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报(工地战报)
办报(工地战报)
每个人活在世界都是有他天的一份才能的,但才能会不会挖掘和表现出来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愿的。极少数的人获得了展示他才能的机会和环境,他就是成功者。
工地战报是一张16开的双道林纸,两面油印了文章。这些文章都是福印和安付的作品,他们去各民工连采访人物,动笔写了,又用蜡纸刻成,再油印、散发。原则上战报没有出版日期,但没特殊情况还是三四天就得印一期的,福印几乎是固定人员,当然他还要做所有的
宣传工作;安付除了刻蜡版,他却有兴趣去辅助技术员老陈,一个帆布口袋里总装着尺子和图纸。战报虽小,内容又简单,在那个注重社会舆论的年代,它却受到指挥部的重视,每期稿件要经副总指挥老李亲自审定,印出后要呈送公社和县革委会。我进入指挥部搞宣传后,刻了一期战报的蜡版,又写了两篇小文章。一篇为小评论,是为当时开展的大会战摇旗呐喊,尽管用夸张的字句;一篇则报道了负责运土方的民工连的生产进度。我并不懂得报道怎么写,把当时仅有的《人民日报》、《陕西日报》拿来,总结出了三段式,即开头讲形势,中间列举事实,最后要归纳,上升到一个政治高度。如此写了,没想被福印大加赞赏,连老李也表扬,从此安付就退出战报组,我取而代之了。以后半年,福印也慢慢退出来,战报就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是主编、是撰稿人、是排版工、是刻印工,然后去发行和在高音喇叭上广播。为了活泼版面,我开始学隶体字、仿宋体字、正楷体字,学着画题头题尾,学油印套红,还学起了写诗。我现在之所以能写文章能绘画和熟悉各种字体,都是那时练习培养的。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是有他天生的一份才能的,但才能会不会挖掘和表现出来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愿的。极少数的人获得了展示他才能的机会和环境,他就是成功者;大多数的人是有锅盔时没牙或有牙了没锅盔,所以芸芸众生。我的才能平平,但我的好处是我喜欢文字,而能很早地就从事文字工作;以至后来就读文科大学,毕业后又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行当。这犹如是相府的丫鬟久而久之也有了官宦贵气,小姐闺房里的苍蝇也喜欢了在菱花镜子上停落弄姿。
写诗最早是为了活泼战报的版面,写出了一首却来了兴头,惹得三五天就有了一首。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一直写诗,直写到大学毕业后的第五个年头,才停止了要做诗人的梦。有一天,县革委会来了一个高个子戴眼镜的人。福印告诉我,此人是“大秀才”,“文革”中在陕西师大当造反派,写过许多轰动一时的打油诗,要我与“大秀才”交谈交谈。福印这么一说,我倒吓坏了,我不敢去见他,钻到工地医疗所的小屋里去帮医生煮针头。医生姓田,不修边幅,不要求别人卫生,自己更不卫生,他一边吃着一个生萝卜一边给我讲他在公社卫生院的故事。说中街某某的父亲肚子疼需要化验粪便,让去拿些粪便来,那老汉竟拉了一大堆全部拿来堆在桌上。说西街某某的儿子婚后不生育,让弄些精液查查,他当时没有小瓶子,随手给了一个玻璃杯子。那儿子拿了杯子去隔壁屋子了,一个上午没有出来,下班时杯子端来了,里边是一指深的精液,还哭丧着脸说他实在没办法弄满一杯子。他就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给我听,我被逗得“哈哈”大笑,福印就来叫我了,说“大秀才”要见我呢。我只好硬了头皮去,“大秀才”手里拿着我编印的战报,指了上边的诗,问:“这是你写的?”我说:“嗯。”他说:“不是抄别人的吧?”我急了,说:“怎么是抄别人的?”他就把眼镜推到额颅上,看着我说:“好,写得还好!你可以给《陕西日报》投稿嘛!”他就说了这一句,晚上我睡在铺上激动得不行,爬起来又到指挥部办公室去写新诗,福印也鼓励我今夜不睡,把诗写好了,他明日去公社就投稿到陕报去。他说:“投稿有稿费哩!”但这一夜我并没有把新诗写成。3天后,我觉得那首诗已修改得满意了,装在一个信封里,写上了《陕西日报》的地址,正好我的粮食吃完了,需要回家去取,就把稿件带上要亲自交给邮局。寄信要贴8分钱的邮票的,母亲却不给那8分钱。问干什么呀?我说:“你不要问干啥呀,权当我借钱,借8分,10天后还你8角!”母亲到底没给我,我还是向弟弟借的,他有一个牛皮纸叠成的钱包,里边有一角钱。寄完了稿件我就返回工地,估计着信得3天到西安,从西安再寄报纸过来也得3天,我的诗要发表那是10天之后的事。但从第10天起我天天翻看报纸,报纸上没有我的诗,看过了一个月也还是没有。我终于苦恼得把这件事告诉了才从部队复员回来待分配工作的顺正,他镶着两颗金牙,张嘴哈哈大笑,说:“人家怕早把你的诗擦了勾子了!”这给我打击不小,再不寄稿了,也再没提给母亲还8角钱的事。
自从办起了战报,所有民工连的人都知道了我,但大多的人并不知道我的名字,流传的而是“东街贾家的”孩子怎么样地有本事了!有本事又不张扬,坐在指挥部办公室门口的凳子上刻蜡版,坐得踏实,刻得认真,乖巧得愈发让一些人喜欢上了我。一次,一群民工,可能是陈家沟大队的,经过指挥部办公室门前,有人就说:“瞧,人家年纪小小的就吃轻巧饭了,咱肚里没墨水不掮石头谁掮去?!”有两个妇女跑进门,专要看我的坐势,嚷道我是方勾子,所以沉稳,将来还能当大官哩。我屁股是大点,但并不是方的,不晓得她们是怎么看的。到了年底,全县三个大的水库工地各项工作进行评比,苗沟水库除了土石方运输进度快外,战报是办得最好的,为此受到了表扬。而且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来到了工地视察工作,在河滩里开了一个会,讲话里又提到了战报。陪坐在主席台上的李治文就让坐在下边的我站起来让主任认认,我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李治文又说:“主任要认认你,你站起来呀!”我说:“我早站起来了呀!”全场的人都笑了,笑我的个子矮,主任也乐了,说了一句:“人小鬼大吗!”以后随着年龄的增加,我的屁股越来越肥,但我的个子却仍没有长。几十年后,在西安遇见了这位主任,他已经是陕西省的一位很大的官了。说起往事,他告诉我第一批工农兵上大学的花名册报到县上,具体负责招生的人汇报我是从苗沟水库推荐的。他就问是不是办战报的,个子矮矮的?负责人说是,他看那名册上写着我被分配到了西北工业大学火箭系,说:“他学什么火箭,让学中文吧。”就这样调换到了西北大学中文系。我感谢着这位领导,他对我办的战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我的矮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的一生,所谓的方屁股带给我的是丑陋,个子矮却赐给了我许多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
我白天在指挥部办公室忙活,吃饭和晚上住宿还在棣花民工连的工棚里,民工连在一段时间里让我兼任了伙食管理员。其实,伙食管理员的工作非常简单,每个民工来交粮给灶上,我记个账,每次做饭下的米面和菜,我记个斤两,一个月到头了,将这些账目汇总给大家念一遍就完事了。难缠的是民工常常吵架,吵起来免不了手脚并用,因为都牵扯到粮食和吃饭的事,连长处理问题时总要叫我当场作证。西街村的那个刮刀脸饭量大,每每一份饭是不够吃的;他吃得又特别快,你无法想象那么烫的饭他低了头一扒就扒完了,扒完了并不去水
沟里洗碗,而蹴在一边等着每个人都吃过了,谋算着锅底还有没有剩下的饭?他每次都能多吃到半碗到一碗。别的人当然有意见了,和炊事员吵起来,最后相互扭打在一起。炊事员的一颗门牙被打掉了,从此说话漏风。有人提议撤换炊事员,连长是不同意的——连长的宿舍单独安排在伙房旁边的小棚里,炊事员也常给他打的饭最稠——却问我怎么处理着好。我说刮刀脸多吃是多吃了,但刮刀脸收工后帮伙房干活,譬如劈柴火呀、提水呀、去水沟里洗萝卜呀,别人却一收工就进工棚睡觉了。连长立即宣布:给刮刀脸多吃一碗饭是应该的,谁如果每日帮伙房干活,就给谁多吃一碗!这么一公开,大家都没意见了,刮刀脸更积极了,以后伙房里脏活累活都归他干了。雷家坡村有一个姓雷的人在回家取粮时,回工地的半路上跌了一跤,袋子里的面粉撒在地上,他怕少了斤两,竟把撒出来的面粉连沙子一块装进口袋与干净面粉搅和在一起。结果有一顿糊汤面大家吃了都叫喊面条里有沙子,碜得牙不敢咬,就追查是谁交的面粉?为什么收粮时不好好检查?民工连整整一个晚上开追查会,我提供了近日交粮的人名,其中几个人指天发咒,信誓旦旦说不是他们干的。但姓雷的人不敢发咒,硬叫他发咒,他不说谁交了有沙子面粉死妈死大,只说要是我交了沙子面让我死了去!大伙儿就认定是他,再一逼,他承认了他的所作所为。众人一声吼地要叫他赔偿,姓雷的人趴在那里就哭了。我出来给他打圆场:“让他赔?他哪儿赔得起,这不是逼他上吊跳崖吗?饭碜是碜,大家还不是都吃到肚里了,吃到肚里了还耐饥哩!罚他给大家唱一段样板戏吧!”大家还是一肚子的气,但也不再说什么。姓雷的人就给大家鞠躬,开唱了李铁梅的“我家的表叔……”他是会唱样板戏的。灯光下,我看见他一边唱着一边脸上流着泪。
这期间,灶上发生了两件事使我至今回想起来细节还是那么清晰。每每想起了,欲哭,又欲笑,哭笑不得。
第一件事是工地大会战告一段落后,县上给我们拨下来了一批面粉,我和连长商量好好改善一下伙食吧,就派人下山在棣花集市上买了猪肉要包饺子吃。消息公布后,众人欢呼,自大年初一吃过了一顿大肉水饺,所有的人都六七个月了没有再吃过。许多人就把在此一个月内的生日都改到这一天。但怎么个吃法,意见极不统一。以每人多少个饺子为一碗,但饺子有大有小不可能公平;以所有人尽饱来吃,又存在着有饭量大的和饭量小的,饭量小的就不同意。末了,干脆一人称八两面粉,半斤生肉,萝卜白菜随便,自己做馅儿自己包,然后一人一煮。那一顿,我竟将我包成的饺子全部吃下,还喝了一碗汤。包饺子时,大家又说又笑,也按传统风俗在饺子里包一个一分钱硬币。肯定是自己包的硬币自己吃,无法测定谁吃了谁有福,可还都是包了硬币。刮刀脸和贾源村的关印是饭量最大的,他们比别人多加了萝卜做馅。关印吃过了还觉欠欠的,他是吃饺子从不咬嚼的,吃罢了往起站,猛地一低头,一个饺子从喉咙里掉下来,捡起来吹吹土又吃下了。我是最后煮饺子的,秃子安民饺子煮熟后让我吃,我不吃。他夹一个让我尝尝馅儿调得怎么样,我尝的那个饺子偏偏里边就包了硬币,遗憾得他捶胸顿足,骂我“有福”。
第二件事是45人一个大灶,炕面大的锅台上支着平日杀猪时烫毛的大环锅,炊事员是一女两男。一日,又是吃包谷糁面片,面片已经下到锅里了,姓李的炊事员用一张小锨当铲子去搅饭。站在锅台下搅着不得力,就蹲在了锅台上,这边搅了搅,又要到那边去搅。他应该是下了锅台转过去再上锅台,但他懒,一跨腿就从锅上迈过去,他的一只鞋就掉到饭锅里了。他的鞋已破得没后帮,是趿着的,一年四季没有袜子,鞋里是厚厚的土和汗合成的污垢,一掉进锅,4个人全都呆了,我拿了笊篱赶紧去捞,但锅里到处冒泡,鞋在打转儿一时捞不着,眼瞧着黑水像墨一样漾开来。姓李的也急了,拿火钳把鞋夹出来;要用勺把黑汤舀出来时,黑汤已浸染了半锅。那女人脸色煞白,但脑子还清楚,明白若要再舀,就舀得太多,饭就不够了,四顾一看,远近再没别人,急忙就拿勺把饭搅起来。她这一搅,我也灵醒了,立即用另一个勺从锅边还没有黑的地方舀了三四下盛在了盆里,准备给我们自己吃的。饭是搅匀了,但饭肯定已不卫生,又担心被人吃出了怪味,另一男人就舀了半勺菜油倒在锅里,又和了一些面水在里边,说:“这事谁都不能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谁说漏了嘴,谁负责赔粮吧!”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吃得特别香,还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饭这么稠这么油的?!
我已经买了一个硬皮的日记本,是用每月的两元钱补助买的,开始了记日记。我的日记并不是每日记那些流水账,而是模仿了《白洋淀纪事》的写法,写我身边的人和事。我竟然为我的记述才能感动了。写完一段就得意忘形,念给身边人听。大家听得十分开心,说写某某写得像,写某某还没写够,又讲某某的趣事。日记本平时是在枕头下压着的,我不在时常被人偷偷拿去当众念,竟还流传到别的连队,我写作的热情全是被这些人煽动起来的。到了后来,如麦场上扬麦粒,有风就多扬几木锨,如猴顺竿爬,我的写作竟完全是为了大家的赞
扬而写了,稍一有空就写得不亦乐乎。没写日记前,休息时我就拉着电工房的小巩下棋,现在小巩拿着棋袋怎么邀我,我都失去了兴趣,他把我的日记本夺过去扔到地上,为此我们反目了一个月。1990年的夏天,我回了一次老家,一晚上和本族的一个侄儿说话,他突然谈起了我的日记本,说:“平叔,你那日记写得真好!”我觉得奇怪,我离开家乡时他还没有上学,整日鼻涕涎水的,他哪儿读过那本日记?但我也想不起那本日记后来放在了哪里。他说,日记本在棣花流传着,先是贾塬村的倒换了三个主儿;后又传到中街雷某某的手里;再又到东街,转到他手里时他就藏起来了,再不外借人了。我赶紧求他能否还给我,而且愿意再送他一本我的新书。日记本保存得相当好,外边包了两层牛皮纸,上面写着:这是贾平凹在水库工地的日记,凡阅读者务必爱惜,不得涂抹、撕坏和丢失。我把日记本贴在胸口,一颗眼泪骨碌流了下来。这本日记,我带回了西安,我的几个文友读了,竟认为并不比我现在的作品差,建议拿去出版,公之于世。但我不愿这样做,我送给了我的女儿保存。她现在已经到了我当年的年龄,我要让她了解她的父亲当年是怎样个生活,又是怎样个写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