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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和皑皑作了上次那篇谈话之后,我发现我和她之间是更加疏远了。她似乎在有意无意间避开我,就是在走廊和饭厅中碰到了头,她也很少和我说话。由于她的冷漠,我也失去了往日想在她身上找寻友谊的“雄心”。尤其,除了冷漠之外,我感到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每次看我时,都带着几分敌意和窥探的意味,常使我浑身不舒服,又满心不自在。可是,我的生活已经太充实,又太忙碌了,
中和考大学两项,就可以占据我全部的思想和时间,我再也不愿意为其他的事来伤脑筋了。“我和中”,每每想到这四个字,我就能感到从体内流过一股暖流。是的,天冷了,冬风已起,黄叶纷飞,小树林里大部份是常绿乔木,何况台湾许多植物都有“四季如春”的特性。但,有些冬季枯萎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已使遍地铺满了落叶。和
中坐在落叶堆中,凝视着那些叶子飘飘坠坠,一刹那间,可以盛满一裙子的黄叶,那份诗情,那份画意,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冷吗?不!当两人心头都充满了暖洋洋的热力,冬风与春风,又相差几许?有时,望着黄落飘零,我会冲口而出的念一句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中会立即接下去念:
“不尽柔情滚滚来!”他把杜甫的名句“不尽长江滚滚来”胡乱窜改,改得虽然不伦不类,却很贴合我们的实际情况。我笑了,他笑了,我觉得落叶也笑了。坐在花棚之下,我捧着一本教科书,全力集中思想想看进去。
中坐在我对面,忙忙碌碌的把紫藤花编成一顶花冠,孩子的玩意儿!但他编得那么专心,那么有劲,会使你觉得他在制造一件艺术品!回到我的书本上,我默记着那些差一点点就意义大异的英文片语,暗中诅咒着创造英文的那个人,怎么会找到这么多的介系词,又用得如此广泛和类似!谁能分得清楚那些in,on,of,off,发音像小波打喷嚏。真要命!还是中国的文字好得多,总不会把脑子转得七荤八素。我蹙蹙眉,耸耸鼻子,撇撇嘴,摇摇头。怎么回事?那些片语就不肯钻进我的脑子里去,死也不和我合作!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
中怎么了?为什么我情绪如此不稳定?我猛的抬起头来,中正好好的坐在我对面,隔着石头桌子,默默的注视着我。“五十五次!”他说。“什么?”我愣住了,好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正在试验心灵感应。”
“什么心灵感应?”“我在心里叫了你的名字五十五次,你才抬起头来!”
多傻!不是吗?怪不得英文片语不肯跟我合作,原来都被他叫跑了!我翻翻眼睛,噘着嘴。然后,我笑了,他笑了,穿过花棚的冬风也笑了!雨季来了,花园里整日是迷迷蒙蒙的一片。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厚厚的、灰白色的云层压在屋檐和小树林的顶梢。彩屏在我室内生了一盆火,把火盆放在书桌旁边,和
中分占着书桌的两端,烤着火,听着雨声,望着雨雾织成的网,静静的温习着功课。历史、地理、国文、英文、代数、三角……哦,老天!如果没有考大学的麻烦!风在林梢低吟着,像一支歌。雨在玻璃上轻敲着,像一首诗!他的铅笔猛然敲上了我的手背,差一点使我把书本落进火里去。
“收收心!”他说。“如何收法?”我问。“眼睛看着书,心里想着书!”
我的眼睛看着书,书上有一张讨厌的脸在望着我,我皱眉,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个六角形。六角形的面积!天!让那些sin,cos,死掉吧!雨那么好听,雨那么好看!收集了雨丝,织成一面网,网住了他,也网住我,有多美!
“你的心又不在书上了!”他说。
“噢,别太残忍!”我祈求的仰望着他。
他的手指从我的额上滑到鼻尖上,然后落了下来,叹口气。“我想吻你,忆湄。”“好的,把所有的学问都吻进我的肚子里,我就可以不用再念书了。”他对我摇头。“你真不害羞。”我的脸蓦然发热,低下头,赶快把眼睛对正书本,目不斜视。但他的身子挨了过来,托起我的下巴,他的唇压着我的,无数的吻,每吻一下,他轻轻的说:
“这是英文,这是国文,这是历史,这是地理,这是代数……哦,还有三角、几何、英文文法和补充教材,……噢,别动,补充教材比课本多一倍,现在才补到三分之一……”
一阵焦味,烟雾从脚下冒了起来,什么地方失火了,推开他,我的裙角正拖在火盆里,一个小型火灾刚刚开始!我跳了起来,他拉住我,扯过床上的一条毛巾被,在我身上一阵乱挥,火灾扑灭了,幸未受伤,除了那条倒楣的裙子!我们相对站着,我瞪着他,他瞪着我。然后,我笑了,他笑了,那盆烧得旺旺的火也吐着红色的火舌笑了。
在爱情的领域里,幸福似乎是无止境的,自从那次深夜谈话之后,没有了嫉妒,没有了猜疑,也不再彼此折磨。用欢笑堆积起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用快乐填补了每一厘,每一寸的空间。一会儿的凝眸,一会儿的依偎,一会儿的别离……都有着各种不同的滋味。幸福之杯已经装得太满了,除了考大学的压力时时刻刻压在我心上,我看不出有什么外力会使这杯子倾倒。可是,太满的杯子总会外溢,我不能让那杯子跟着所盛的东西同样增长。有时,我会觉得我拥有的已经太多了,凭我,一个渺小的孟忆湄,似乎是无此资格的。但愿天不妒我!随着冬日的来临,罗宅也比往日更沉寂,罗太太和皑皑都整日躲在房中烤火,轻易不走出门一步。罗皓皓,他是个变化最大的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们都不再上门了。这,显然也使罗教授减少了许多工作,以前那种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久已不闻了。皓皓仿佛比过去喜欢待在家里些,但他不再缠我。只是,经常要带着那股嘲谑的神情,对我来上一句:“忆湄,你什么时候可以觉悟?”
“觉悟?”我不解的问。
“唔,当你发现你选错对象的时候,不妨再来找我!”
“永远不会!”我笑着跑开。他拉住我:
“忆湄,我常觉得你是个没心的女孩子,对于我的痴情,你似乎丝毫都不在意!”“你错了,”我站住说:“我有心,但是只有一颗心!”
“已经给人了,对吗?”
“不错!”我干脆的回答。
“好吧!”他放开我,耸了耸肩:“看样子,我只好去跳河了!”我大笑。说:“你永远不会跳河!”他抱着手臂靠在走廊上,皱拢眉头,屏着呼吸,狠狠的望着我。我带着一串轻笑,溜向我的房间,他赶上来,帮我打开房门,像个绅士般对我一鞠躬,让我进去。我隐进门内,他低低的说:“见鬼!我嫉妒你的快乐!”
转过身子,他大踏步的走开。我倚在门上,望着他的影子消失。奇怪,难道他真的会如此“受伤”?那不该是他这种个性的男孩子所有的!明天,他就会找到一个新的女朋友,把一切的不快都忘掉了。我走进房门,立即把他的影子抛开,我有那么多该想的事,实在无心去想他了!
小波选择了火盆旁边的一块位置,作它的“卧房”,现在,它已经长成一只硕壮的大猫了。只可惜,罗宅似乎没有什么老鼠,可以让它表演一下,偶尔,它只能在厨房里捉两只蟑螂,衔到我面前来炫耀一番。这样也总比什么都不捉好些,最起码证明它不是个完全的废物!我这个可怜的小残废,在罗家,它一直并不受欢迎,罗教授和罗太太对它都有一份明显的厌恶。或者,因为它跛了一条腿,自然不像一般小猫那样行动优雅,跳蹦敏捷。而我呢,却正由于它是残废,就特别怜爱它一些。小波也是个精灵鬼,它深深明白,只有在我身边,才是它的安乐窝,不会被骂过来,赶过去,或踢上一脚。所以,它总是缩在我的身边。(皓皓早已忘记共同养它的诺言,对它根本置之不顾。
中一看到它,就要戏呼我作“小慈善家”。)冬天一来,小波也染上了疏懒病,近来天天在火盆边打呼噜,连捉蟑螂的兴致都没有了。每次看到它酣卧在火炉边,都使我联想起皓皓的笑话,不知道它会不会有一天,胡子也被老鼠咬掉了。不过,有一次,它倒是真的烧断了三根胡子。这天下午,我午睡醒来,火盆边没有小波的影子,床上也没有,(近来,它已养成上我的床的坏习惯了。)难得,它今天居然变勤快了。我起了床,把火盆中的火燃旺了一些,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看看表,距
中下课回家还有好一会儿,打开了三角课本,禁不住再打了一个哈欠。sin2X等于多少?cos2X等于多少?一百个无聊。
一声尖锐的呼叫,打破了整个楼房的寂静。我抛开了书本,冲出房门,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于是,我看到走廊中已纷纷跑出了好几个人,包括罗教授,罗太太,和皓皓。那声尖叫,是从皑皑屋子里发出来的,房门关着,皑皑还在里面乱喊乱叫。罗教授冲上前去,一下子打开了皑皑的房门。于是,我看到一个吓人的场面!
小波!我那只残废的小猫,不知怎么跑进了皑皑的房间,嘴中竟然紧紧的衔着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大概它初创奇功,有些兴奋过度,而皑皑的大惊小怪更引起了它的慌乱。所以,它衔着那只老鼠满屋子乱跑乱窜。皑皑似乎正在画画,桌子上全是颜料瓶,支着一个大画架。小波的奔窜,一连带翻了好几个颜料瓶,瓶子滚在地下打破了,流了一地红红白白的颜料。皑皑手中握着一把画笔,又气又急又怕(她紧紧的防备着不让小波嘴中的老鼠碰到她),就一面大叫着,一面把画笔向小波乱砸。她不砸还好,这样一砸,小波就更加惊慌,竟一下子跳到画架上面,把一张已快完工的画撕下了一大条纸,身子吊在画架上面,嘴里还咬着老鼠不放。皑皑更气了,跳着脚,她把手里所有的画笔全砸向了小波,嚷着说:
“死猫!死猫!谁养的要命的猫!自己也不管!”
由于房门的敞开,小波发现了一条出路,就一跃而出,紧接着跑进我的屋子里去了。皑皑看看她损失了的画,气得眼睛发红,抓起一把画笔,她跳着脚追入了我屋里。我也追了进去,罗教授和皓皓等人也跟了过来。我们这样一拥进内,把惊魂甫定的小波又吓得乱跑了起来,我嚷着说:“好了,好了,你们吓着了它!”
“死猫!鬼猫!”皑皑仍然嚷着,又是一把画笔对小波扔了过去。小波凌空一跃,半死的老鼠落到地下,小波却冲向了墙上悬挂着的妈妈的那张画上,我只听到当啷一声响,镜框掉了下来,玻璃砸破了。小波穿过了落地窗,跑到外面,从窗子上跳落到花园里去了。
一场风波,到此应该结束了。彩屏已闻风而来,拾走了半死的老鼠,也扫掉了玻璃碎片。可是,皑皑还在生气,站在我的房门口,她气得浑身发抖,喘息着说:
“我最近画得最成功的一张画,你赔我!”
“好了,算了,”罗教授不耐的摆了摆手:“一只小猫,闹得这样天翻地覆,什么玩意儿?”
“哈哈!”皓皓仰天而笑,看样子非常得意:“我早就知道这只小猫要引起一些风波,果然不错!有趣!有趣!”说着,他转向了皑皑,笑着说:“难得看到你这样大呼小叫,而且运动了一番筋骨,小波值得嘉奖呢!你就缺乏运动,多发脾气,多摔东西对你有益!”皑皑对她哥哥翻了翻白眼,噘着嘴,一转身向门口走去,彩屏已先到她房里去收拾残局了。她在门口停了停,大概越想越有气,转过头来,她突然对我大声说:
“忆湄!把你的猫丢掉!我们罗家不是收容所!除了收容你,还要收容你的残废畜牲!”
她走了,我僵立在室内,这几句话像轰雷击顶般的把我打昏了!是的,罗家不是收容所,收容了我已经是大面子了,而我还不识趣的弄了一只残废小猫来!我咬住嘴唇,有两股热潮往我的眼眶里冲,迅速的模糊了我的视线,于是,我听到罗教授一声巨大而震怒的吼声:
“皑皑!你给我站住!”
接着,我听到罗教授沉重的脚步声奔向走廊,几乎是立刻,他已拖着皑皑走回了我的房间。我惊愕的瞪大了眼睛,泪珠还在眼眶中打转,泪雾迷蒙中,我看到罗教授巨大的手掌紧握着皑皑的手臂,带着一份野蛮的强迫性,把她给硬拉了进来。同时,暴跳如雷的在对皑皑喊:
“你道歉!皑皑!向忆湄收回你刚才讲的那几句话!赶快!说!”皑皑一定被罗教授的手握得非常疼痛,她的眉毛蹙着,脸色苍白,却紧闭着嘴一语不发,罗教授更加激怒了。他跺了一下脚,使整个地板都震动了,然后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吼:
“皑皑!我叫你道歉!听到没有?”
皑皑开始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那美丽的黑眼睛里滚落下来,再加上她那细致的抽泣呜咽之声,竟出奇的美丽和柔弱动人。我已经忘了我的伤心,反而对皑皑生出一种强烈的同情和抱歉的感觉。我的小猫弄坏了她的画,打翻了她的颜料,又惊吓了她,还害她挨罗教授这样的一顿大脾气!我用手揉掉了眼睛里的泪,愣愣的说:
“噢,罗教授,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罗教授盯着我,他的眼光看起来是奇怪的。半晌,他又在喉咙里发出他习惯性的那种模糊不清的诅咒,不知是在咒骂我的不识好歹,还是咒骂皑皑对我的侮蔑。转过身去,他似乎对于我们间的纷争失去了兴趣。一边叽咕,一边大踏步的走开了。这时,罗太太走上前来,她的脸色和皑皑的同样苍白,牵住了皑皑的手,她把皑皑也带出了我的房间。望着她们母女一齐走出去,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孤独和苦涩,心中模模糊糊的掠过了“天伦歌”歌词中的两句:
“人皆有父,翳我独无,
人皆有母,翳我独无……”
如果我有父母,又怎会为了收养一只小猫而呕气!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把两只手交握着放在裙褶里,静静的陷进了沉思之中。有人走向了我,停在我面前,我抬起头,是被我忽略了的皓皓!他正望着我微笑,看来心情良好而精神愉快。用手揉了揉我的短短的鬈发,他笑着说:
“一件小事,是不是?假若你是株劲草,应该连台风都不在眼睛里。这,不过是阵微风罢了!何况,你不止是株劲草,你还是棵小小的忘忧草!”
劲草!劲草和菟丝花!看样子,这个典故已经传遍罗宅了。我仰望着皓皓,他对我眉飞色舞的笑笑,再揉揉我的短发说:“快乐起来,忆湄!欢笑应该属于你!”
他走了,帮我关上了房门。我目送他走开,心底涌上一股暖流,眼睛居然再度湿润了,皓皓!我喜欢他,真的。
中下课回来,走进我房间的时候,我正在收拾我的行装。我带来的那口又小又破旧的皮箱放在桌子上,满床堆满了衣服书本,我却对着那些衣物发呆。记得我来的时候,只有一点点简陋的东西,现在,我的衣物已经增加了一倍有余。这些,大部份都是罗教授给我的钱买的,小部份是
中买给我的。如今,这些东西我是带走好呢?还是留下好呢?中推门而入,对这零乱的情况大感惊讶,皱了皱眉,他说:
“忆湄,你这是在干什么?”
“收拾东西。”我轻轻的说。
“做什么呢?”我抬头望着他。“回高雄去,到林校长那儿去!”
“你发疯了吗?”中问。
“没有。只是——我住不下去了。”
中走到我身边,用手臂圈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揽到床边,让我坐下。凝视着我的眼睛,他温柔的说:
“现在,告诉我,发生了些什么事?”
我的额倚在他的肩膀上,我的身子靠着他。慢慢的,细细的,我把“小波”造成的“小风波”叙述了一遍。他仔细的倾听着,然后,他放开了我,站起身来,在室内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最后,他在我面前一站,下决心似的说:“忆湄,你是不是决定要走?”
“嗯。”我哼了一声,老实说,我并不十分“坚决”。
“好吧,这样吧,”他说:“我们一起走!寄人篱下的生活本不好过,我原准备,等你考上大学,就可搬到宿舍里去住。现在只好在外面租一间屋子给你住,我可以和朋友合租一间,要不,也可以到教员单身宿舍去。只是这样当然很不方便,例如生活起居,衣食住行这些问题,你一个单身女孩子,难免让人不放心。至于你说要回高雄,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去的。”他把两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俯身看我,又低低的说:“你总会成为我的妻子,请让我照顾你。”
我默然不语,他又在室内走了一圈,站住说:
“你先别忙着整理箱子,让我先给你把房子找好了,你才能搬出去。做事要有计划,不能太鲁莽,对吗?”
停在书桌前面,他拿起妈妈的那张画,仔细的看了看,玻璃已经打碎,木边的框子也折断了。他下意识的取掉了四边的木框,把画在手上卷了卷,又摊开来看,说:
“你母亲可以成为一个画家,她的笔触很有魄力,皑皑的画就太柔媚了一些。”翻过画的背面,他看了看,突然深思的望着我,仿佛有所发现。过了好半天,他才用一种特殊的声调说:
“忆湄,你出生在什么地方?”
“噢,”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妈妈没说过,可能是四川吧,怎么?”“我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他说。
“有趣?”“你母亲这张画的背面写了几行字,你知不知道?”
我摇摇头。“那是妈妈自己配的镜框,我从来没有打开看过,怎么会与我的出生有关呢?”中把那张画象到我面前来,于是,我看到在这张石峰夕照图的背面,有妈妈娟秀的毛笔字,题着两句诗:
“点点孤峰衔落日,行行哀雁带斜晖。”
这两行字的旁边,还另外有一行细小的,耐人寻味的字:
“一九五九年秋,遥忆湄潭风光,往事如烟,不复可寻,因而作此图。”
我抬起头来,看着中。中也深深的望着我,他显然在想着什么问题,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脑海中那匹思想的马在如何奔驰着。他的眼睛专注而凝肃,牙齿轻轻的咬着下嘴唇。
“中——”我说。“别吵,”他打断我。“让我想一想。”
“你在想什么?”我问。
“一个问题,”他回答了等于没有回答。然后,他放开眉头,重新又“看”到了我。“湄潭是一个地名,”他说:“在贵州省。是个小县份。”“哦?”我说:“你认为我母亲是在湄潭生了我,所以给我取名叫忆湄?”“不,我想的不是这个,”他说:“你母亲可能是在湄潭生了你,也可能湄潭是她难以忘怀的地方,或者是她与你父亲相遇的地方,所以为你取名忆湄,你的名字,当然与湄潭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而湄潭,又与你母亲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想的。我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我不耐的说:“别卖关子。”
“一年以前,我曾经帮罗教授整理一份地质资料,翻出了许多的旧资料,由于资料残缺了好几页,我在罗教授的书房中翻箱倒箧的寻找,曾经无意间看到一张旧照片,照片里是一男一女,男的是罗教授,女的并不是罗太太,照片下写着一行小字:摄于贵州湄潭。”
“噢,”我错愕了一下。“你认为——那个女的是我的母亲?”“有此可能。”他望望墙上那张全家福里的妈妈。
“那个女的像我的母亲吗?”
“这个我可不敢说,那张照片里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我早就记不住了,只记得是个很年轻的女孩。那张照片起码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罗教授年轻漂亮,和——皓皓几乎一模一样。”
我沉吟不语,中又说:
“你看,忆湄,我获得了一个观念,你母亲大概曾经是罗教授的旧情人,或者和罗教授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所以,你母亲临终的时候,会想起把你托付给罗教授,她知道罗教授一定会看顾你。”“这——只是你的猜想,”我说,本能的抗拒这种“可能性”。“你并没有办法证实照片里的女人确实是我母亲。而且,如果真像你所分析的,我母亲一定不会把我交给罗教授!”
“为什么呢?”“我的母亲个性很强,不会愿意把自己的孤儿托付给旧日的恋人。尤其,你该记住一点,我母亲和罗太太以前是好朋友,假若我母亲和罗教授恋爱过,一定和罗太太有过摩擦,怎么还肯让我来和罗太太生活在一起呢?罗太太又怎么会友善的待我呢?”“你以为——”中慢吞吞的说:“罗太太对你很友善吗?”
“虽然不见得很喜欢我,最起码也无恶意。”
“是吗?”中用浓重的鼻音说:“你不觉得她——好几次半夜出现在你屋里,多少有些奇怪吗?在你来以前,她并没有夜游的习惯。”“你觉得——”我有些不安了。
“我觉得,”中加重语气说:“整个的事情都不简单,整个罗宅都是一个谜——包括突然插入这个家庭的你在内!”。
“我记得——”我嗫嚅着说:“我刚到罗家的时候,你曾经说我会习惯罗宅。那时,你似乎并不认为它是一个谜。”
“确实,那时的罗宅比现在单纯些,你来了,使所有的事情复杂——”他凝视我,突然停住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我又有了一个想法。”“什么想法?”我问。“别忙,”他说:“我必须仔细的分析一下,也证实一下!现在我还不能具体的说出来,让我好好的想几天。”他走到桌子旁边,把我放在桌子上的皮箱阖起来,塞进了壁橱里,又把床上乱七八糟的衣服抱起来,向橱中乱塞,我跳起来说:
“你干什么?”“把你的东西收好,”他说:“你暂时不搬出去,等我弄清楚再说,我要解开这个谜!”他把橱门关上,返身望着我:“别那么不开心,好吗?忆湄?来,今天晚上放一天假,我请你到外面去吃晚饭——儿童乐园的烤肉,怎样?然后,我们去看场电影!”他对我微笑。“把所有的问题、烦恼都暂时抛开,你是株忘忧草,是吗?走!出门玩玩去!
“中,”我蹙着眉说:“你有了什么新发现?”
“什么都没有!”他说,拉着我的手:“别再去想了,想得越多,烦恼越多,思想最简单的人,才是最快乐的人!”
他拉着我走出房门,跑下楼梯。一个烦恼的白天过去了。一个美好的晚上正迎接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