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王官庄的敌人,遭到地方武装配合着八路军的突然猛烈的袭击,狼狈逃窜了。
经过几次血战,解放区军民的英勇奋斗,敌人的扫荡又被粉碎了。这个最使敌人头痛的山区,又回到人民手中。八路军回来了。生活、战斗,又走上了轨道。
母亲没有死。她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她浑身的伤,一天天好起来。她那饱经苦难风霜的身体,又复元了。也只有受过苦中之苦,痛中之痛的身体,才能有这样的韧性,这样无穷的抵抗力。她身上各处又长出红嫩的肌肉,结下闪着红光的伤疤。然而,却也留下致命的病根!
一天,“交通”老张来了。他笑咧着没有门牙的大嘴,从口袋拿出一封信,向母亲说:
“大嫂子,你可要请我的客啦!”
秀子抢上夺过来,拆开信封,高声朗读道:
亲爱的妈妈:
听说你的伤好了,我高兴得跳起来啦!妈,请接受你儿子的祝贺,望你好好保养身体,吃得胖胖的。妈,我已不在军队了。自从小寨战斗(就是老号长和于水牺牲那次战斗啊!),我腿上受伤,现在好了,腿还不大灵便,上级决定叫我到中学来念书。
妈,在早先我最爱念书,现在可不愿离开军队啦。那里有老首长和战友,有心爱的马和枪,我还想多杀鬼子,为死去的人们报仇,收复咱全中国的失地。可我知道,上级为培养我才这样做的,妈,我一定服从命令,把书念好。
妈,现在我和杏莉在一起。她本来比我高一级,因她和大家的帮助,我俩已在一个班上了。妈,她要我问候你。我们俩都很好,请妈放心。
妈妈,我们要开饭了,不写了。问姐姐妹妹弟弟和村里的人好。
你的儿子德强上
八月十日
学校里开中午饭了。
大家集合在广场上。值日生在打饭分菜,其他人排好队,在唱歌。
杏莉站在队前指挥。
德强是不大爱唱歌的,思想“开了小差”。他在想:“写的信妈妈大约收到了吧?哈,她才高兴哩!一定叫妹妹念着,或许她还哭了……”想到家就想到母亲,想到母亲就想到她是杏莉母亲等人救出来的,想到杏莉母亲就想起他和杏莉……心里忽然热乎乎的,脸有点红了,就赶忙瞅着指挥,随着拍子唱起来。但一看到杏莉的动作,又想起小时在儿童团她指挥唱歌的样儿。
那时她的两只细长的小胳膊,胖胖的小手,伶巧熟练地打着拍节的动作,同现在一模一样。但现在她长大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了。她的身材窈窕而丰满,那对好看的眼睛,仍旧微笑似的眯眯着,但减少了天真幼稚的神气,而饱含着默默的温情,放着令人神往的柔光。那鸭蛋形脸上的红晕,微胖的两腮,两个时隐时现的酒窝,也更加好看而诱人了。
她象杨柳一样清秀,鲜花一样娇媚,泉水一样澄清,羊羔一样温顺。
德强的回忆被突然的枪声打乱了。枪声愈来愈紧,人们哪还顾得吃饭?都背起背包,向村南山上冲去。
中学设在昆仑山的东麓根据地的边沿区,是在游击环境中上学的。其实除了不打仗也和部队差不多,经常同敌人兜圈子,抽空隙上课。树林山坡是教室,膝盖背包是桌凳。他们时常遭到敌人的袭击,遇到这种情况,就突围出去,如果被冲散了,就按事先约好的地点去集合。这次敌人来得太突然一些,新来的学生经验不足,一跑就乱了。
德强凭他的战斗经验,帮助其他同学向山上跑。有两个女同学,张大嘴巴,跑得换不过气来,德强就拉着她们向前跑。但她们很知道,这是徒劳,并要连累他,就叫他快走。德强无奈,只得扒开一堆柴草垛,叫她们爬进去,给她们盖好。
仔细看看盖严了,这才向山上爬去。
德强不顾子弹在耳边嗖嗖的划过,拚命地向前猛跑……他一开始就注意寻找杏莉,却一直没看到,心里很替她担心。
忽然,听到有人叫喊。德强顺声赶过去,啊,正是她!
杏莉的一只腿滑进泥水沟里,拔不出来了,急得她不迭声地乱叫。
德强抢上去,抱着她的腋下,拔葱似地用力把她拖上来。她的一只鞋被粘在泥里,也来不及找,他拉着她的手就跑。
枪声打鼓般地响着,敌人疯狂地追来。
德强瞅见前面有一大片棉葛蔓子,它那繁盛的蔓叶掩盖住地面,有两尺多深。他忙拉着杏莉钻进去,两人爬着向前走。
突然,呼隆一声,一只狼从他们身旁窜过去。两人吃了一惊。杏莉情不自禁地嗳哟一声,紧抱住德强的胳膊。德强马上高兴地说:
“看,这有个石洞。快躲进去!”
石洞又黑又小。德强叫杏莉先进去,杏莉不敢;德强爬进去后,她才紧贴着他的肩臂偎靠着趴下来。德强感到她的胸脯在剧烈地跳动,她喘出的大口热气,喷到他脸上。
两人听着敌人叽哩呱啦地从头上走过,枪声渐渐远了,才舒了口气。
德强一转脸,嘴唇正触在杏莉的眉毛上。杏莉这才发觉,她的脸几乎是贴在德强的脸腮上,而身子是全倒伏在他怀里了。
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杏莉一抬头,咚一声碰在石头上。德强忙把她的头捺住。两人都笑了。
爬出石洞,杏莉才呻吟着叫起痛来。她那只没了鞋的脚,被乱石草楂碰擦得血糊糊的。
德强把她安放在平一点的地方坐好,摘下肥厚硕大的棉葛叶给她擦伤,一面逗趣地说:
“哈,这真是最好的包扎所,‘药棉’随手就能拿到。”
“嗳哟!痛,痛!”杏莉叫唤着,吸着冷气。
“别叫。愈叫愈痛。你用力咬着牙就好了。你试试,照这样……”德强紧闭着嘴,用力咬住牙关,“试试,用力咬。”
杏莉照样学着,真的不叫痛了。德强一边擦伤,一边笑着说:
“对啦。伤口这玩艺就是欺负怕痛的人。你愈叫痛,就愈觉着痛得厉害。若是不理它,它就没法子了。”
杏莉看着德强的喜笑样子,象受到传染似的,她也微笑了。她专神地瞧着他每一个敏捷的动作……忽然收住笑容,惊叫起来:
“呀,看!你胳膊上有血,血!”
德强转头一看,真的血把衣袖浸透一块。他卷上袖子,是胳膊被子弹擦去一块肉。他不在乎地说:
“没关系,擦去点皮。”说完用嘴在伤口上使力吸了几口,呸呸吐出一口血水,轻快地说:“好啦。”他又要动手撕衣服给她包伤口。
杏莉表面上安静地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从容不迫的动作。可是她内心里,已经充满了激荡的温情。德强毫无痛苦的表情,使她深受感动。这是一个精力多末充沛而又快活的人啊!杏莉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强烈地感受到她的朋友的英勇而可爱。如果她以前不认识他,仅仅通过这次的偶然的相遇,经过这暂短的相处,也会在她少女的心房中,唤起深深的感动和激情。
杏莉激动得眼圈都红了,见德强要撕衣服,忙制止道:
“别撕你的啦。你只这一件。我里面有白衬衫,脱下来好啦!”
象他们在小时那样,德强背过身去,等她换好衣服再转过来。两人把伤处包好后,德强说:
“咱们走吧。找学校去。”
于是,他又搀着她,一摇一晃地向前走去。
他们刚翻过一道山岭,迎头又响起密集的枪声。敌人又折回来了。德强急忙拉着杏莉,顺着松林往另一个山洼跑。
这山洼里满是逃难的老百姓,大人喊,孩子叫,乱成一团。德强一见忙说:
“不好,咱们来了会连累群众!”
“那快往别处跑呀!”
“不行。”德强摇摇头,“鬼子已追上来了!”
“那怎么办啊?”
杏莉失神地瞪大两眼瞅着德强。这眼睛里是全部的期望啊!德强并不慌张,只是扬着黑眉毛,紧张地寻找冲出去的道路……
枪声更密更近,噗打噗打地走路声也传来了。
德强正要拉杏莉冒险从敌人空隙中突出去,忽听有人叫道:
“同志,同志!赶快过来,快呀!”
两人不觉一怔。这声音是多末急促亲切啊!
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妈妈,边叫着边奔过来,把他们拖进人堆里。就同对自己的孩子说话那样,她带着母爱的口吻,不容反驳地说:
“都快把衣服脱下来,快!”
德强迷惘地看看自己一身褪了色的军装;杏莉慌乱地打量全身的蓝制服;都手足无措。
老妈妈急急忙忙打开包袱,拿出两套衣服,吩咐道:
“快换上,这是我儿子的,这是媳妇的。鬼子来搜,你们就说是我儿子和媳妇!”
德强和杏莉,不约而同地对看一眼,霎时各自的脸都红了。老妈妈不由分说给他们把衣服换上,几个女人帮忙用假发给杏莉卷上个小发髻。老妈妈又从地上抓起一小撮细土,两手搓了搓,吩咐杏莉闭上眼睛,就往她脸上搽了几把。杏莉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老妈妈说:
“孩子,你脸蛋太嫩啦。鬼子老找留短头发的妇救会,看你嫩少少的不象个庄稼人,那头上的假就遮不过去啦!”老妈妈又吩咐身边的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
“小方,谁来问你,就说这是你哥哥、嫂嫂,记住了吗?”
“知道了,妈妈。”孩子眨眨小眼睛,机伶地答道。
敌人把人们围住,开始搜查了。
他们把每个人的口袋都翻过来,仔细地检查,甚至发现一张纸条,或者孩子闹着玩用的青铜钱,就认为有嫌疑,把人抓起来。敌人还借检查为由,调戏年青的女人。
“这是什么人?”一个敌人指着德强和杏莉。
“是俺儿子和媳妇。”老妈妈坦然地回答。
那家伙上去就要解杏莉的衣扣,一面说:
“快解开搜搜,里面藏的什么东西!”
杏莉着了慌;老妈妈护住她,哀求道:
“老总,孩子病刚好。她身上什么也没有。求老总,别叫她受着凉。”
那家伙阴沉地冷笑一声,瞅了一下杏莉那灰脏的脸,没再动手。他又指着德强,忽然吓唬道:
“哈,八路,八路!”
“你说什么,八姑?”老妈妈装作不懂,“噢,你问孩子几个姑姑呀。唉,告诉老总,一共两个。去年死去一个,可怜死人啦,撂下一大堆孩子。唉,是得伤寒死的呀!我去送殡……”
“妈的,谁叫你叨叨这些!”敌人不耐烦地扇老妈妈一耳刮子;骂着拖过小方,指着德强问道:
“他是什么人?”
“俺哥哥。”孩子从容地回答。
“哎,你说他是八路,我给你糖吃。”敌人说着把手伸进口袋里,佯作掏糖的样子。
“不,他是俺哥!”小方肯定地说。
“你妈的屄,小兔崽子!撒谎!”敌人扯着孩子的耳朵,撕扭着拖到身前来。
德强气恨得真要冲出去,砸死这些野兽;杏莉又吓又怕,又气又恨,全身在颤栗;老妈妈紧紧把他俩护住。一切都指望在孩子身上了!
敌人抓住孩子的大拇指,折着问:
“快说!他是不是八路军?这里面谁是?”
“不是。他是俺哥哥呀!俺谁也不知道啊!”小方跥着脚,疼痛地叫喊着。
格叭一声,孩子幼嫩的大拇指被折断。他哭得哑了气,倒在地上。
敌人疯狂一阵,撤走了。
德强满面泪下,紧紧抱起小方,激动地说:
“好兄弟!你救了我们。好兄弟,我永远不忘你!”
小方紧紧搂住德强的脖子,挂着泪珠的脸欢笑了:
“八路军哥哥,咱中国人死也不当汉奸!我是儿童团员哩!”
德强把他抱得更紧。
杏莉哭着拉住老妈妈的手,感动地说:
“大娘啊!你救出咱们的命。幸亏你啊!叫我怎么来报答你好啊!”
老妈妈给她擦干泪水,感慨地说:
“好孩子,咱们是一家人呀!我的儿子也是八路军;媳妇是在上次扫荡被害死的。你们多杀几个鬼子,早一天把日本鬼子打出去,这比什么都好!我为你们死了都甘心!”
在这黑暗重重的雨夜,你就是走出自己的村庄,恐怕也会迷失方向。在闷雷的催促下,大雨倾盆地下着,好象是水井倒过来了一样。
闪电下,出现一条急浪滚滚水质浑浊的河流。它汇集了莱阳城附近平原上的雨水,夹着黄黑的泥土,咆哮着冲进南海里。
若是没有四周的狗吠声,谁也难知道哪里有村庄。远处传来断续的枪声。全被雷雨声埋没了一切响动的二三十个人,正在这雨天黑夜里往前挪动。
他们,有被背着的,有扶在别人身上的,有相互倚偎着的,有拄着拐棍的……摇摇晃晃,颠颠踬踬,正走着,突然都怔住了!河流挡住他们的去路。人们立时惊愕不安地骚动起来。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个黑影,一发现前面停止了脚步,就把身上背着的一个身体高大粗壮的人,轻轻放下来,扶他坐在草地上,她自己急忙赶上前,冲着一个正在发楞的人,问道:
“于兰,怎么啦?”
“白队长,你看……”没等于兰说完,问者就明白了。
白芸瞅着这急浪滔滔的河水,听着兽嚎般的水声,也发起楞来。后面的枪声,似乎被人们忘记了。
白芸不自觉地摘下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军帽,擦了把脸上的水和汗。她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衣服湿得紧绷在身上,束得简直难以呼吸和迈开脚步,身上全被泥浆糊遍,象刚从稀泥潭里爬出来的。
这几十个人里面,有一半是伤员。部队在烟(台)青(岛)公路间游击敌人,有了伤员,就要转移到海阳一带的根据地里去。几年来,白芸已做过数次这样的工作。每次,都在群众的帮助下,胜利完成了任务。这次却遇到不幸的情况。
今天黄昏时分,他们被投降派赵保原的部队包围了。担架队的老乡被打散,只剩下卫生员和来护送的战士。他们一面抵抗一面带着伤员突出敌人的包围。
白芸他们冲出后,敌人拚命追赶。幸而遇上大雨和漆黑的夜,给敌人增加了困难。但也使自己失去方向,以致遇上拦路的河流。
怎么办呢?
白芸虽是个久经战火锻炼的人,但这时也失去了固有的平静,紧皱起她那很少这样皱过的眉头,两眼凝视着汹涌奔腾的水面。临走前于团长庄重信赖的话,还响在她的耳旁,他那只有力的大手,似乎还没有离开她的肩膀。
电光闪闪,白芸回过头,发现于兰那对明媚的少女眼睛,和其他在黑暗中更显得明亮的目光,都在瞅着她。这都是信赖和期望啊!
白芸忽然紧张起来,一刹那,感到身上的责任重大了数十倍。她心中升起一种少有的感情。看啊!这些在战场勇如猛虎的战士,现在倒象是最可亲可爱的天真孩子,用期望母亲似的目光看着她!
白芸感到异常惶惑。怎么办呢?她能背着高大粗壮的王排长走十几里路,但现在她能把所有的人都背起来跨过汹涌的河流吗?
这一切想法都在一瞬间疾过,在其他人眼中,她几乎没有犹豫一下。她把军帽用力往流着水的头发上一扣,对大家说:
“同志们!路我们走得不对。这条河水急浪高,不能过去。
咱们马上转移到别处去。现在……”
“白队长!过来一下。”后面传来粗壮的叫声。
王东海身受几处伤,不是腿上有块弹皮,他怎么也不会听于团长的话,向后方转移。这硬汉子忍受痛苦的力量,真是使人吃惊。每次受了伤,他当时都似乎发觉不了,可是当战斗全部结束,别人给他包扎伤口时,他才感到是有点痛,但从不皱一下眉,吸一口冷气。仿佛那受伤的部分和他的身体是分开长的,他根本感觉不到似的……。这时他坐在地上,听到前面的情况,心焦得象火烧,急想上前看看;可是爬了几次,却又倒下了。
“你别动。王排长,你的意见呢?”白芸应声赶过来,扶起他。
“白队长!”王东海有些激动地说,“敌人快上来了。如果天亮前过不去河,我们就要全部牺牲!把枪给我,你们……”
“不,不!”白芸已领会他的意思。
王东海在突围时就坚决要留下掩护大家;结果大家苦劝又带强制地才把他背出来。白芸刚入伍时就和王东海在一起待过,她深知这个青年排长的一切,于团长也经常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她对他充满敬重和热爱。进一步说,作为一个姑娘,她的心上也印上了他的影子……白芸怕他一提出这事,就会引起其他伤员的响应,这样又会发生一场不容易做的说服工作。所以没等他说完,她就抢着说:
“王东海同志!你不该那样想。我们一定要把全体伤员送到根据地!”她转回头朝大家说:
“同志们!提起信心来,把伤员送到,完成咱们的任务!
大家有勇气没有啊?”
“有!”五六个女卫生员和七八个战士,一齐响亮地应道。“同志们,”白芸更加充满信心地说,“以我看这条河不太大,一定有能过去的地方。天太黑路又不好走,敌人是不容易找到我们的。我们先转移到树林里去,隐藏起来;再到村里找个向导,带我们过河。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
“走!”
以狗叫声为目标,白芸带着两个战士摸到一个村庄。
白芸在前,两个战士在后,慢慢地顺着墙根往里走。遇到一个门口,他们停下来。白芸瞪大眼睛,想看清这房子是个什么模样。
这是一幢三间茅草屋,它矮得白芸那不高的个子已快触到屋檐。看得出,由于太陈旧,它象个驼背的衰弱老人,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门板已烂掉几块。泥墙上的两个小窗户,堵满破席乱草。现在,它紧紧地严实地闭着。
白芸心里寻思,这一定是家穷苦人,就是不能说服他们去当向导,也可以打听一下情况,至少不致于坏事。于是,她悄声对战士们吩咐几句,他们分别闪到墙的两端去了。白芸轻轻敲了一下门,马上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又略重些敲了几下,轻声叫道:
“老乡,开开门呐。”
里面有了动静。
“老乡,快开开门呀!”她又叫道。
“谁?”里面传出一声问话,是个女人。
“老大娘,开开门你就知道啦。快点呀。我被雨淋坏啦!”
白芸非常温和恳切地要求道。
里面又骚动一阵,并有小声说话的声音。接着,门无声地开了。
街上的狗又狂吠起来。
白芸左右环顾几眼,随即闪进门里,回身又把门关上。一股暖气,向她扑过来。
“老大娘,别怕。我是个闺女呐。”白芸极力安慰看不清模样、站在她跟前不动的人影。
“闺女?从来没听有叫谁老大娘的。你是,你是什么人?”
对方疑惧地问道。
白芸才发觉这“老大娘”的称呼包含着多末重大的意义。只有八路军对年老的女人才这样称呼呀!只因她在根据地叫惯了,忘记敌占区的人们是听不懂的。她更温和地说:“老大娘,我们那地方都这末叫。我真是个闺女呐。大娘,你家还有谁?”
“噢!一个老伴,两个孩子。你是来借宿的吧?唉,黑天大雨的,可怎么往外面跑?我点上灯吧。”她象明白了,舒口气,亲切地说。
“别点灯。有鬼子!”白芸忙阻止。
“不要紧。咱这破窗户都堵死啦,亮透不出去。”老大娘边说边找火镰火石打火点灯。
屋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白芸听到角落里有搓擦声,象是有人在动。灯亮了,她才看清楚,原来那里是一条炕。炕里边躺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中间是一个十岁左右很枯瘦的男孩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披衣坐在炕上,瞪着一双深沉的眼睛,紧瞪着白芸。白芸觉得这双眼睛和她那黄瘦的脸面很不相称。
那老大娘猛地惊呆在那里。她原以为是夜里遇雨来借宿的闺女,万万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女兵!她愕然地张着嘴唇,苍白的头发在抖嗦,一对被皱纹包围着的善良眼睛,惶恐地看着穿着湿漉漉的草绿色军装的白芸。
白芸刚要向她解释,忽然那女孩子发出惊喜若狂的激动喊叫:
“啊!八路!”
白芸看着被小姑娘指着的她左臂上印着蓝色“八路”两字的证章——它被雨淋湿后,更显得清鲜醒目。白芸笑了,亲切温和地向这家人微笑了。
炕上的老头和孩子都吃惊地看着她。老大娘抢上一步,两手紧抓着白芸的两只胳膊,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的脸。慢慢地她又去摘下她的军帽,和对自己的女儿一样,理着她的湿淋淋的头发,抚摸她的前额、脸腮……
白芸也非常激动,见老大娘眼里闪着泪花,嘴唇在抽搐,忙把她扶住,叫道:
“大娘!”
“八路!你是八路军?共产党?”老大娘半天才激动地说道。
“是的,大娘!是八路军。共产党的队伍。”
“你们都来啦?!”老大娘几乎是在喊。
“不是,大娘。我们来有事。”白芸觉得这话对她太失望,又加上说:
“大娘,我们很快就会来的!”
老大娘嘴唇搐动几下,象有什么话要说,但又忍了回去。
接着叹口气,说:
“啊,你是来住的吧?快把衣服脱下来,烘烘干。可是,唉,到白天就……”
“大娘,我不在这里住。是来……”接着她把来意说明,紧注视着对方的反应。
老大娘怔了一下,为难地说:
“唉,这可怎么好?家里没人呐!瞧,老头子病啦。这黑天雨夜的,没个大人,可怎么办哪?”她说完也注意瞅着白芸;
怕她有不信任和怨恨的表示。
但出乎她的意料,白芸急忙关切地问:
“怎么,老大爷病了?什么病?”
白芸看过病后,解开用衣服裹着的皮包,取出几包“奎宁”,递给老大娘说:
“这药治疟疾最有效。每顿饭后吃两片,用开水送,两天就好了。大娘,你看村里哪家的人肯去?我好另去找。”白芸说着就准备告别出来。她的心时刻在伤员身上啊!
“不,等等!”一直在打量这个女兵的小姑娘突然叫道,紧接着光着脚丫咚一声跳下炕。还没等白芸弄清楚,她已站在她前面了。
“我去。俺带你们过河!”她倔强地说。
白芸吃惊地看着她。
那女孩子的长圆脸瘦而黄,黑黄色的头发,扎着一根细小的辫子搭拉在脊背上,身上的衣服补钉加补钉,有的地方露着肉。但她那对不大的黑眼睛,却象有火在里面燃烧,它发出的不是一般女孩子的天真烂漫的柔光,而是倔强的深沉的犀光,以致使她那恬静憔悴的脸面,带着大胆勇敢的神彩。
白芸爱惜又感动地拉着她的小手,亲昵地说:
“好妹妹,你还小。这个天,你不行……”
“不,我行!路我熟。俺知道哪里能过河。走,快走啊!”她说着,把裤腿迅速地挽到膝盖以上,谁也不看一眼,就向外走去。
白芸瞅着她的行为,知道这不是孩子的冲动。她心里很高兴,就把眼光转向老大娘。
老大娘踌躇一霎,忙找出一条破麻袋,赶着披到女儿身上,叮嘱道:
“孩子,千万小心些啊!送走就快回家。”
“大娘,你放心。”白芸安慰老大娘说,“路上我们照管着她。过了河,就叫她回来……”
老大娘望着一团黑暗,听着哗哗的雨声和突起的狗叫,心紧张而猛烈地跳起来。她一回身,忽然看到放在锅灶台上的军帽,忙抢上去,拿起来就向外跑,但她马上又停住脚:上哪去找呢?她无可奈何地走回来,坐在锅灶台上,两手把军帽捺在心口上,两眼凝视着刚才白芸站过的、现在留下的一滩水的地方。她心里一阵悸动,蓦地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不打听打听,她知道不知道那闺女的信息呢?噢,没关系,她会问的……”
雨点猛烈无情地冲破白杨树叶的阻拦,顺着树身哗哗淌下来。地上的草丛中,没有一块干地方,到处是水汪汪的一片。雨,还在直刺直压地浇下来。
受过伤的人都知道,冷水向伤口里浸泡,是怎样一个滋味啊!
绷带被湿透,有几个年青的新战士,疼痛地呻吟着。
于兰她们几个女卫生员实在没有法子,光是亲昵的劝慰,怎能止住那巨大的痛苦呢!
王东海的伤势非常重。他的嘴唇已咬破,本来黑红的面孔早变为煞白,一层层冷汗珠夹在雨水中流下来。他两只粗大的手,紧攥着一把石沙,几乎把它攥碎成粉末了。但自己的伤痛不是他唯一感到的,他最心疼的是看着这些战友受痛苦,和为此而更难过的卫生员们。这些都是他的弟弟妹妹呀!
王东海靠到那个叫痛叫得最厉害的小战士身旁,把他紧搂在怀里,温和地说:
“小马,坚持一会,过了河就好啦!”
那小战士浑身滚热,发着高烧。一道闪电,显出他孩子气的脸上象纸一样白。他哭着说:
“排长,别管我!给我加一枪吧!你、你们好革命啊!”
王东海把他抱得更紧,激动地说:
“小马,快不要瞎说!能不怕死去杀敌人,这时的伤就受不住了吗?咱八路军的战士都要有种,只要有一口气,也要去和鬼子拚!小马!受不住苦不是穷人的骨头啊!”
小马两眼紧盯着他排长那睁得圆彪彪的闪着光亮的眼睛,用力咬住嘴唇,没再叫痛!
当白芸和两个战士领着向导回来时,大家正入迷地听王东海讲他听陈政委讲的红军长征故事——“强渡大渡河”!
听说找来了向导,大家振奋地围上来,但一见是位清瘦娇小的女孩子,都有些失望。不过大家都相信这位白卫生队长的稳重和能干,她是不会马虎的。
那小姑娘站在人们中间,带着惊喜的神色,看着这些陌生而又觉得亲切的人们。她没说一句题外的话,只是在有的战士对她表示怀疑时,她才不以为然地挑战地瞪着眼睛瞅他一下。
不知怎的,王东海很快就相信了这个孩子。他对小姑娘亲切地问道:
“小妹妹,你知道能过河的路吗?”
“知道。”小姑娘觉不出那大汉的话里有什么不信任的意味,只感到关怀的温暖。
“离这多远?”于兰已很焦急了。
小姑娘没马上回答,却突然转过头,紧瞅着于兰。顺声音她才发现,这里有这末多女兵啊!
“不太远。过去那个土坡就是。”她停下来,看到王东海被雨浇湿的衣服,就很快地拿下自己披的麻袋,温和地说:
“你披上吧。”
“不。你只穿一件衣服,还破了。我没有关系。”王东海爱惜地给她重新披好。
这工夫,同志们都已准备好。于是,一溜黑影又移动了。
在荒野里,小姑娘到处探路,有时撞到荆棘丛中,有时掉进水坑里……她的衣服更加破碎,手脚都出了血。可是没听到她叫一声。有一次,她滚进泥潭里,大家费好大劲才把她拉出来。她披的破麻袋陷进泥里,再也拖不出来了。她浑身被泥浆糊满,但还是一股劲朝前走,走!走到过河的地点。
此处的水只及腰深。这是因为河流到这里水面变宽,分成两个支流了。
大家顺利地过了河。人人长舒一口气,都争着向小姑娘握手感谢,以致使她不好意思起来。
要分手时,小姑娘突然拉住白芸的手,要求道:
“大姐姐,问你个事。能告诉俺吗?”
“能,只要我们知道的。”白芸用力抱住她那瘦小的两臂。
“你知道俺姐姐吗?”
“她在哪?”
“她是共产党员。”
大家都惊讶地凑上来。
“啊,你怎么知道?她在哪里?”于兰抢着问。
小姑娘低下头,轻声说:
“她和俺姐夫一块走的。走后,衙门里到俺家抓人,说他们是共产党……她走好几年了,一点信息也没有!”她又抬起头,“听说八路军就是共产党,你认识她不?俺想,她也是女兵。”
白芸被这事惊喜住了。她虽然不曾听说有个同志是莱阳人,但还是关心地问:
“她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星梅。大名赵星梅。”
“姐夫呢?”于兰紧问一句。
“纪铁功。也叫铁功。”
大家很快地交换了问话。人人都为不知道这两个人使小姑娘失望而感到不快。白芸亲切地安慰她说:
“小妹妹,八路军人太多啦!我们都不认识他们。你放心,回去后一定给你打听到。我把你家的情况都告诉她。”
小姑娘很失望,但还是非常高兴。她觉得姐姐就是这些女兵中的一个,也是这样了不起的人。她自己不知怎的,心里涌上一股热劲,舍不得离开这些身穿军装的人,不想往家走了。她出生就在那里长大的家,现在对于她是无所谓的了。跟这些人去找姐姐多好啊!可是她还是转回身去了。她想起慈爱的母亲,衰老病着的父亲,和年小的弟弟……
人们目送小姑娘往回走,借着河水闪烁出的灰亮,看着她模糊的细小背影。
白芸忽然想起,直到现在还没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忙赶上几步,但小姑娘已走过去一条支流。白芸就站在岸上大叫道:
“小妹妹!快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呀?”
黑影转过身来。唰地一道耀眼的闪电蓝光,使她那消瘦的脸庞,清晰明朗地呈现在人们眼前,深深印在战士们的脑海里。小姑娘大声回答:
“星蕙!赵星蕙……”
克嚓一声巨雷,盖没了她的声音……。
娟子从区上动身,太阳已经好高了。
自星梅牺牲后,她的责任更加重了,大都在靠敌人的边沿地区工作,象王官庄这样离据点较远的村子,她很少来过。母亲遭到不幸后,她曾回家来看过一次。本来区上决定要她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几天,但母亲固执地要她走。娟子见有花子等一些女人帮忙,也就只好走了。这阵子在外面工作紧张,她忘记了想家,也没工夫牵挂母亲。可是现在开始往家走,心里真是热乎乎的,恨不得马上飞到母亲身旁。
娟子的个子没再长,可也不矮了,和她母亲一般高,看上去她更粗壮些,更饱满些。走起路来还是那末快,那末有力,就连上山下山,身子也不怎么前躬后仰,和走平路差不多。瞧,已走了七八里山路,她还一点也不气喘,只是脸庞更红润些,鬓角有点湿津津的。
今天虽逢集,这时路上的行人却寥寥。山区里的集很少。从王官庄去赶最远的冯家集,如果推车子走大路,足有三十多里地,就是走山道,也有二十几里。人们一早就得上路,这会天已快晌午了,所以行人很少。
娟子登上一座山岭,看到路旁的大岩石缝中流出碧清的泉水,就把小白包袱放在一边,蹲下身用手捧着喝了几口,心里顿时清爽了许多。她站起来揩着嘴唇,向深邃万丈的山下望着。立时她被一道刺眼的光芒吸住。顺光看去:有两个人藏在路旁的岩石后面,鬼鬼祟祟地在蠕动。他们手里的刀斧在阳光下反射出强烈的白光。
娟子立刻从腰里掏出手枪,推上子弹,抓起包袱。她向四周打量几眼,就顺着一个陡斜的山谷,借着松树和桲萝丛的掩护,轻悄悄急速地插下去,想给那两个不怀好意的家伙以突然的袭击。但她马上怔住了!
那两个家伙已开始动作……
原来从山下顺路走上一个人。那人肩上背着钱搭子,低着头走得很慢,可是一步一步走近那大岩石了。
娟子一阵紧张:她已来不及先抢上去,如果晚了一点,行人就要遭害。
“站住!”娟子见那两个家伙正要向路人行凶,断喝一声。
接着就猛冲过去。
这一喊把那三个人都惊住了。但那暗藏的两个家伙很快醒悟,冲过行人身旁,向另一座山上跑去。
娟子没马上开枪,因怕打着那个行路的人。等她抢过来开了两枪,已经打不中逃跑的人了,不单是草木太稠,就是手枪的射程也有限啊!娟子紧追一阵,茫茫的深山一点影子也没有。她知道再追也是白费力气,就折转回来,迎面碰上那行人。
“长锁叔,是你?!”
“啊,娟子?!”
两人几乎是同时叫起来。娟子擦擦汗说:
“真糟糕,就差一点,让他们跑了。叔叔,你是上哪去的?”
“唉,赶集啊。娟子,这是劫道的杂种吧?咱这地方这二年可少见呀!好险呐!其实咱有几个钱?”王长锁余惊未消,茫然地说道。”
“劫道的?倒是少见……”娟子有些怀疑地重复一句,又关切地问:“叔叔,赶集怎么这末晚才来?”
“唉,今天本来不去的,后来校长叫去买点东西。娟子,你上哪去,回家?”
“嗯。”娟子点点头,“是到咱村有点事……”
“噢!”王长锁刚从惊骇中定下心来,但又象被什么突然惊醒,打断娟子的话:“娟子,回家再说,我要快点去了。”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叔叔,晚上回来可要小心些啊!”娟子大声嘱咐着。可是瞅着瞅着王长锁的背影,她心里就涌上一阵又是不满又是惋惜的情绪。她放慢脚步走着,想着不久前的事……
敌人上次血洗王官庄,曾引起人们的一度怀疑。敌人为什么能那样有计划地来找兵工厂,那样突然地袭击呢?是不是有敌特作内线呢?
区上派刘区长和妇救会的干事玉媛来调查,结果什么也没发现。被敌人抓住的干部都被杀害了,参议员王柬芝是英勇不屈的,群众亲眼见他被王竹打昏,而后又寻法从敌人手中逃出来,并被打得头破血流。他家的房子也被敌人烧毁几间。另有个怀疑点是一家富农成份的伪军家属。这家人的表现倒是很顽固,可是谁也没见那伪军回来,家里只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几岁的孩子,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
刘区长回区后,留玉媛在此继续了解情况,开展工作。村里不知是谁起的头,风言风语地传出了王柬芝的女人和长工私通的事。
村里人听说出了这种事,一个个都气愤异常,依着几个急性子的干部的主张,马上就要开会斗争他们。玉媛觉着这事传出来的突然,又没有真凭实据;再者王柬芝是个开明士绅,杏莉母亲思想又不开窍,很少出门,万一斗错了,有个三长两短就糟了。玉媛一面劝说干部们继续深入调查,一面把情况汇报到区上。
区里研究一番,觉得这事情很蹊跷。王长锁是王柬芝家的老长工,要真是跟杏莉母亲有私情,按理应该是早就勾搭上了,决不会是王柬芝回来以后才有的事情。那末,王柬芝回来后他们一定会更谨慎小心,为什么村里人早不知道,而现在忽然发觉了?为什么又偏偏赶上在调查敌特活动的时候,传出这种最易激愤人心的事情来?为什么这两个常被人看做最落后的人,会冒着生命危险抢救母亲?这究竟是他们真有私情还是有人别有用心地想诬害他们呢?
一连串的问题一时无法澄清。当玉媛继续了解几天依然弄不明真象时,区里就决定派区委委员、妇救会长冯秀娟回来调查处理这件事情。
娟子到村后找着玉媛谈了一下情况,就打算到王柬芝家里看看杏莉母亲的动静。
杏莉母亲痴呆呆地坐在锅灶前的小板凳上,手里的烧火棍无目的地划着地。灶里的火快着出来了,她忘记向里填草,跳动的火苗,映着她的脸。脸,憔悴而枯黄,面腮塌下去。眼窝带着乌青色,眉毛紧锁着。住了很久很久,她才动了一下身子,深深叹息一声,把草填进锅灶里,又发起呆来。
他们由于同情和热爱,又被事实所激动、感动,煞费苦心地冒着生命危险救出母亲。可是事后又怕起来。王柬芝在鬼子面前做假,不光掩住了他的罪行,村上好多人还夸他骨头硬。这条缠在他们身上的毒蛇,越来越摆不开了,要是他听说他们参加营救母亲的活动,会怎样摆布他们呢?!
出乎他们的意料,王柬芝对这件事情好象并不看重,只是对他们说:
“好哇!你们好心救了一条人命,有了功,现在可以去自首啦!把你们自己的丑事,还有知道的关于我的事情,一块都说给干部们听听吧!”王柬芝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咬着牙说:
“哼哼!别做梦!共产党不会为你们救出个老太婆饶了你们。当汉奸是一律要活埋的!你们就没看到我哥的下场!你们跟我是一样的人,说出去了我王柬芝要掉头,可你们也别想在人世上待!再说,我王柬芝是八路军的红人,县参议员!凭你们就可以告倒我吗?哼,不那末容易吧!而你们的奸情……”他望一眼杏莉母亲那有些显形的身子,“人家要是知道了,谁不骂不吐你们?谁还会信你们的话?”看着两人的惊吓神色,他又转换口气,说:
“不用担心,我不想害你们的命。想想看,我王柬芝哪一点对不起你们?我也没想要你们干什么事,你们想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过下去。我早说过,我是外面的人,家我是不要的,这还不都是你们的吗?为人吃喝一辈子,还上哪去找比这更好的事呢?”
王长锁和杏莉母亲,能冒生命危险去救一个他们热爱的人,可是在自己预先知道他们要以当汉奸的罪名死去时,就颤栗起来,畏缩起来!生命线又在他们心上抽紧了,他们立时骇然失措地把它死死抓住,不敢有一点松心。同时,为维护在他们的心灵上认为是最高贵的野性的爱情关系,使它不受损害,不受沾污,他们无论如何不能让外人知道,不能使他们的纯挚私情受到羞辱。他们为了保存私欲的爱情,王长锁可以出卖灵魂给汉奸当腿子,给王柬芝到外村送信进行联络,愈陷愈深地跌进泥沼里。他自己深负内疚,受着良心的责备,可是他没有别的法子,只是昧着良心,为他的女人活着,为他孩子的母亲活着。杏莉母亲就本身的痛苦来说,她比王长锁更惨重。她不单是为王长锁当了汉奸,和他一道受着良心的责备、悔恨的煎熬;更加一层,她为了他又遭受过宫少尼的奸污,把她自认为是对王长锁——她孩子的真正父亲——的圣洁爱情破坏了,把她的母性的纯良贞操彻底摧毁了,使她面对着最爱的人也感到身负重罪。可是,她这都是为着保护他、他们的爱情和他们的孩子啊!就这样把两个人完全缠在一起,为了保存共同的爱情不惜牺牲了一切。这种爱情关系已经和他们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了。
他们刚上来希望这样偷生下去,然而良心又使他们不能安于这种在阴暗处的伤天害理的生存,那些被敌人惨害的人的血淋淋的尸体时常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的心就颤悸起来,越发觉得王柬芝象只狼一样时刻张大血嘴在等着他们,就象等待一只绵羊一样。杏莉母亲躲避着王柬芝,到母亲家去串门,她含糊地向母亲探询着什么。可是由于她胆怯恐怖得厉害,话说的含糊得使母亲听不懂,也无从知道她的心事,为此,杏莉母亲也得不到什么。可是她的心里已经在一天天增加着冲出去的勇气。
正在这时,王柬芝的新阴谋又出现了。当杏莉母亲和王长锁的私情关系在村里风言风语地传开以后,王柬芝告诉杏莉母亲说:
“唉,真丢人,到底传出去了,叫我怎么有脸见人?人家干部要开你们的斗争会,你若是还有点人性,要点脸面,你总该不会叫人捆到全村人面前,叫人家指着骂着说:‘淫妇,偷汉子的臭娘们!’哼!你好好想想吧,反正是你们的事,死活都由你!”王柬芝临走时把一包“信精”①丢在她面前。
①信精——一种烈性毒药。
这个消息象是沉重的闷棍击在杏莉母亲脑盖上,她再也没有勇气活下去了。她怎么能在全村男女老少面前,叫人家羞骂不休?这太可怕了!而且,怎么有脸再见把自己当成好人的母亲啊!再还有什么脸上街,有什么脸见人呢!怎么能在千人的羞辱下活着呢!她一咬牙,拿起王柬芝留下的毒药,临死之前心碎地说:
“我等不得见你们了,我的莉子,长锁……”
一想到女儿和王长锁,她马上转了一个念头:“我这样死了,那不更证实是真的了吗?死了还落个不干净的名声啊!我那孩子也跟着我受羞辱,她没妈可怎么活啊!我死了长锁还能活下去吗?不,他也会死的!不,我不能死,我死也不能认下这件事!我一口咬定孩子是王柬芝的!……”
这个忧郁着度过半辈子的女人,拿定主意后,就等待着那可怕的斗争会的来到。过了一天又一天,到现在不唯没等到,村里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倒渐渐听不到了。这反而更加使她愁闷不解。她本来就很少走出那深宅的威严的大门,加上这一来,连母亲她也不敢去见一面,太阳下就更见不到她那柔弱的影子了。
杏莉母亲正坐在锅灶前烧着火发怔,门开了,随着一阵脂粉味,娇滴滴的声音响了:
“哟,火快烧到脚啦!大嫂子在做什么呀?哦,想心中人哪。”
杏莉母亲吃惊地抬起头,愠怒地瞅了进来的淑花一眼,又低下头,把火向灶里拨了拨。
那淑花在上次扫荡随伪军来到王官庄后,王柬芝本打算再叫王竹把她带回去。王柬芝是在鬼子没走时假样逃出去,以蒙混人们的眼睛,不料他回来一看,淑花还留在屋里,真是大吃一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鬼子在八路军突然而有力的打击下,慌慌忙忙逃回了据点,哪还顾得上领他的情妇呢!糟糕透了,没法给淑花搞到民主政府的通行证,无法行动;同时这女人的胆子最小,也不敢走这末远的路;王柬芝也怕她路上出了事,为此不得不把她留下来。过去这一段时间,在这深宅子里住着,谁也没有发现他家多了个女人,王柬芝心里还有些高兴,可以尽情地和美人儿待在一起了。他打算等着下次扫荡再把淑花打发回城里去。……
“哦,生谁的气呀!我也不吃人,那样瞅我做啥?”淑花见杏莉母亲不答话,就白了她一眼,一瘪嘴唇,迈着笨拙的胖腿,从杏莉母亲身边跨过去。她那肥腆的屁股把杏莉母亲的头发碰乱了。
杏莉母亲顿时感到受了莫大侮辱,站起身,摔掉烧火棍,卷起袖子洗起菜来。
淑花见对方气恨的动作,一点不搭理她,好没趣味。她挑衅地说:
“我来告诉你,上回烙的饼不酥不脆不甜不香,这回要多放些糖和鸡蛋……”
“要吃自己动手,我没工夫!”杏莉母亲憋不住了,气恨地抢白一句。
“噢!”淑花可火了,“你说什么呀!哼,给脸不要,没工夫?你有工夫想那老长工,不要脸的长工姘头……”
杏莉母亲的脸唰地变白了,气得牙根打颤,可是她到底吞回去怒骂的话,把洗菜的脏水用力泼到院子里,顺口说:
“泼出去,你这污脏货!”
“啊?你敢骂我!”淑花气急地扭动着胖身段,“我叫你骂,我叫你骂……你、你那野汉今天就完……”
“啊!”杏莉母亲手里的盆崩一声落地粉碎了!
淑花吃了一惊,知道自己失口,就慌慌张张地向外跑。她刚出门,迎面撞上一个人。她嗳呀一声,一跤摔倒地上。
娟子一见把人撞倒了,忙上去拉她,一面抱歉地说:
“啊,对不起你啦。我没看见……”
那淑花翻眼一瞅,见是个青年女子,心慌起来,爬起就走。王柬芝从里院走出来,一见娟子在看着淑花发楞,心里一阵紧张,忙迎上来,笑着说:
“噢,是秀娟!妇救会长来了。你不认识她吧?啊,是我的姨表妹,昨天傍晚才到。表妹,表妹!来见见妇救会长啊!”那淑花早慌成一团,顾头不顾腚地走进去了。王柬芝又对娟子笑笑说:
“她这人少个心眼,怕见生人,也不懂个礼节。秀娟,才从区上来?”
“嗯。”娟子回答着,看着那扭歪扭歪走去的胖女人的慌乱神态,心里很是奇怪。
娟子的疑惑王柬芝已觉察到,脸上罩上一层阴影,又笑着说:
“你来找我有事吧?到我屋坐坐去。”
“不,没有什么事。我是来看看婶子的。”
“好,快进去吧!”王柬芝说着领娟子进了屋。
杏莉母亲早趴在炕上呜咽起来,一点没发现有人进来。
“家里搞成什么样子?看盆也打啦!”王柬芝皱着眉头不满意地说。
“婶子,你怎么啦?”娟子吃惊地赶到她身边。
杏莉母亲满面泪水地转过身,朦胧中看出是娟子,又发现王柬芝也在场,嘴唇动了两动,才说出来:
“娟子,坐、坐吧……”
“你怎么啦?!”王柬芝倒是真的又惊又疑,“哦!又是肚子痛啦!唉,娟子,她身子重了,常害肚子痛。你痛得厉害就上炕躺着吧!”
娟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疑惑。她从来没有进过这所大院里,而这第一次进来所遇到的种种事情,每个人的说话和动作,都象是一个哑谜,使人感到不明白。
“校长,你忙吧。我在这看看婶子。”娟子对王柬芝说。
“噢,那好。你可别见怪啊。嘿嘿……”王柬芝说着走了出去。
“婶子,痛得厉害吗?”娟子体贴地问道。
杏莉母亲见王柬芝走了,心象平静些,把娟子打量好一会,猛地抓着她的手,又哭开了。她含糊地说:
“娟子!你……我没脸见人哪!大婶活、活不下去……”
“婶子,有话慢慢说呀!”娟子猜想她一定是指的她和王长锁的事了。
可是她只是哭哭啼啼地说不出什么来。但当一听娟子说到在路上遇见有人暗害王长锁未成时,她噢一声叫起来,象是惊喜,又象愤怒,怔怔地瞅了娟子半天,刚要开口,一听脚步声,又吞回去了。
王柬芝笑着走进来。他关心地问:
“秀娟,听说姜教导员的身体不大好,我这有些好吃的东西,看看你什么时候回区里给带去。嘿,我本来想去看看的,唉!你知道,学校离不开呀!”
娟子正被杏莉母亲的神情吸住,想听听她的心里话,但被他这一冲,知道今天没有机会了,就向王柬芝说:“谢谢校长的好意,他没有什么。”又向杏莉母亲告辞道:
“婶子,隔日我再来看你。你好好保重身子。我走了。”
娟子一出大门,王柬芝随即把门关上。他那只因长时握着手枪柄出了汗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把枪崩一声放在杏莉母亲眼前的桌子上,一手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扳仰向上,凶狠地喝道:
“你他妈的要说出去?哼!我要你的命!”
他又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嚓一声插进桌面,瞅着她那细弱的一呼一喘的喉咙,更凶狠地说:
“只要你说出一个字,我就先宰了你!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