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兄
岁兄
黎晗
冬天这个行客,在我们家乡,“客”的味道是很浓的。以时程来算,匆匆而过,冷的光景只有那么个把月多;倘若说起心情,冬在我们家乡,实在是不能叫人心满意足的了。
养花的人家,秋菊在中秋过后一阵子就开,要一口气开到冬至。到了冬至,才有那么一点冷的迹象。秋菊谢了,花们要歇一歇。新岁一来,春花就纷纷攒足了劲,呼啦啦开满了院里墙外,将一个活泼烂漫的新春衬了出来。
冬至实际上马上就挨着春,挨着岁的那派崭崭新新的气象了。冬至节和岁之间,只家长,到冬至,就开始揣了一个贺岁的计划。老人端把椅子,墙根底下坐了,晒着暖暖的日头,对阳光里奔来奔去的孩子说:“不吵架了,冬至到了。冬至是岁兄,大家伙儿要和气,和和气气招岁呢。”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祖母这么亲切唤过冬至。岁兄,岁的哥哥呢。冬日的阳光不远不近地耀着;村里村外,屋顶檐下,只蒙了那么一层毛茸茸的冷意;果真就有“哥哥”一样温和、亲切,又略带严厉的暖晴。
天气既是这般的温和,人们手中的事自然也一样素朴祥宁了起来。
冬至照例是要吃汤圆的。
要做汤圆吃的。知道了以后,就要问,冬至为啥要做汤圆吃呢?问过大人和书本,都回答不出来。冬至节是个奇怪的节,不像其他端午、中秋、春节,都有它们明确的理由。在我们家乡,冬至倒有个不小的缘由——冬至节,我们家乡要祭祖。
我们家乡的祭祖活动并不像其他地方,一提起“祭”,一提起“祖”,就鬼气森森的。由于祭祖,远远近近的家人聚了起来。一家人,大人小孩,围了一个大大的竹筐,各自伸了一双手出去,持续不断地搓了一粒粒圆圆的白汤圆下来。那大竹筐是平日里用来晒谷晒豆的,圆圆的,帮浅,色红,一粒粒白汤圆搓下来,红底红帮衬着,自然是一番可爱景色。
搓汤圆的时候,大人们会不断告诫小孩子,别把汤圆搓到筐外去,掉一粒在地上,明年冬至的那几天,脸上会长出白晕来。这其实是哄小孩子的。有一年,我故意搓了3粒汤圆掉地上去,到第二年冬至,脸上却真的隐隐有了3圈白晕。此后自然就乖乖地颗粒归筐了。
关于搓汤圆,家乡还有一个流传很广的笑话。说是有个傻媳妇,婆婆冬至那晚病了,让傻媳妇一个人搓汤圆(不知傻媳妇的丈夫和孩子哪去了。——笑话常常是很简洁的)。傻媳妇不懂汤圆怎么搓,去问婆婆。婆婆病得不舒服,就说,你怎么这么傻,你看人家怎么搓你就怎么搓吧。我们家乡,“人家”和“人”是同一种说法。结果,傻媳妇辛苦了一个晚上,搓出了许多个栩栩如生的人儿来。到天亮,婆婆说,媳妇啊,我饿了,你下些汤圆给我吃吧。傻媳妇就抓了两个“汤圆人”,煮了端给婆婆。婆婆看到“汤圆人”,气得不行,叹一口气,你怎么这么傻呢?我说的是别人怎么搓你就跟着怎么搓——你耳朵哪去了?傻媳妇怯怯地说,耳朵?耳朵刚才舀上来时,被铜瓢铲去了!——家人围着搓汤圆,听着这样的笑话,完全忘记了祭祖本有的那种肃穆和悲伤。
只是到汤圆搓完,整整齐齐排在大竹筐里,老人,大都是祖母,才拿两株带根的青葱、两块老姜、两个红桔子,拦腰圈了红纸,放在竹筐上端,以示祭祖或兆祥。——“岁兄”的氛围更浓了。
第二天,有些冷意的晨曦里,一人一碗汤圆,或蹲或站,在院子里吃得满头热气时,老人会说,拿调羹舀汤圆吃,一调羹两个,吃到头,会是双数。孩子们早就盼着山上祭墓的种种乐趣,三口两口吃个碗底朝天,哪里耐性一双一双乖乖地吃。
大人知道是笑趣,自然也不会那么认真去细吃。可有一年,我和姐姐那样试过,一双一双地吃,吃到碗底,却果真是双数。也许是碰巧吧,然而却实在有趣。
吃罢汤圆,真正的祭事才算开始。家乡有山有水,祖先的灵柩葬在青青绿绿的山上。冬至节那天,村人就一家一担供品,纷纷拥了山上去。那红色的篮担里,照例有汤圆、有酒、有鞭炮。
祭祖的实质工作是扫墓。一年下来,祖先那墓四周上长了高高瘦瘦的丛草杂木。祖先们寂寞了一年,终于盼来了子孙后代。草除掉了,落叶扫开了,一个个坟茔现了出来。“渭庄黄玉叶之墓”“沁后蔡金坤之墓”,各自的门派立了出来。女人们摆上供品,说上一些祷语;男人们将墓四周除下的杂草落叶拢到一起,一把火点了,青烟一股闷闷地冒了出来。只有这个时候,怀念先人的情绪才隐隐地漫上心头。男人们或者抽烟,或者用带上山来的红漆去描墓碑上的字;女人们袖着手,看那碑前青烟袅袅升腾;小孩们这光景也静了下来,听父母说说祖先创业的艰辛和光荣,怎么做人,如何处世。风在林间走,日头在远天,杂草落叶里的烟气升到了很高很高的林梢。
——然而,这样静穆的时刻是很短的。很快,别人家祭事完毕的鞭炮声响了。
于是这一家的鞭炮声也跟着响了。满山的鞭炮声,满山的青烟,满山的村人。
暖暖的冬阳洒满了一座山。
男人们端了碑前供的酒菜,就在墓围上圪蹴着,和隔壁人家的男人相互递烟,碰杯,话着贺岁的计划。山风刮过林间,松涛阵阵,男人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女人们隔着几棵树几丛草,彼此招呼着,说农事,说家务,说孩子。拿手去拢孩子的头,拢了个空——孩子们早就蹦达到哪个山旮旯里去了。山腰里有的是一汪一汪的山潭。到冬天,山虾们呆呆的,趴在水里鹅卵石上一动不动;孩子们的手罩住了它们的身子,才懂得跑——早已入了孩子清早带上山来的小瓶子里去了。也有的孩子,识了几个字,拿父亲描墓碑的笔和漆,在那些大树身上乱画。“黄小毛和菊子”,黄小毛和菊子干嘛呢,写不下去了。黄小毛的父亲和菊子的父亲看到了,彼此笑一笑,怎么样,做个亲家吧?又笑一笑,看一看那些坟茔,想想自己小时候在树上画字的情景,轻轻叹一口气,这光阴过得也真快呀!青烟渐渐渐渐飘散了,鞭炮声渐渐渐渐稀落了。女人们满山唤孩子:“小毛,回家啦!菊子,下山啦!”小毛从草丛里钻出来,头上戴了一顶野草编的绿草帽;菊子悄悄站在了母亲身后,两腮上多了一层山腮脂抹的红晕。
一家人下山了。女人肩上担里多了孩子脱下的毛衣;男人们的步子有些晃;男孩儿手里持了一支山芦苇,驾驾驾,想象出一匹马奔了下去;而小女孩光光的双眸,不知照哪个山头看。
遥遥地,就望到了自己的家,家门前的那株叶子红红的石榴树。树下站了老人,袖着手,驼了腰,站在一片暖暖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