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报任安书〔西汉〕司马迁
34. 报任安书〔西汉〕司马迁
报任安书
〔西汉〕司马迁
【题 解】
任安,字少卿,荥阳人,曾任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安是司马
迁的朋友,曾写信给司马迁,要他利用担任中书令的机会,“推贤进士”。隔了很长时间,司马迁写了这封信答复他,而这时任安已经因事下狱。信中,司马迁历叙身世遭遇,抒发了自己内心极大的悲愤和痛苦,对汉武帝的刚愎自用不无微词。信中还表现了司马迁积极的处世态度,提出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人生观,明确地表示:只要能够完成“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虽万死而不辞。全文感情真挚强烈,夹叙夹议,迴环反复,把作者的心曲表现得淋漓尽致。
【原文】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1)。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2),教以顺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3),而流俗人之言(4)。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5),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6)。顾自以为身残处秽(7),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8)。何则?士为知己用,女为说己容(9)。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和(10),行若由、夷(11),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12)。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13),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14)。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15),仆又薄从上上雍(16),恐卒然不可讳(17)。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18),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19)。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20);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21);同子参乘,爰丝变色(22);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23),莫不伤气,况忼慨之士乎(24)?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25),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26):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27);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28),陪外廷末议(29)。不以此时引维纲(30),尽思虑,今已亏形为埽除之隶(31),在阘茸之中(32),乃欲卬首信眉(33),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34)。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35)。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36)?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37),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38),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39)。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40),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41),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42),垂饵虎口,横挑彊胡(43),卬亿万之师(44),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45),乃悉徵左右贤王(46),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沬血饮泣(47),张空弮(48),冒白刃,北首争死敌。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49)。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悽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50)。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51),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52),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53)。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54),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55)。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56),谁可告愬者(57)!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58),而仆又茸以蚕室(59),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60),文史星历近乎眩卜祝之间(61),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62),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螘何异(63)?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64);其次,易服受辱(65);其次,关木索、被菙楚受辱(66);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67);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68),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69),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穽槛之中(70),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土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71)。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72),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73),视徒隶则心惕息(74)。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彊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75),拘牖里(76);李斯(77),相也,具五刑(78);淮阴(79),王也,受械于陈(80);彭越(81)、张敖南乡称孤(82),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83),权倾五伯(84),囚于请室(85);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86);季布为朱家钳奴(87);灌夫受辱居室(88)。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89),不能引决自财(90),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彊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91),已稍陵夷,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耎欲苟活(92),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93)?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94),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95)。盖西伯拘而演《周易》(96);仲尼厄而作《春秋》(97);屈原放逐,乃赋《离骚》(98);左丘失明,厥有《国语》(99);孙子膑脚,《兵法》修列(100);不韦迁蜀,世传《吕览》(101);韩非囚秦,《说难》、《孤愤》(102)。《诗》三百篇(103),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104),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105)。仆诚已著此书,臧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106),汙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107),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閤之臣(108),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今虽欲彫瑑(109),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祗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选自百衲本《汉书》
【译文】
太史公、供牛马般奔走的司马迁再拜陈说。
少卿足下:以前,承蒙您给我写信,教导我要顺应时世来处理事情,把推举贤人、引进才士当作责任。来信的辞意和语气诚恳而真挚,好象在抱怨我不听从您的指教,却随着一般人的意见而改变主张,我是不敢这样做的呀!我虽然无才无德,但也曾听说品德高尚的长者遗风。只是自以为身体残缺、地位下贱,一行动就遭人指责,想做点贡献却反把事情搞坏,所以才心情抑郁,无人诉说。谚语说:“为谁而干呢?又让谁来听呢?”钟子期死后,伯牙终身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因为士人只为知己者效力,女子只为喜欢自己的人美容。至于我身体已经残缺,即使怀抱象随侯珠、和氏璧那样的才华,行为又象许由、伯夷那样高洁,还是不可自以为光彩,这样反而会使人感到可笑以致自取侮辱。您的来信本该及时答复,但正碰上我跟从皇上东巡归来,又忙于低贱的琐事,彼此相见的机会很少,忙忙碌碌没有片刻的空闲可以让我倾诉衷肠。现在,您背着后果不堪设想的罪名,再过一个月,就到冬末了,而我又将被迫跟从皇上到雍地去,担心您会突然遭到不幸。那样我就永远不能把满腔悲愤向您诉说,而您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抱恨无穷的。请让我简略地陈述一些偏狭、浅陋的意见。这么长时间不给您回信,请不要责备。
我曾听说:“增加自身的修养是智慧的仓库;乐于施舍是仁的开端;获取和给予恰当是守义的标志;以被侮辱为可耻是具备勇敢的先决条件;建立功名是行动的最高目标。”士人具备了这五种品德,然后可以立身处世,跻身于君子的行列。所以,祸害没有比贪利更悲惨了,悲哀没有比伤心更痛苦了,行为没有比祖先受辱更难堪了,而耻辱没有比遭受宫刑更巨大了。受过宫刑的人,不能同正常人相提并论,这不仅当今之世如此,历史上由来已久。从前,卫灵公和宦官同车,孔子就出走陈国;商鞅靠景监被秦孝公召见,赵良就替他担忧;赵谈陪汉文帝坐车,袁盎就勃然变色;自古以来就是鄙视宦官的。中等才能的人,只要事情同宦官有关,没有不自感气馁的,更何况慷慨激昂之士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材,又怎么会让受过宫刑的人来推荐天下的豪杰英俊呢?
我依靠先人未竟的学术事业,才得以在京师做官,至今已二十多年了。所以我想:对上,不能献纳自己的忠信,获得有奇策和才能的声誉,从而取得皇上的信任;其次,又不能为皇上拾缀遗漏、弥补缺失、招纳贤才、引进能人,使山岩洞穴之士扬名于世;对外,不能参加军队行列,攻打城池,作战野外,建立斩杀敌将、拔取敌旗的功勋;最次,不能累积年资和功劳,获取高官厚禄,以此为宗族和朋友增光。这四条没有一条实现,不过是勉强容身,没有尺寸之功,也就由此可见了。过去,我也曾置身于下大夫的行列,奉陪于外廷发表一些微议。不在这时申张国家的法度,竭尽智谋,到现在形体已经亏缺,当了一名打扫台阶的差役,身处下贱之辈的行列,却要昂首扬眉,评论谁是谁非,不是也太轻视朝廷、太羞辱当今的士人了吗?唉!唉!象我这样的人,还说什么呢?还说什么呢?
而且事情的本末是不容易搞清楚的。我少年时自恃有骏马般不可羁绊的才华,但长大后并没有在故乡获得好名声。幸亏皇上因为我祖先的缘故,使我得以奉献微薄的技能,在宫廷里进出。我以为头上带了木盆怎么能够望见天空呢?所以谢绝宾客的交往,忘记家庭的私事,日日夜夜思考竭尽自己并不出色的才干和能力,一心一意地克尽职守,以求得皇上的亲近和好感。但是,事情却远远不是这样。
我与李陵,同在侍中曹任职,素来不是好朋友。彼此的好恶不同,所以未曾在一起喝酒,尽情地欢乐。然而,我观察李陵的为人,的确是一个奇士,他侍奉父母很孝顺,与士人交往守信用,遇到钱财廉洁奉公,获取和给予都符合礼义,懂得名分和差别而能谦让,恭敬节俭,甘居人后,常想奋不顾身地去排解国家的急难。他这些长期养成的好品德,我以为有国士的风貌。一个大臣出于宁肯万死而不求一生的意念,奔赴国家的危难之地,这已经很难得了。现在,他办事一有不妥当,那些只会保全自己的身躯和妻儿的大臣紧跟着就夸大他的短处,我实在私下感到痛心。况且李陵带领的步兵不足五千人,深入敌方阵营,到达匈奴王驻地,在虎口垂饵诱敌,气势凌厉地向强悍的匈奴挑战,向群山之间的匈奴大军发起仰攻,与匈奴王接连战斗了十多天,杀伤敌兵超过了自己将士的人数,以致敌寇救死扶伤都来不及。匈奴的君主、长官们都感到震惊和恐怖,于是全数调集了左、右贤王的军队,征发善长弓箭的百姓,全国一起进攻和围困李陵。李陵转战数千里,箭矢用尽,兵退绝境,而援军迟迟不至,死伤的士卒堆积遍地。但只要李陵振臂一呼鼓舞士兵,士兵没有不强撑起身体,流着眼泪,以血洗脸,以泪解渴,拉开没有箭的空弓,冒着寒光闪闪的锋刃,争着向北拼死杀敌。当李陵的军队还没有覆没时,有信使来报捷,朝中的公卿王侯都向皇上祝贺胜利。几天后,李陵兵败的奏书传来,皇上为此食不甘味,上朝听政也闷闷不乐。大臣们担心害怕,不知如何奏对。我心里不再多考虑自己的卑贱,见皇上悲伤痛苦,实在想要献上自己诚恳的意见。我以为李陵对待部下向来先人后己,因此能赢得别人以死力效劳,即使是古代的名将也比不上他。他虽因兵败而身陷匈奴,但看他的用意,是想要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来报效汉朝。这件事已经无可奈何,但他曾击败强敌,功劳也足以颁布天下了。我心里想陈述给皇上听,但却没有机会。正逢皇上召见,我就用这些意思来推崇李陵的功劳,想以此来宽舒皇上的胸怀,堵塞那些怨恨李陵的言辞。我没能彻底表达清楚,以致英明的皇上不能进一步了解,反以为我在诋毁贰师将军,而有意为李陵说好话,于是就把我交司法官审判。耿耿忠心,终于无法自我表白,因而指责我欺蒙皇上,皇上终于听从了狱吏的判决。我家境贫困,钱财不足以为自己赎罪,朋友无力救援,皇上的左右亲信也不为我说一句求情的话。我不是木块、石头,却偏要让我同执法的狱吏一起相处,被关押在重重监狱里,心中的痛苦可以向谁诉说呢?这些正是您亲眼看到的,我的行为处事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既然已经活着投降了匈奴,败坏了他家族的声誉,而我关在蚕室里,又被天下的人看着耻笑。可悲啊,可悲!这些事情是不容易一一数说给一般人听的。
我的祖先并没有获得封王赐侯的功勋,掌管文史书籍和天文历法,地位接近于掌管占卜和祭祀的官员,本来就是被皇上戏弄、象乐工伶人一样养着,为世俗所轻视的。假如我受到法律的制裁被杀,就象在九头牛身上去掉一根牛毛,与杀死一只蝼蚁有什么区别呢?而世人又不会把我比之于坚持节操而死的人 ,只认为我是想不出办法而又罪大恶极,实在无法避免,终于受死的。为什么呢?因为我的职业历来就被人瞧不起。人必然有一死,有的死比泰山还要重,有的死比鸿毛还要轻,这是因为死的目的不同。首先,不使祖先受辱;其次,不使自己身体受辱;其次,不在道理和颜面上受辱;其次,不在言辞上受辱;其次,被捆缚受辱;其次,被囚禁受辱;其次,戴上木枷绳索被人抽打受辱;其次,或剃光了头、或头颈上戴着铁链受辱;其次,毁坏肌肤、截断四肢受辱;最下等的,就是遭受宫刑,这是达到极点了!《礼记》中说:“刑罚不能加于大夫以上。”这是说士大夫的节操不可以不勉励。猛虎处在深山之中,百兽为之震惊、恐怕,等到它落进了陷穽、关进了笼子,就摇着尾巴乞求食物,这是长期威力渐渐制约它的结果。所以,在地上划圈为牢,气节之士势必不肯进去;用木头削成狱吏,气节之士也认为不能受它审讯:他们的打算非常的明确。现在,手足交叉,戴着木枷、绳索,肌肉、皮肤暴露在外,遭受竹鞭和棍棒的抽打,被关押在监狱之中。在这个时候,见到狱吏就叩头触地,见到狱卒就战战兢兢不敢喘息。为什么呢?这是受到威压逼迫而逐渐形成的局面啊。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说没有遭受侮辱,就是所谓的“厚脸皮”,还有什么尊贵可言呢?况且,西伯,是一位霸主,却被拘禁在牖里;李斯,是秦朝的丞相,却受遍五刑;淮阴侯韩信,被封楚王,却在陈地被拘捕;彭越、张敖,曾南面封王,却下狱判罪;绛侯周勃诛杀了诸吕,权力超过了春秋“五霸”,却被关进请室;魏其侯窦婴,身为大将,却穿上囚衣,戴上了三枷;季布卖身为朱家家奴;灌夫关进居室蒙受侮辱。这些人都位至王侯将相,名声远播邻国,等到犯罪以至法网加身,不能果断自杀,结果落在肮脏的尘埃之中。古代和今天是一脉相承的,怎么能不受到侮辱呢?由此而言,勇敢和胆怯,坚强和懦弱,都是具体形势造成的。我终于明白了,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况且,人不能在受到法律制裁之前就已自杀,已经有点卑下了,到了遭受鞭打的时候,才想到要以自杀来保持节操,这不是已经走得更远了吗!古人之所以加刑于大夫时极为慎重,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人天生的感情都是热爱生命,害怕死亡,思念父母,顾及妻儿的。至于被正义和真理激动起来的人就不是这样了,他们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现在,我很不幸,双亲早亡,没有兄弟姐妹,独自一人孤单地生活。您看我对妻儿的态度怎样?况且勇敢的人不必为了名节而死,懦夫仰慕高义,又何处不在勉励自己呢?我虽然怯弱,想苟活偷生,但也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界线,怎么会自甘沉溺于牢狱的侮辱之中呢?就是奴婢还能够下决心自杀,更何况象我这样的不得已呢?我之所以暗暗地忍受,苟活偷生,关在粪土般污秽的监狱里而不肯去死,就因为抱恨自己心中还有未实现的理想,如果在屈辱中死去,我的文章才华就不能流传于后世了。
自古以来,富贵而名声埋没不传的人,多得无法记载,只有豪迈不受拘束、非同寻常的人才能流芳百世;西伯被拘囚而推演出《周易》,孔子处于困境而写成了《春秋》,屈原被楚怀王放逐,于是创作了《离骚》;左后明失明,才完成了《国语》;孙膑膝盖被截,撰修了《孙膑兵法》;吕不韦谪迁蜀地,《吕氏春秋》却流传于世;韩非子被囚禁在秦国,这才有了《说难》、《孤愤》;《诗经》共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士为抒发愤懑而写作的。这些人都是情意郁结,不得舒展,所以才追述往事,而希望于将来的。至于象左丘明眼瞎,孙膑腿断,他们认为永远不可能被起用了,退下来著书立说以抒发心中的愤懑,想借助留传后世的文章来表现自己。我私下里不自量力,最近靠着拙劣的文字,收集记载了散失于天下的旧说遗闻,考证其中的事件,推穷历史上成败、兴衰的道理。上从轩辕黄帝开始,下到当今为止。写成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也就是想要探究自然和人间的关系,弄通自古至今的变化规律,成为一家之言。草稿还没有完成,正好遇上那场大祸,我痛惜全书未完,所以即使受最严厉的刑罚也毫无怨色。如果我著成那本书,就要把它藏在名山之中,传给能够理解它的后人,在四通八达的都市里散布。这样,我从前被侮辱的旧债就能偿还了,即使被千刀万剐,我难道会后悔吗?然而,这些话只能对有知识的人说,难以同一般人谈的。
再说,背着污辱之名的人不容易安生,地位卑贱的人常常被诽谤、议论。我因为多说了几句话遭到了这次灾祸,深深地被故乡人耻笑,侮辱了祖先,又有什么脸面去给父母亲上坟呢?即使百代之后,这种侮辱也只会加重!所以我天天痛苦之极,居家则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出门则不知要到哪里去。每当我想起那种耻辱,冷汗就从背上渗出、浸湿了衣服。我简直已经成了宦官,怎么能够自己引身而退、深藏到山林岩穴中去呢?所以暂且只好随波逐流,见机行事,以自我宽解内心的愤怒与矛盾。现在您少卿却教我推举贤人,引进才士,不正与我内心的想法相反吗?时至今日,我即使想要修饰打扮,用美妙的言辞为自己解脱,也无济于事,一般人不会相信,只不过自取侮辱罢了。总而言之,到我之后才能确定谁是谁非。信中不能尽情表达心意,所以简略地陈述我偏狭浅陋的意见。谨再次叩首。
(王兴康)
【注 释】
(1)太史公:即司马迁所担任的官职太史令。牛马走:谦词,意为象牛马一 样以供奔走。走,义同“仆”。此十二字《汉书·司马迁传》无,据《文选》补。 (2)曩(nǎng囊):从前。 (3)望:怨。 (4)流:流转、迁移的意思。 (5)罢(pí皮):同“疲”。驽(nú奴):劣马。 (6)侧闻:从旁听说。犹言“伏闻”,自谦之词。 (7)身残处秽:指因受宫刑而身体残缺,兼与宦官贱役杂处。 (8)钟子期、伯牙:春秋时楚人。伯牙善鼓琴,钟子期知音。钟子期死后,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事见《吕氏春秋·本味篇》。 (9)说:同“悦”。 (10)随、和:随侯之珠和和氏之璧,是战国时的珍贵宝物。 (11)由、夷:许由和伯夷,两人都是古代被推为品德高尚的人。 (12)点:玷污。 (13)会东从上来:太始四年(前93)三月,汉武帝东巡泰山,四月,又到海边的不其山,五月间返回长安。司马迁从驾而行。 (14)卒卒(cù触):同“猝猝”,匆匆忙忙的样子。 (15)季冬:冬季的第三个月,即十二月。汉津,每年十二月处决囚犯。 (16)薄:同“迫”。雍:地名,在今陕西凤翔县南,设有祭祀五帝的神坛五畤。据《汉书·武帝纪》:“太始四年冬十二月,行幸雍,祠五畤。”本文当即作于是年,司马迁五十三岁。 (17)不可讳:死的委婉说法。任安这次下狱,后被汉武帝赦免。但两年之后,任安又因戾太子事件被处腰斩。 (18)憯(cǎn产):同“惨”。 (19)宫刑:一种破坏男性生殖器的刑罚,也称“腐刑” 。(20)“卫灵公”二句:春秋时,卫灵公和夫人乘车出游,让宦官雍渠同车,而让孔子坐后面一辆车。孔子深以为耻辱,就离开了卫国。事见《孔子家语》。这里说“适陈”,未详。 (21)“商鞅”二句:商鞅得到秦孝公的支持变法革新。景监是秦孝公宠信的宦官,曾向秦孝公推荐商鞅。赵良是秦孝公的臣子,与商鞅政见不同。事见《史记·商君列传》:“赵良谓商君曰:……今君之相秦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 (22)“同子”二句:同子指汉文帝的宦官赵谈,因为与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同名,避讳而称“同子”。爰同“袁”。爰丝即袁丝,亦即袁盎,汉文帝时任郎中。有一天,文帝坐车去看他的母亲,宦官陪乘,袁盎伏在车前说:“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奈何与刀锯之余共载?”于是文帝只得依言令赵谈下车。事见《汉书·爰盎传》。 (23)竖:供役使的小臣。后泛指卑贱者。 (24)忼慨:即“慷慨”。 (25)待罪:做官的谦词。辇毂下:皇帝的车驾之下。代指京城长安。 (26)惟:思考。(27)搴(qiān牵):拔取。 (28)乡:通“向”。厕(cì伺):参加。下大夫:太史令官位较低,属下大夫。 (29)外廷:汉制,凡遇疑难不决之事,则令群臣在外廷讨论。末议:微不足道的意见。“陪外廷末议”是谦词。(30)维纲:国家的法令。 (31)埽:通“扫”。 (32)闒茸(tǎ róng榻容):下贱,低劣。 (33)卬:通“昂”。信:通“伸”: (34)乡曲:乡里。汉文帝为了询访自己治理天下的得失,诏令各地“举贤良方正能直言切谏者”,亦即有乡曲之誉者,选以授官,二句言司马迁未能由此途径入仕。 (35)周卫:周密的护卫,即宫禁。 (36)戴盆何以望天:当时谚语。形容忙于职守,识见浅陋,无暇他顾。 (37)李陵:字少卿,西汉名将李广孙,善骑射。武帝时,为骑都尉,率兵出击匈奴贵族,战败投降,封右校王。后病死匈奴。俱居门下:司马迁曾与李陵同在“侍中曹”(官署名)内任侍中。 (38)趣舍:向往和废弃。趣,同“趋”。 (39)衔杯酒:在一起喝酒。指私人交往。 (40)畜:同“蓄”。 (41)媒孽(niè聂):也作“孽”,酿酒的酵母。这里用作动词,夸大的意思。 (42)王庭:匈奴单于的居处。 (43)彊:同“强”。胡:指匈奴。 (44)卬:即“仰”,仰攻。当时李陵军被围困谷地。 (45)旃(zhān沾):毛织品。《史记·匈奴传》:“自君王以下,咸食肉,衣其皮革。披旃裘。” (46)左右贤王:左贤王和右贤王,匈奴封号最高的贵族。 (47)沬(huì会):以手掬水洗脸。 (48)弮(quān圈):强硬的弓弩。 (49)上寿:这里指祝捷。 (50)怛(dá达):悲痛。款款:忠诚的样子。(51)士大夫:此指李陵的部下将士。绝甘:舍弃甘美的食品。分少:即使所得甚少也平分给众人。 (52)指:同“旨”。 (53)睚眦(yázì涯字):怒目相视。 (54)沮:毁坏。贰师:贰师将军李广利,汉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李陵被围时,李广利并未率主力救授,致使李陵兵败。其后司马迁为李陵辨解,武帝以为他有意诋毁李广利。 (55)理:掌司法之官。 (56)囹圄(líng yǔ玲于):监狱。 (57)愬:同“诉”。 (58)聩(tuí颓):坠毁。李陵是名将之后,据《史记·李广传》记载:“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以女妻陵而贵之。……自是之后,李氏名败。” (59)茸:推置其中。蚕室:温暖密封的房子。言其象养蚕的房子。初受腐刑的人怕风,故须住此。 (60)剖符:把竹做的契约一剖为二,皇帝与大臣各执一块,上面写着同样的誓词,说永远不改变立功大臣的爵位。丹书:把誓词用丹砂写在铁制的契券上。凡持有剖符、丹书的大臣,其子孙犯罪可获赦免。 (61)文史星历:史籍和天文历法,都属太史令掌管。 (62)畜:同“蓄”。 (63)蝼螘:蝼蚁。螘,同“蚁”。 (64)诎:同“屈”。 (65)易服:换上罪犯的服装。古代罪犯穿赭(深红)色的衣服。 (66)木索:木枷和绳索。 (67)鬀(tì剃):同“剃”,把头发剃光,即髡(kūn昆)刑。婴:环绕。颈上带着铁链服苦役,即钳刑。 (68)腐刑:即宫刑。见注(19)。 (69)刑不上大夫:《礼记·曲礼》中语。 (70)穽(jǐng井):捕兽的陷坑。槛:关兽的笼子。 (71)鲜:态度鲜明。即自杀,以示不受辱。 (72)榜:鞭打。箠:竹棒。此处用作动词。 (73)枪:同“抢”。 (74)惕息:胆战心惊。 (75)西伯:即周文王,为西方诸侯之长。伯也:伯通“霸”。 (76)牖(yǒn酉)里:一作“羑里”,在今河南汤阴县。文王曾被殷纣王囚禁于此。 (77)李斯:秦始皇时任为丞相,后因秦二世听信赵高谗言,被受五刑,腰斩于咸阳。 (78)五刑:秦汉时五种刑罚,见《汉书·刑法志》:“当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葅其骨肉于市。” (79)淮阴:指淮阴侯韩信。 (80)受械于陈:汉立,淮阴侯韩信被刘邦封为楚王,都下邳(今江苏邳县)。后高祖疑其谋反,用陈平之计,在陈(楚地)逮捕了他。械,拘禁手足的木制刑具。 (81)彭越:汉高祖的功臣。 (82)张敖:汉高祖功臣张耳的儿子,袭父爵为赵王。彭越和张敖都因被人诬告称孤谋反,下狱定罪。 (83)绛侯:汉初功臣周勃,封绛侯。惠帝和吕后死后,吕后家族中吕产、吕禄等人谋夺汉室,周勃和陈平一起定计诛诸吕,迎立刘邦中子刘恒为文帝。 (84)五伯:即“五霸”。 (85)请室:大臣犯罪等待判决的地方。周勃后被人诬告谋反,囚于狱中。(86)魏其:大将军窦婴,汉景帝时被封为魏其侯。武帝时,营救灌夫,被人诬告,下狱判处死罪。三木:头枷、手铐、脚镣。 (87)季布:楚霸王项羽的大将,曾多次打击刘邦。项羽败死,刘邦出重金缉捕季布。季布改名换姓,受髡刑和钳刑,卖身给鲁人朱家为奴。 (88)灌夫:汉景帝时为中郎将,武帝时官太仆。因得罪了丞相田蚡,被囚于居室,后受诛。居室:少府所属的官署。 (89)罔:同“网”,法网。 (90)财:通“裁”。 (91)蚤:通“早”。 (92)耎:“软”的古字。 (93)湛:同“沉”。累绁(xiè谢)捆绑犯人的绳子,引伸为捆绑、牢狱。 (94)臧获:奴曰臧,婢曰获。 (95)俶(tì惕)傥:豪迈不受拘束。 (96)西伯拘而演《周易》:传说周文王被殷纣王拘禁在牖里时,把古代的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成为《周易》的骨干。(97)仲尼厄而作春秋:孔丘字仲尼,周游列国宣传儒道,在陈地和蔡地受到围攻和绝粮之苦,返回鲁国作《春秋》一书。 (98)屈原:曾两次被楚王放逐,幽愤而作《离骚》。 (99)左丘:春秋时鲁国史官左丘明。《国语》:史书,相传为左丘明撰著。 (100)孙子:春秋战国时著名军事家孙膑。膑脚:孙膑曾与庞涓一起从鬼谷子习兵法。后庞涓为魏惠王将军,骗膑入魏,割去了他的膑骨(膝盖骨)。孙膑有《孙膑兵法》传世。 (101)不韦:吕不韦,战国末年大商人,秦初为相国。曾命门客著《吕氏春秋》(一名《吕览》)。始皇十年,令吕不韦举家迁蜀,吕不韦自杀。 (102)韩非:战国后期韩国公子,曾从荀卿学,入秦被李斯所谗,下狱死。著有《韩非子》,《说难》、《孤愤》是其中的两篇。 (103)《诗》三百篇:今本《诗经》共有三百零五篇,此举其成数。 (104)失:读为“佚”(yì亿)。 (105)愠(yùn运):怒。 (106)戮笑:辱笑。 (107)九回:九转。形容痛苦之极。 (108)闺閤之臣:指宦官。闺、閤都是宫中小门,指皇帝深密的内廷。 (109)彫瑑(zhuàn):雕刻成连锦状的花纹。这里指自我妆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