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花·社员
棣花·社员
村里人都开始夸我是好社员,但我知道我不是,因为好社员是能犁地、能扬场、能插秧和拥红薯窝子,这些我都不会,甚至我连像样的农具也没有几件。
如果过去的时光可以回放,就能看到在棣花的水田塄上,牛头岭的坡道上常常有一个孩子低头走道。他迟早都背着一个背篓,背篓特大,背篓底直磕着小腿腕子,他永远在低着头。村里人说,仰头的婆娘低头的汉,这孩子是有毒的。但他却一脸憨相,留着用剪刀剪出的
盖儿头,鼻涕挂在嘴唇上。这一年的春上,他的脸上开始生痣,竟有七颗痣,排列如天上的七斗。这孩子就是我。我的工分被定为3分。那时一个劳动日是10分,10分折合人民币是两角,这就是说我从早劳动到晚可以赚得6分钱。被定为3分,我是有意见的,但队长考我们,先让安民同我把一大堆麦糠运到生产队的牛棚楼上,麦糠一分为二,安民两个小时内就运完毕;我虽然只穿了件短裤,累得满身汗水,麦芒又扎得手脸通红,但3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运完。要命的是我胆小,提着装麦糠的大篓登那上楼的木梯时,需要小心翼翼,数次还掉下来,而安民却如履平地。更让我丢人的是,脱下衣服时衣服里装有二分镍币,我担心放在衣兜里丢失,自作聪明地将镍币含在嘴里,结果后来不小心镍币滑进肚子里,我又不敢对人说。回家后害怕镍币永远留在腹中,母亲就让我喝蓖麻油,晚上才将它拉出来。考过了运麦糠,队长又让我和三兴、信用以及堂弟挑粪担去牛头岭的地里;别的人都能挑80斤,我只能挑50斤,且我不会换担,肩头上就磨出泡来。然后套牛,就是给犁地的把式把牛套到犁上。安民胆大,他钻在牛肚下牛也不动;我怕牛,牛也怕我,我还未走近它,它就摆头踢蹄。队长就说:“你不是个好农民,给你3分工就算照顾你啦!”从此,犁地的把式们谁也不要我做他的套牛工。修梯田石堰的匠人总是骂我当小工供不上料石,他们骂人骂得十分难听,我就和迷糊叔亲近。迷糊叔是一个耍猴子人物,会以作践自己取乐众人。田地里他常让人将他的头装进自己的裤裆里做一个马虾状,而放在地楞沿上供大伙儿取笑,他也落得不劳动。但我不愿那样,我嫌那样脖子弯得疼,裤裆里空气不好。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队长是分配我和妇女一块劳动的。但我不是“洪长青”,妇女队长也动不动训斥我。我是没力气,又不会农活,可我很乖,婶婶嫂嫂们都喜欢我。田地里歇气儿时,夏季里她们让我去泉里提清花凉水供大家喝;冬季里又让我去捡柴火来燃烧取暖。她们说我不生事、腿快,又会说故事给她们听。可我知道她们喜欢我更有重要的原因,那是她们在拔红薯地草的时候,在草篓子下藏着了拔下地堰上的白菜而我看见了没声张;在麦场起场时故意将麦粒装在鞋壳里我发现了没揭发。还有,每次出工,她们说不尽的是是非非,谁家的婆婆见不得媳妇,将好吃好喝地牵挂了自己的女儿;谁遭了孽生了一胎不成,再生了一胎又得了四六疯,用笼蒸熏了一回,娃娃还是死了;谁在偷汉,谁在“扒灰”,谁又和谁收工后去坡根坟地的柏树丛后亲嘴哩。吵吵嚷嚷,甚至打架,我是从不参与其中的。乡下的妇女善良、勤劳、节俭,但总是自私、目光短浅、心眼小、长嘴多事、爱笑话人、好嫉妒,这些我体会得最深。以至现在,我成了作家,许多读者认可我作品中的妇女形象,其实都是那一段生活得益。而我性格中的阴柔,处事的优柔寡断也都是那一段生活给我的坏影响。我至今仍顽固地认为,乡下的女人,在25岁以前,她们是美好的;25岁到55岁之间,则集中了世上所有毛病一起爆发;而55岁以后,善良和慈祥又恢复上身,成了菩萨。我的家乡属于陕西南部,陕南的女人一般比男人长得好,开放、热烈、痴情又能干,这一点和陕北的情况不同。陕南的民歌里男的称女的都为“姐姐”,陕北民歌里却从来是“妹妹”。我的小说里女的差不多敢作敢为,泼辣大胆,风情万种;而男的又常常木讷憨厚保守,那是有生活依据的,是我从小就耳濡目染深深体会到的。
写到这里,我得说说棣花的风水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棣花确实是丹江上下最好的一块地方。为什么叫棣花?据说有两种说法,一是这里满山遍野长有棠棣花,以花命名。所以,这里的女孩子虽不是那种细腰白面,但极丰满,高鼻大眼,有极宽极深的双眼皮,颜色人称是剥了皮的熟鸡蛋在胭脂盒里滚过一般。一是讲王母娘娘曾经过这里,将头上的一支簪花寄放于此。因此,棣花民间流传的神话故事特别多。在我的童年,记忆最深的是夏夜的晚上一家大小铺席在麦场上,大人们轮流着说仙说鬼,说得最好的是三婶娘。那时候狼多。常发生狼把乘凉的小孩儿叼走,在村头或牛头岭下的荒坟里遗下一双半只虎头小鞋的。所以,讲这些故事时,大人们是躺在席子外边的,我们就躺在里边,直至在听讲中呼呼睡去。
丹江起源于秦岭,流200里地,到了棣花,河道就非常非常地宽了。原本是直直地要往东去,到条子沟口,山为之一束,像拐过一个墙角,收纳了条子沟的小河,忽地掉头往南,顺着苍苍莽莽形成内弓状的南山缓缓而去;大约去七八里,到马鞍岭,又向北流,南山几乎与北边的牛头岭的山尾相接;出山口又掉头往东南去了,棣花就成了一个盆地。丹江上下有盆地的并不多,规模大的仅四处,一个做了商州城,一个做了丹凤城,再就是商镇的金盆和棣花。金盆那地方是一趟平的盆地,出了全县最大的地主李玉海,也是我的出生地。母亲生我的前头曾生过一个孩子,但没有成,怀上我后为了我能平安地活着,被姨接去住进了驻扎在金盆的解放军的团部。大姨父解放前是陕南游击队的负责人,解放后任独立团的团长,而团部就在李玉海的宅院里。我是生在金盆里的,生命里既沾有共产党军队的光,也沾有大地主的光。棣花盆地的盆地是不平的,几乎是对等着,一半高一半低。高的是旱田种玉米、小麦、谷子、大豆;低的是水田,冬种麦夏插秧。棣花是饿不死人的地方,遭旱,水田有收成;逢涝,旱地有收成,但终年却吃不饱。高低交界线是那塄畔,塄畔下是棣花的老街。早年,从条子沟下来有一条石板铺成的路,那里有一个石牌楼、一个亭子,亭子下常年停泊着一只木船,撑船的雷老头家就住在塄畔上。河边待渡的人一吆喝,老头就跑下去,“吱吱吱”地将船摆到对岸刘家源的渡口,刘家源的人也提着篓子和口袋到棣花老街上赶集。这一路风光是十分地好,路南水田稻浪起伏,蛙声一片,长满高大柳树的河堤下有成片成片的芦苇,芦絮放白,随风卷来如漫过一层云似的;而路北的塄坎,红沙石壁上凿满了题词。经过一座庙宇,庙宇是建立在突出的塄角上,下有石头砌成的蹀门,就进入了西街。然后是中街,过小小的石拱桥,桥是将西街后的一溜荷花塘与中街后的大片的荷花塘分开的。中街两边是高高的台阶,人家都是丈二高的木板门面,各家店铺卸动了门扇,门扇又平支在台阶下,摆满了应有尽有的家用杂货。中街的东头,是几家饭店,吊面坊和一家铁匠铺,铁匠铺打出的镢头是名牌。再过一座小小的拱桥,这桥又是分隔了中街一片荷花塘与东街的一溜荷花塘。棣花的荷花塘像一顶平放的官帽,中街处是帽顶,东西街处是帽翅。如果有扁平的船,可以从东街荷塘一直荡到西街荷塘。夏日里荷塘荷花放香,成群的蜻蜓在空中飞,相当多的人家在稀饭里煮摘来的莲子,或者用荷叶铺笼底蒸红薯面馍,红薯面馍上就留下荷叶的脉络印痕和清香。冬日里,荷塘全结了冰,冰层上稀落着干枯的荷茎,有人就拿了铁锨在冰上铲荷茎回去烧饭,一边铲一边将一支点着当烟卷吸。腊月天是产藕的时节,藕出奇的是11个孔,四面八方的人都赶来买。棣花的藕全然在外边涂上泥,保鲜又增斤两,这是棣花人最开心的日子。卖藕和一年喂一头猪,是农户全年最大的收入。到了东街,那就是我所在的生产队,虽然没有门面房,但有戏楼、魁星楼、老爷庙和二郎庙,有戏楼和老爷庙之间最大的一个广场。再后,官路通过了一条从苗沟下来的小河,这小河与丹江南岸山间出来的小河遥遥相望,过河即到了贾源村,自然又是青石板道,直斜斜地铺到盆地东头的拐弯处。半圆之上的塬上,靠东,就是牛头岭。牛头岭是土岭,正面看似乎平地而起,其实有根有脉,向北一线直到苗沟的主峰月亮山。我家的祖坟即在牛肚下,父亲的坟又迁埋在牛鼻孔下。立于牛头岭上往南看,南山诸峰皆往盆地供迎朝揖,分别有太阳山、虎山、龙山、马鞍山、笔架山、帽山、案山、锣山、鼓山,还有一垭,形成弯月状。垭里生满古松,以天幕作背景看,如松中藏月。松中藏月下的河南岸有塔,塔对面遥遥相对的是塬地半塄上的法兴寺,寺里早没有了和尚,一对大石狮和铁锤还在,坐满了学生,是棣花小学。
村人们常常念叨棣花昔日的兴隆,其实时间仅隔了20年,那时丹江的水大,从丹江下游的商南县渡船一直可以上行到龙驹寨,再到棣花。搭船而来的商人带着烧纸、食盐、瓷器、布匹、木炭就在中街的店铺里出售,聚聚散散着方圆十多里的人。这些人给棣花增加了相当的福利,那些饭店、客栈、剃头铺、小炉匠铺收入了多少无法估量,单是中街两头的两个公共厕所,粪尿的积攒是相当快的。商人们和船工售完了货并不立即返回龙驹寨和荆紫关,他们踏着青石板街道去法兴寺敬神焚香,然后沿街去铁匠铺和吊面坊。巩家的吊面细长如丝,
中间却是空心,远近闻名,当然闻名的还有巩家的三儿媳人长得稀。三儿媳是个年轻的寡妇,惹动过许多凄美的风流故事。天黑了,东街的戏楼上如果有戏演,远远近近的人打着火把就来看戏,看戏的孩子喜欢一路上点燃路畔的荒草。但凡黑夜里看见远山近岭火光一片一溜的,就知道棣花的戏楼上在演戏了。若是一日两日戏不上演,船工们可能就回去了。偶尔谁家的媳妇或女子悄悄地坐在了船头,为的是贪图坐便宜船,更为的是受不得船工那一把五彩丝线或一块头油和篦梳的引诱。商人们却要留下来,他们就住到街上的客栈里,或寺庙的厢房里。更多宿于老爷庙和二郎庙。这两座庙据说先有老爷庙,后金人入侵,以小河为边界,金人也就以老爷庙的样子要修二郎庙。修庙正愁没有木料,一夜苗沟山洪暴发,从山地冲下无数的巨木,天明待人捡回建造,庙起,木料竟不多一根,也不少一根。
我在《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和《商州再录》的系列散文中都曾详细地介绍过商州,说商州是秦头楚尾,是中原文化与楚文化交汇过渡地,是陇海线没有开通之前,关中平原通往东南的要道。龙驹寨是相当繁华的水旱码头,而棣花则是龙驹寨的门户。历史上,有相当多的一批文人,如李白、杜甫、韩愈、苏东坡都经过了这里,留下过他们的踪迹和诗文。但更多的是这里出产两种人,一是隐士,二是土匪。白狼、李长有、长毛等川粤滇豫的诸多流寇在这里时间最长,危害严重。我的外公就是李长有过境时被抓去,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又后来,土著的兵匪蜂起,为避匪而为匪几乎成了一种风气,丹江沿途的大的村落差不多都有匪徒。外地人描述过去的商州是:山坡上耕作的农人,正挖着地,见坡下有陌生人背包袱经过,就招之吸烟,将烟袋递给客人,并亲自用火绳点燃,指着不远处石壁上的刻字,或许刻字是“野心被白云缠绕……”一镢头就往客人头上刨去,那人就“扑”地倒了,从死人的嘴里取下还冒烟的烟袋自个吸着,说,“咋恁不经刨的?!”掘个坑埋下了,又平静地挖他的地。人人要生存,不为匪害而要成匪,棣花就有人去过西安抢军警的枪,结果被捉住了,在西安的南门城楼上被砍了头。据说那人的坟还埋在牛头岭下,埋时是以一截木头做身子的,头是一个葫芦上画了眉眼。此人被杀后,没人敢去弄枪,却盛行了拳脚功夫,棣花就应运产生了许多拳脚师傅,教授一种“熊拳”。我家老院居住的刘家,也就是五林叔的胞兄,年轻时便学过拳脚,吃一筛箩小米做成的干饭,用肚皮可以掀起一尊辘轳,他抢人杀人,最后也被人打死在一个厕所里。隐士呢,在这么个地方,各朝各代却有相当多的文化人隐居于此。其中,最早也最有名的就是秦末汉初的“商山四皓”。这些隐士逃避的是政治,却把知识传播开来,而民间的语言和风俗也就有着浓厚的典雅之风。在我很小的时候,印象里逢年过节,家家都要贴对联的,联语多是自编,平仄对仗工整,字极有功夫,这是由村里的老先生执笔的。谁家有人过世了,已经没有了在石碑上刻墓志铭的豪华,但红绸子上却要以金粉书写铭文,且门前的墙壁上要贴一张白纸,上写:恕报不周。几乎是历来的规矩,家居的房子再小,都要造高大门楼,门楼上要砌一块石刻横批。都是“耕读传家”、“紫气东来”、“三阳开泰”一类。60年代,几个有名的拳师相继过世,文化人却正红火,这就是西街的韩家和贾塬村的贾家。这两家的成分都高,是地主和富农,属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但棣花崇尚文武的风俗,再加上他们的人格高洁,威望甚重,反倒少有受到轻视。两家的家长都有一肚文墨,所有的才智就集中表现在写对联的铭锦上;两个人几乎平分了棣花的东西两片,渐渐地也形成了各自的风格而争胜好强,以至街东的人不服街西的人,街西的人不服街东的人。对联和铭锦的高下优劣无可定判,惟一要压倒对方就是在正月里耍社火。各家的社火朵子挖空心思要做得玄、做得妙,为的是要赢得如山如潮的观赏人群的一声叫好。棣花的社火因此在丹江上下十分著名,每次县上社火比赛,拿头奖的必是棣花,而没有棣花的社火参加,任何社火比赛都毫无精彩和意义。若是棣花单独闹社火,总是早饭一过,各村锣鼓就敲响,然后抬着朵子集中于中街的店铺门前的台阶上,那些是高跷的,分别坐于人家的屋檐和墙头上,等候东西二街的社火一到就游行每一条道路,然后去戏楼的广场上。越是精妙的朵子越是迟到,而做朵子的则常常就在韩家院和贾家院,同时有一些探子相互深入到对方的村中窃取情报,然后回去通报。若觉得自己的设计不及了对方,立即修改方案。几年过去,西街的是压倒了东街,他们的《游西湖》是能在一只船上艄工的篙尖上立于一人,而船又能起伏波动;《宝钗荡秋千》更能使人在秋千上来回摆荡。东街刺探情报高明过西街,西街就严加防范,关了韩家大院门,且村口布了岗哨。东街已经数年斗不过了西街,出奇制胜,就出社火穗子,即以丑角逗乐,五林叔和迷糊叔自然是最佳人选。他们化装成奇丑的老妪,胸部挂着猪尿泡,手里拿着风箱,猪尿泡里装上了水,见人就挤奶出水,风箱里又装了灰,在人窝里喷射。丑角最能夺彩,成百成千的人围着他们跑,一边用土坷垃掷他们,用柳树条打他们,一边嬉笑着说:“这活鬼,你这活鬼!”
我是棣花公社棣花大队东街村的社员了,我已经能闭着眼睛说出居于我们村的土地在前河滩里多少亩水田,西河滩里多少新修地,东里多少亩旱田,西里又有多少梯田。我爱土地,爱土地上的每一株庄稼苗。牛头岭下有一片谷子地,谷子成熟了的时候,成群的鸟儿要去糟蹋。妇女队长分配我去看护,说好中午后有人来替我的。我一个人整上午站在谷子地中的一座坟丘上,大声吆喝,甩响鞭,直到嗓子发哑,精疲力竭。到人影儿已经偏西,顶替我的人仍没有来,我蹴在那坟丘上突然感到了恐怖。坟丘上有一个鼠打的洞,总疑从洞口中冒出
一股烟,烟雾散去要现出女妖怪来。但我不能走,无人看守的谷子鸟是会来糟蹋的,我就一直在那里吆喝到下午,又吆喝到天黑。天黑了,母亲见我一天没有回家,以为我自己到小河边的那一溜柿树上去吃蛋柿而摔下来了,柿树下当然没有我。她去问妇女队长我下午干的什么活儿,妇女队长才猛地想起我还在谷子地里,和母亲赶来看,我果然还在那里。队长说:“你这娃真老实,不来替换你,你就饿死在这儿呀!”她是这样责骂着,却从此信任起来。那时候天已旱了很久,丹江里的水也开始能支列石,稻田的灌溉水很紧张,我们村灌水的时候,常常渠的上游有人就岔了水灌他们的地。那个晚上队长就派我沿渠上下跑动,以防渠漏和被人岔水,到了下半夜,我困得难受,摘了一颗青辣椒在嘴里嚼,真的发现有人岔水。我据理力争,双方就打起来。我被对方提了腿扔到水田里,但我不退却,跳出来还是去用手搬石头泥块堵他挖开的渠口。那人就用烟袋杆子在我头上敲,梆,梆,梆,他敲他的,我还是堵渠口。他说:“你是条狗吗?血头羊了还扑着往前咬?!”我们村的人闻讯赶来,水是保证我们灌溉了,我的头上却起了5个青包,又都渗了血,数天里都粘着止血的鸡毛。
村人都开始夸我是好社员,但我知道我不是,因为好社员是能犁地、能扬场、能插秧和拥红薯窝子,这些我都不会,甚至我连像样的农具也没几件。我干什么就喜欢侍弄干什么的工具,比如现在,我好写作,就爱收集各种类型的笔和砚台;好烟茶,但凡在哪儿见到稀罕的茶具就买,烟斗也是着人出国捎回来有十多种。我有了社员劳动手册后,我是重新更换了家里镢头和锨的把杆的,而且用瓷片刮磨得光溜锃亮。可我们家也仅有镢头和锨,别的农具需要钱买就没有再置。一天,也就是第一回担尿水往牛头岭上栽红薯苗,母亲走了三家,才借来了两个尿桶。我的个子矮,水担的系儿就挽得很短,但还是在上坡时前边的尿桶撞在地堰上;我一个趔趄滑倒。尿倒了一地,尿桶滚下坡,而一个尿桶底板如车轮一样一直滚到坡下。我坐在那里大哭,这不但浪费了一担尿水,更害怕的是尿桶的主人要我赔尿桶!我就下坡捡了桶底,双手在那里安装起来,又返回家用棉花泥巴糊塞桶底缝儿,弄得一身的肮脏。我的诚实被我的笨拙破坏得一干二净,村里人就嘲笑我,连有来伯也说:“这娃今辈子是冬生,要难过了!”冬生是邻村人,棣花人都知道,他长得单单薄薄,却会纺线、纳鞋底、演旦角戏,装什么女人像什么女人。这样的人在农村肯定吃不开,尤其在一次铡草中伤了右手两根指头,什么重活也干不了了,家里穷得如洗,只好娶了个貌丑又脑子不清楚的女人为妻。有来伯的话使我受刺激,我羞愧,但我不服,偏要让村人看看我到底怎么样!
真正的农民的德性我就是在那一年里迅速形成的,我开始少说话,一切都刻苦,不要求吃与穿。每日空手出门,回来手从未空过,不是捡些柴火,就是挖些猪草。这如小偷偷惯了人,一日不偷心发慌手发痒似的。我家的院子里总是晒有各种树枝树根蒿草和落叶稻根豆秆,更有捡回来的绳头、铁丝圈、破草鞋、碎砖、烂瓦。能节省一粒米就节省一粒米是我的快乐,能给家里多拿回来一样东西就多拿回来一样东西更是我的快乐。所以,我们家的猪总是有食吃,猪圈里的土垫得干,尿窖里及时灌了水,柴总是有,虽是野枣刺,剁得短晒得干,饭稀是稀,但从未断过顿,有客人来还能吃上一顿面条。当我端着饭碗蹲在猪圈墙上一边扒饭一边经管着猪吃食的时候,我给人描述我的设想:“这头猪卖了,要喂一头母猪,母猪一年生12个猪娃,一个猪娃12元,12个猪娃……还有,养鸡呀。鸡生蛋,蛋生鸡,生生不已。”旁人说:“你昨晚是不是梦见挖金窖啦,那金窖能深只管深?!你真个是银来伯的接班人。”银来伯是极节俭极勤苦的人,他家是中农,他比小说电影中的中农更像中农,常年见他忙着,衣衫破旧,腰里系一条草绳,帽子上头油腻得软塌塌的,叼一杆旱烟袋,用火镰“咔咔咔”地打火;见人就笑,笑而无声,哭穷,十指短而粗,指甲里满是泥垢,但就靠着他的节俭和勤苦使日子过得很宽裕。把我比做银来伯,我喜欢。当然,在那贫困的环境里,我学会了自私,因为一分钱,一根柴火,一把粮食,对于生命是那么重要,你少了一份就再也没有了那一份,你不争取那一份就不会是你的那一份,就那么一点东西,周围又都是如狼似虎的人,他多吃一口,你就得少吃一口。为一分工记错了,我与记工员争吵;队长在分粮分菜时秤高了低了,我也有意见;我去借别人家的农具和生活用具时被人家说一堆刻薄话,而感到难堪;别人来我家借东西,我也同样骗说没有或是某某借走了。出门在外,憋屎憋尿要跑回拉在自家尿窖里或自留地里;实在赶不及,拉在野外了,偏不让别人捡去。拿石头把粪便砸飞。雁过拔毛,过河屁股缝里夹水。该显摆的时候打肿脸充胖子般地显摆;该藏富时就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而且我学会了嫉妒,左邻右舍谁的日子好过了,心理就不平衡,旁人诋毁他们我也加入其中,却也常常笑话谁不会过日子。五林叔家的日子过得很糟,每每春荒二三月家里就揭不开锅;麦子还未熟,他家就收割自留地的麦,用碾子踹了麦糠熬麦仁糊汤;包谷还嫩着,掰下来砸了做浆粑吃;一旦生产队分了麦和稻子,他们家就上顿吃烙馍下顿蒸米饭。他们家就成了被嘲笑的对象,每当他们家关了院门,必有人说:“又在胡吃海喝哩,到春上,喝风屙屁去!”我们家的东西从未发生过彻底没有的现象,但什么东西又从未吃过新鲜的。比如红薯,总是捡坏的吃,把好的留下来,再有坏的,再吃坏的,吃到最后全都吃的是坏的。母亲在阴历六月六的那一天,要把全家所有的衣服拿出来晾,然后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入箱中,而有事无事爱把柜里、瓮里的麦子稻子包谷豆子倒出来量量,筹划着全年的分配,计算着逢年过节和家里人或亲戚们有什么红白喜丧事需要的支出。日子越贫困,年节和行“门户”人情越十分看重,这如边远地区才流行民歌一样。对于粮食的珍惜,是我们最基本的道德。一个人对自己的父母不孝敬,对粮食不珍惜,这样的人我们是不交的。每一顿吃饭,剩那么一碟半碗,肚子再饱也要吃下;在路上见着一颗麦子或豆子,捡起来也得放进嘴里。别人曾经取笑过我买了一把扇子,为了不让扇子烂,把扇子夹在腿缝里,头在扇子前左右摆动着起风取凉。这是编造的,但我吃芝麻烧饼,芝麻掉进桌缝儿里了,就一手猛拍桌面,使芝麻跳出来用另一只手接住了吃。人死了入土为安,食物进口算没浪费。几年前,每顿吃饭前,我和弟弟抢先藏铲子,为的是在饭盛完后去铲锅底的稠的,为此我们吵过嘴、打过架。我现在是这个家的主要劳动力了,弟弟也从学校回来务农,我们当家了,每顿饭倒埋怨母亲做得太稠了。在那年的春天,我们在河边摘新绿的柳叶和杨叶,回来煮熟了经泉水拔过苦涩当下锅菜。后来河畔村头的杨柳全没有嫩叶了,就将院墙头上去年秋后架着的红薯蔓取下来,在锅里炒熟了,在碾盘上碾碎罗出面,我和弟弟就抓着吃,竟吃得过多,当晚拉起肚子。拉出来的屎是稀的,并不臭,紧迫得跑不及厕所,稀糊糊地从裤管往下流。冬天里白天短,黑夜长,肚子饥得睡不着,母亲从檐笸下取两颗帽盔柿子在热水里温了给我和弟弟一人一个,或者我们吃萝卜。萝卜和柿子是不能一块吃的,吃下去胃里就翻腾得难受。或者萝卜和柿子也没有了,就喝辣子开水,弟弟也因此常常尿床。那时候,村里害胃病的人多,尿床的孩子多。我也尿床的,每每梦里去谁家贺寿吃宴席,有红条子肉端上来,席上的人举着筷子去抢,肉盘子还未放到桌上在半空就被抢夹完了,我吃得嘴角流油,这晚儿就尿床了。
收麦天里,农家说龙口夺食,那是能把人肠子头挣出来的日子,没黑没明地干活儿,稍一立在那儿就打盹。我常是在大片的麦田割麦时,一人一溜往前割。你不能拉下,你脑子麻木,身子僵硬,你只是机械挥镰、拢麦,一步一步往前走;你要想解脱,你就用镰往手背上砍。那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砍伤了手,我倒在麦捆上,血从手上往下流,我却趴在那瞌睡了。邻村有人就是倒在麦田里瞌睡,大张着口,蛇从口里钻进去而死的。我瞌睡在那里,队长让我回家去歇歇,回来我头疼的毛病就犯了。我那时经常害病,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太
阳穴处老留着拔过火罐的红痕,额头上也常被针挑破做放血疗法。在家睡过一天,我给队长说头还疼,出不了工,实际上我却打我的小算盘,躲避着村人,和弟弟去邻村的地里拾麦。拾麦就是在收割后的地里捡拾遗落的麦穗,或者用小笤帚连土带沙扫地头上的麦粒。当然,拾麦人一半是拾一半是偷。经过没有收割的地边,手那么一捋,极快地捋过一把麦粒。我的怀里揣着一把剪刀,能潜入地中“嚓嚓嚓”地剪麦穗。少不了被看守人发现,那就得扔掉篓子兔子一般地逃跑。那一年我丢失过两个篓子,跌伤过膝盖,但我和弟弟一共拾到30斤麦子,这些麦子单独磨成面后,母亲给我们烙过一张很大的饼。那时,农民,几乎没有不偷盗的。就在这个夏天,本家族出了五服的六婶娘是个小脚,扎着裤腿,穿那么一双粽子般大的鞋,她看见别人播麦时故意让麦粒溜进鞋壳,然后走回家把麦粒倒出,她鞋里装不下多少麦粒,就将麦粒塞进裤子里,结果塞得过多,裤管下坠得厉害而被发现了。六婶娘脸皮薄,回家后羞愧得喝了老鼠药。但老鼠药过时了,她没有死去,只昏昏沉沉睡了一天。村里人知道了倒同情她,去对她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都是没抓住的贼,你是被抓住的好人,当农民哪能不厚脸皮?!”迷糊叔的家在村口,出门几十米就是麦田,他半夜起来小便,忽然觉得手痒痒的,便去麦田里把白天割倒的麦子抱了那么一大捆。天亮了,李过秤发现麦田麦堆有了异样——他是负责分粮分菜分柴火过秤的,我们就叫他“李过秤”——他告诉了队长,队长就顺着一路遗落的麦穗寻找,寻找到了迷糊叔家。迷糊叔面不改色心不跳,指着日头起咒,但麦子却从他家楼顶上的一副空棺材里搜了出来。迷糊叔把一捆麦子又抱回麦田,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说:“是我拿的?我害了夜游症了,生产队的麦子我怎么就拿回来啦?!”
妇女队长是不会生育的,她风风火火,敢说敢为,得罪过一些妇女,背地里都骂她是“绝死鬼”。她也有心让自己生出孩子来,想尽了一切法儿,终未成功。乡里的风俗,新婚的夫妇在八月中秋的夜里,家人偷偷地在其被窝里塞一个南瓜或包谷茄子,来年就可抱上娃娃。忽一日,是中秋节的前一天,那个窝嘴的说话一声高一声低的前院婆婆对安民说:“你们怎么不给六婶的炕上塞些东西呢?真让她当‘绝死鬼’吗?”安民将这事告诉了我们七八个同伙,大家都觉得很有意思,好像六婶生育不生育与我们有极大的关系。于是,晚上吃过家里烙的垫有核桃仁的饼,就云集于村头,决定去偷生产队的南瓜、包谷棒子、茄子给六婶塞炕了。如果是给自己偷着吃,我们做贼心虚;这回是为了六婶生育,我们胆大妄为,竟各人怀抱了摘来的南瓜、包谷棒子、茄子、萝卜、莲花白还有葫芦去了她家,在那土炕上堆了一大堆。这件事第二天村人就知道了,开始议论这是一场阴谋,是窝嘴婆婆和妇女队长合谋要侵占生产队的财物;并且说头天晚上我们离开后,有人看见窝嘴婆婆从妇女队长家抱走了两个南瓜。于是,我好懊丧,想那些东西他们足足能吃几天的。后来,妇女队长什么也没有生出来,她家的檐笸上倒晒出了那么多的南瓜子。
秋后收获了红薯,牛头岭就空闲了,我们就开始整天地去捞红薯。捞红薯是在收获过的地里,用锄头挖寻着遗散的红薯,我是捞得最多的人。一般的经验,站在一处地方,齐齐地挖寻过去会捞到红薯的,但我嫌那样费劲,拿着锄头满地跑,这儿挖一下,那儿挖一下。出奇的是,凡是我挖过的地方,没有不捞得着的。同伙们都眼红,问我怎么知道哪儿有红薯,我说不上来,嘴上却得意:我眼睛能透过地看的!前些年里我回了一趟故乡,和我当年的同伙们喝酒,大家还说起我捞红薯的本领,啧啧不已。他们仅知道我捞红薯,但谁也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每晚上我和弟弟出去偷生产队的红薯蔓。真是贼不打3年后自招,我告诉他们在偷红薯蔓时是在半夜,在门卷窝里灌了水,开门就不响,然后月色苍茫中潜入生产队的红薯地里,用镰刀去砍红薯蔓根儿,一口气砍那么几行,极快地装在背篓里幽灵一般地进村进院。那阵儿心里怦怦地跳着,自己在前边小跑,老觉得身后有人也小跑着撵来,回头看看,却并无人,就疑心有鬼。有一次背篓突然被拉住了,怎么也迈不开步,咔嚓扯了裤管,回来身子像筛了糠一样地抖。母亲是知道我们的行为的,她没有反对,只是担心我撞见了鬼。乡下的鬼很多,据窝嘴婆婆讲,她夜里路过牛头岭下,听见坟上两个人在吵嘴,一听声就是雷老汉和贾家的七爷。雷老汉和七爷都是死了的人,坟埋得很近,他们的鬼魂吵没吵架我是不知道的,但他们生前为了砍河堤上一棵树而打闹过一场,是一对仇人。所以,母亲为我叫了“魂”,但第二天,我去那地畔查看,原来地畔上有一个小树桩,树桩上还挂着我裤子上的一块布。我这么说着,我的同伙都笑起来,说他们都有过晚上去偷红薯蔓喂猪的经历,甚至到包谷地里偷摘套种的黄豆叶,有时连黄豆杆子一起拔回来,就剁着豆叶和还未饱满的豆荚一块喂猪。大家说着往昔的偷窃行径,是那样地轻松和快活,也令我平衡了长久以来每想起就觉得自己丑恶的心理。说实话,毛主席那时实行公社化,他的用意或许要让农民过富裕日子,最后达到共产主义,但农民是并不爱公社的。记得我小时候吃食堂,家家不准存私粮,不准有锅。我们家人口多,正愁得没吃没烧,当然是欢呼雀跃。但离我家不远的二姨家却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她家殷实,她就把所有的粮食磨了面,突击着变法儿吃,吃不完,烙了饼晚上送到我家,最后吃干吃净了入公共食堂。食堂先是吃得特别好,后来什么都没有了就喝能照见人影的稀包谷糁汤,喝得肚皮发亮,喝得出了人命,食堂制也就垮台了。公社化是集体劳动,人人都在偷懒,都在磨洋工,都在混工分,集体的利益犹如一头牛,每个农户手里都拿着小刀和小炒勺,一点一点割着牛肉去炒。一年四季,生产队的农活总是干不完的,庄稼却长得黄瘦稀薄。我们给牛割草,并不是想着牛爱吃什么,而是想方设法要增加草的分量,就拔而不割,拔出的草连根带泥,又常常故意浸水。各家尿窖中的粪水是定期收缴泼往生产队地里的,一担粪水8分钱,轮到收谁家的粪水了,头一夜这户人家必是往尿窖里灌水,把草木灰倒进去搅成黑色。特定的体制使人的私欲未能扼制反倒极度膨胀,大家都在哄着,大家心里都明白,但谁也不说破。“人民公社万岁”的标语写得满村的墙上都是,农民却认作那是在墙上写字哩,写的内容从来不在心上引起感觉,犹如小孩子看见人民币也只认做是纸一样。
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这话是对的,农村是一片大树林子,里边什么鸟儿都有,我在其中长高了、长壮了,什么菜饭都能下咽,什么辛苦都能耐得,不怕了狼,不怕了鬼,不怕了不卫生,但农村同时也是一个大染缸,它使我学会了贪婪、自私、狭隘和小小的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