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寻梦》布老虎
《长江寻梦》布老虎
长江寻梦
布老虎
想写这样的题目,已经有时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拖到了现在。
在海的那边,长江正如暴戾的孽龙,翻腾着,咆哮着,吞噬着肥沃的原野,扫荡着富庶的村庄。不屈的人们正用近乎原始的办法以血肉筑成铜墙铁壁,扼住它的利角,擎住它的腰身。齐整的号角和孽龙在挣扎中发出的愤怒的吼叫汇成一曲震耳欲聋冲天而出的交响乐,是豪迈,是悲怆,却又夹杂着许多无奈但又顽强的微笑。
而我却偏偏要在这样的时候,去整理捕获浮躁而孤独地悬游于思维的时空里的记忆的碎片了。远处微萌的星光中虚暝地流淌过长江的温顺的影子,但它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消退、并即将黯淡去了。
这将是怎样艰难的一次记忆之旅呢?
一、黄色之流
畅游长江,已是颇为久远的梦了。儿时背诵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时,就开始编织了这样的梦。长江在梦里悄然流淌了十余年,终于在数年前的一个金秋时节,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们是从山城重庆开始踏上旅程的。山城果然不虚其名,山多雾多云也多。在那里住了七日,却只在即将遁别阴森恐怖的歌乐山时,在离开乌云笼罩着的山顶的一霎那,见到了一线阳光刺破了浓浓的云层,投射到正因了渣滓洞逼人的寒光而感到战栗的人们身上,给他们丝微的温暖。这或许昭示了光明终于是要突破乌云的层层封锁,而给人以生的希望?溟溟中回眸一看,似乎见到了当年渣滓洞中的壮士门,在黎明前的最黑暗的那一霎那,突破高墙的围堵和机枪喷吐出的无情的烈焰的封锁,翻越阴霾而坚石壁立的歌乐山,而获得自由和解放。在他们最苦痛而绝望的时候,想必也有这样的一线光辉,照射到他们身上的吧?
然而这个阳光终于一闪而过了,等到再见到太阳时,我的双脚已经跨上了泊江的客轮。
船开始在轻微荡漾的江面上行进。十月底的蜀地已经颇有些凉意,清柔的飘风从身边轻抹而过,带着一丝清香的泥土气息。由于上游的植被已遭到严重破坏,长江经过一路奔忙,到这里已经失去了高原雪海的冰洁透亮的模样,夹带的大量的泥沙使江水的颜色变得浓黄,和久已闻名的黄河水已经浑然不可区分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长江成了从心底里和黄河并驾齐驱的河流呢?
作为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以黄河流域为依托的北方文化一直在我们民族的心路历程中起着主角的作用。从远古的炎黄部落,到东西汉的亭台楼阁,都是以她作为文化的轴心。然而从三国时代起,这个轴心开始向南转移。原来的蛮荒之地的江南千里沃野,东起吴越,西至巴蜀,沿长江一脉九曲排开,已经产生并拥有了足以和北方相抗衡的文化势力。先汉之时,高祖用陈平之计,远遁巴蜀,焚毁栈道,在那时无疑就如发配边疆。而项羽据守关中,便以为天下皆入其囊中,那时巴蜀肥地又何偿有什么显明的战略地位呢?而湘南之地,甚至到唐时依然属于发配充军之地所,吴越之地,在孙策初时也是以矮人一头的形状出现。但汉时设立十三部,荆州、益州、扬州、交州四部统管江南一片,南北已现出相争之势;到三国时,蜀汉全制巴蜀,孙吴虎据长江东南一片,吴蜀联盟,正是以长江为屏障,乃有实力和握有中原十二州、掌管黄河一线拥有了深厚文化根基的曹魏形成鼎足三分之势。三国鼎立的百年纷争,其实不就是中华文明的两个主干的一次大的对抗和融合么?在赤壁之战的熊熊烈焰中,黄河与长江第一次进行了气势磅礴而又带有了万般苦痛的交汇。在冲天的火光中,旧的两个相对独立的文化涅磐了,黄河注入了长江的狡黠,而长江却染上了黄河的忠厚与深沉的黄色的文化底韵。长江或许就是在那时,熏陶上了黄河雄浑的黄色之魂吧?
终竟长江流域在中国文化史上的真正地由沉闷而转向活跃,是从三国之后才开始的。而正是这雄厚的近古文化氛围,使我们在它上面的旅行,再也不仅仅是一次对自然恩赐的山水风光的轻松漫历,长江两岸的秀丽景色也不只是挂在那里的一幅幅清秀可人的静态山水画。在我们饱览着精美绝伦的景致的同时,在不知不觉中,眼前就会晃动着先人的或沉凝或活跃的影子,耳边时时就会回映着他们吟俄的跨越千年的幽冥的绝响。从踏上长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知不觉地置身于这样的穿越时空的今与古、自然与文明揉合一处的动态的文化之旅中。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背上沉重的文化包袱去旅行,心灵深处是绝不会获得真正的愉悦与轻松的。然而要将它从身上卸去,却又是何等的艰难呢!
二、鬼城丰都
记忆的浪花忽地一翻转,船已从近午的时分荡入了暮色之中。离开了重庆之后,船便一直在两岸相对肃穆而立的青山之间默默行使,两边山上的人家也只是稀疏可见,早已没有了城市的喧闹。站在船头,望着前方的江流在两面山的衔接处消失,回头却见来路已被同样合拢的两座山封闭。船于是就如井里的落叶,似乎了无目的地向水流的方向飘去,却见不到一丝能冲出重围的出路的希望。而就在要到了碰壁的时候,你又会发现水流忽地幽幽一转,现在面前的,又是一片开阔的天地。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游人在历尽了群山的围堵,以为再无出笼的希望的时候,突然又看到山门在往两边渐次打开、退去,眼前又出现一番别样的洞天来,这该是怎样的喜悦呢?然而长江经历了太多这样的悲与喜,文明之舟便在群山合围之下似乎盲无目的地飘荡,在激流险滩之间拨浪前行,而希望其实已早早地埋藏在百般艰险和毫无希望之中了。在每次似乎已经没有出路的境况下,每每又会现出一线生机。这样的时候,又何其的多呢?而自从长江文化成为中华文明的主体之后,我们的文明竟再也难象当初黄河文明所具有的那般一泻千里势不可挡而不可一世的气概了。我们不得不在高山的夹送中小心翼翼地前进,一次次地遇到绝境,却又能在近于绝望中见到新的光明。溟溟之中,我们的文明之舟的次地遇到绝境,却又能在近于绝望中见到新的光明。溟溟之中,我们的文明之舟的境遇莫非真就如我眼下所乘坐的这艘实在是普通而渺小之极的小船那般么?
暮色之中,船在一个绝处一拐弯,眼前又现出了一片较为开阔的地带。突然听到边上有人叫了一声,“看,丰都到了!”
闻声朝着右边的山上望去,果然远远的在半山腰回退的一片树林里,隐隐地现出了一些房舍。房子大都显得古老,却依然能见到丝丝苍劲挺拔之气息,颇有些气派,幽冥中还可以看到一些高大的古建筑从密密的树梢间探出飞檐钩角:据说那就是阎王殿了。
丰都据传已有两千六百多年历史,素有“鬼城”、“幽都”之称,传说人死后亡魂均要到此报到。城中有鬼域,域中有阎王的天子殿、延生殿等,阎王据说就在那里上班,这里还住着什么“六值功曹”、“十大阴帅”、“四司判官”等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下界高级官员。史载公元1870年长江洪水泛滥,丰都城全城尽没。水居然能漫过半山腰,可见那一次的洪涝一定不小。或许那次大水,便把阎王爷吓跑了;反正现在这里住着的可是世俗人家。袅袅的炊烟正从或隐或现的树林中升腾起来,昭示着生命的存在。这样的阳光下,自然是没有了阎王爷的住所的了。
这一路来一直十分宁静,除了流水的哗哗声及偶尔路过的一两只归家的鸟儿的低鸣外,其实也已听不到什么别的叫声。两岸再也听不到猿声的啼唤了,或者它们都已进化成了人?或者它们都已经到丰都去报道了?这终竟只是猜测。但大家实在也不忍打破这难得的宁静。我们才刚离开了一个嘈杂的世界,而翻过两旁的山,必定可以闻到同样嘈杂的声响。而只有这里现出了如此和谐的宁静,鬼城便在这安祥而并不恐惧的宁静中静静地卧着。难怪阎王老倌要选这样的宝地来办公,也难怪那些无所归依的飘忽的鬼魂都乐于到这里来报道了!
然而这样的风水宝地,倘若不分青红皂白地让所有的鬼魂都能到这里来共享,却未免要令人十分不快。有人勤俭操劳一生,有人吃喝嫖赌一世;有人积德为善,有人无恶不作。尘世时常有的黑白颠倒和公义的沦丧,使得许多为善者常常不得善终,而行恶作乱者却每每得以苟延残喘。如果阎王老倌手中确实还掌管着裁决魂灵归所的权柄,则他实在有必要在这最后的裁断中行使一次公义的判决。善人和恶棍,如果让它们死后还一起到这里分享祥宁和平静,则实在是阎王老倌的渎职。譬如那些在抗洪救灾的搏击中死去的壮士,则这里的仙山幽野理应为他们的亡魂奉出一席之地,而阎王功曹等也自当为他们备上一桌酒席,洗尘接风;而无耻到了如那个坏事作尽作绝的王家小儿,如果让它到这岂不要大煞风景?!让它就在群山烟火和野狼围追中永无归所而惊惶失措地狂奔、啼号、流浪吧,且让英雄的亡灵在它们的哀号中享受一份别样的快慰和安宁。宁静是永远不能下赐给那样卑贱的魂灵的--当然,它将不会寂寞的:远的有那么多史来的流氓恶霸和它作陪,在不远的将来,不是还会有一个陈家纨绔将要与它作伴的么!
三、人间梦境
雄浑深沉的长江水,依然默默地在那流淌着。入夜的清风已有些微寒意。我们选了十分好的日子,这时正是近于旧历月中。月亮已经从东边的山坳坳上懒懒地爬了上来,硕大而且圆实。她把乳汁般的却又有一些浓浓的酒味的光彩轻柔地浇洒到山坡上、江面上、我们的身上,于是我们都有了些淡淡的醉意。两面肃立的青山似乎并不嗜酒,三杯两盏之后脸色已经渐渐发暗、发黑,山间丛林里间或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谁家灯火,仿佛为它镶上一些翠石珠玉;而江水倒显得更加的调皮可爱,圈圈的涟漪在悄悄地打着转转,并把接下的月光一屡屡、一丝丝地朝我们的眼里、身上泼洒过来,于是江面显得更加的银光灿烂了。
这样的夜晚,如果便缩裹在薄薄的毛毯中去作着尘世的梦,实在是有些过于奢侈的浪费。这两面屏立的高山、这足下蜿蜒翻跃的金河、这头顶醉眼松松的高卧于山肩上的月儿,构成了一幅多么美好的人间梦境呢?这样的梦境,不是要远比那据说充斥着弗洛伊德式骚动的性欲的孤独的心灵梦境要清洁和柔和许多的么?于是我披上衣裳,悄悄地走到了甲板上。
这里已经躺了几个同样留连于这个天与地融合一处的人间梦境中的朋友。旁边歪歪斜斜地靠了些酒瓶子,已经并剩不下多少酒了。可惜我是不饮酒的,否则这样的时候,呷上三两口,必是上美的享受,“举杯邀明月”,月亮便羞涩地钻入了你的杯子里;一阵清风拂过,可以听到两边山上的树林在咝咝作响,在枝条的招摆中,于是灯火便更显得忽隐忽现,就如淘气的孩童在和你捉迷藏一般,和江面上的跳跃的鳞光配合着,又宛如在合奏一曲销魂的小夜曲。我便轻轻地合上眼,一边静静地享受着这天地万物为我演奏的舒柔而和谐的音符,一边贪婪地呼吸着这里别致的充满醉意的芳香气息。酥软的四肢,早已不知道驾着我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是怎样的人间梦境呢?往日的一切的一切,这时候都已经不知被抛洒到哪里去了。只有在这时,你才感到是多么的自在和洒脱,才同时感到你的渺小和你的伟岸。自在和洒脱伴着轻柔的小夜曲在一起悠闲地跳舞,渺小和伟岸在金光涟滟的江面上一起悠闲的漫步。这里的两岸断不会有愁情满腹的杨柳的吧,这里要它作什么呢?
这样的夜晚,且让我和四围的万物一起沉醉下去,作上一个美美的梦吧!且让我忘掉时间与空间,忘掉古人与今人,忘掉沿江泼洒的诗词与歌赋,忘掉缭绕于心的无聊的烦恼和俗世的杂务吧!且让我用清新的一无所有,来和它们一起合奏一曲超越时空的浪漫的小夜曲吧!此曲本应天上有,而此时此刻它却悠然地从我的心灵深处和身上的每个毛细血孔中漾溢出来,这样的一刻,不已经顺着永不枯竭的长江水,流向了永久了么?
四、白帝情思
迷迷糊糊地翻腾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天已是大亮了。虽已经过了一昼夜的航行,却一点也不感到疲倦。峡谷中的晨风分外的清明透彻,沁人心脾,不如顺便抓一把来洗洗脸,也顺便洗净久已沾染了俗世的尘埃的心灵。站在船头向前远眺,峡谷凹缝之间的云彩正渐次散去,托出一片红亮的太阳来。彩云之间不时有三三两两的飞鸟穿梭而过,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忙碌。
这是个十分好的天气。空气也格外的清新,吸入一口,便使人精力饱满,足够当作一顿丰盛的早餐了。两岸的山似乎夹拢的更近,因而显得更加高远更加伟岸。由于峡道有时显得十分狭窄,水流因而变得更加湍急,船行使也需更加的小心翼翼了。水面上也不断地出现一些很大的漩涡,似乎要把船整个地吞吸进去。岸边悬崖上的树枝,远远地探出手来,在风中摇曳,仿佛在向我们挥手。这一切的景象告诉
噢,三峡,梦里的三峡~~~
三峡所属,史来似乎并不全然一致。张岱载,“瞿塘峡与归峡、巫山峡,世称三峡,连亘七百里,重岩叠嶂,隐蔽天日,非亭午夜分,不见日月”。而现今的划定,谓三峡为瞿塘峡、巫峡和西陵峡的总称,西起四川奉节县的白帝城,东止湖北宜昌的南津关,全长189公里。明时度衡尺度和今有所不同,而今日三峡的跨度看来还要远大于那时的七百里。不管怎样,这个长度足以让我们的船慢悠悠地游行一整天了。三峡据称雄峰对峙,云雾蒸腾,雪浪滔滔,险关重重,两岸胜景联珠,古迹斑斑,享有“黄金水道”、“艺术长廊”之美誉:这些说道都不免要引人浮想联翩。至于三峡之形成,则更是虚无飘渺了。据《水经》载,三峡当为杜宇所凿,杜宇当是个仙人。不过将精美绝伦的自然造化非要归功于某一个神仙,却也并不少见。比如传说中的杜宇始凿巫峡,汉武帝凿曲江,张九龄凿梅岭,等等。杜宇便是神仙,汉武也算千秋一帝,就算他们两有那个本事去作那样的工程,可这张九龄却实实不过是一介书生,看他的画像清秀文弱,甚至可能还不会武功;他的文章和字都写的不错,政绩也还可以,恭身于唐初三贤相的行列,却不料他业余时光竟还是一个高效率的石匠么?
未入三峡,先须顺道拜访奉节城。可惜船并不停泊,只是远远地望去,见到了雄立长江北岸,连于崇山峻岭之间沿江而立的座座建筑物。现在是白天,如果到了晚上,万家灯火之时,从江中望去,一片灯火沿着山坡星罗棋布,那一定是十分壮观的。
这又是一座深深地铭刻上了文明的烙印的历史名城。
奉节虎据三峡西部入口,扼守瞿塘峡西段,原名鱼腹县,为春秋时期夔国之都,已有两千余年的历史。古城设有五座城门,每一座都有题额,东门为“瞿塘天险”,西门为“全蜀咽喉”,大南门为“纵目”,小南门为“观澜”,北门为“肃威”。又是天险又是咽喉,可见此城乃战略要充,想来定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杜甫诗中有“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的诗句,即是描写此处风景。然而老杜终其一生都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诗人,写出的这两句诗,还蕴藏了那么多的苦辛:但他也实在不够放达洒脱了些,寓居这么一个偏远的孤城之中,还有何必要去一厢情愿地惦记着京华里正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的皇帝老儿呢?,倘换作李白,即便不去散发弄扁舟,乘桴浮于海,也必要溯江而下,尽情漂历一番,听听猴叫,才是清爽。但杜终为杜,白究为白,两人的卓然不同的禀性情趣,在这里也产生了一些深刻的撞击。于是他们便如眼下立于两岸的高耸入云的峭壁,竖起了唐诗乃至中华诗歌史上的既炯然不同而又遥相呼应的绝代双碧。
然而更使奉节出名的,却是这里保留的三国所载的刘备白帝托孤之永安宫,和诸葛亮神机妙算布下的用来大败陆逊的八阵图遗址。在这里,前面所言及的三国情话,第一次以十分显明的形式突兀出来,成为长江上流淌过的千年情结中的十分耀眼的一环。
其实刘备和那个据说是他先人的市侩刘邦相比,还要差的远。刘邦尚知道要成大事,必能苟忍,所以可以无耻到为突围而让满城的女子全都脱光衣服到阵上去,自己借着敌军目不斜顾时,乘乱出逃;也可以无耻到愿意和项羽同喝一杯羹,那可是要用自己老父的肉烹出的。他采用的陈平七计,一计比一计阴,一计比一计损,可是这样照样不妨碍他去作皇上,道貌岸然地去给天下庶民制定一条又一条的道德规范,一章又一章的行为标准。这样的成王败寇的历史逻辑,真是一个荒唐无耻对公理正义的最为霸道但又无奈的嘲弄:然而历史的一页页,不就是这么写载的么?
显然刘邦是决不会对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子孙满意的。当他游离在丰都的山岭之间焦虑地遥眺并不很远的奉节城,眼看着这个只会哭的女人味十足的皇孙,为了哥儿们义气而不顾劝阻,赌气出征,结果被人家火烧连营,落得个在这里草草托孤的下场,他该会怎样的气闷呢!然而刘备不爱江山爱兄弟,却也实在是历史上少有的一出独脚戏了。刘邦以无耻的成王败寇的逻辑嘲弄了人伦常理,而刘备却以兄弟情谊的人伦常理嘲弄了成王败寇的无耻的逻辑。到而今,不可一世的刘高祖早已成了孤魂野鬼,只留下了几多“肉羹”之类的千古笑谈;“汉家霸业何处觅,武陵无树起秋风”,他所奠立的汉家家业,随着长江激荡的圈圈涟漪花花一卷,也早已灰飞烟灭,真正的历史逻辑,他终竟还是篡改不了的。而抱憾而终的刘皇叔,却还留下了这么一堆残垣断壁,和一段段情谊绵绵的千秋佳韵供后人瞻仰、凭吊。兄弟情谊儿女私情竟比那些帝王霸业远有永久的生命力,这真是一个奇迹了。无数的蟹行于世的帝王将相,每每还未等到长江的浪花翻转过来,就已经消逝的无影无踪;而那些侠骨柔情、锦绣文章,却常常能随着长江水永不停息地向前奔腾,这大抵才是历史的真正的逻辑吧!
还是那个杜老倌,在八阵图的江边石滩上垂吊古人时,写下了这么两句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这老杜看来还是糊涂的很。诸葛亮便是侥幸灭了东吴,恐怕将来阿斗也不见得会对这亚父有什么好感,甚至会不会“飞鸟尽,良弓藏”,也未可知。而现在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似乎留下了几多遗憾,却使一些真正的真善美得到发扬。这不是更好么?当初陆逊陷入八阵图而苦于不得出时,据说出现了一个老人给他指出出路,于是获救,这样才有后来灭蜀的后话,而那个老人据说就是诸葛的岳父老黄。
看来这个化外高人老黄,才是少有的真正懂得历史的逻辑的人呢。
补白
在这样的时候来写梦,实在是不妥。但话说回来,长江的洪涝历史上从来没有如近年来这么频繁而剧大;如果只将这归因为天意,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人为的因素究竟占多大的比例?我看这个比例必不在少;近数十年来,人口无限制地增长,沿线林木被尽数砍伐,水土流失,各地官员,小到地方大到中央,制定出的项目策略,时常带有急功近利之色彩,诸多更是只图一时之利,鼠目寸光,吃子孙财。凡此种种,使便是长江终于也失去了耐性。
人类的存在,只有一条路:与自然的和谐生存。任何对自然的过分的希冀,都要遭到自然的加倍的报复和惩罚。此次水灾,水非历史最大,而灾却从来少有。这样的教训如果不及早汲取,则我看我们这一代人,尤其是我们这一代中的鼠目寸光者,将必然逃不了被子孙后代指着脊梁骨骂讨的下场。
“长江寻梦”在心里流淌了四年有加,而今在这样的时刻冒了出来,真有些不合时宜。但如果从这不合时宜中能找到合于时宜的解说来,却也是一番有意义的探索。至于剩下的那一半,则实在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写就了。或许是在大坝已成、三峡皆沉入水中与鱼鳖共舞之时?或是等到杜鹃花又漫遍了长江两岸的时候?
但我知道,这样的时候必不会太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