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孙以宁书(清)方苞
与孙以宁书(清)方苞
昔归震川尝自恨足迹不出里闧1],所见闻无奇节伟行可记。承命为征君作传[2],此吾文托记以增重也,敢不竭其愚心。
所示群贤论述[3],皆未得体要。盖其大致不越三端:或详讲学宗指及师友渊源,或条举平生义侠之迹,或盛称门墙广大[4],海内向仰者多。此三者,皆征君之末迹也,三者详而征君之事隐也。
古之晰于文律者[5],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太史公传陆贾[6],其分奴婢、装资,琐琐者皆载焉。若萧、曹世家而条举其治绩[7],则文字虽增十倍,不可得而备矣。故尝见义于《留侯世家》[8],曰:“留侯所从容与上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9]此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也[10]。宋元诸史,若市肆簿籍[11],使览者不能终篇,坐此义不讲耳。
征君义侠,舍杨、左之事[13],皆乡曲自好者所能勉也,其门墙广大,乃度时揣已,不敢如孔、孟之拒孺悲、夷之[14],非得已也;至论学,则为书甚具。故并弗采著于传上,而虚言其大略。昔欧阳公作《尹师鲁墓志》,至以文自辩[15]。而退之之志李元宾[16],至今有疑其太略者。夫元宾年不及三十,其德未成,业未著,而铭辞有曰:“才高乎当世,而行出乎古人。”则外此尚安有可言者乎?仆此传出,必有病其太略者,不知往昔群贤所述,惟务征实,故事愈详而义愈狭。今详者略,实者虚,而征君所蕴蓄转似可得之意言之外[17],他日载之家乘[18],达于史官,慎毋以彼而易此。惟足下的然昭晰[19],无惑于群言,是征君之所赖也,于仆之文无加损焉。如别有欲商论者,则明以喻之。
注释:
[1]归震川:归有光,字熙甫,人称震川先生,昆山(今江苏省昆山县)人。明代散文家。于散文创作力排明前后七子的拟古主张,著义朴素自然,长于言情叙事,为桐城文家所推重。著有《震川先生集》。辏╤àn汗):里门。[2]征君;即孙奇逢。《孙征君传》见前。[3]群贤论述:指一些人对孙奇逢事迹的记述评论。[4]门墙广大:《论语子张》:“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后即称师门为“门墙”。“门墙广大”意即师门广大,弟子众多。 [5]晰(xī析):明白。 [6]陆贾:汉初政论家、辞赋家,随刘邦定天下,官至大中大夫。[7]萧、曹世家:指《史记》之《萧相国世家》、《曹相国世家》。萧何与曹参对刘邦立国都起过重要作用,为汉初名臣。[8]见义:示以为文之义法。《留侯世家》:《史记》为张良作的传。刘邦建立政权后,封张良为留侯。[9]“留侯”三句:这是《史记留侯世家》中的活,意为张良对刘邦谈过许多天下的事情,但并非都与天下存亡有关,所以没有都写入传中。[10]权度:标淮。[11]簿籍:流水帐簿。[12]坐:由于。[13]杨、左之事:指孙奇逢营救杨涟、左光斗的事。详见前《孙征君传》。[14]孺悲:春秋末鲁国人。《论语阳货》:“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夷之:墨子的信徒。《孟子滕文公上》:“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日:‘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15]“昔欧阳公”二句:欧阳修作《尹师鲁墓志铭》,有人议其详略失当,措词不合,欧阳修乃作《论尹师鲁墓志》以自辨。[16]“而退之”句:李观字元宾,年二十九岁客死长安,韩愈为著《李元宾墓铭》,仅一百五十余字。[17]意言:中国古代文论自魏晋以后常强调诗文旨趣寄于意外,寄于言外。这里的“言”,自然是语言;这里的意,则是指作品的表面的意思。[18]家乘:家谱。“乘”(shèng圣)本为春秋时晋国史书的名称,后因以称记载史事之书为“乘”。[19]的然:明白,清楚。
孙以宁不详何人,据文意,当是孙奇逢的后人。此文提出,记人之文“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意为在替人立传时,事迹的选择必须从人物的实际情况出发。有闻必录,如“市肆簿籍”一般,其结果是“事愈详而义愈狭”,人物的精神品格的光彩反而被掩没了,不如“详者略,实者虚”,人物“所蕴蓄转似可得之意言之外”。关于此文所论观点在创作上的实践,可参阅前面的《孙征君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