗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把那个文学上审美上不怎么吸引人的玄言诗把它给推掉了,取而代之。扭转玄言诗,开创山水诗派的第一个人就是我们大家熟悉的谢灵运。《宋书》这是刘宋不是赵宋,《宋书·谢灵运传》里面有一段话,说谢灵运担任了永嘉太守,就是现在江南的一个地方。他担任了永嘉太守,在他治理的这个郡有名山名水。他作为一个太守,作为地方长官他把自己的主要兴致,主要时间包括自己的工作时间都用在游山玩水之上。我治理这一片地方,好山好水我通通走到,我都要去赏。而且一到地方发现令他心动的优美的山水景致,自己有了体悟一定要做诗,所以这就成就了这位了不起的山水诗人。史书上就是这样记载的。我给大家念一首,我感觉既保留了玄言诗的余味又体现了山水诗的特征这样一首作品。大家可能都熟悉了叫做《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我们先看这首歌的后半部分,后半部分典型的还是谢灵运本身体悟到的一种玄理,还是这个味道的。他什么意思呢?他就讲“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就是一个人不要把人世间的一些物质性的东西看得太重。大家以后碰上这样的诗歌的话,我建议大家把它作为一种过渡状态来把握。它不是纯粹的,百分之百的优美的山水诗。它里面仍然保留了这种哲理、玄言、老庄,这样的一些因素。写诗的人心里面还惦记着这个东西,还有一丝以玄对山水的想法。但是山水自然本身的美丽已经令他忘归了,已经令他陶醉了。所以像谢灵运的诗,一直是后世推崇神韵,欣赏神韵,追求神韵的诗人,以及评论家们喜欢引用的一个例证。神韵在什么地方?神韵体现在山水之美。那么第一人,做得比较出色的,开创了这种感受的,把这种感受写出来的是谢灵运,很重要的一家。
谢灵运之后,影响很大的另外一位诗人叫谢眺,大家知道了,大谢、小谢是李白非常欣赏的。谢眺我们先从文学上来讲,他们两个人的作品,文学史有过一个评价叫做有句无篇。句子很好,单独地弄出一两句来,精彩得不得了。就是全篇来看,我们觉得不是太美,整体上不太好,为什么?就是我刚才读的谢灵运的那首诗,前半部分写景物写得那么好,后半部分又给你讲了一种哲理、玄理之类的。我们当然觉得前后两截,不是那么协调,这是一点,有句无篇。第二,两个人本身的下场都不太好。 谢灵运一生不能忘怀政治权势,晚年也是因为政治原因被捕,被杀。我刚才不是说他当了永嘉太守,对政治其实不太关心的,政治事务他不怎么处理的,就游山玩水。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他永远在说服自己,政治这个东西很危险,不要管它,就在山水自然中找到自己吧,他永远在说服自己。如果一个人需要来说服自己的话,就说明他对某个东西还是不能放弃,他还是不能忘怀,所以这是谢灵运。另外谢眺,也是任吏部郎的时候,因事牵连下狱而死,也是跟政治有点关系。所以在这一个时期,描写山水诗最为诚挚、最显本色、最有韵味的就是我们大家知道的大诗人陶渊明。我们今天非常重视陶渊明的,不是今天,唐代以后就非常非常重视陶渊明了。但是同时代的人不太重视陶渊明的,南朝人不重视陶渊明,嫌他的诗歌质朴少文。像刘勰的《文心雕龙》提到了很多诗人,但是没有提到陶渊明,很多诗人都进入了刘勰的注意、研究、讨论的范围之内,但是陶渊明没有进入,这是一。钟嵘的《诗品》把陶渊明的诗作收进去了,但是把它作为中品而不是上品,谁注意他呢?注意他的是萧统,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有一段话赞扬他,说有人读陶渊明的诗,觉得他每篇诗里面都离不开酒,不太好,但是在我看来,陶渊明的意识不在于酒,而是寄酒为迹者也,不过是借助饮酒来表达他自己的一些想法罢了,他并不是真正写酒。
我觉得萧统对陶渊明的理解是非常深刻的,是真正的知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一个人的怀抱很旷达而且真诚,这是萧统对陶渊明的评价,我觉得评价非常到位的。大家都知道了,陶渊明是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他归隐田园,为什么?我们要问为什么?他当官当得不大,29岁以后他才出仕,快30岁的人了,当一个官。都是一些祭酒、参军之类的小官,很小很小的芝麻官,连县令都没有当过很长时间。所以陶渊明的归隐,我们一定要把它想透,这个透是什么?就是陶渊明深刻地意识到个体生命之可贵。个体生命这是最可贵的,我一定要让它值得。我不能把自己的生命浪费了,我当什么祭酒、参军之类的小官和这些我根本瞧不起的人周旋,我是在浪费我的生命。深刻地意识到了个体生命之可贵。这里面有潜台词,个体生命短暂,和宇宙天地相比它太短暂,正因为它短暂,所以我一点都不敢浪费,我一定要诊视它,我要自己对得起自己。归隐这个事儿,在古代有的时候不是目的,也是一种手段,是一种策略的。我王某人,我当官当得好好的,我不当了,我为什么不当呢?是因为我嫌这个官小,我为了显示自己的高洁,我辞官而去。但是今后国君或者什么人给我一个更大的官职,我可以重新出山,我退隐是为了出来,我退一步进两步。不少的人退隐,古人把它叫做“终南捷径”。我躲在终南山里头实际是抄了一条近道,比在官位上一步一步往上挪要快。我到山里走一走,我出去跳了好几个台阶,所以后来有诗“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家”,你不是高士吗?不是归隐吗?像云中的仙鹤一样,飞来飞去最后落到宰相家去了,还是脱离不了政治,心里还是不能忘怀功名利禄。
陶渊明不是这样的,陶渊明归隐之后也有这样的征召,就是邀请他,要求他,命令他出来重新当官,陶渊明通通拒绝了。他是真正的归隐,而不是作为终南捷径,所以这就成就了他的诗歌。有些诗歌大家非常熟悉,像他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们大家都知道他这个诗的。非常简单,非常非常朴素,但是非常真挚,我找到了我的生命意义,找到了我认为最适当的我人生存在的那个天地。归隐二十多年,他并不是对时事根本不关心的。他还有这种“猛志固常在”,借用古代神话人物来表达自己那种对社会不能忘怀,想有所作为。他心理意识的某一个方面,他还是有这个的。鲁迅先生提示了我们这一点,但是我觉得凭心而论,陶渊明的基本状态,还是自由而恬静的。我们不必把鲁迅先生揭示出来的这一面,说成是陶渊明心态的基本方面,我觉得那样讲也违背了鲁迅先生的本意。人本来就是多面体,陶渊明不是彻头彻尾的隐士,他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一面。但是就他的基本状况来讲,还是自由而恬静的。因为他诗作的主题,他绝大部分作品表达的是这么一种心理状态。这么一种人生状态,所以陶渊明的诗歌,后来就成为大量的诗人、理论家、批评家所评说的对象。光是在唐代诗人中,从不同的角度来学他的,就有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等人,这些都是唐代非常好的诗人。他们都在学陶渊明,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陶渊明的诗歌,那么一种在宇宙、自然、山水韵律之中去感受生命之隽永。这个东西所以谁都可以被他所触动,包括那些对审美并不太重视的宋代的理学家们,也喜欢陶渊明。这就是在魏晋南北朝,我们从玄学作为一种哲学一路讲过来,它对美学的一种影响,以及玄学本身体现在玄言诗,然后这种玄言诗又转化成为山水诗,山水诗中的几位代表诗人,最后归结为我们大家都非常喜欢足以成为我们中华民族骄傲的陶渊明,这么一位大诗人身上。
主持人:在某种程度上或许可以这么说,魏晋神韵就来自魏晋名士,没有魏晋名士就没有魏晋神韵,真名士自风流。魏晋名士从他们的人到他们的文,像王教授刚才讲到的有气、有味、有韵、有致、有神等等。他们那种旷达的、豪放的、自由的这么一种人生况味,还是我们今人多少所欠缺的。如果魏晋风度、魏晋神韵真的像嵇康的《广陵散》一样,成为了遥远的绝响,那该是多么可惜。最后让我们感谢王教授带给我们一场精彩的演讲。(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