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06-10)
第二部(06-10)
6
柏油工人们干完了活,十分满意地回来了。
母亲被他们的声响吵醒了,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微笑着从小屋里走出来。
“你们都在干活,我倒像贵妇人一样,在这儿睡觉!”她用温柔慈爱的目光望着大家伙,嘴里客气地解说着。
“人家会原谅你的!”雷宾说。他的态度和神情都比先前镇静了,好像疲劳吞下了他的过度的兴奋。
“伊格纳季!弄点茶吧!”他说。“我们这儿是每天轮流着弄饭吃,……今天轮到伊格纳季给我们弄吃喝了!”
“今天我可以让别人来做!”伊格纳季说。他动手搜集了生火的木片和枝条,一面留神听大家说话。
“有客人,是谁都喜欢的。”叶菲姆在索菲亚身旁坐下来说。
“我来帮你,伊格纳季!”雅柯夫低声说着,一面走进小屋。从里面拿出面包,将它一片一片地切开,按座分放。
“哟嘿!”叶菲姆低声说,“有咳嗽声儿。”
雷宾侧耳细听了一下,点了点头,确信地说:
“不错,是他来了……”
他扭过脸来对索菲亚解释道:
“证人马上就来了。我真想带他到各个城市去,让他站在广场上,让老百姓都听听他说的话。他讲的虽然老是那一套,可是大家都应该听听……”
暮色渐渐浓重起来,森林更加寂静,于是,人们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柔和多了。
索菲亚和母亲老是望着他们——他们的动作都很缓慢、笨重,好像格外地小心。同样,他们几个也在观察着这两个女人。
这时,从森林里走出一个瘦高个儿而驼背的男子。他拄着拐杖,走得很慢。远远的,都能听见他那呵嘎呵嘎的咳喘声。
“我来了!”他说了三个字就咳嗽起来了。
只见他身穿一件很长很长的、一直拖到脚跟的旧外套。长着略带黄色的直头发,头发从他揉得皱巴巴的圆形帽下面,稀稀拉拉地搭下几绺来。瘦骨嶙刚的黄脸上长着浅色的胡子,嘴巴半开着,眼睛深陷进去,从黑眼窝儿里发出点点热病患者常有的那种光亮。
当雷宾替他和索菲亚介绍的时候,他向她问道:
“我听说,您给我们送来书了?”
“是的。”
“我代表大家伙谢谢您!……群众本身还不能懂得真理,……所以懂得真理的我……代表他们前来致谢。”
他的呼吸很急促,说话时,总是忙不迭地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他的每句话常常中止,双手看上去无力而瘦削,手指缓慢地在胸前移动着,努力要解开大衣的扣子。
“这么晚了在树林里对您是有害的。树林里树叶很多,又潮又闷人。”索菲亚好心地劝说着。
“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有益的东西了!”他边喘边说。“对我,只有死是有益的……”
他的话和那种声音叫人听了很难受,他整个的身形让人看了顿生怜悯,谁都会感到受莫能助,觉得世间有阴郁和烦恼。
他坐下来的时候,非常小心地弯曲了膝盖,好像生怕把腿折断似的,然后擦了额上的冷汗。她的头发是那么干枯,如同死人的一般。
篝火燃烧起来了,周围的一切都开始颤动,开始摇晃。被火烧着了的眼睛,好像害怕似的逃进森林里去了。
伊格纳季那张圆鼓鼓的脸,在火光上方掠动了一下。于是,火光熄了,发出了煤烟的气味。寂静和黑暗又密集在林中空地上,仿佛凝神来细听病人沙哑的声音。
“可是对于群众,我还是有点用的,我可以做这种罪行的证人……啊,你们看看我……我只有二十八岁,可是差不多就要死了!十年之前,我可以毫不吃力地背十二普特的东西,——一点都不在乎!我想,像我这样棒的身体可以一直活到七十岁都不生病……可是才过了十年,十年——已经全完了。老板夺去了我的寿命,夺去了我四十年的寿命,四十年啊!”
“你听,他说的就老是这一套!”雷宾低声说。
篝火重新炽烈起来,比以前的更旺了也更亮了。影子往树林乱窜,又猛退到火边,围着火焰无言而又充满敌意的跳着舞,抖动个不停。火堆里的湿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表达着怨怒。一阵阵的热空气摇动着树叶,使它发出私语一般的音响。愉快活泼的火焰,仿佛是在游戏,互相拥抱着,红色的火舌向上卷起,散出一个个的火星,燃着的树叶在飞翔,天上的星儿好像在对那些火花微笑着频频招手。
“这不是我的话!千千万万的人,虽然不知道这对于生活在苦难中的人民有什么有益的教训,都在说同样的话。不知有多少做工做成残废的人,一声不响地被饿死了……”他佝偻着身子,全身抖动地咳嗽起来。
雅柯夫将一桶克瓦斯放在桌上,丢下一把青葱,对病人说:
“来,萨威里,我替你弄了些牛奶来了……”
萨威里推辞着摇摇头,可是雅柯夫一把抓住他的胳肘,将他扶了起来,搀到了桌子前面。
“嗳,”索菲亚带着责备的口吻低声向雷宾说,“为什么叫他到这儿来?他随时都可能死掉。”
“对,可能!”雷宾附和着说。“不过,让他说说吧。为着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的事情,把命都送了——那么为着大家,就让他再忍耐一下吧——不要紧的!就是这样。”
“你好像是在欣赏什么似的。”索菲亚高声评说。
雷宾对她瞅了瞅,阴冷地回嘴道:
“贵族才欣赏基督在十字架上受苦的情形呢。我们是向人学习,我们希望,您也得学一点才好……”
母亲担心地抬起了眉毛,对他说:
“你呀,别说了吧?……”
吃饭的时候,病人又讲了起来:
“他们用工作把人们累死……这是为着什么?我们的老板,——我们的性命是在工厂里送掉的,——我们的老板送了一套金的洗脸用具给歌剧院的一个女演员,连尿壶都是金的。这个金尿壶里有我的气力、我的生命。你看,我的寿命就是为这种东西而浪费掉的。这个人用工作夺掉我的性命,他用我的血汗来讨他姘头的欢心,——用我的血汗替她买金尿壶!”
“听说人类是这按着神着的样子造的,”叶菲姆苦笑着说,“可是却把他们胡乱糟蹋……”
“不能再沉默了!”雷宾拍着桌子说。
“不能再忍受了!”雅柯夫低声补充了一句。
伊格纳季听了只是苦笑了一声。
母亲觉得,三个小伙子都在如饥似渴地听着,每逢雷宾开口的时候,他们都是非常专注地凝视着他的脸。萨威里的话在他们脸上引起了异样的、怀着恨意的苦笑。好像他们对于病人没有一点怜悯的感情。
母亲将身体稍稍挪向索菲亚,悄声问道:
“难道他说的是真话?”
索菲亚高声回答说:
“不错,是真的!送金器的事报上也登上,那是莫斯科的事……”
“可是,那家伙什么惩罚也没有!”雷宾低声说。“应该把他判处死刑——把他带到老百姓面前,把他切成一块一块的,把他肮脏的肉喂狗吃。人民起来的时候,一定要大大地惩罚他们。为了洗刷自己的侮辱,群众是要叫他们大流血的。这些血,是群众的血,是从群众的血管里面吸出去的。群众才是这些血的真正主人!”
“冷得很啊!”病人说。
雅柯夫扶他起来,搀着他走到火跟前。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没有长脸的影子们吃惊似的望着火焰的快活游戏,在篝火周围颤动不已。
萨威里在树桩上坐下来,伸出枯干的、几乎是透明的手来烤火。
雷宾将头向他那边示意了一下,然后对索菲亚说:
“这比书还要厉害!机器切断了工人的一只手或者是轧杀了一个工人,这还可以说怪他本人不小心。可是吸干了一个人的血,就把他当死尸似的扔掉,——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不论怎样杀人,我都能明白,可是为着自己的娱乐去折磨人家,那我是不能懂得的。老百姓为什么一生下来就得受折磨,我们大家为什么要受苦呢?这完全是为了好玩,为了作乐,为了活得有趣,为了用血可以买到一切——女戏子、马、银制的餐刀、金做的面盆……还替他们的孩子买些什么贵重玩具。你们去做吧,你们出力去做,我呢,可以靠你们的劳动储蓄金钱,去买金尿壶送给情妇。”
母亲听着这些话,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她面前的黑暗里,又像光带一般闪耀着一条巴威尔和他的同志们所走的道路。
晚饭后,大家围火而坐。
在他们面前,篝火匆匆地吃着柴枝,发出熊熊的火焰;他们后面,垂着沉宙的夜幕,夜幕遮住了森林和天空。
病人睁大了双眼盯着火苗,他不断地咳嗽着,全身都跟着颤动,——好像他的残余的生命,急于要抛弃这个被疾病吃空了的躯体,急不可耐地从他的胸口冲出来。火焰的反光在他脸上跳动,可是他的皮肤仍旧像死的一般,只有他的眼睛还像余下的两堆柴烬在那里微微发光。
“萨威里,你还是到屋里去吧?”雅柯夫弯下腰来问他。
“为什么?”他费劲儿地回着话。“我要在这儿坐一会儿!
我和大家在一起的对候已经不多了!……”
他向大家望了一望,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有气无力地苦笑了一下,说道:
“和你们坐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看着你们,我心里想,也许这些人会替那些被剥夺了生命的人、替那些残遭杀害的老百姓们申冤报仇……”
于是,没有谁开口回答他。不大一会儿,他就无力地垂下了头,打起瞌睡来了。
雷宾望了望他,低声说:
“他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一坐下来就总是讲这件事——讲对于人的这种侮辱……他的整个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上,好像他的眼睛已经被这件事给遮住了,除了这个,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别的还要看到什么呢?”母亲若有所思地说。
“如果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了让主子可以胡乱花钱,天天都累死累话的,还要把性命送掉……那么还要看到什么呢?
……”
“听他的话真叫人腻烦!”伊格纳季小声嘟哝。“这种话,听上一遍就不会再忘记了,……可是他老是翻来覆去地说这些话。”
“一切的一切,都包括在这一件事情里,要明白呀!全部的生活都包括在这件事情里!”雷宾满脸阴郁地说。“他的故事我已经听过十遍了,可是,有时候还是要怀疑。有时,心肠发软的时候,好像不愿意相信一个人会做出这样荒谬、丑恶的事情来……那时候,我觉得有钱人和穷人都是同样可怜。有钱的人也是走错了路!一面是被饥饿遮住了眼睛,另外一面——是被金钱迷住了眼睛。喂,你们仔细想想,喂,弟兄们!你们打起精神来,好好地想一想,都凭良心想一想!”
这时,病人的身体晃了一晃,他睁开眼睛,在地上躺下来,仿佛十分疲乏。
雅柯夫悄悄地站起来,走进屋去拿了一件皮袄盖在他身上,重新又回到索菲亚身边坐了下来。
火焰般红润的脸蛋上带着热情的微笑,映照着周围黑朦朦的人影。火旁人们的声音,渐渐地跟火焰的轻忆的噼啪声、簌簌声沉思地融在一起。
索菲亚不知疲倦地讲着全世界人民为获得生活的权利而进行的斗争,讲到了过去德国农民的斗争,爱尔兰人的不幸,以及法国工人在不断的争取自由的斗争中的伟大功绩。
在这披着天鹅绒般的夜色的森林之中,在这被树林包围着、被黑暗的天幕笼罩的林中空地上,在这跳跃着的火光面前,在这一圈好像带着敌意似的人影中间,——震撼了饱食终日、贪得无厌的人们的世界的那些事件,一一苏醒过来,全世界的战斗得疲乏了的人民,流着鲜血,一个个地走过;那些为自由和真理斗争的战士的名字,一个个地又被生动地回忆起来了……
索菲亚那微带喑哑的声音低低地流动着,好像来自遥远而真实的远方。就是这种声音唤醒了人们的希望,给人们增加信心。
大家伙都默默地听着自己精神上的弟兄们的这些故事。每个人都认真地凝视着这个女人的苍白而消瘦的脸庞;在他们面前,全世界人民共同的神圣的事业,——为了争取自由的无穷无尽的斗争——愈来愈鲜明地放出了光辉。一个又一个的杰出的人,从遥远的、被黑暗和血腥的幕布遮住的过去,在他们不知道的外国人中间,看到了自己的思想和希望,使他从理智和情感上都想参加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发现了许多许多的朋友。这些朋友,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同心协力义无返顾地决定要寻找到人世间的真理,并且花费了无限的痛苦的代价来使自己的决定神圣化。为了那光明灿烂的新生活的到来,抛头颅洒热血,和所有的人们在精神上接近的感觉产生了,而且不断地增长着,一颗充满了渴望理解一切、团结一切的热望的崭新的心产生了。
“总有一天,世界上各个国家的工人们都会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够啦!我们再不过这种生活了!’”索菲亚非常有信心地说。“那时候,那些只是靠着贪婪而有力的强者,他们的虚幻的力量就会丧失殆尽!土地也就会从他们的脚下化为乌有,他们连立足之地也不会再有了。”
“那是一定的!”雷宾点着头说。“如果,不怕死,什么事情都可以成功!”
母亲耐心地听着,眉脊高高地耸着,脸上自始至终带着惊喜交加的微笑。她感到,先前她认为在索菲亚身上的那些多余的东西——诸如急躁、锋芒太露、过于豪放等,——现在都消失了,都融解在她热烈而又流畅的故事之中了。
夜色的沉静、火焰的跳动、索菲亚的脸庞,都使她欢欣不已,然而,最使她高兴的是农民们的那种严肃而认真的态度。他们恐怕妨碍故事的继续,怕打断使他们和世界联接的那根光辉的线,所以每个人都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们中间,只是有人偶尔轻手轻脚地往篝火里添些柴草,当篝火堆里忽然飞起一股烟和些许火星儿的时候,他们就迅捷地用手挥挡着,尽量不让烟和火星飞到她们那里。
有一次雅柯夫站起身来,低声说:
“请稍等一下再讲……”
他很快跑进小屋去,拿来了衣服,然后和伊格纳季一起默不作声地为这两个女人盖好肩头、裹住双脚。
索菲亚接着讲下去,她描述出胜利的日子,向他们鼓吹着对于自己力量的信念,使他们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和那些为富人无聊的娱乐享受而忍辱负重地劳碌了一生的人们的命运是相同的。
确切地说,那睦话并没有使母亲倍加激动,然而,因为索菲亚的言语而唤起的要拥抱一切人类的那种伟大的情感,使她心中也对那些人充满了感谢和虔诚的情意,那些人冒着危险去努力接近那些被劳苦的铁链缚住了的人,并且给他们带来光明的理性和对真理的热爱。
“上帝啊!愿您保佑他们!”她闭了双眼,心中默念。
天快亮的时候,索菲亚感到疲倦了,于是沉默下来,她带着微笑朝她周围那些思索着的愉快的面庞看了一看。
“我们得走了!”母亲说。
“是得走了!”索菲亚劳累不堪地应道。
小伙子们中间,有人很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在依恋,又好像是在惋惜。
“你们要走了,这真是怪可惜的!”雷宾用他从来没有用过的温柔的声音说。“您讲得真好!叫大家伙互相亲近起来,这是一件重要的工作!现在我们知道了千百万人都有着和我们同样的希望,心也变得更加善良了。这种善良就是伟大的力量!”
“你用善良去待他,他用棍子来待你!”叶菲姆一边笑谑地说着一边快速地站了起来。“米哈依洛伯伯,她们是得回去了,趁现在天黑没有人看见。要不然,将来我们把书分了,官府里又要来人查这些书的来路了。或许,有人会记起,有两个巡礼的女人到过这儿……”
“那么,好吧,真是多谢了!妈妈!谢谢你的工作!”雷宾打断了叶菲姆的话,赞叹道。“我看着你,心里就一直想着巴威尔的事,——你能干这样的工作,真了不起呀!”
他的态度变得很温和,满脸都是善良的微笑。尽管天气很冷,可是他却只穿一件衬衫,领口还大敞着,袒露出胸膛。
母亲望着雷宾魁梧的身材,亲切而关心地劝说道:
“天气很冷——得多穿件衣服!”
“里面有热正发着呢!”他回答说。
三个小伙子站在篝火旁边,正在轻声谈论。病人盖着皮袄,躺在他们脚边。
这时,东方天际渐渐发白了,夜的阴影正在融解着,树叶摇动起来,十分欣然,好像是在等待太阳。
“那么,再见了!”雷宾握着索菲亚的手亲热地告别。“到城里的时候,怎样才能找到您呢?”
“你来找我就行了!”母亲说。
小伙子们挤挤捱捱地,慢慢走到索菲亚面前,默默地和索菲亚握手。他们的亲切态度很显然有点不大自在。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明白地看出了一种充满了感谢和友情的、又不肯轻易流露出来的满足。这种新鲜的感觉大概使他们感到惶惑。因为一夜没睡,他们的眼睛有些发干发涩,但目光中仍含着微笑。他们一声不响地望着索菲亚,很不自然地站在那里表示告别。
“不喝点牛奶再走?”雅柯夫问。
“哎呀,有牛奶吗?”叶菲姆插嘴道。
伊格纳季狼狈地摸着头发解释道:
“没有了,被我打翻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虽然他们嘴上说着牛奶,可是母亲感到,他们心里是在想着别的事情,——他们是在默默地祝母亲和索菲亚平安和顺利。
他们的这种态度,显然也感动了索菲亚,也使她内心涌动着一种不所措的感觉,唤起了一种淳朴的谦逊,这使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轻轻地说:
“多谢了,同志们!”
他们听了互相望了一望,好像这简单的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们。
这时候,病人发出了喑哑的咳嗽声。
那堆篝火即将燃尽了。
“再见了!”农民们低声说。
这句满含着惆怅与哀切的话盘旋在她们的耳际,久久地伴送着她们朝前走。
在黎明的朦胧中,她们沿着林中小劲慢慢地走着。
母亲跟在索菲亚身后,不无感慨地说:
“样样都很顺利,好像做梦一样,真好!大家都想知道真理,亲爱的,大家都是这样!好像大节日早祷前的教堂一样。……教士还没有来,教堂里面又暗又静,很是可怕,可是参拜的人们已经都陆续来到了,……圣像前面点起了蜡烛,蜡烛亮起来了,照亮教堂,渐渐才赶走黑暗……”
“对啦!”索菲亚愉快地回答道。“只是这儿的教堂是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母亲沉思着点了点着,禁不住跟索菲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真好,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您真会讲话,讲得真好!我原本还一直担心,生怕他们不喜欢你呢……”
索菲亚沉默了片刻后,充满怜爱地小声说道:
“跟他们在一起,人会变得单纯了……”
两人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谈论着雷宾和病人,谈论这几个年轻人是多么留神听着,沉默着,他们是多么笨拙地、然而又是多么明白地用他们对这两位女客的体贴入微的关怀,表明了他们的感谢的友情。
当她们走到田野里时,太阳已经在上升了。虽然眼睛还不能望见太阳,可是蔷薇色的阳光已经像一把透明的扇子在空中展开了。
草丛里面,露珠发出了春天似的使人欢欣振奋的五彩光芒。小鸟们早已经醒来了,愉快而自由地歌唱着,使大地的早晨充满了生气。一群肥胖的老鸦也忙忙碌碌地叫着,又展开沉重的翅膀飞着。不知在什么地方,黄鹂令人不安地唱个不停。
大自然的远景逐渐地展开了,脱掉了它丘陵上的夜的阴影来迎接太阳。
“有时候,某一个人讲了半天,你也听不懂,除非他能对你说出一句简单的话,那时候,就会让你豁然一下子全明白过来!”母亲一边思考一边说。“那个病人的话就是这样。工人们在工厂里或是在其它的地方总是受压迫的事情,我早就听人说过,自己也知道些。可是,从小就习惯了,心里早已经不怎么感到难受了。现在,那病人突然讲了那么桩气人又丑恶的事情。天哪!难道工人们劳作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让老板开开玩笑吗?这是怎么说也说不过去的!”
母亲的头脑里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在这件事的阴暗而无耻的光亮里,使她明白了他从前曾经知道,但现在差不多已经忘记了的那些同一种类的胡乱而丑恶的行为。
“可是,他们是对一切都玩腻了,对一切都讨厌了!我听见过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一个地方自治局的议长,当他的马走过村子的时候,一定要逼着老百姓对他的马行礼,谁不行礼就抓起谁来。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必要呢?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儿,索菲亚小声地唱了起来,尽管声音不高,但她唱的歌却像清晨一样充满朝气……
7
尼洛夫娜的生活过得异常平静。
这种平静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吃惊。儿子在监狱里,她明明知道,有严厉的惩罚在等待着他,可是每一次她想起这事的时候,恰恰与她意志相反,她总是想起安德烈、菲佳和其他许多人。
儿子的姿态吞食了所有和他同一命运的人,不断地在她眼前长大,引起了她的冥想;使她对巴威尔的想念无形中扩大起来,向着四处伸展不停。这种想念像一道纤细的、强弱不同的光线,不断地向四面分布着,触到一切,就好像打算照亮一切,将一切集中在一幅画里,不让她的思想停留在一件事上,不让她一天到晚老是想念儿子,为儿子担着心。
索菲亚呆了不久就走了,过了五天,她才十分高兴十分活泼地回来了。可是,没几个钟头,就又不见她的影儿了,直到过了两个星期才又露面。她生活的范围好像非常之广,甚至无边无际。她只是偶然抓空儿来看看弟弟,每次她的到来,都使他的屋子里弥漫着她的勃勃生气和动人的音乐。
母亲也渐渐地喜欢上音乐了。
她听着音乐,觉得总有一阵阵温暖的浪头冲打进她的胸膛,涌流到心里,于是心的跳动就变得十分平静均匀。恰如种子种在了深耕的、灌溉得宜的膏腴之地里一样,思潮在心田里迅猛地发芽了,被音乐的力量激起的言语,便轻而易举地开放了美丽的花朵……
然而,对索菲亚到处乱扔东西,乱扔烟头,乱弹烟灰的那种散漫脾气,尤其是对她的那种毫无顾忌的言语谈吐,母亲却难以习惯,——这一切,和尼古拉那平静沉稳的态度、永远不变的温和严肃的举止言谈比起来,更显得特别惹眼。
在母亲眼里,索菲亚像个急于要冒充大人的孩子,可是看起来仍然是把人们当作了很有趣的玩具。
她常常谈到劳动是多么神圣,可是因为自己本身的马虎随便,往往总是不合情理地增加母亲的劳动量。她常常讲自由,可是母亲看出,她的那种激烈的偏执,不断的争论却明明地侵害了别人的自由。她身上有着许多的矛盾,母亲清楚这些,所以在对待她时便非常注意,非常小心,对待索菲亚总不能像对待尼古拉那样,内心怀着一种经常不变的美好而可靠的温暖之情。
尼古拉总是非常辛苦,每天都过着那种单调而有规律的生活:
早上八点钟喝茶、看报,并将新闻告诉母亲。母亲听他讲着,就好像非常逼真地看见了似的,看见生活的笨重的机器,是怎样无情地将人们铸成金钱。
母亲觉得,他和安德烈有些共同的地方。他和霍霍尔一样,谈到人的时候并不会有恶意,因为他认为在现今这种不合理的社会里面,一切人都是有罪的;但是,他对生活的信心不及安德烈那样鲜明,也没有安德烈那样热忱。
他讲话的时候总是很镇静,声调像一个正直的法官,虽然他说的是可怕的事情,但脸上仍是带着同情的微笑,不过他的目光却非常冷静非常坚决。母亲看见这种目光,心里就明白了,这个人不论对什么人对个么事都不会宽恕,——而且不能宽恕,——母亲觉得,这种坚决对他是很困难的,于是心里便觉得很舍不得尼古拉,因此也就就更喜欢他了。
尼古拉在九点钟准时出去办公。
这时,母亲收拾好房间,预备上午饭,洗了脸,换上整洁的衣裳后,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书上的插图。
现在,她已经能够自己单独看书了,只不过是非常吃力。看书看不多大一会儿,就会觉得疲倦,字句的连续也就弄不清楚了。可是书中的图画却像有引孩子似的吸引了她,——这些图画在她面前展开了一个能够理解的、差不多可以触摸得到的、新奇而美妙的世界。大的城市、好看的建筑物、机械、轮船、纪念碑、人类所造就的无限的财富,以及令人目迷五色的大自然的奇观。于是,生活也就无限地扩大起来了,每天都在她眼前展开未知的、巨大的、奇妙的事物,是生活用它的丰饶财富和无限的美景越来越强烈地刺激着母亲的已经觉醒了的饥渴灵魂。
母亲特别喜欢看大本子的动物画册。虽然这些画册上印的是外国文字,可是却能凭着画面使她对于大地的美、富饶和广大,有了一个非常鲜明的概念。
“世界真大啊!”有一次她对尼古拉感叹地说。
所有的昆虫,尤其是蝴蝶,最让她欢喜。她往往总是惊讶地望着这些图画,好奇地说: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这是多么好看的东西啊!是吧?这种好看的东西,什么地方都有,可是它们总是在我们身旁一飞而过,我们一点都没在意。人们整天的只是忙忙碌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欣赏,唉,也没有兴致。如果他们知道世界是这样丰富,有着这么多叫人惊奇的东西,那他们可以得到多少乐趣呀!一切是为了大家,个人是为了全体,对不对?”
“对!”尼古拉微笑着回答。
之后,他又为她拿来了一些有插图的书。
晚上,他们家里总是聚集着许多客人——白脸黑发、态度庄严、不大开口的美男子阿历古赛·代西里取维奇;圆头、满脸满刺、总是遗憾似的咂着嘴的罗曼·彼得罗维奇;身材瘦小、留着尖尖的胡子、声音很细、性子很急,喜欢大叫大喊,说出话来好像锥子一般尖利的伊凡·达尼洛维奇;以及一直拿自己、拿朋友们、拿他的逐渐加重的毛病开玩笑的叶戈尔。还有其他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
尼古拉总跟他们静静地长谈,他们谈话的题目总是一个——关于全世界的工人。
有时候他们非常兴奋,手舞足蹈地辩论,喝茶喝得很多很凶;在时候在他们大声谈论的过程中,尼古拉默默地起草传单,写完之后,向大家诵读一遍,然后立刻用印刷字体将传单抄写出来。
这时,母亲总是仔细地把断掉的草稿的碎片拾起来烧掉。
每天晚上,母亲总是为他们倒茶。她对于他们谈到的工人大众的生活和前途,谈到怎样更迅速更有效地向工人宣传真理,提高工人的热情等事情时的热烈情绪,都感到很惊奇,他们常常生气,各不相让地争执,你说我不对,我说你不对,于是双方都感到生气,可是不多一刻,却又争论起来。
母亲觉得,和他们比较起来,自己早已更深刻地了解工人的生活。她觉得,她对他们担当的任务的艰巨,比他们本身看得更清楚。这种感觉使她对他们怀着一种宽容的、乃至有点忧伤的感情。正像大人们看到在扮夫妻游戏、然而却不明白这种关系的悲剧性的孩子时的心情一样。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拿他们的话跟巴威尔和安德烈的话比较。比较之下,她感到两方之间存在着差别,可是起初她不能懂得这种差别。她时常觉得,这儿说话的声音比乡下还要大,她于是对自己解释说:
“知道得越多,说话的声音也就越响……”
可是母亲又常常感到,好像这些人都是故意在互相鼓舞,故意做出激昂慷慨的样子,好像每个人都想向同志们证明,真理对于自己比对其他人更为接近、更为可贵;别人听了不服,也来证明真理对自己是更接近,于是开始了激烈而粗暴的争论。母亲觉得,他们每人都想压倒别人。这种情形使她不安并难受起来,她动着眉毛,用哀求的眼光望着大家,心里想:
“他们已经忘记巴沙和其他同志了……”
母亲总是紧张地听着这样的争论,她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却千方百计地探求着言语背后的感情。她能看出,在工人区里讲起“善”的时候,是把它当做了一个整体,这儿呢,却是将一切打碎,而且打处十分零碎;工人区里的人们有着更深、更强烈的感情,而这儿的思想却是很锐利的,有着将一切都剖开的力量;这儿更多的是谈论着破旧的事物。因为这种缘故,母亲深感巴威尔和安德烈的话对她更亲切,使她更容易了解……
母亲还注意到,每逢有工人来访的时候,——尼古拉总是变得特别随便,脸上露出温和的样子,说话和平常完全不同,既不像是粗鲁,又不像是轻率。
“这一定是为了使工人能够听懂他说的话!”母亲推测。
可是,这种推测并不能使她安心。她不难看出,来的工人也很放不开,好像心里受着拘束,不像他跟母亲,跟一个普通妇女谈话那样容易而随便。有一天,尼古拉出去之后,母亲对一个年轻人说:
“你为什么这样拘谨?好像小孩子要受考试似的……”
那个人咧开嘴大笑起来。
“到了不习惯的地方,虾也会变成红色的……到底不是自己的弟兄嘛……”
有时莎馨卡也跑了来,但她从来都不长时间地逗留。她说起话来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连笑也不笑。每次临走的时候,她总是向母亲询问:
“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怎么样——他身体好吗?”
“嗳,托您的福!”母亲回答。“没事,他很快活!”
“替我问候他!”姑娘说完就走了。
有时候,母亲向她诉苦说,巴威尔被拘留了许久,还不曾决定出审判的日子。莎馨卡听了就锁住眉头,一声不响,她的指头却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尼洛夫娜时时感到内心有一种愿望要对她说:
“好孩子,我知道你在爱她……”
可是她却不敢把这话说出口——这位姑娘的严肃的面貌、紧闭的嘴唇,以及事务般的枯燥的谈话,好像在预先拒绝这样的爱抚。
母亲只好叹着气,无言地握着她伸出来的手,想:
“我可怜的……”
有一次,娜塔莎来了。她看见母亲非常高兴,抱住了她吻了又吻,然后突然轻轻地说:
“我的妈妈死了,死了,怪可怜的!……”
她摇了摇头,很麻利地擦了眼泪,接着说道:
“我很是舍不得我的妈妈,她还不到五十岁呢,应该还多活上几年。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死了反而可以清静安逸些了。她总是一个人在那儿,谁也不去理他,谁也不需要她,一天到晚只怕挨我父亲的骂。这样也算是生活吗?人活着谁都指望过好日子,可是我的妈妈除了受气之外,什么指望都没有……”
“娜塔莎,您说得对!”母亲想了一想,说道:“人活着都是指望有好日子过,要是没有指望——那还算什么生活呢?”母亲和蔼亲热地抚摸着姑娘的手,关切地问她:“你现在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娜塔莎轻快地回答。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满脸微笑地朝她说:
“不妨的!好人是不会孤零零地生活的,一定会有许多人跟着他……”
8
这座工人区尽头的小屋,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四周已经有许多怀疑的眼光向这里张望了。各式各样的谣言的翅膀,不安分地在房子的上空拍打着,——人们努力地想要发现并轰出隐藏在这所山谷上的房屋里东西。每天晚上,总有不三不四的人朝窗子里窥探,有时还敲一敲窗子,然后匆忙而逃之夭夭。
有一次,小酒馆的主人别贡佐夫在半路上叫住了符拉索娃。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小老头,在松驰而发红的脖颈上经常围着一块黑色的三角丝巾,上身穿了一件很厚的紫色天鹅绒背心。在油光发亮的尖鼻子上,架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因此人们都叫他“箍眼儿”。
他把符拉索娃叫住,一古脑儿地,根本不等对方搭话就用讨厌而干燥的声音说: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身体好吗?令郎呢?还没有替他娶亲吗?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是结婚的好时候,媳妇娶得越早——做父母的也就越早省心。有了家室的人,身心就特别安全,男人在家里,就像早加了酸醋的香蕈!要是我,老早就为他娶亲了。如今这年头,对谁的生活,非严厉地监督不可,人人都自我主张。说起思想,真是五花八门,可做起事来,却该挨骂。年纪轻轻的,礼拜也不去做,从来不去公共场所,鬼鬼崇崇地聚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为什么要交头接耳呢?请问!为什么要避开大家?在大庭广众之前——比如在酒店里——不敢说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秘密!——那只有我们神圣的基督教会里才可以容许的,那些在角角落落里搞的秘密,——都是因为冲昏了头脑!好,祝您身体健康!”
他怪模怪样地弯起手来脱了帽子,在空中一挥,拔腿就走,把母亲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符拉索娃的邻居,铁匠的寡妇,现在在工厂门口摆食物摊的玛丽亚·考尔松诺女士,在市场里碰到母亲的时候,也是同样地说:
“彼拉盖雅!当心你的儿子!”
“当心什么?”母亲问。
“外面有闲话呢,”玛丽亚神秘兮兮地说:“不好啊,我的妈妈呀!人家都说你儿子组织了一个鞭身教一样的团体!据说这叫做结党,要像鞭身教徒那样相互鞭打……”
“够啦,玛丽亚,少胡扯吧!”
“胡扯的人不一定撒谎,不胡扯的人也不一定不撒谎!”女商人回驳道。
母亲把这些话全告诉了儿子,他一声不响地耸了耸肩膀,霍霍尔却发出了洪亮而柔和的大笑。
“姑娘们也在生我们的气呢!”她说。“不论在哪个姑娘看来,你们都是好对象,洒也不喝,又会干活,但是你们却理都不理她们!她们在说,你们这里有些城里的品行不良的姑娘……”
“难怪她们!”巴威尔厌恶地皱起额头,感叹了一声。
“沼地总是臭的!”霍霍尔叹息着说。“那么,妈妈,你开导开导那些傻丫头,讲讲结婚是怎么回事,叫她们不要着急去折断自己的骨头……”
“哎呀,我的老天!”母亲说。“她们也知道痛苦,她们也明白,但是除了结婚之外,叫她们到哪儿去呢?”
她们还是不算明白,要不然早就找见道路了!”巴威尔发表自己的见解。
母亲看了看他那严肃的脸。
“那么,你们去教导她们不是很好吗?挑几个聪明一点的来咱们家……”
“那不方便!”儿子淡淡地答话。
“试试看怎样?霍霍尔问。
巴威尔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开始是成对地散步,然后是有些人结了婚,结果就是这样!”
母亲独自陷入沉思。巴威尔那种僧侣一般的冷峻,使她觉得不安。她看见年纪大一点的朋友——譬如霍霍尔——都听从他的劝告,但是她觉得,大家虽然都怕他,但都不喜欢他的那种刻板。
有一次,她已经躺下睡觉的时候,儿子和霍霍尔还在读书,隔着一层薄薄板墙,她听见他们在低声谈话。
“我喜欢娜塔莎,你知道吗?”霍霍尔突如其来地低声慨叹。
“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巴威尔回答他。
可以听见,霍霍尔慢慢地站起身来,开始在房屋里踱步,他的光脚板把地板踩出声响。又传来宁静的忧郁的口哨声。过了一会儿,再次听见他那低沉的话音。
“她可知道?”
巴威尔沉默着。
“你以为怎样?霍霍尔压低了声音问。
“她是知道的。”巴威尔回答,“所以她才乐意到我们这来讲课……”
霍霍尔重重地在地板上踱着。屋子里重新回荡着他的口哨声。过了片刻,他问:
“假使我告诉她……”
告诉什么?”
“什么?那就是我……”霍霍尔悄声回答着。
“为什么呢?”巴威尔打断了他的话。
母亲能听见霍霍尔陡然站定了,觉得他好像在那里微笑呢。
“对啦,我这样想,如果我爱上一个姑娘,那我就得向她明说,否则半点结果也不会有!”
巴威尔很响地合上了书。可以听见他的提问:
“不过你能期待得到什么结果呢?”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啊?”霍霍尔问。
“安德烈,你得把你所期待的事情好好想一想。”巴威尔慢悠悠地说。?就算她也在爱你,——这我不敢肯定,——就假设是这样吧!那么你们两个结了婚。这种结合确实有趣——知识姑娘和一个工人!于是生了孩子,到那时候,你只得一个人做工……而且,要干许多的活。你们的日子,就会变成只为一块面包、只为了孩子,只为了住宅而过活;在事业上——再没有你们的份了,两个人一块都守了!”
于是变得静寂无声过了片刻,又听见巴威尔似乎比先前柔和的声音了。
“这些念头,你最好全部放弃,安德烈。别使她觉得为难……”
安谧的夜。挂钟的钟摆清楚地摆出每秒的声音。
霍霍尔说:
“心一半是在爱,一半是在恨,这算是心吗?嗳!”
书页发出嚓嚓的声响——准是巴威尔又重新读书了。
母亲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下都不敢动弹。她觉得霍霍尔怪可怜的。她想为他哭一场,但是她更可怜自己的孩子,心里惦记着他:
“我可爱的孩子……”
霍霍尔突然问道:
“那和,就别对她说了?”
“这样要好些。”巴威尔一字一顿地回答。
“咱们就这么办吧!”霍霍尔说。又过了见秒钟,他冷静而悲哀地接着说:
“巴沙!要是你自己碰到这种事情,你也要难受的……”
“我已经在难受了……”
风吹在墙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时针和钟摆,很清楚地数着逝去的时间。
“你不要笑我!”霍霍尔缓缓地说。
母亲将脸伏在枕头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第二天早上,母亲觉得安德烈更加矮小、更加可爱了。但是自己的儿子仍是那样瘦,身子挺得笔直,一声也不响。
以前,母亲总管霍霍尔叫安德烈·奥尼西莫维奇,但是今天,却不知不觉地改口说:
“安德留沙!你的皮靴该修补一下了,——不然会冻脚的!”
“拿到工钱,去买双新的!”他笑着答话。突然,把他那只长胳膊放在了母亲的肩上,问道:
“大概,你就是我的亲妈吧?只是你不愿意向大家承认,因为我长得太丑,是不是?”
她默默地在他手上拍着。她特别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怜悯的感情,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心,满心的话说不出口。
9
有一次,向来都非常准的尼古拉回家却晚了很多。
一进家门,连外套都不顾不上脱,便兴奋而激动地搓着双手,急急忙忙地说:
“尼洛夫娜,今天有一个同志从狱里逃出来了。可是那是谁的呢?我还没有打听出来……”
母亲的心立刻就激动起来,身子晃了一晃,赶忙在椅子上坐下,低声问:
“会不会是巴沙?”
“也有这种可能。”尼古拉耸耸肩膀,说道。“可是怎样帮助他躲藏起来呢?现在到哪儿去找他呢?我方才在街上各处走了一遍,心里想,或许可以碰到他?这当然是很笨的,可是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呀!我再去走一趟……”
“我也去!”母亲高喊了一声。
“您到叶戈尔那里去,或话他能知道点消息。”尼古拉边说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她包了头巾,心里充满了希望,也紧跟着出了门。眼前有点发花,心脏跳得很快,双腿几乎要跑起来。
她只顾低头朝前,周围的东西一样也看不见。
“等我到了那边,也许他正在那里!”这种希望好像电光一样在她心里闪着,有力地推动着她。
天气很热,她累得喘不过气来。
等她走到叶戈住屋的楼梯口时,她再也没有气力往上迈步了。于是,她就站住了,回头望了一望,不觉惊奇地低声叫喊了一句,同时把眼睛闭了一下,——她仿佛看见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衣袋里。可是,当她重新张开眼睛时,却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她心里想着,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留神细听动静。
下面的院子里有缓慢的、不很清楚的脚步声。
于是,她机警地在楼梯转弯的地方站住,弯下腰来往下一看,她又看见一张麻脸在对着她微笑。
“尼古拉!尼古拉……”母亲欢呼起来了,跑下去迎他。
可是她的心中却一下子失望起来,倍感难受。
“你走你的!你走你的!”他小心的摇着手低声说。
她便疾步往上走,推门跨进了叶戈尔的房间。她一眼看见叶戈尔躺在沙发上,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尼古拉……从监狱里逃出来了!”
“哪一个尼古拉?”叶戈尔腾的一下子抬起头来,慌展望针问。“那里有两个尼古拉……”
“维索夫希诃夫……到这儿来了!……”
“好极了!”
这当口儿,他已经走进了房间,回头反锁上了门,然后摘下帽子,摸着头发,脸上挂着笑。
叶戈尔从沙发上坐起来,摇着头,急切地说:
“请过来吧……”
尼古拉满脸带着微笑走到母亲身边,和她握了握手:
“要是不看见你,——我简直想回监狱里去了!城里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回到乡下,立刻就会被抓住。我一面走,一面想,真傻!为什么要逃出来呢?正这个时候,忽然看见了尼洛夫娜在路上跑呢!我就跟着进来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母亲问。
他很拘束地坐在沙发边上,不好意思地耸着肩膀,说:
“完全是偶然的!我在散步,有几个犯人在打一个看守。那里有一个宪兵出身的看守,因为偷了东西被降下来了。那家伙专门做暗探,告密,弄得大家走投无路!这会子大家在打他,闹得一团糟。看守们都害怕起来,跑来跑去,嘴里吹着警笛。我一看——牢门开着,外面就是城里的空地。我就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好像做梦一样。走了一会儿之后,才算明白过来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头一看,——牢门已经关上了……”
“唔!”叶戈尔说。“先生,那您就该回转身去,客客气气地敲敲门,请他们放您进去。您就说,对不起,我有点舍不得走呢……”
“嗳嗳,”尼古拉苦笑着说,“那不就太傻了!不过这样对于同志们总是很不好的,——对谁都没有说一声。……我走着,看见有群人在替小孩子出丧,我就跟着棺材,低垂了头,对谁也不看一眼。后来我在墓场上坐了一会儿,让风一吹,脑子里想起了一件事……”
“只想起一件?”叶戈尔问着又叹了口气,随后又添了一句:“脑子里未免太空了!”
维它夫希诃夫把头猛摇了一下,一点也不生气地笑了起来。
“不,现在我的脑袋不再是像以前那样空空的了。可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你却老是在生病……”
“每个人都做他所能够做的事!”叶戈尔一边咳嗽,一边回答他。“好,好,讲下去!”
“后来,我走进博物馆。在里面转了一圈,参观了一番,心里直盘算着该怎么办,我到哪里去呢?自己甚至生起自己的气来。同时,肚子又饿得要命!我在大街上,胡毛地走着,心里很不高兴。……我觉得,警察好像在盯着每一个人看。我心里想,我的这副尊容,是再也逃不过法庭的!……突然,尼洛夫娜从对面跑了过来,我赶快避开了,跟在她后面,一就是这样,完了!”
“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呀?”母亲带着抱歉的口吻说。她对维索夫希诃夫细看了一下,觉得他好像比从前容易接近了。
“同志们一定在担忧……”尼古拉搔着头说。
“可是,你不可怜官府吗?他们也在担忧呢!”叶戈尔调侃地说。他张开了嘴巴,开始翕动着双唇,好像咬嚼空气一般。“好啦,不要再说笑了!得把你藏起来才好,虽然叫人痛快,可是事情并不很简单。假使我能起来……”他透不过气来了,把双手放在胸前,轻轻地抚弄着。
“你病得很厉害,叶戈尔!”尼古拉说着,低下了头。
母亲叹了口气,不安地将这很挤很窄的小房间打量了一遍。
“这是我个人的事!”叶戈尔回答说。“妈妈,您不必客气,问他巴威尔的事吧。”
维索夫希诃夫咧开嘴笑了笑。
“巴威尔很好!身体很棒。他在那里好像是我的队长。和看管交涉也是他出面,总之,他在那里指挥,大家都尊重他……”
符拉索娃一边听着维索夫希诃夫讲着,一边点着头,并且用余光看了看叶戈尔的发青而浮肿的脸。
他这张脸上死板板的没有表情,好像非常非常扁了,只有双眼中还放射着活泼愉快的光芒。
“饿得很,想吃点东西!”尼古拉像记起什么似的突然说。
“妈妈,面包在架子上,再请你走到走廊里,敲一下左边第二扇门,有一个女的会出来开门,您就叫她把所有可吃的东西一起拿来。”
“所有哪里吃得下?”尼古拉反对说。
“你放心——不会多的……”
母亲走出去,敲了敲门,便凝神听着,一面悲哀地想起了叶戈尔——
“他快要死了……”
“谁?”里面问。
“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叫我来的!”母亲低声回答。“他请你去一下……”
“就来!”里面不开门只是回话。
母亲等了一会儿,重新敲门。这次门就很快地开了,走出一个长得很高的戴眼镜的女人。
她一边匆匆地整着上衣那很皱的衣袖,一边严厉地问母亲:
“什么事?”
“我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派……”
“哦!我们走吧。啊,我认得您!”她低声说。“您好!这里暗得很……”
符拉索娃望了望她,想起了她曾经到过尼古拉家里。
“都是自己人!”她的脑子里这样闪了一下。
那女人差一点撞在母亲身上,于是就让母亲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问:
“他不舒服吗?”
“是啊,他躺着。他说请您拿点吃的东西去……”
“哦,还是不吃为好……”
好两走进叶戈尔的房间的时候,他用喘哑的声音对她们说:
“朋友,我是不久就要回老家了,柳德密拉·代西里耶夫娜!这个家们没有得到官府的同意就从牢里逃出来啦,胆子真不小!请您先给他点东西吃,然后把他藏起来。”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很关心地望着病人,严厉地说:
“叶戈尔,有人到您这儿来,就应该立刻来叫我!我看,你已经两次没有吃药了,——真不当回事儿!朋友们!到我那去吧!医院里马上就会派人来接叶戈尔。”
“那么,我不是要进医院?”叶戈尔无奈地问。
“是啊,我跟您一同去。”
“跟我进医院?唉,天啊!”
“不要再胡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整了整叶戈尔胸口的棉被,对尼古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检查玻璃瓶子里还有多少药水。她的声音十分镇静,每一个动作都很稳妥。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两道黑眉毛差不多在鼻梁上联在了一起。
母亲很不喜欢她的这张脸——她的脸好像非常傲慢,眼睛里没有光泽,更不带着丝毫笑意,她一说话就好像是在下命令。
“我们走吧!”她继续说道。“我就回来!您先把那种药水倒一汤匙给叶戈尔喝下去,不要再让他说话……”
这样说完后,她就把尼古拉带了出去。
“她这个人真好!”叶戈尔叹了口气,坚持说:“她这个人真了不起呢……妈妈,你得帮她一下。——她已经累了……
…”
“你不要说话!还是先吃药吧!……”母亲温柔而体贴地劝说。
他吃了药,眯着一只眼睛说:
“就算不说话,最后也是照样得死……”
他用另外一只眼睛望着母亲,他的嘴唇慢慢地展开来,算是笑了。
母亲忽然低下了头,一阵强烈的怜悯之情涌上心头,以至于让她几乎要流泪。
“不要紧,这是很自然的……有了活的乐趣一定要有死的义务……”
母亲疼爱地把手抚在他的额头,又轻声地劝说:
“不要说话了,好吗?……”
他闭了眼睛,好像是在倾听自己胸中的痰声。过了一阵儿,他又执拗地继续开口说话了:
“妈妈,不叫我说话是没有意义的!不说话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多受几分钟的痛苦。一方面,不宁失去跟好人谈话的乐趣。我想,像这个世界上的这样的好人,在那个世界里是不会有的……”
母亲十分担忧地打断了他的话。
“要是那位太太来了,她一定要骂我不该让你讲话……”
“她不是太太,她是个革命家,是个同志,是个好人。妈妈,她一定会骂你的。她对什么人都骂,老是这样的……”
叶戈尔慢慢地、费力地动着嘴唇,讲起了她这个邻居的历史,讲述中,他的眼睛里含着微笑。
母亲看出来,他是故意在那里说她。母亲望着叶戈尔那蒙着一层青色的脸,惊惶地想:
“他活不长了……”
柳德密拉走了进来,仔细地关上了门,对母亲说:
“您的朋友一定要换了衣服离开此地,越快越好。所以,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现在就得去替他弄一身衣服,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过来,只可惜,索菲亚不在这儿,把人藏起来那是她的专长……”
“她明天回来。”母亲将披巾搭在肩上,回答说。
每次她受了委托去办什么事的时候,她总是一心想很快很好地将它完成,除了她要做的事情之外,她什么也不再想。
此时,她也是很担心地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问:
“您打算让他穿什么样的服装?”
“什么样的都好!反正他是在夜里走……”
“夜里反而不好——路上人少,容易被人注意,他又不很灵活……”
叶戈尔沙哑地笑了起来。
“可以到医院里去看你吗?”母亲问。
叶戈尔咳嗽着点了点头。
“柳德密拉用她的黑眼睛望着母亲的脸迅速地说:
“您愿意和我轮流着来照顾他吗!对吧?很好,可是,现在赶快去吧!”
她亲切地、可是又不容分说地挽着母亲的手臂,把她带出门外,站在了门口,压低嗓门说:
“我把您带了出来,请您不要生气!他讲话对他身体很有害……可是,我有希望……”
她捏着手,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但是,她的眼皮却疲劳困倦地垂下来了……
这种解释使母亲狼狈起来,她含糊不清地说:
“您这是什么话呢?”
“您得仔细注意一下,有没有暗探?”她低声地嘱咐,接着她就抬起双手,在额角左右擦了一下,她的嘴唇在抖,面色好像比以前温和。
“我知道的!……”母亲带着几分自负地说道。
走出门外,母亲停了下来,整一整披巾,同时悄悄地、却是目光炯炯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在街上的人群里面,母亲已经能够差不多很准确地认出暗探来——他们的步伐总是故意装得很悠闲的样子,表情上、姿势上都带着不自然的放肆,脸上带着疲劳和无聊的表情,还有那双张惶的眼睛,眼光尖锐得令人不快,眼色忽忽闪闪,像是提心吊胆、干了什么坏事,又非常拙劣地想掩盖起来——这些情形,母亲是很熟悉的。
这一次,母亲没有看到那些看熟的暗探的面孔。
她不慌不忙地在大街上走了一段路,后来就雇了马车到了市场。她替尼古拉买了衣服,激烈地和那个卖主讨价还价,这之中,她入意大骂着自己的酒鬼丈夫,害她差不多每个月得替他购置全身新衣服。这个计策对商人并不起什么作用,可是母亲自己却觉得非常得意——因为她一路上已经想过了,警察局知道,尼古拉逃走之后一定要改装,所以会派暗探到市场来的。
她怀着同样的孩子般的小心回到叶戈尔家里,不多一会儿,她就得完成把尼古拉送往郊外去的任务。
她陪着尼古拉在街的边上走。她看到尼古拉低着头,沉重地跨着步子,那件很长的土红色大衣的下摆老是不断地缠住他的两条腿,他时不时地得伸手把帽子扶正,因为帽子总是滑到鼻子上,——心里觉得又好笑又高兴。
走到一条清冷的街上,莎馨卡在那儿等着他们;因而,母亲就朝尼古垃默默点头告别,然后独自回家来。
“可是,巴沙还在里面。……安德留夏也在……”她忧伤地想着。
10
一看见母亲,尼古拉就不安而焦急地大声说:
“您知道吗?——叶戈尔的病情很严重,非常严重!他已经进了医院,方才柳德密拉来过了,要您到她那儿去……”
“到医院去?”
尼古拉用颤抖的手指推了推眼镜,又替母亲披了一件衣服,尔后,他用温暖的、干枯的手握着母亲的手,声音发颤地说:
“哦!您把这个包裹带去。维索夫希诃夫的事办好了吗?”
“都办好了……”
“我也去看看叶戈尔……”
由于疲劳,母亲感到有点头晕,可是尼古拉的那种不安的心情在她心里引起了悲剧的预感。
“他快死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里萦绕着。
可是,当她步入那个整洁明亮的小病房,看到叶戈尔倚着一堆白枕头坐在病床上,沙哑地大笑时,——她一下子就安下心来了。
她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听病人对医生说道:
“所谓治疗,这是一种改良……”
“不要瞎说,叶戈尔!”医生关心地低声阻止道。
“可是,我是革命家,我最讨厌改良……”
医生小心地将叶戈尔的手放在他的膝上,站起身来,沉思的捋了捋胡须,然后开始用指头按摸病人那浮肿的脸。
母亲跟那个医生很熟,他是尼古拉的一个很亲密的同志,名叫伊凡(达尼洛维奇。
母亲悄声走到病人面前,病人对她伸了伸舌头。
这时,医生转过头来,对母亲说:
“啊,尼洛夫娜!您好!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大概是书。”
“他不能看书!”身材瘦小的医生命令似地说。
“他想把我弄成一个白痴!”叶戈尔抱怨着。
短促而沉重的呼吸和痰的声音一同从叶戈尔胸口处冲了出来。他的脸上,透出一层薄汗,他慢慢地法起了不听使唤的、好像十分沉重的手,用手掌在额上擦了一下。浮肿的两颊显得异样地呆板,使他原来善良的宽脸变得很难看。仿佛一切的轮廓都在死的面具下面消失殆尽了,只有因为脸肿而显得深陷下去的眼睛,仍是闪闪发光。带着宽容的微笑。
“喂,科学先生!我累了,——可以躺下吗?……”他问。
“不行!”医生简单地答。
“好吧,等你走了我就躺下……”
“尼洛夫娜!请您别让他躺下!给他把枕头垫好。还有,请您不要和他说话,这对他很有害……”
母亲会意地点了点头。
医生用细碎的步子很快很轻地走了出去。
叶戈尔垂下头,闭了双眼,安静下来了,只有手指还在慢吞吞地动着。
病房的白粉墙壁使人感到干燥的寒冷和阴冷的悲哀。很大的窗子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菩提树的繁茂的树顶。在那沾满了灰尘的暗色的叶片之间,很鲜明地闪动着一点点的黄叶——这是那即将到来的秋寒之触角。
“死神正在不情愿地、慢慢地向我走过来……”叶戈尔并不睁开双眼,身子也一动不动,他接着说:“它看我是个非常和气的小伙子。——好像有点可怜我……”
“不要说话了,叶戈尔·伊丹诺维奇!”母亲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请求般地劝说。
“等一等,我就要不说话了……”
他不停地喘着,每句话说得都困难,因为体力十分衰弱,他总得停上好一会儿才能再接着往下说:
“您和我们在一起,这是很值得庆幸的,——看了您的脸,心里就高兴。我常常问我自己,她的前途是什么呢?在前面等待着她的,也像大家伙面前的一样,是监狱和受肮脏的欺辱!当我想到这里,总觉得难受得很啊。您,不怕坐牢?”
“不怕!”她简单地回答。
“哦,那是当然的,可是不论怎样说,监狱总是令人讨厌的。我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坐牢的缘故。凭良心说,——
我不愿意死……”
“或许,你还不会死!”母亲想这么说,可是望着他的脸色,却没能说出口。
“我是还能工作的……不过,要是不能工作,活着也是徒然,而且那样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话是对的,可是,这并不能使人得到安慰!”母亲不禁想起了安德烈的话,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她的心中。一天的奔波让她非常疲惫,肚子又饿。
病人的极其单调的带痰的低语声充满了房间,微弱无力地在光滑的墙壁上爬行。
窗外菩提树的树梢如同低垂的乌云,它的那种悲哀的黑色使人看了觉得吃惊不已。周围的一切在黄昏的寂静中都凝止了,没精打采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啊啊,难受得要命!”叶戈尔说完,闭了双眼,不再开口了。
“睡一会儿吧!”母亲耐心地说。“睡着了也许会好受一些。”
接下来,她屏气凝神地听了一会儿病人的呼吸,然后,向围望了一遍,悄悄地坐在那里,心中充满了凄凉的悲哀,于是,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门轻轻地响了一声,惊醒了她。——她吓了一跳,看见叶戈尔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我睡着了,对不起!”母亲低声说。
“我对不起您呢!”他也轻轻地说。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重了。带雾的寒气叫人睁不开眼睛,一切都变得非常模糊,病人的脸也变得阴暗不清了。
传来了一阵低语和柳德密拉的声音:
“灯也不开就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话。电灯开关在哪儿?”
说话间,整个房间里便亮起了令人不快的白花花的冷光,只见身材修长挺直的柳德密拉,穿着一身黑衣服,站在了房间的中央。
叶戈尔全身猛地抖动了一下,将手放在了胸口上。
“怎么样?”柳德密拉惊叫着,朝他跑过来。
他眼光呆滞地望着母亲。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好像很大了,而且是异样的发亮。
他大张着嘴,仰起了头,把手伸到前面。
母亲非常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屏着呼吸望着他的脸。
他的脖子剧烈地抽动了一阵,脑袋便倒了下来,尔后,他高声地说:
“不行了,——完了!……”
他的整个身子轻轻地抖了一下,脑袋无力地垂在了肩上,他的睁得很大的眼睛里,毫无生气地映出了悬在病床之上的冷寂的灯光。
“我亲爱的!”母亲耳语般地说。
柳德密拉慢慢地离开床边,在窗前站定,双眼望着窗外,用一种母亲觉得是很陌生的、很高的声音说:
“死了……”
她屈着身体,把臂肘撑在窗台上,忽然,好像头上被人打了一下似的,颓然无力地跪了下去。她双手捧住脸,低沉地呻吟起来。
母亲将叶戈尔那沉重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把他那格外沉重的脑袋在枕头上摆好,然后,流着眼泪,走到柳德密拉的身旁,弯下腰来轻轻地抚摸着她浓密的头发。
柳德密拉慢慢地扭过脸来,她那没有光泽的眼睛像生病似的睁着,她站起身来,嘴唇还在发抖,低声说:
“在流刑的时候,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一块到了那里,坐过牢……有时候是很难受的,很多人情绪低落……”
没有眼泪的痛苦的哽噎塞住了她的喉咙,她勉强抑止号啕痛哭,把脸凑近母亲的脸,——悲哀的、亲切的情绪使她的脸显得温柔而年轻了,——尽管没有流下泪水,但内心的悲苦与哀伤使得她的话语时断时续:
“可是,他一身总是非常愉快,讲些笑话给大家听,和每个人都开玩笑,勇敢地遮掩了自己的痛苦——竭力鼓励软弱的人,他善良、敏感、亲切可爱。……在西伯利亚的时候,无聊的生活容易使人堕落,使人发生诅咒人生的情绪——可是他很会跟这种倾向作斗争!”
“……您不知道,他是个多好的同志啊!他的生活非常艰苦,可是从来没有人听他发过一句怨言!我和他是最亲密的朋友,我从他那里得到许许多多的友爱和帮助。他把全部的知识都教给了我,他很孤独很疲劳,可是他从不要求别人给他爱抚和关心……”
说到这,她走到叶戈尔面前,弯下身体,吻着他的手,悲切地低声说:
“同志啊,我最敬爱的人,我感谢您,真心地感谢您,别了!我一定要像您那样工作,不知疲倦、不怕辛苦、决不迟疑,终生劳作!……永别了!”
悲痛的呜咽使她的身体颤动起来。她抽泣着将头伏在叶戈尔脚后的床上。
母亲默默地一直淌着眼泪。她不知为什么竭力抑止住自己的眼泪,她也想用特别的爱抚来安慰柳德密拉,更想说些亲切又悲哀的话来悼念叶戈尔。但她只能透过泪水,静静地望着他那消瘦的脸,望着他那仿佛进入睡眠的紧闭的双眼,以及发黑的、永远含着一丝微笑的嘴唇。
病房里静谧安详,光线很暗……
伊凡·达尼洛维奇像平时一样,迈着匆忙而细碎的步子走了进来,——进来之后,忽然在房间中央站住,很快地将两手插进衣袋里,十分紧张而迫急地问:
“很久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一边擦着额头,一边摇摆着身子走到叶戈尔面前,握了握他的手,然后退到旁边。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老实说,照他的心脏的情形,在半年前就该这样了……至少在半年前……”
他那尖锐而镇静的声音很高很亮,听起来好像与这种场合不大适宜。忽然,他打住了话头,背靠着白墙,伸出手没目的地很快地捻着胡须,同时,眨着眼睛望着床边的女人。
“又少了一个!”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
柳德密拉站起身来,走到窗口,推开了窗子。
过了片刻,他们三人互相紧挨着站到了窗前,一同望着秋夜的阴暗的景色。
在黑色的树顶上空,星星在闪闪发光,衬得天空无限深远……
柳德密拉挽着母亲的手,默默地靠在母亲的肩上。医生低垂着头,用手帕揩着眼睛。
在窗外的寂静之中,黄昏时分的城市的喧哗声疲乏而执拗地叹息着。冷气扑面而来,吹动了人们的头发。但这种节令,这些情景并没有打动他们,柳德密拉仍在不停地颤抖,两颊上闪着晶莹的泪花。医院的走廊里传来惊慌忙乱的声响,有急促的脚步声,有呻吟,也有悲伤的低语。然而,他们动也不动地站在窗口,凝视着空中的黑暗,没有一个人说话。
母亲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留在这儿的必要了。于是,她悄悄地抽出了手,一面慢慢地朝门口走,一面向死去的叶戈尔行礼。
“您要走吗?”医生轻轻地、头也不回地问询。
“嗯……”
路上,母亲又想起了柳德密拉,想起了她的难得流下来的眼泪:
“连哭也不会……”
叶戈尔临终的话,引起了她无限的感慨和轻轻的叹息。她缓慢地走着,眼前又浮现出他活泼的眼睛,他讲的笑话和关于生活的故事也在萦绕在她的耳际。
“好人活着虽然困难,可是死的时候倒很容易……我将来死的时候不知怎么样?……”
后来,她又想起了站在那间光线太强的白色病房里的柳德密拉和医生,想起他们背后的叶戈尔毫无生气的眼睛,心里便涌起了不尽的怜悯与同情。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加紧了脚步,——好像有种不安的情绪在催促着她。
“得快点走!”她服从着在她内心轻轻地推动着她的一股悲伤的、然而勇敢的力量,边走边告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