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花
宝石花
●[苏]已诺夫
在石工上出名的,不单是姆拉莫尔斯克工厂①的工匠们。据说,在我们工厂里,也有这门手艺。所不同的只是我们所辛勤雕琢的大都是孔雀石。因为这种石头在我们的矿山里很多,而质地呢——再没有比它更好的。我们的工匠就是用这种孔雀石雕琢出适当的东西来。你听着吧,这样的玩艺儿,会叫你感到惊奇:这怎么能够做得出来的。
那时候,有一个叫普罗科比奇的有名的师傅。在这一门手艺中要数他第一。没有哪一个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不过他已经老了。
于是,厂主老爷命令管事,派几个小伙子到普罗科比奇那儿去学手艺。
“让他们去学,要把一切最细微的地方都学会。”
只是普罗科比奇——不知是因为不愿使自己的技艺落到别人手里还是怎的——教得非常糟糕。他动不动就没头没脑地揍那些小伙子。他把一个小伙子打得满头起了疙瘩,险些儿把他的耳朵也撕了下来,可是他还对管事说:“这家伙不配……他的眼睛不行,手也不灵巧。学不出什么结果来的。”
大概厂主事先嘱咐过那个管事,叫他对普罗科比奇要客气些。
“不配就不配吧……我们给你换一个……”于是派去了另一个孩子。
孩子们已经听见过学这门手艺的情形……早就在大哭大闹,不肯到普罗科比奇那里去学手艺。做爹娘的呢,也不愿意把自己亲生孩子交出去受人家无谓的折磨,总是尽力想办法来保护自己的孩子。还有人说,孔雀石工这门手艺对身体有害,孔雀石粉毒得很,因此大家都想避开它。
管事老是记住厂主老爷的命令——不断给普罗科比奇送学徒去。可是普罗科比奇还是照自己的老脾气把小伙子磨难一阵,然后把他送还管事说:“这个不配……”
管事终于发火了:“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老是不配不配,到什么时候才配?就叫你教这一个孩子……”
可是,普罗科比奇还是说他自己的:“我不打紧……即使教他十年也可以,可是这个小伙于是教不出什么结果来的……”
“你还要什么样的人?”
“最好是干脆不要派人来—一我决不会感到寂寞的……”
就这样,管事给普箩科比奇挑选了许多孩子,结果都一样:脑袋上面——打肿的疙瘩,脑袋里面——怎样才能逃走的念头。有些孩子甚至故意损坏普罗科比奇的东西,好让老头子把他们赶走。
最后,事情轮到了“喂不饱的家伙”小达尼洛身上。这个小伙子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在当时,他的年纪大概是十二岁或者更大一些。个子高高的,身体非常瘦,真不知道怎么能在里面装得下灵魂的。可是他的脸蛋却很清秀,头发是鬈曲的,眼睛是淡蓝色的。他起先被人家送到老爷家里去当小听差,做一些递递鼻烟壶和手帕、跑跑腿之类的杂事。可是这个孤儿对这类事情没
①姆拉莫尔斯克工厂即大理石工厂。“姆拉莫尔”是俄文大理石的译音。 有天分。换了别的孩子处在他的地位,早就会变得像鳗鱼那样灵活了。主人还没有说话,就会恭恭敬敬地站着问:“老爷有什么吩咐?”但这个小达尼洛呢,却只会躲在屋角里,用他的眼睛盯着什么图画或者是什么装饰的花纹,就这么站在那儿。人家喊他,连耳朵也不会动一动。刚来的时候,自然啰,人家常常要揍他,到了后来就会一挥手说:“这么一个傻子!蠢家伙!这孩子是教不成好奴才的!”
无论如何,总算没有赶他到工厂或者矿山里去做工,因为像矿山这种非常潮湿的地方,他连一星期也支撑不住的。后来管事派他去做牧人的下手。可是这桩工作小达尼洛也并卞完全适合。这小伙子看上去似乎很卖力,结果还是出了岔子。他仿佛老是在想什么,两眼死盯着一茎小草,而牛呢,却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个老牧人刚巧是个很和善的人,他可怜这孤儿。但是逢到这种情形也会责骂他:“小达尼洛,你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啊?你不但会毁了自己,还会害我老头子的脊梁挨鞭子。难道可以这样?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老爷爷,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并不想什么……稍微看一下罢了。一只甲虫在一片小小的叶子上爬呢。它是蓝色的,它的小翅膀下面却露出可爱的黄色。叶子呢,宽宽的……边上生着锯齿,好像翻转的裙子的花边。那上面的颜色略微带些黑色,但叶子的中间却是碧油油的绿色,仿佛是刚漆上去的绿漆……小甲虫呢,就在那上面爬……”
“唉,小达尼洛,你不是个傻子么?分辨甲虫难道是你的事情吗?它爬一就让它爬去吧,你的事情是放牛。你给我小心点,赶快丢掉这种蠢念头,要不,我去告诉管事!”
只有一桩事情小达尼洛很拿手。他学会了吹号角——老头子哪里比得上他!那简直是出色的音乐。傍晚时分,当他把牛群赶回来时,姑娘和女人们就来央求他:“亲爱的小达尼洛,吹一支小曲子吧。”
他就吹奏起来。那些曲子都是没听过的。好像是树林在喧哗,又像是小溪潺潺流过、许多小鸟儿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来。吹奏得好极了。因为那些小曲儿,女人们非常喜欢小达尼洛。有的给他缝补粗布上衣,有的剪一块包脚布给他,有的给他缝制一件新衬衣……至于吃的东西呢,那更不用说了——人人都想把好吃一些的东西多多塞给他。老牧人对小达尼洛的小曲儿也极其满意。但是岔子正好出在这儿。有一次小达尼洛开始尽情地吹奏号角,什么都给忘记了,仿佛眼前就没有牛群一样。可是这一次吹奏却使他倒了大霉。
小达尼洛尽情地吹奏,老牧人呢,打起瞌睡来了。在他们的牛群中有好几头牛走散了。当他们准备把牛赶到村旁的小牧场上去时,一看——这一头不见了,那一头也不见了。赶忙跑去找寻,还怎么能找得到。他们在叶里尼奇纳河旁边放牛,那是狼最多、最荒僻的地方……结果只找到了一头牛。他们只得把牛群赶回家去……这样那样地向牛主人报告。于是,工厂里的人,有的徒步,有的骑马,纷纷出去找寻,但结果还是找不到。
谁都知道那时候的刑罚是怎么样的。犯了什么过错都是脊梁倒霉,更糟糕的是,在走失的牛里面,刚巧有一头是管事的。那你就休想得到饶恕了。首先按倒老头子打了一顿,然后轮到小达尼洛,他又瘦又弱,连厂主老爷的打手也说:“这样瘦弱的家伙,一鞭子下去就会昏过去,连他的灵魂也会出窍的。”
不过,他还是一鞭子打下去,毫不留情。可小达尼洛一声不响。打手又给了他一鞭——一声不响,第三鞭——还是一声不响。这可激恼了打手,他用全力打下去,一面叫道:“你这哑鬼,我一定要你开口……叫呀……叫!”
小达尼洛浑身发抖,眼泪也滚了下来,可是他还是一声不响。他咬着嘴唇,忍住了痛。他被打得昏了过去,从他的嘴里还是连一句话也听不到。管事——他自然也在场——觉得奇怪:“这下子可给我找到了一个坚韧的家伙!只要他不死,我知道把他往哪里送。”
小达尼洛终于养好了伤。那是维霍里哈老婆婆把他治好的。据说,老婆婆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在我们工厂里,和医生差不多,而且是很出名的。她知道药草的功用;有的可以治牙痛,有的可以治用力过度的内伤,有的可以治痛风……啊,什么药草都有。她在那些药草的治疗效力最大的时候,去采集它们。采来的药草和药草根,她就用来浸汁水,熬药水或者调油膏。
小达尼洛在这位老婆婆家里过得很不错。老太婆,你听着吧,待他很亲切,她自己又喜欢说话。她的屋子里挂满了各种干了的花草和花草的根。小达尼洛对各种草都觉得新奇;这种草叫什么名字?它生在什么地方?花是怎么样的?老婆婆就一一说给他听。
有一次,小达尼洛问道:“婆婆,我们这一带的花你都知道吗?”
“我不夸口,”她答道,“凡是大家发现过的花大概我都知道。
“难道,”小达尼洛问,“难道还有不曾发现过的花?”
“有这种花的,”老婆婆回答,“你听见过凤尾草①吗?它仿佛是伊凡节②开花的。这种花是有魔力的,它能打开宝藏。但对人却是有害的。在虎耳草③的花上有一种流动不停的小火花。捉住这小火花,什么锁都可以被你打开。
这是小偷儿的花。还有一种宝石花。仿佛是生在孔雀石的矿山里。在蛇节④的时候,它开得最美丽。但是看到这种花的人会倒霉的。“
“婆婆,干吗会倒霉?”
“这个,孩子,我自己也不知道。人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小达尼洛在维霍里哈老婆婆家里本来可以住得更长久一些,坏就坏在管事手下的那些狗腿子,他们发现小伙子刚刚能走,就去报告了管事。管事喊来了小达尼洛,说:“现在你就上普罗科比奇老头子那儿去学孔雀石手艺吧。这是对你最合适的活儿。”
嘿,那有什么办法,小达尼洛只得到那儿去,但是他的身体还非常虚弱。
普罗科比奇向他瞥了一眼,说:“我这儿还没有来过这样瘦弱的小伙子。这里的活连结实的人都吃不消,我还怎么能责罚他呢一他连站都站不住了。”
普罗科比奇走到管事那里说:
①凤尾草是羊齿类中的一种,属于隐花植物,根本不开花的。
②伊凡节也叫浴节,在旧俄历六月二十四日。公历七月七日,是天气最炎热的节日。
③虎耳草,又名石荷叶。生在山石问的一种野草。
④蛇节,在俄国旧历九月十二日,公历九月二十五日。
“我不要这个孩子,偶然失手打死了他,还得叫我偿命哩。”
只是管事哪里还会去理他,他连听也不愿意听。他说:“把人给了你——教他就是,不许挑剔!这个小伙子是很结实的。你可别看他瘦弱。”
“好吧,事情随你的便,”普罗科比奇说,“我事先跟你说过了,我会教的,可是不能叫我偿命。”
“没有人会叫你偿命的。这小伙子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论你怎样对待他都没有关系。”管事答道。
普罗科比奇回到家,小达尼洛已经站在车床旁边。他拿着一块孔雀石在那儿细看。那块石头上面已划好了刻纹——表示哪一些边缘可以凿掉。小达尼洛正注视着那些刻纹,摇着头。普罗科比奇不禁奇怪起来:这个新来的小伙子竟会注意到这个。他就按照往常的老习惯,严厉地责问道:“你在干什么?谁叫你把毛坯拿在手里的,你仔仔细细地在看什么?”
小达尼洛就答道:“在我看来,老爷爷,不应该从这一边凿去碎片。你看,花纹在这儿,你却准备把它凿掉。”
自然啰,普罗科比奇喊起来了:“什么?你是什么家伙?师傅么?还没有动过手,就批评起来了?你懂得什么?”
“我只知道这样做会毁了这块石头。”小达尼洛答道。
“哪一个毁了它?顺,你这嘴上还沾着奶腥气的小子,竟敢对我第一等的师傅说这样的话!?……看我马上‘毁’了你……叫你活不成!”
他这样大闹大叫了一阵子,可是对小达尼洛却连手指头也没有碰一碰。普罗科比奇,你得明白,自己也对那块石头转过念头——究竟从哪一边凿去碎片才好。小达尼洛的话恰好打中了他的要害。普罗科比奇吵够了,说话的态度就完全两样了:“喝,你这新出道的名师,照你的意思该怎么办?”
小达尼洛就一面指点着花纹一面说了起来:“为了使花纹显露出来,这样做要好得多:把那块石头凿得窄些,把光滑的那一边凿掉,只是顶上边的那一些鬃曲的小花纹要留下来。”
你要知道,普罗科比奇又叫了起来:“哦,哦……可不是么!你懂得很多。盛得满满的——不要都倒光了!”他自己却想道:“小伙子说得对。这孩子大概会教得出结果来的。可是叫我怎么教他呢?只要敲他一下——他就会伸直两腿的。”
这样想过了以后,就问道:“你究竟是哪一家的孩子,这么有学问?”
于是小达尼洛就谈起了自己的身世。
“人家说我是孤儿。妈妈我记不起了,爸爸是谁我也一点儿不知道。大家都喊我‘喂不饱的家伙’小达尼洛。我爸爸的姓名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接着他又讲到怎样当人家的小听差,为什么被他们赶出来,后来怎样在夏天里去放牛,又怎样遭到了鞭打。
普罗科比奇不禁怜惜起他来,他说:“我明白,小伙子,你的生活很苦,现在又落到我这里来了。我们这一门手艺是很严格的。”说完,他仿佛生了气,大声喊道:“嘿,够了,够了!瞧,你这多嘴的家伙!舌头——不是手,什么都讲得成的。整整一晚上就听你叭啦、叭啦讲个没有完。这也算是学徒么!让我明天瞧一下,你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快坐下来吃晚饭,已经到了睡觉的时候啦。”
普罗科比奇独个儿住着。他的老太婆已经死了。邻家的米特罗芳诺芙娜老婆婆不时地过来替他料理家务。每天早晨她过来给他烧烧煮煮、收拾一下,晚上呢,就由普罗科比奇自己料理他必需的一切。吃过了晚饭,普罗科比奇说:“你就躺在这条凳子上!”
小达尼洛脱去了靴子,把布袋枕在头底下,把粗布上衣盖在身上,瑟缩了一会儿——你得知道,秋天茅屋里已经很冷了——但无论如何还是很快就睡着了。普罗科比奇也上了床,可是他却睡不着:脑子里老是丢不开那孩子所说的关于孔雀石板花纹的话。翻过来,转过去,索性爬了起来,点着了蜡烛,走到车床旁边这样那样地动手量那一块孔雀石板,把这边遮起来,又把那边……在边上加一点,减一点。这样决定了,又把那一面翻过来,总之,还是觉得那孩子对于花纹比他懂得多。
“喝,你这喂不饱的小家伙!”普罗科比奇觉得奇怪,“还什么都没有学过,却来开导老师傅了。喝,好眼力!喝,好眼力!”
他悄悄地走到储藏室里去,从那里拿来了枕头和一件宽大的羊皮袄。他把枕头塞到小达尼洛的头底下,又盖上了羊皮袄。
“睡吧,眼力多好的小家伙!”
小达尼洛没有醒过来,只是转了一个身,在皮袄下面伸直了身子——因为他身上暖和了——轻轻地发出了鼾声,普罗科比奇自己没有孩子,这个小达尼洛刚巧合他的心意。老师傅站在那儿,欣赏着小伙子。小达尼洛呢,你也明白,自管自安静地睡他的觉。普罗科比奇满肚子都是心事:怎样才能使这个小伙子好好地恢复健康,使他不要再像现在这样瘦弱。
“凭他这样的身体难道能学我们这一门手艺。石粉、毒质——会叫他生病死掉。还是先让他养一养,等他养好了身体,再来教他。看来,一定能教得出结果来的。”
第二天,他对小达尼洛说:“你首先得帮助我料理些家务。我这儿的规矩就是这样,明白吗?第一件事先给我去采红莓子。红莓子经过霜,正好做饼。可是,给我小心些,不要走得大远。采摘多少就是多少。多带些面包,上林子里去吃。你再到米特罗芳诺芙娜婆婆那儿去。你对她说,叫她给你煮两个鸡蛋,在榆皮壶里灌上牛奶。明白了吗?”
下一天他又说:“你给我捉一只叫声响亮些的金翅雀,再捉一只活泼些的小红雀。傍晚前得捉到。明白了吗?”
等小达尼洛捉到了小鸟回来以后,普罗科比奇又说:“很好,可不是十分好。再去捉一些别的鸟来。”
事情就这样一天天下去。每天普罗科比奇都有工作派给小达尼洛去做,但都是些开心的事情。天下雪了,他就命令小伙子跟着邻人一起乘雪橇到林子里去砍柴——帮帮忙。啊,帮什么样的忙啊!去的时候乘在雪橇里驾着马,来的时候跟在雪橇后面走回来。这样累了一阵予以后,在家里就会吃得更香, 睡得更甜。普罗科比奇给他添置了皮外套,又给他定制了暖帽、无指手套和暖靴。你得明白,普罗科比奇是有些钱的。虽然是个农奴,都是付免役税的人,他曾经积蓄了一些钱。他对小达尼洛疼爱得不得了。干脆说一句,把他当做了儿子。啊,老头予为了他什么都不吝惜,而且不到相当时候决不许他学手艺。
小达尼洛过着这样好的生活,身体就很快地好起来了。他对普罗科比奇呢,也非常亲热。唔,自然啰!他明白普罗科比奇的用心!他生平第一次过这样的生活。冬天过去了。小达尼洛更是无拘无束。他一会儿上池塘边,一会儿到林子里去。不过他对手艺也很注意。他一跑回家,立刻和师傅谈论起来。他跟普罗科比奇谈这个谈那个,问长问短—一这个是什么?那个又怎么样?普罗科比奇就解释给他听,实地做给他看。小达尼洛很留心。有时候就自己动手:“啊,让我也来试试……”普罗科比奇看着他做,必要时给他改正,给他指点怎么做才会更好。
有一次,管事看见小达尼洛在池塘旁边。他就问他手下的几个狗腿子:“这是哪一家的小伙子?我好几次看见他在池塘旁边……干活的日子拿了钓竿整天游荡,人已不小啦……是谁把他窝藏起来不让他干活的……”
狗腿子把一切探听清楚了,说给管事听,管事还不相信。
“那么好吧,”他说,“把小伙子拖来见我,让我自己来问个明白。”
带来了小达尼洛。管事问道:“你是哪一家的?”
小达尼洛答道:“跟老师傅学孔雀石手艺的。”
于是管事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说:“小畜生,原来手艺是这样学的!”就这样拉着耳朵会见普罗科比奇。老师傅一看事情不妙,就袒护小达尼洛说:“是我派他去钓鲈鱼的。我非常想吃新鲜鲈鱼。身体不大好,别的东西简直吃不下去。我就派他去钓鱼了。”
管事不相信老师傅的话。同时他发觉小达尼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身体养好了,穿着很好的上衣,裤子也不错,脚上呢,是很好的皮靴。于是他就想试试小达尼洛的手艺:“也罢,给我看看,你向老师傅学到了一些什么?”
小达尼洛系上了围裙,走近车床,谈论和指点起来。不论管事问什么,他都能对答如流。怎样开石头,怎样锯,怎样取正面,用什么胶,怎样琢磨,怎样镶铜,怎样镶木头。一句话,完全是个内行。
管事考问来考问去,终于向普罗科比奇说:“看来,这个学徒对你可适合了吧!”
“我并没有抱怨。”普罗科比奇答道。
“原来是这样,没有抱怨,却纵容他去游荡!我叫他来向你学手艺,他却在池塘边拿着钓竿钓鱼!小心了!我要让你尝尝最新鲜的鲈鱼,叫你到死也不会忘记。那小鬼头也不会让他快活的。”
管事这样威胁了一阵子,走了开去。普罗科比奇觉得很奇怪,他说:“这一切,小达泥洛,你是什么时候懂得的!我好像还根本没有教过你。”
“还不都是你自己,”小达尼洛说,“做给我看,说给我听,我就记住了。”
普罗科比奇连眼泪也流下来了——这对他真是大称心了。
“好孩子,”他说,“我亲爱的,小达尼洛……如果我还懂得些什么,我都要告诉你……一点儿也不保留……”
可是从那时候起小达尼洛不能再过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了。第二天管事就派人把他找去,给他规定了一定的工作份量。自然,起先比较容易:女人佩戴的小件首饰啦、小小的首饰箱啦等等。接着,是需要在车床上琢磨的工作:烛台以及各种装饰品。然后,又达到雕刻那一步:小小的叶子和花瓣、精细的花纹和小小的花朵。孔雀石匠的工作是很花费时间的。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很简单的东西,工匠们不知道要做上多少天才能做好!就这样,小达尼洛在工作中成长起来了。
当他用整块的石头琢成一只蛇形手镯时,管事就认为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名师。他写情给厂主老爷:“如此这般,我们厂里新出了一个孔雀石工名师——‘喂不饱的家伙’达尼洛。手艺很出色,只是因为年轻,工作还嫌慢。请老爷吩咐,把一定的工作份量派给他叫他干活呢,还是和普罗科比奇一样,叫他纳免役税?”
达尼洛的活儿其实并不慢,而且是惊人的快捷。这都是由于普罗科比奇在暗中帮助他。管事给达尼洛的工作份量原是五天之内赶完的,普罗科比奇却到管事那里去对他说:“他的力量还够不到。这种细活至少得半个月才行。小伙子还在学手艺。叫他急急忙忙地赶,只会糟蹋石头。”
自然,管事和他争吵了一阵子,但是,你得明白,结果好歹会加上几天。因此达尼洛干活不用紧张。他甚至不让管事知道,暗暗地学会了读书写字。这样,虽然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却已经是个识字的人了。这也是由于普罗科比奇的帮助。他老人家有时甚至想亲自代替达尼洛做好管事规定的活儿,只是达尼洛哪里肯让他这样做:“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爷爷!你怎么可以代我坐在车床旁干活儿!瞧,你自己的胡须也被孔雀石染绿了,身体坏得这样子,干些活儿对我又有什么影响呢?”
那时候,达尼洛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虽然别人还是照旧叫他“喂不饱的家伙”,他却大大地变了样子!身体高大,脸色红润,一头漂亮的鬈发,再加上快快活活的性情;一句话,变成了姑娘们的意中人。普罗科比奇已经和他谈起未婚妻的事情,可是达尼洛,你得明白,却摇着头说:“未婚妻不会逃掉的!当我变成一个真正的师傅,那时候再来谈这事情好了。”
厂主老爷对管事给他的消息写回信道:“让这个普罗科比奇的徒弟再做一只有脚的雕花杯子给我家里做摆设,那时候再看看:让他出免役税,还是继续派一定份量的活儿给他,叫他为我做工。只是你得小心,不要让普罗科比奇帮助这达尼洛。如果你没有监视好,我要找你算账。”
管事接到了这封信,就喊来了达尼洛,说:“你在我这儿干活儿吧。车床会给你安排的,石头会给你运来的,要什么样的石头都有。”
普罗科比奇知道了这消息,就发起愁来:怎么会这样的?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到管事那里去问,可是管事哪里肯告诉他……只对他喊道:“不关你 的事!”
这样一来,达尼洛只好到新地方去干活,可是普罗科比奇预先嘱咐他说:“你要小心。不要赶得太快,达尼洛!不要显出你的本领来!”
达尼洛起先很小心。他量了又量,计算了又计算,但是后来却使他厌烦起来了。不论你动手还是不动手,总得坐过这一限定的时间——每天总得在管事家里从早晨坐到晚上。达尼洛由于闷得发慌,竟使劲干起来了。他那双灵巧的手很快地做好了那只杯子。管事看了一下,仿佛达尼洛应该这样干似的,对他说:“再照样做上一只!”
达尼洛又做了一只,接着再是一只。当他的第三只杯子完了工,管事就说:“这下子你再不用想回去了!我可揭穿了你和普罗科比奇的鬼把戏。老爷按照我信上所说情形,给你的期限只要雕好一只杯子,而你却一口气雕好三只,我明白了你的本领。你再不用骗我了。至于那老狗,他这样的代你玩鬼把戏,我要给他好看!不许他下次再捣鬼!”
于是,管事把一切情形写信报告了厂主老爷,同时把三只杯子都送了去。但是老爷——也许刚逢到他好脾气,也许他为了什么缘故对管事很生气——回信偏偏和管事的意思相反。
厂主老爷给达尼洛定了很轻的兔役税,而且并没有命令管事使小伙子离开普罗科比奇师傅。他说,两个人在一起,也许会想出新奇的东西来。在老爷的信中还附来了图样。上面画着一只有各种花饰的杯子。边缘上是雕出来的花边,周围是镂着空心花纹的石带子,杯子下边是细小的叶子。一句话,是一件别出心裁的东西。在图样上面老爷还亲笔写道:“只要雕琢得一模一样,即使他们雕上五年也没有关系。”
这时候,管事只能收回自己所说的话。他跟他们说明了老爷信上的意思,放达尼洛回到普罗科比奇那里,同时把图样交给了他们。
达尼洛和普罗科比奇都很高兴,他们干得更起劲了,过了不久,达尼洛又动手去雕琢那新杯子。这只杯子雕琢起来困难是很多很多的。稍微凿得不小心,整只杯子就全完了,使你不得不从头做起。可是,达尼洛的眼力是很准的,手是很稳的,精力是充沛的,因此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但是,有一桩事情很不称心:他虽然闯过了很多道难关,雕琢出来的杯子却一点也不美。他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普罗科比奇,老师傅只觉得诧异:“这对你有什么关系?这是他们想出来的东西——那就是说,他们需要这个。我雕琢过的各种东西难道还少,可是它们究竟有什么用处——我自己也不知道。”
达尼洛又向管事提出,但管事怎么会去理他。他挥着手跺着脚叫道:“你疯了?为这张图样一定花了一笔大钱。也许,是京城里第一流画家画的,却要轮到你异想天开地来批评它!”
接着,大概管事想起了老爷在信中嘱咐过他的话:“两个人在一起,也许会想出新奇的东西来。”于是说:“那么你这样办……先把这只杯子按照老爷的图样做完了,如果你自己能想出别的花样,你可以再做,我不来干涉你。你瞧,我们有的是石头。你要什么样的——我都可以给你。”
这下子达尼洛就用心转起念头来。俗话说得好:“批评别人的手艺用不 着动脑筋,想自己的新花样就会叫你几夜合不上眼睛。”达尼洛坐在那里按图样雕刻着那只杯子,自己心里却在转另一只杯子的念头,脑子里不断地想:什么样的花,什么样的叶子,用什么样的孔雀石做最合适。他整天沉恩默想,闷闷不乐。普罗科比奇发觉了这情形,问道:“达尼洛,你的身体不舒服吗?这只杯子用不着烦心。何必急赶急做的?你得到外面去散散步,不要老是整天坐着干活。”
“对的,”达尼洛答道,“到树林里去走一定倒不错,也许能够找到我要的东西。”
从那时候起,达尼洛差不多每天都往树林里跑。那正是割草和采集野毒子的季节。各种野草都开了花。达尼洛或者在草地上散步,或者在树林里的空地上游逛。他老是在那里东瞧西望。有时候,又重新到草地上去,仔细察看着野草,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那时候,树林里和草地上的人是很多的。他们问达尼洛:“你是不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他很不高兴地笑了一笑,答道:“丢倒没有丢失什么,要找的却找不到。”
听他这样回答,就有许多人说起闲话来:“这小伙子的脑子恐怕有点儿毛病。”
达尼洛回到家里立刻就坐在车床旁边,一直坐到早晨,但一到早晨他又跑到草地上和树林里去。他开始把各种各样的叶子和花带回家来,差不多都是有毒的植物:石葱和毒芹,蔓陀罗花和车轴草,还有各色各样莎草科的植物。他的脸瘦了,眼神焦急不安,手也失去了坚定的力量。普罗科比奇为他非常担心,可是达尼洛说:“那杯子使我心神不定。我想做一只出色的杯子,要把石头全部美的力量都显露出来。”
普罗科比奇劝他道:“你做它干什么?只要肚子饱,别的还管它什么?让那些贵老爷对他们喜欢的东西去高兴吧。只希望他们不要来碰我们。他们想出什么样的花纹来,我们就照做,我们干吗还要去奉承他们呢,那只会再给你加上一道多余的马轭——就这么一回事。”
可是,达尼洛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
“我并不是替老爷出力,”他说,“我的脑子里就是撇不开那杯子,你瞧,这石头多好,但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又怎么样?磨呀,刻呀,琢呀,结果却毫无意思。我有一个愿望:我想做一件东西,要使它能够把蕴含在石头里全部美的力量显示出来,给自己也给大家欣赏。”
过了一些时候,达尼洛记起了自己的活,重新坐下来按照者爷的图样雕那只杯子。一面工作,一面嘲笑自己道:“一条镂空的石带子,一道雕花的边缘……”
接着,他突然丢开这工作。开始另外雕刻一只杯子。他一刻也不休息地坐在车床旁边。他对普罗科比奇说:“我决定把自己的杯子雕成一朵蔓陀罗花的样子。”
普罗科比奇连忙劝他不要这样。达尼洛起先连听也不愿听,后来,过了三四天,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就对普罗科比奇说:“好吧。先让我把老爷的杯子雕好,然后再来做自己的。只是到那时候你可不能再来劝我。我决不能把它从脑子里撇开。”
普罗科比奇答道:“好吧,我不来打扰你。”心里却想道:“小伙子会安下心来的,会忘记的。他该娶亲了。就这么一回事!等他成了家,那些愚蠢的幻想就会从脑子里飞走。”
达尼洛又动手去雕老爷的那只杯子。这工作要花费很多的时间,至少得一年才行。可是他一心一意地埋头苦干,不再提起关于蔓陀罗花的事情。不久,普罗科比奇向他提出了娶亲的事:“难道卡捷琳娜列捷明娜做你的新娘还不行吗?多好的姑娘啊……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这是普罗科比奇的老实话。他早已发觉达尼洛常常盯住那姑娘瞧。姑娘呢,自然也不会转过头去。普罗科比奇仿佛是偶然提出这件事,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可是达尼洛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缓一缓!等我做好那只杯子。我对这杯子讨厌透了。你瞧着吧——总有一天我要用锤子敲碎它,可是你还要来提娶亲的事。我和卡捷琳娜已经约定了。她会等我的。”
终于,达尼洛按照老爷的图样雕好了杯子。他主张在家里举行一次小小的宴会,自然,那是不会告诉管事的。请了卡捷琳娜——他的未婚妻——和她的父母,还有另外几个客人……其中大多数是孔雀石师傅。卡捷琳娜对那只杯子感到很惊奇。
“你怎么能雕出这样的花纹来的?”她说,“石头竟会一点儿也不凿碎!整只杯子琢磨得多光滑啊!”
那些师傅也齐声赞叹道:“和图样里的一模一样,简直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做得真干净。不能做得再好了,还做得那么快。你这样做下去——大概,我们都很难赶上你了。”
达尼洛听着,听着,最后抱怨道:“正因为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才糟糕哩。又光又滑,花纹清晰,雕刻又完全按照图样,可是它究竟美在什么地方!瞧这朵小花儿……最普通不过的小花儿,你看着它心里就觉得高兴。你说,这杯子能叫谁看了高兴?它又有什么意思?谁看到它都会像我的卡捷琳娜那样觉得惊奇:做这杯子的师傅的眼力、手力多好,又多么的有耐心,连一处凿碎的地方也没有……”
“万一有什么地方弄碎了,”师傅们笑着说,“在那儿补上一块,磨得光光滑滑的,就会叫你找不出一点破绽。”
“就这么说嘛……可是,我要问,石头的美到哪儿去了?这儿是石头原来的脉络经过的地方,你却在这里钻上几个小孔,雕上几朵小花儿。为什么要把小花儿雕在这儿?这不是糟蹋了石头。这是一块什么样的石头啊!头等的石头!明白吗,头等的!”
他激动得很。看来是多喝了一些酒。师傅们就搬出普罗科比奇对他不止说过一次的话来:“石头,只不过是一块石头。你有什么办法对付它?琢磨它,雕刻它,就是我们的本份。”
只是这些师傅中有一个老头子。他曾经教过普罗科比奇和别的师傅。大家都叫他老爷爷。老头子已经很老很老了,但他却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他对达尼洛说:“你,可爱的孩子,可不要尽朝这条路子上想!快从脑子里撇开这念头!要不,会落到铜山娘娘手里,去做矿山底下的师傅”那是什么样的师傅,老爷爷?“
“是这样的……住在矿山底下,谁也看不到他们……他们就做铜山娘娘所需要的东西。那样的东西我曾经看见过一次。这是什么样的手艺啊!跟我们这里的完全不同。”
大家都觉得好奇,纷纷问他看见过什么样的玩艺儿。
“一条小蛇,”他说,“就是你们雕在手镯上面的那种小蛇。”
“什么蛇?它是什么样的?”
“我敢说,它跟我们雕刻的完全不同。不论哪一位师傅看到它马上知道这不是我们这儿的手艺。我们雕的小蛇,不论你雕得多么精巧总是石头蛇,他们雕的那条小蛇啊,简直是活的。脊梁是黑黝黝的,两只小眼睛啊……眼看着就要咬你一口。这对于那些师傅说来又算得上什么!他们看见过宝石花,懂得什么是美。”
达尼洛一听到主石花,就马上问这个老头子,老头子呢,就诚心诚意地告诉他说:“亲爱的,我不知道。我听见人家说起有这种花。我们弟兄是不能看见它的。谁如果看到了,就再也不爱这个世界了。”
达尼洛却针对这一点说:“但愿能给我看上一眼。”
他的未婚妻卡捷琳娜吓得颤声叫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亲爱的达尼洛!难道你厌倦人世了吗?”
一面说一面连眼泪也淌下来了。普罗科比奇和别的师傅一看事情不妙,就嘲笑老头子说:“老爷爷,你老糊涂了!讲起神话来了。凭白把小伙子引到岔路上去。”
老头子发火了,他一拍桌子叫道:“有这种花的!小伙子说得对,我们不懂得石头。这种花才会显出真正的美。”
师傅们都笑了起来:“老爷爷,你酒喝多了!”
老头子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真有这种宝石花的!”
客人走散了,老头子这番话却留在达尼洛的脑子里不肯走。达尼洛又开始往树林里跑,老是在蔓陀罗花跟前打转,不再提起婚事。普罗科比奇已经催过他好几次:“干吗要使姑娘丢脸?你究竟叫她到哪一年才出嫁?你等着吧——大家会嘲笑她的。说长道短的婆娘难道还少?”
达尼洛还是一味说自己的:“稍微等一等!只要我想好了,找到了适当的石头就娶亲。”
他常常跑到古苗舍夫斯克矿山那边去。他有时候下到矿井里,在各个掌子里到处找,有时候就在地面上拣石头。有一次,他在掌子里翻起一块石头,仔细看了一下,说:“不,这块用不着……”
他的话才出口,有人在旁边说:“你到别处去找……到蛇山去。”
达尼洛向四面一看——人影儿也没有。这是谁?有人跟他开玩笑还是怎的……躲藏的地方仿佛又没有。他再仔细察看了一下,就准备回家了,可是他背后又有人说:“听见么,亲爱的达尼洛师傅?我说,到蛇山去。”
达尼洛转过身子——仿佛看见一个女人,像一阵淡蓝色的雾,接着就什么都不见了。
“这是什么东西?”他想。“会不会就是铜山娘娘?如果到蛇山去又会怎样呢?”
达尼洛对蛇山知道得很清楚。它在离古苗舍夫斯克矿山不远的地方。现在这山已经没有了,早给大家挖平了,在从前,大家常常到那座山的山顶上去拿石头。
第二天,达尼洛就出发上蛇山去了。山虽然不大,却很陡。有一边就完全像削过一般。这儿是一个头等的断层①。所有的矿层都看得清清楚楚,再好也没有了。
达尼洛走近这个断层,这里有一块孔雀石凸了出来。孔雀石很大——用手搬是搬不动的,仿佛像一棵小小的灌木。达尼洛开始察看这一块新发现的石头。一切正合乎他的需要:底部的颜色浓一些,石头的脉络长得恰到好处……啊,什么都合乎他的心意……达尼洛高兴极了。他赶快借来了一匹马,把石头运回家去。他对普罗科比奇说:“你看,多好的石头啊!好像是特地为我长出来的。现在我得赶快动手雕好它。雕好以后就娶亲。真的,亲爱的卡捷琳娜等得太久了。我心里也很难过。就是这件活儿拖累了我。但愿能赶快雕好它!”
达尼洛就动手雕琢这块孔雀石。他不管白天黑夜地干。普罗科比奇也不作声。他想:“让小伙子满足了愿望,也许就会安下心来的。”活干得很快。
石头底部已经雕琢好了。你听着吧,就像蔓陀罗花的样子。宽阔的叶子团在一起,还带着锯齿和脉络——一切都做得不能再逼真了。连普罗科比奇也说:“这多像一朵真花啊,真叫人想用手去摸摸它!”可是,糟糕,当达尼洛雕到石头顶部时,就碰到了困难。不错,他雕出了细细的茎和小小的叶子——真不知道它们怎么生得牢的!可是,这只孔雀石杯子,虽然像一朵真花,却和真的不一样……它不是活的,而且也没有真正的美。这下子达尼洛简直连觉也不睡了。他坐在自己这只杯子旁边,苦苦地想:怎样才能改正它,把它雕琢得更好?普罗科比奇和别的上他那儿看杯子的师傅们也都觉得很惊讶:小伙子究竟还想怎么样?杯子做好了——谁也做不出这样的东西来,而他竟会感到不满意。一定是小伙子疯了,得医治一下才行。卡捷琳娜听到人家这样说,就哭起来了。这却使达尼洛清醒了过来。
“好吧,”他说。“我以后再也不干了。看来,我的手艺不能再提高了。
我不能表现石头的力量。“于是他准备亲自为婚事奔走。可是,哪里还用得着叫他奔走,未婚妻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定下了迎娶的日子。达尼洛很高兴。他把杯子的事告诉了管事。管事跑来一看:这东西可不得了!他想立刻把杯子拿去献给老爷,可是达尼洛说:
①断层是地质学上的名词。因为地层的剧烈变迁,会使某部分地层暴露出来,在那断裂的地层上面可以看
到各种原来蕴藏在地面下的矿层。
“等一等,还得加点工。”
时间已经到了秋天。他们的婚礼准备在蛇节时举行。顺便说一下,曾经有人对达尼洛提起,说所有的蛇不久就要在一起聚会。“达尼洛记住了这些话。他还记起了关于宝石花的事情。这就使他的心老是放不下:”是不是最后到蛇山去一次?是不是能够在那儿发现些什么呢?“他又记起了上次孔雀石的事:”就像故意放在那里似的!还有掌子里那声音……就是叫我上蛇山去。“
于是达尼洛就向蛇山走去。那时候地面已经冻了,雪花纷纷飘下来,他走近拿过石头的那个峭壁,一看那地方露出一个大洞,好像有人在那里掘过石头。可是达尼洛并没有想到是谁在那里掘过石头,马上跑进了那个岩洞。他想:“让我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避避风。这里比较暖和。”他一看——一边岩壁上有一块灰色的石头,好像一把椅子。达尼洛就在石椅上坐下来,想着心思,看看地下。那宝石花的念头始终不能从脑子里撇开。他想:“但愿能看上一眼就好了!”突然,洞里变得非常暖和,好像到了夏天一般。达尼洛抬起头来,只见铜山娘娘在另一面岩壁上正对着他坐着。由于她的美貌和她那孔雀石长袍,达尼洛立刻认出了她。只是他心里还是这样想:“也许是我眼花,事实上却是什么人也没有的!”
他默默地坐着,看着铜山娘娘坐着的地方,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铜山娘娘也不作声,好像在苦苦地想什么。接着,她问:“喂,怎么样,达尼洛师傅,你那只蔓陀罗花杯子不行吧?”
“不行。”他答道。
“不要垂头丧气的!再试一下。石头会切合你的心意,你要什么样的就会有什么样的。”
“不,”达尼洛说,“我不能再干了,我已经累得半死,结果还是不行。给我看看宝石花吧。”
“给你看倒容易,”铜山娘娘说。“只是看了以后你会懊悔的。”
“不放我出矿山吗?”
“干什么不放!路是四通八达的,可是人们还是会回到我这里来。”
“请娘娘帮助我,给我看一下吧?”
铜山娘娘还是劝他:“也许你自己再做一次试试,就会达到你的目的!”她又提起普罗科比奇。“以前他怜惜你,现在该轮到你怜惜他了。”接着,又提起他的未婚妻。“姑娘的心就向着你,你却向别的地方看。”
“我都知道,”达尼洛喊道,“只是我不看过这朵宝石花我就活不成了。给我看吧!”
“既然你这样,”她说。“我们就走吧。达尼洛师傅,请到我的花园里去。”
她说完了话,站起身来。这时候,突然发出一阵巨响,好像天崩地裂。达尼洛一看什么岩壁也没有了。周围矗立着高大的树木,只是那并不像我们树林里那样的,而是石头的树。有的是大理石,有的是蛇纹石的……啊,各色各样的……但都是活的,有树枝,有叶子。一起风,它们就摇摆起来,发出响声,好像有人在撒碎石子。树下面的野草也是石头的。天青色的,鲜红的……各种颜色都有……虽然看不见太阳,却像太阳下山的时候一样,一切都在闪闪发光。原来有无数金色的小蛇在树枝中间游动,好像在跳舞。金光就是从它们身上发出来的。
铜山娘娘把达尼洛领到一片很大的空地上。地面上仿佛是平常的泥土,但上面却生长着黑夭鹅绒一般的矮树丛。在那些矮树丛上面开着很大的孔雀石的绿色风铃花。每一朵花中间都有一颗锑质的小星星。发着火光的蜜蜂在这些花上面闪烁着,那些小星星呢,发出细微的响声,好像在唱歌一般。
“喂,达尼洛师傅,看够了吧?”铜山娘娘问道。
“可是你决不能找到一块可以雕成这花的石头。”达尼洛答道。
“如果你自己能想出这样的花来,我倒可以给你这样的石头,不过现在我不能给。”她说完挥了挥手。于是发出了天崩地裂的轰响,达尼洛又坐在原来的那块石头上,在那个洞里。风狠狠地打着唿哨,你得明白,已经是秋天了。
达尼洛回到家里,那一天刚巧是他未婚妻家里举行晚会的日子。起先达泥洛显得很高兴: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但接着就变得非常忧郁。他的未婚妻甚至害怕起来:“你怎么啦?好像参加葬礼似的!”
达尼洛答道:“我的头像要裂开来似的。眼前尽是黑色、绿色和红色。我看不见一丝亮光。”
晚会就这样停止了。
按照风俗,未婚妻得和女伴们把未婚夫送回家去。可是他们住的地方只隔了一家或者两家,路太近了。于是卡捷琳娜说:“姑娘们,让我们绕路走吧。循着我们这条街走到底,再从叶朗斯卡亚街转回来。”
她自己心里想:“让达尼洛吹吹风,不知道会不会好过一些。”
那些女朋友们呢,还有什么说的……高兴得很。
“正应该这样送,”她们叫道,“要不,他住得太近了——就根本不能好好地唱伴送歌①。”
那天夜里很静寂,外面飞着小雪花。这是最好的散步时光。他们就这样出发了。未婚夫妻在前面走,未婚妻的女朋友和那些参加晚会的没有结过婚的小伙子们,略微落在后面。姑娘们唱起伴送歌来。唱出来的歌声却是又悠长又悲哀,简直和追悼死人的挽歌差不多。卡捷琳娜觉得这歌完全不对头:“我亲爱的达尼洛不听这歌本来已经不快活了,她们却想出好主意来唱这种挽歌!”
卡捷琳娜尽力想把达尼洛的念头引到别的事情上去。固然达尼洛也说了几句话,但没有多久又感到难受起来。那时候,卡捷琳娜的女朋友们已经唱完了伴送歌,唱起快活的歌来。她们笑着,跑着,只有达尼洛一个垂头丧气地走着。无论卡捷琳娜怎样努力想办法,总不能使他快活起来。这样,一直送到他的家里。女朋友和没结婚的小伙子们都散了——各回各的地方。达尼洛不懂得风俗,又陪着自己的未婚妻回家,然后独自回来。
普罗科比奇老师傅早已睡着了。达尼洛悄悄地点起了灯,把自己的两只杯子拿出来放在屋子中央,站在那里细细地看它们。就在这时候,普罗科比
①唱伴送歌是俄国民间风俗。一个姑娘出嫁时,新娘的女伴们必须唱伴送歌。这种歌怀念姑娘时代的自由,
对未来的生活表示恐惧,对强迫的婚姻制度表示悲愤。它的曲调是悲哀的。
奇咳嗽了起来,而且是非常痛苦地不断咳嗽着。他老人家,你看,到了这几年身体已经完全垮了。他的咳嗽声,好像一把尖刀刺着达尼洛的心。以前的生活全都勾起来了。他非常可怜这个老头子。普罗科比奇咳嗽停了以后问道:“你把这两只杯子拿出来干什么?”
“我看看,是不是到了该送出去的时候?”
“早该这样啦,”老头子说,“搁在这里白占着地方。反正你再也雕不出比它们更好的了。”
他们略微交谈了几句,普罗科比奇又睡着了。达尼洛也躺了下来,但他老是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终于又爬起来,点了灯。他把杯子看了一会儿,又走近了普罗科比奇。他俯着身子站在老头子面前叹了一口气……
突然,他拿起锤子直向那朵蔓陀罗花敲了过去—一把它唏哩哗啦地敲得粉碎。但是照厂主老爷图样雕出来的那只杯子,他却连动也没有动!他只向那只杯子中间唾了一口,就冲了出去。从那时候起,就谁也不能找到达尼洛了。
有人说,他发了疯,死在树林里了。也有人说铜山娘娘收他到矿山底下去做宝石师傅了。
但事实上却是另外一回事,这只有留待另一个传说来讲了。①(李俍民译)
①指《矿山底下的宝石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