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乙住店
张乙住店
张乙住店
张杰尧 侯宝林演播稿
今天我给大家说段故事。一提“故事”,那这事儿多半儿发生在过去,免不了有虚构的地方儿,经过相声界前辈的艺术加工,您就只当笑话听得了。今儿我说的这个事儿发生在清朝末年光宣年间,有人问了:什么叫光宣年间哪?就是……也说不上是光绪年间就是宣统年间,反正有这么档子事。
这事出在北京东南有个张家湾,靠北运河。在明清两代,给皇上的贡米由南方北运,此地是必经之路。张家湾住着一位张乙,娶妻郎氏。那年头儿女人没地位,她姓什么,就叫什么氏,连名字都没有。姓王的叫王氏,姓李的叫李氏,姓什么就叫什么氏。那要是姓梅呢,那就叫梅氏(没事)了。等嫁到夫家,还得把丈夫的姓挂在自己姓的前头,姓王的嫁姓张的了,叫张王氏,姓周的嫁姓孙的,叫孙周氏。那要是姓何的嫁姓布的,那……那就是布何氏(不合适)了。张乙的这媳妇姓郎呀,所以就叫张郎(蟑螂)氏,好嘛,那多味儿呀。
这张乙的家里只有他们小两口。张乙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个经商的买卖人,一年两趟,到南方苏杭等地办货,什么绫罗绸缎,洋广杂货,运到北京批发给零售商。张乙十几岁的时候跟他父亲去过一趟江南。父亲去世后留下一些财产,虽称是小康之家可也不能什么也不干哪,小两口一商量,干脆来个子承父业,也去江南办货做买卖。到对门把董大爷请来商量一下。这位董大爷叫董杭,是张乙他远门的一个表叔伯大爷,是个养船的,张乙的父亲每次到南方办货都是用他的船。
爷儿俩约定了日期启程,顺着运河一直南下,到了苏州,住在一家货栈里。董大爷往这儿跑过多少趟了,特别熟悉,要不他怎么叫董杭(懂行)呢。每次来他都是住在这家货栈里。过去的货栈专门招揽外地客商,吃住、谈生意、问行情、存货、装卸货、打包搬运,货栈里全办。爷儿俩把船寄在货栈前码头上,伙计认识董杭,接进货栈让到客房。
董杭请过老板来,北方的管叫掌柜的,南方叫老板,给张乙介绍:
“这位是刘老板,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每次来江南都是刘老板来照应。”
转过头儿来,又对刘老板说:
“这是我们少东家,叫张乙。我们老东家去世了,子承父业,以后还求刘老板和各位多关照。”
大家寒暄了一番,柜上摆下了酒席,这叫接风宴,柜上的人陪着划拳行令,高谈阔论。当天不谈生意,这是规矩。吃完了到客房休息。那位问了,这酒席钱出到哪儿?反正是“菜里虫子菜里死,羊毛出在羊身上”,买卖成交之后,柜上按百分之几收取佣金,全在这里头哪。在过去这就叫做“牙行”。
转天早晨,漱洗完毕,吃完早点,到客房里喝茶,谈谈货源,问问行情。管帐先生提出来:
“现在我们库房里正压着一拨儿货,有杭罗、丝绸、苏绣成品。这是准备海运出洋的,那只海轮没到,它遇了难了,这边儿压着资金周转不开,还挺着急,会了几个主儿都因为货多码子大没谈成。要不我把货主请来跟您谈谈?”
董杭就问张乙:
“少东家,怎么样,有意没有?”
张乙说:
“那就麻烦先生了。”
看完了货,董杭可就乐了:
“我说少东家,咱们这头一趟来可就撞上财神爷了!这拨儿货在咱们那边儿现在正俏呀。织工精细,花色鲜活,可称是上品呀,准能卖个好价钱,弄好了能赚一倍的利。您听我的没错。”那是错不了,怎么呢,他董杭(懂行)呀!
张乙头一回做买卖,也拿不定准主意呀,就说:
“大爷,您做主,怎么办都听您的。”
还真顺利,半天儿的时间买卖谈成了,立了合同,银票兑清,中人签了字,叫货栈的人装船。一天的工夫,办货的事都齐了。又托上办了一桌上等酒席。
都请谁啦?刘老板,那位帐房先生更得请啦,他是这号买卖的中人哪,连同卖方的老板跟跑合儿的,大家伙斟酒布菜,开怀畅饮哪。散了席到柜房算清了房钱、饭钱,应该开支的都付了,给了伙计们酒钱,一夜安眠,清晨起锚返航。一路顺风,十几天就过了天津,进入了北运河。这一天,天将过午,船到了河西务,张乙就说了:
“大爷,今天船就弯到这儿,我想到镇里转转,您也好好歇一夜,就这几十里地儿,明儿老早的就到家了。”
张乙拿着钱口袋,里边放点零钱,上岸奔镇里去了。
进了镇一看呀,这街市不小,可就是空空荡荡的,特别的萧条。转了一会儿,到了一家饭馆吃晚饭,要了一个拼盘,两碟炒菜,两壶酒,在那儿就喝上了。越喝越高兴,越喝越痛快,哎呀!半个多月没痛痛快快的吃一顿了。不知不觉的两壶酒光了,又要了两壶,这就合着半斤了。怎么知道是半斤呢?一壶二两,过去的秤是十六两一斤,四壶八两这不是半斤了嘛。
这张乙呀,不怎么会喝酒,这半斤酒一下肚儿他可就晕了。给完钱出了饭馆,天也黑了,抬头看见对过儿有个客栈,他就进去了。
伙计乐呵呵的过来了。
“客爷您住店哪,往里边请。”
张乙到院里一看,四合套瓦房真干净,一高兴就说了:
“给我开个单间。”
伙计忙说:
“对不起您,就这么两间单间儿是长住户。”
张乙一看是三间,中间那间黑着灯,门锁着,就问了。
“这间哪?”
伙计一看:
“不,这间……有……”
“噢,有人?”
“没人。”
“没人干吗你说有,还磕磕巴巴的?”
伙计说了:
“不是这么回事,它是有……有鬼!”
张乙借着酒劲儿说了:
“什么?有鬼?哈哈!巧了,没鬼的屋我还不住哪,我专门和鬼打交道。知道我吗?我姓张!我就是那张天师的后代!”
你瞧他这点儿酒喝的!
伙计的也不敢得罪客人呀,把掌柜的叫来了,掌柜的过来说:
“客官,这屋是真不干净。”
张乙说:
“不干净没关系,打扫打扫。”
掌柜的一看,心说:这位是真醉了,非要跟这闹鬼的屋干上了。就说了:
“客官,要是这样,您想住就尽管住,可有一样,您半夜里头要是出什么事儿,我们可不管。”
掌柜的这一说呀,张乙这酒劲儿上来了,更横了:
“不要紧,你们都甭管了。告诉你,我姓张,叫张乙,是咱这儿西北张家湾的人,家里就是个媳妇,住在东关河沿街。我办货回来,船就在南边停着哪,今儿住一夜明儿一早就走。怕我给不起房钱哪,给,这钱口袋先存到柜上,我是非住不可!”
掌柜的一看,这醉鬼是真急了。一想:管他是醉鬼还是真鬼,叫他们闹去吧!老三把钥匙拿来了,叫看夜的拿把条帚提壶水,老四抱了套被褥来,厨师傅把厨房的灯拿过来,凑了那么五六个人,开开锁一拥而进,放下东西呼拉一子全跑出去了。掌柜的说:
“张先生,口袋我给您存起来,您歇着吧。”
张乙一进屋,就觉着一般阴风刺骨,屋里阴惨惨冷森森,房顶上塔灰吊蜘蛛网,床上桌上尘土有铜子儿那么厚,当时这汗毛可就全立起来了,顺着后脊梁沟直冒凉汗,他这个酒劲儿下去了一半儿。想要再说不住,可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得,睡吧!用笤帚扫了扫床上和桌上的尘土,把被褥铺好,脱了衣服吹了灯,刚躺下,就听有人叫他。
“张先生!”
张乙睁眼一看,床前站着一个女人。张乙吓得连魂儿都没了,脑袋往被窝里直钻。
“张先生,别害怕。我是个鬼,可是‘冤有头,债有主’,您是个好人,我绝不害您。”
张乙净剩下哆嗦了,这会儿他的那点酒气儿全没了!这女的就躺在床边儿上睡了。张乙可睡不着哇,连动都不敢动,想跑也跑不了,这女鬼在床边挡着哪。唉!忍着吧!就觉得后半身冰凉,就像背着一块冰似的。就这么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就听有人叫他:
“张先生,您醒醒!”
张乙坐起来一看,那女人站在床前正说着哪:
“您真是个大好人呀!昨天晚上您跟掌柜的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求您多住一天,帮我报仇!”
张乙一听,帮她报仇,说:
“你有什么冤仇说出来,我好替你伸冤。”
那女人哭着说:
“您回头一问店掌柜的,他都知道。您今儿到街上做一个小灵牌儿,再买一张白纸就行了。至于怎么办,等晚上我再告诉您。”
说着,向张乙请了个安,再一看,人没了。一听外边,鸡叫头遍,天快亮了。张乙又躺下,心里老想着,这女的怎么屈死的?是谁害的?我怎么替她报仇呢。这么想着,迷迷糊糊这回可真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太阳都老高的了。起来穿好衣服开开门,看见几个伙计站在院子里指手画脚的正嘀咕什么呢。一看张乙开门儿出来了,呼啦把他给围上了,问长问短。
“张先生,夜里您遇见什么没有?”
张乙这份儿得意,说:
“没什么,什么也没看见,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哎呀!您可真是张天师的后代!张神仙!”
张乙心里这份儿乐呀!
洗完了脸,到柜房取出钱口袋,拿出一块银元,说:
“掌柜的,这一块钱是压柜。今儿我有事儿要办,晚上我还住“这儿,还住那间屋儿!”
这掌柜的也纳闷儿呀,心说:他怎么愣没碰上什么。说:
“好吧,晚上等您。”
张乙出了店房往南,出了镇,顺着大道走,时间不大到了河沿了。老远就看见董大爷正往这边瞅呢。走到近前,董大爷得问哪:
“你怎么一夜没回来,可把我急坏了。”
“大爷,我遇上位朋友,太晚了,所以没回来。今儿咱们不走,我还有点儿事,明天再走。”
爷儿俩吃完回到船上,喝了点水,歇息歇息。太阳又快平西了。张乙拿了点儿钱,上岸奔镇里来。进了镇,找到木器行,做了个小灵牌儿,八寸多长、三寸来宽,底下一块长方木板钉在上边,这就是牌位的托儿。又在纸庄里买了一大张白纸,叠好了放在口袋里,又到昨天那个饭馆吃晚饭。今儿可没敢多喝。
天已黑了,出饭馆进店房。伙计一看,嚄!张先生回来了。
“往里请!门没锁!”
今天伙计胆子也大了,进屋把灯点着了。
“我给您沏茶去。”
张乙一看,屋里根本没拾掇。把口袋放在桌上,整理一下被褥,伙计沏上茶来,张乙说:
“有事我再叫你。”
把伙计支走了,刚倒上一碗茶要喝,就听见说:
“哟!张先生回来了。您可真守信用,您真是位好人。”
说着就见靠墙角的椅子上坐着位女子,正和张乙坐了个脸对脸。张乙借着灯光一看,这个女子也就是二十一二岁,中等身材,清水脸儿,大眼睛,双眼皮儿,元宝耳朵,通关鼻梁,小嘴,满口银牙,头发那真是又黑又亮,两个小酒窝,说话一笑那两个酒窝儿更深了。穿的衣服非常朴素,可是看着那么可体大方。
女子说:
“张先生,叫您买的东西买来了吗?”
张乙从口袋里把灵牌、白纸拿出来,女子一看,又是高兴,又是难过。说:
“您到柜房借笔墨来,我告诉您该怎么办。”
张乙来到柜房,掌柜的忙着让坐。张乙坐下谈了几句家常话儿,就把这话题转到闹鬼的事儿上来了。
“掌柜的,您那间屋为什么锁起来,这得少多少进项啊!”
掌柜的就问:
“张先生,您昨天夜里真的就什么也没遇见吗?”
张乙还那儿装糊涂哪:
“我睡得挺好的呀!没遇见什么。”
掌柜的说:
“你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呀。不瞒您说,那间屋里真有鬼!”
张乙说:
“您把这事儿详细地给我说说。”
掌柜的叹了一口气:
“唉!要提起这事儿来,那真是‘小孩儿没娘,提起来话长’呀!我从头儿给您说说……”
店掌柜的这才说出这件事的始末原由。从前这河西务虽然也叫镇,并不是一般的小镇,足有两千多户人家,大多数都是经商做买卖的。运河没改道那阵儿,这镇的南面紧靠河,是水旱大码头,沿河一条大街上和镇里这条街上,都是买卖商号,光大小客栈就五十多家,酒楼、饭馆也有六七十家,金店、银号、绸缎庄,五行八作的手艺、买卖,应有尽有,商贾云集,周围几个县的粮食、土产都由河西务运往各地,三六九的集,可以说是日进斗金的宝地。东西两头有两个大戏园子,妓院有十几家,由京里往东南方或沿海各地的人,不论是出京上任或卸任回京的官员,往来客商,都路过这儿,是个必由之路。
五年以前,由南边来了一男一女,都在十六七岁的样子。男的姓陈,像是位财主家的少爷,女的姓穆叫芸娘,像是财主家的小姐。就住在街东头一家大客栈里,自称是夫妻,投亲未遇,可带着很多钱和值钱的东西,一住就是好几个月。俩人每天花天酒地,吃喝玩乐。日子一长,钱花光了,就开始卖东西,先卖珠宝,后卖衣裳,最后凡是能卖的都卖光了,还欠着店里的房钱。俩人两三天都没吃上饭,光剩下在屋里抱头痛哭啦。
店掌柜的早就对他俩留上神了,猜出来这是由家里跑出来的,到了这地步也不敢回家了。欠几天房钱是小事儿,要是寻了短见死在这儿,店里还得赔上两口棺材。他想了一个伤夭害理的主意。先叫伙计给他俩弄点儿吃的,吃完叫伙计把陈公子请到柜房,掌柜的连拍带吓唬说:“我早就看出你俩的意思来了,那姑娘是你拐带出来的。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要是叫衙门里把你抓去吃了官司,起码得判你十年八年的!那坐牢的滋味儿你受得了吗!再说,倘若是让家里抓回去,那也得活活儿打死呀!这两天官人不断地查店,盘问得紧,我可没少替你们说好话呀!我不能把你端出来,我看你还年轻,于心不忍哪。告诉我,你都是怎么回事,也许我伸把手儿就把你救啦,店里还省得受连累哪!”
他这么一说,可把这陈公子吓坏了。一害怕,自己把实话都说出来了:
“不瞒您说,我们俩是表兄妹,从小一块儿长大。六七岁的时候,姑父请专馆老师到家里,叫我俩一块儿念书,日久天长的,我们互相都有了情意。我十四岁的时候我们俩分开了,可见面的机会挺多,年龄一天天大了,再见面我们就不再是一般的恩爱了。可是多少回向父母要求婚嫁都不准,事出无奈,我们俩走了私奔这条道儿。大城市不敢去,怕家里找着,这才搭船北上,住到了河西务。本想开个买卖。可惜我们什么营生也不会做呀,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只能坐吃山空,乐一天是一天吧。到现在只落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亏遇上您这好心人,欠了店钱不但不撵我们,反而还给我们饭吃。事已至此,您说我该怎么办哪?”
掌柜的一听,心说:有门儿,上套儿了。就说:“依我看你还是走吧。我给你凑点路费,你远走高飞,闯荡几年,混出个样儿来,那会儿再回来娶你表妹也不晚哪。正好这几天有往南去的客商,托他们把芸娘送回家去,她一个女孩子,家里总能原谅她。”
这位陈公子被掌柜的这么一哄一吓,年轻人他没经验哪,说:“得,就依了您了吧。”
接了二十块钱,陈公子一狠心,跺脚离开了河西务。这芸娘等了半天她表哥也没回来,找到了柜房,掌柜的说:“陈公子回家取钱去了,正好一只商船往你们那儿去,他没来得及告诉你就走了。留下话儿叫你安心住着,到时候伙计给你送饭,用不了几天就回来了?”
这芸娘虽说是半信半疑,可也只好这么等着吧!就这样,店家暗中把芸娘给卖到妓院去了。鸨娘叫姐妹教她怎样接客,怎样陪客伺候人家。芸娘一听就傻了眼了,死活也不干哪!老鸨子急了,说:“来人伺候着!”这是他们的一句暗语。来了俩人揪过芸娘来把衣裳扒了,皮鞭子蘸水就打上了。一边打,鸨娘还一边骂:“你这个贱货,别想着你那表哥了,白花花的大洋一百块他拿走了,把你卖给我们了就得由我们摆弄。你又不是什么黄花大姑娘,破烂货还要什么脸!”
这时候进来俩姑娘说:“娘,别生气了,我们姐俩儿劝劝她。”说着给芸娘穿上衣裳,拉到另一间屋子里,给她弄口热水喝,缓缓劲儿,俩姑娘掰开了揉碎了的一劝说:“别那么死心眼儿,咱们女人陷到这个火坑里,想跳是跳不出去了,咱这儿的姐妹都是这样儿呀!你不答应,还不是得受皮肉之苦,打死还不是白打!倒不如在这儿混上个三年五载的,自己存点儿东西,找个投缘对劲儿的一从良。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咱们就只有这一条路了。”
芸娘左思右想的,心说:也对,万一碰上我表哥哪。她这还惦着她那表哥呢。打这儿,这芸娘就过上那种张郎来李郎走的日子。她长得好呀,岁数又年轻,别说,还真红了。大财主大掌柜的,应接不暇。
那年有个姓李的,叫李大兴,还跟您是同乡,也是张家湾的。李大兴来到河西务,见了芸娘,二人情投意合,就订下婚约了,一个是非他不嫁,一个是非她不娶,整个一个海枯石烂的架势。这芸娘把私下的积蓄都给了李大兴,好给她赎身,可是这小白脸呀,还真就没有个好心眼儿,李大兴给她来个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呀。连着等了几天,一点信儿也没有,芸娘这才明自过来,连气带急就病了,一夭比一天重,接不了客了。老鸨子知道了这事儿,一个劲儿乱骂呀。“小贱货,叫人家坑了心里舒服了吧!总和娘两个心眼儿,你要是把这些东西让娘给你存着,有了对劲的跟娘说清楚喽,我看着是那么回事儿,还许不要身价钱按闺女把你嫁出去呢。”嘿!您听啊,这不是“老虎挂数珠——假充善人”嘛!“我还告诉你,限你病三天,再接不了客,弄领席子一卷把你活埋了。我可说得到做得到。”
老鸨子这么一骂,芸娘的病更重喽。水米不打牙呀!有个好心眼的人就劝老鸨子:“您这么做可不对,她要是真死了您不是鸡飞蛋打吗?什么您也落不着哇!找个大夫花俩钱儿治治,病好了再接客不是还能赚钱吗!就是不乐意要了,往土窑子里一卖,不还是能落俩钱儿吗!”好嘛,这哪是好心眼儿呀,这位更缺德!死人骨头里还要榨出点油来。
老鸨子一想:也对!叫人请来一位老郎中。老大夫七大多岁了,一诊脉,一问情况,说:“我治治看吧。病虽说不太重,病人的忧虑过于重了。吃几服药理理气,散散风,主要的是开化她的心路儿,别挤对她,用好话安慰她,心路儿一通,再用药扶着,有个十天半个月的也许就好了。”老鸨子一听能治好,那就给她治吧。老大夫开了方子,伙计把药抓来,老大夫亲自煎药,一边看着药锅,一边劝解芸娘:“姑娘,别胡思乱想了。叫人骗了,只当是该他的。钱是傥来之物,有了人什么也就都有了。钱是人挣的,你还年轻,才二十来岁,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哪。长着眼睛看准了,往后找个好丈夫一道过日子,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哪。”老大夫掰开了揉碎了反复地劝解她,喂完药给她盖好被,劝她睡一会儿。一觉醒来,出了点汗,挺有效,苔娘睁开眼一看,老大夫还那儿陪着哪!芸娘掉了眼泪了,再一回想老人家说的话,条条在理,心里一高兴,觉着饿了,想吃东西了。嘿!您瞧多快呀!老大夫溜溜儿陪了她一天,天都黑了才走。第二天一早儿又来了,芸娘还睡着呢。老大夫把带来的药用水温好了,芸娘也醒了,喝了药,觉得四肢有力,她坐起来了。老大夫用好言安慰了一番,又叫人抓了服药,还是亲手煎药,等芸娘再喝完这服药,下午能下地走了。老大夫又陪她呆了一天,芸娘也有说有笑的了。第三天,老大夫把配好的丸药送来,叫她按天儿吃。这老鸨子也发了发善心,找个丫头来伺候她。她那哪儿是善心哪,她是看这棵摇钱树又活了。
芸娘的病一天天好起来,可还没好利落呢,老鸨子又逼着她接客。芸娘接了两天的客,可这钱呀,没往帐房里交。老鸨子知道了,可就骂开了:“小婊子,老娘把病给你治好了,接下钱还不交帐房,还打算贴小白脸儿呀?咱晚上见,少一个铜子儿我扒了你的皮!”这芸娘送走了客,坐屋里一想:苦海无边哪,什么时候我才能熬到头儿呀。心一横,吊死了!
“噢……”张乙听明白啦,又问,“那咱们这座店……”
掌柜的一拍手儿,说:
“您往下听啊。后来这儿运河改道,往南移了七八里地,水旱码头全完了,买卖铺号该搬的搬了,该关的关了,我们这个镇也就萧条了。我这个店房当初就是那所妓院,芸娘上吊那屋就是您住的那间屋里。妓院黄了,我把这所院赁过来改成客栈。那间屋也住客人,可到了晚上,桌上的壶碗乱蹦,灯火儿本来红红的,腾一下儿火苗子长了一尺多高,呼一下儿缩得枣核儿大小,一会儿变绿了,一会儿又变蓝了,吓得谁也不敢住呀。伙计进去扫地,挨了个大嘴巴,谁打的?也找不着人。我不信邪呀,到房里往床上就躺,就听见说:“哪来的臭小子,敢跑姑奶奶这来撒野!”啪!一下子把我从床上扔院子里来了,摔得我半个多月没起炕。我把门锁上,再也不住客人了。可也真奇怪,昨儿晚上您住了一夜愣没事儿?”
说完了,掌柜的想着碴儿还可乐哪!
张乙也笑了笑,没接这个话碴儿。他想这个:怪不得李大兴这小子突然发财了呢!
“谢谢您,耽误您歇着。还得借您的笔砚用用,我结下了帐,明儿早上还您。我住了两天,该多少钱您给我结清了,明儿一早我就走了。”
掌柜的拿出那块银元说:
“咱们交个朋友,钱您收回,算柜上候了。”
张乙说:
“谢谢啦。这钱给伙们打酒喝吧!”
拿着笔砚,张乙回到自己屋里,见芸娘坐在那儿哭得跟泪人一样。她站起来说:
“张先生,掌柜的说的就是我的身世,您全知道了吧!我的仇人就是李大兴。您一进店说是张家湾的,所以求您多住一天,好带着我去报仇。您认识这小子吗?”
张乙说:
“我们是点头之交。前两年他在外边发了横财,在张家湾南关沿河街买了一所旧房,重新翻盖。门脸两层楼,下边茶馆,上面酒楼,二道院客房安寓客商,三道院住宅。去年娶的媳妇,买了俩小姑娘当使唤丫头,也那儿使奴唤婢的了。”
芸娘听着听着又哭了:
“那都是我卖身的钱哪,张先生,您先把我带到家去。”
张乙一听可吓坏了,心说:麻烦了!有把鬼往家带的吗?我媳妇还不得吓死。
人家芸娘也看出来了,说:
“您别为难。我保证叫嫂子不害怕,我还能叫她高兴喽。只要您别说出我是鬼就行了。您在那牌位上写上‘穆芸娘之灵位’,明儿早晨用纸包好了,褪到袖子里,把袖口往里折,用手把它攥住,千万别透阳光。不论是出门进门,过十字路口,过衙门,过庙,过桥,您就喊‘穆芸娘跟我走’,一直喊到进了您住的屋里为止,这就行了。”
张乙一想:嗳!事已至此,只好这么办。就答应了。芸娘叫张乙把墙犄角儿的椅子搬开,下边有两块活动的砖,掀开了,下面是个坑,里边有一个雕漆的小木匣,打开一看,里边有几十块银元,一对金耳环,一只白玉铜,底下有一张粉红纸叠得挺整齐。芸娘说:“这就是我和那个冤家的婚约。这钱您拿着路上用吧,这耳环,玉镯给嫂嫂戴吧。这张婚约您带好,只要见了那个冤家,别管他什么模样,往他身上一扔,这就齐了。”
张乙也没看写的是什么,连东西带钱都放进口袋里。在牌位上写上“穆芸娘之灵位”,把灵牌立在桌子上,把白纸放在一边儿。都收拾好了,芸娘看了看张乙,说:“睡吧。”张乙还是躺在床里边,也没敢脱衣服,芸娘还是沿着床边躺着,二人是和衣而卧。
睡到天将亮的时候,芸娘叫张乙把灵牌包好,等张乙包好了灵牌,再看芸娘,没了。天还早哪,张乙就又躺下了。等天亮了起来,张乙把衣服整理好,把包着的灵牌往左袖子里一褪,把袖口向里折,用手把袖子攥紧了。哎!心说:这回可跑不了啦!——是跑不了啦,这回叫鬼跟上啦!
张乙用右手把钱口袋往胳膊上一挎,刚开开门,先说一句:“穆芸娘跟我走。”伙计们一看客人起来了,过来张罗。
“哟,张先生早。您这手怎么了?”
张乙说:
“没事儿,受点风,到家就好了。”
“张先生,给您打洗脸水吧?”
张乙摇了摇头,心说:洗脸!不留神一透亮儿,那就麻烦了,我呀,将就着吧。我还得赶紧走,别一会儿漏了馅儿。赶紧迈门坎儿,又说:
“穆芸娘跟我走。”
伙计没听清楚,心说:没有人哪!我跟您走?我跟您上哪儿呀!
到了大门口掌柜的出来送,张乙说:
“您把屋里检查一下,笔砚给您放桌上了。这屋子往后您往外租吧,没事儿,出了事儿我负责。——哎,穆芸娘跟我走。”
掌柜的一听,他心里明白了八九成了,知道,这鬼大概是报仇去了。
张乙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喊:
“穆芸娘跟我走!”
走道儿的直纳闷儿:这人什么毛病?八成神经病吧。张乙也不理他们,走一路儿喊一路儿:
“穆芸娘跟我走!”
一直喊到河边儿,董大爷在船上一看,心说,我们少东家怎么了,两眼直勾勾的,嘴里还叨咕什么。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噢,大爷,什么事也没有。”
这儿一迈腿上跳板,又喊上了:
“穆芸娘跟我走!”
董大爷一听,这还叫没事哪!得,不是说走嘛,好,起锚吧。张乙坐在船舱里,是过桥喊,过庙喊,过村也喊。董大爷着急啦:得,我们少爷魔症了不是!
太阳快落山了,船也到了张家湾东关了,船靠了岸下了锚,搭上跳,张乙说:
“大爷,您把舱封好了,找个人看一夜,咱明儿再卸货。”
说完迈腿登跳上岸,又来了一句:
“穆芸娘跟我走!”
董杭又是气,又是乐。你说他得了神经病吧,可他办事还全明白。
张乙这儿一边叫着,一边走着,到了家门口儿一叫门,媳妇跑出来了。
“哟,这么快就回来了。”
“啊!买卖顺利呀。”紧跟着说,“穆芸娘跟我走。”他媳妇没听准,张乙迈步进大门,“穆芸娘跟我走!”又来了一句。媳妇一听:哟,什么时候我改姓穆啦?再一看张乙,到了屋门了,还是那句:“穆芸娘跟我走。”一进屋,张乙告诉他媳妇:
“赶紧把门关上!”
媳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呀,赶紧把屋门关好了,张乙这才松了一口气。从袖口里把纸包拿出来放在桌上。
“哎呀,这一天,我嗓子都喊哑了。”
“哎,这包是什么呀?”
“你别问,给人带的东西,还给你带来一位朋友呢。”
“客人在哪儿哪?”
“别忙,天黑了就来了。今儿还住咱们家,跟我把西屋收拾一下。”
两人到了西屋,把门帘窗帘都挂好,炕上放床棉被。
“行了,就这样了。”
“哟,就这样招待客人呀!”
张乙说:
“你甭管,这个朋友来办事,一早儿就走,晚上才回来呢。什么也别预备。”
俩人吃完了饭,天也黑了,张乙把纸包打开,把灵牌往桌上一立,郎氏吓了一跳。
“嗨!你到哪儿吊孝,怎么把灵牌偷来了?上边写的什么呀?”
她不认识字呀。张乙说:
“这个有用,以后有工夫了再告诉你。你看,她来了。”
郎氏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女的,心想:这门也没开,她怎么进来的呢?
“嫂子,您好,我叫芸娘,来这儿找人办点事儿。张大哥可真是好人,帮了我大忙了。在您这儿住几天,也不多给您添麻烦,来就来,走就走,您也甭照顾我。大哥,把东西拿出来给嫂子吧。”
“哎哟,我都忘了。”
张乙拿过钱口袋,把耳环、镯子拿出来递给了媳妇。
“这对耳环是足金的,这是一个白玉镯。这是芸娘妹妹给你的。”
越来越近乎了,这会儿又变成妹妹了。
“嫂子,这是小妹的一点心意,您留下做个永久的纪念,反正我也没用了。”
郎氏只顾看东西了,芸娘说的话她也没理会。
“哎哟,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接受,还是留着你戴吧。”
“嗐!嫂子,这算不了什么,以后我还要报答您的恩呢。”
这话,郎氏也没领会到其中的含意。芸娘帮着郎氏,把吃完饭的家伙都洗净收好了,厨房收拾好了,说:
“嫂子,天不早了,您们该歇着了。”
说完,奔西屋去了。郎氏直纳闷儿呀,她怎么就知道住西屋呢?就好像对这儿多熟悉似的。再想问,张乙早睡着了。那是呀,让鬼折腾得两宿没睡过好觉啦。
郎氏躺那儿净琢磨这事儿了。心说:这女的岁数不大,长得可也真漂亮,穿得也挺朴素,说话那么大方,真招人喜欢,还真勤快,我要有这么个妹妹多好哇!可她来无影,去无踪,到底是什么人哪?真叫人莫名其妙。再一看丈夫,也瘦了,睡得这个香啊。一定是在外边太累了。那能不累吗,两夜没睡好,白天又喊了一天,跟鬼打了一天两夜的交道,受得了吗?
转天起来一看,可把这位嫂子乐坏了。院子扫得溜光,拾掇得特别干净。再看丈夫昨天换下来的衣裳都洗完在绳上晾着哪。
嘿,她什么时候进屋拿的呢。
到厨房一看,所有的家具都过了水了,火也生着了,上边坐着一壶水,连早点都给做熟了。
到西屋一看,没人!到茅房一看,也没人!纳闷儿,门没开她怎么走的?回屋问张乙,张乙说:
“别问了,吃完早点我还得办事儿去呢,抓工夫儿我再告诉你。”
张乙出去看朋友连带会客,再谈谈买卖,整一天,晚上才回家。
吃着饭,媳妇问:
“货卖了多少?”
张乙乐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几个客户看了货,给的价还真不小,心里想说卖,可到嘴边上说出来是不卖,大概‘嘴跟心不一样’说的就是我吧。”
俩人全乐了。
“嗐!有货不愁客,急什么。”
俩人一看是芸娘,张乙说:
“嗬!你也会做买卖!”
郎氏让她吃饭。她说:
“吃过了。”
谁听说过鬼吃饭哪!这晚上仨人有说有笑,到时候各自安歇。
转天一早,郎氏一看,还是拾掇得那么干净,连她的衣服全洗了。张乙出去一天,晚上拎着个钱口袋乐着就回来了。
“行了!这些货一个老客就全买去了,价钱比昨天还高上三成多呢。最后还算差了帐,多找回一百二十多块钱。”
“我说做买卖别着急嘛。”
郎氏一回头,看见了芸娘:
“哟,妹妹回来了。”
您看她俩多亲热,成姐儿俩了。仨人高高兴兴欢欢乐乐混得成一家人了。
是夜不提,第二天早上,天阴得跟黑锅底似的,在屋里不点灯能伸手不见五指,可是没下雨。芸娘进来说:
“大哥,大嫂,我该走了。多给您们添麻烦了,我去找冤家报仇去了。还得求大哥把我送到南关。”
说着,眼含泪水跪下就磕头,张乙两口子忙把她搀起来。张乙说:
“由咱家去南关甭穿街里走,顺着护城河有船,那是给往来卖菜的、做小买卖的准备的,咱们怎么走呢?”
芸娘说:
“今儿这天阴着,什么也不用,就这样就行。您把那张粉红纸带着。”
郎氏在旁边都听愣了,还没摸清是怎么回事儿。有心叫她走,还真舍不得,留她吧,人家有事儿,还说什么报仇!她也含着泪,难舍难离地把他们送到门口。
俩人到了河沿,上了船,管船的认识张乙,就问:
“张先生去南关办事去?”
“啊,办点事。”
有人看见了芸娘,议论开了。这个说:
“张乙真有艳福,媳妇长得多漂亮。”
那个说:
“不对,不是这个。他媳妇我见过,没这么白,这个没准儿是他的小老婆。”
旁边的说:
“别胡说,张先生可不是那种人。这也许是他的亲戚。”
好嘛,谁敢跟鬼攀亲戚呀!
时间不大,船往西一拐,张乙说:
“前边就到南关了,他那酒楼就靠着码头。”
芸娘往前看,看着,看着,老远就看见了,通天的招牌,醒目的大字写着“大兴酒楼”。
她拉过张乙的手,很难过地说:
“大哥,这几天为我的事儿把您累坏了,我们就要分别了,望您和嫂嫂多保重,我走了!”
没等船靠岸,就仿佛一溜烟儿似的,扑下船去,直奔向酒楼。大伙儿一看都挺纳闷儿,就问张乙。
“她是您什么人呀?”
张乙说了:
“什么人也不是,她是鬼。”
众人一听,“哎哟,我的妈呀!您怎么把鬼都带上船来啦?她还回来吗?”
张乙乐了:
“放心吧,她不回来了。”
船靠岸,张乙走到酒楼门前,就听里边喊上了:
“快!快到后院请内掌柜的去,掌柜的疯了!刚才还好好的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脸也白了,两眼睛直勾勾都瞪圆了,自己左右开弓抽自己的嘴巴,还骂自己,‘我不是人!我是畜生!’还抓自己的脸,把头发都揪掉了,耳朵也撕了半拉,嘴里骂骂咧咧,‘你把我害苦了,你不叫我好死,我也不叫你好活着’。越来越厉害,自己把俩眼珠儿也剜出来了,舌头都嚼烂了。七窍流血,眼看就没气了!”
张乙到里边一看,叹了口气:
“嗐!报应循环呀!”
扔下那张粉红纸儿的婚约,转头走了。
回到家,吃完饭,两口子才提起这回事。张乙说:
“芸娘她不回来了。先前我没敢告诉你,怕你害怕,她是个鬼!”
接着就把穆芸娘的遭遇,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把李大兴临死的惨状说了一番,回来把灵牌拿起来看了看:
“芸娘报完仇了,找个地儿把她的灵牌儿埋了吧!”
这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没到。有人问了:您这故事是听谁说的?嗬,这故事可有来头,这是我姥姥的姥姥的姥姥跟我讲的。
又有人问了:您姥姥的姥姥的姥姥,她多大年纪了?告诉您吧,岁数倒不大,差两岁呀,不足二百五!
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