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是暖流又溶化了岩石上的冰层,滴下第一颗粗大晶莹的水珠,宣告了春的来到。
春天,山野的春天。最先是朝阳的山坡处的雪在溶化,慢慢地露出黄黑色的地皮,雪水滋润着泥土,浸湿了去年的草楂,被雪盖着过了冬眠的草根苏醒复活过来,渐渐地倔强有力地推去陈旧的草楂烂叶,奋力地生长起来。在同时,往年秋天随风播落下的草木种子,也被湿土裹住,在孳植着根须,争取它们的生命。
山的背阴处虽还寒气凛凛,可是寒冷的威力已在渐渐衰竭。朝阳处的温暖雪水顺着斜谷流过来,溶化了硬硬的雪层,冲开山涧水溪的冰面。那巨大的冻结在岩层上的瀑布也开始活动了,流水声一天天越来越大的响起来。最后成为一股汹涌的奔流,冲到山下流进河里,那河间的冰层就克嚓嚓克嚓嚓暴裂成块,拥挤着向下流淌去。
赶那燕子出现在摇曳着的青树枝上时,到处已是满目春光了。山区的军民,随着青纱帐起,更加活跃了。
敌人虽疯狂残暴,时常下乡扫荡,对山区我根据地进行残酷的进攻,实行“蚕食政策”、“三光政策”、“封锁政策”……然而,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就利用这高山峻岭、稠密的青纱帐,到处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由于敌人的兵力不足,我们农村的广大,使它只能把守靠大路的市镇,安下据点……。敌后的抗日军民就掌握了这种有利条件,开辟根据地,扩大解放区。
人们习惯战争的生活环境,如同习惯过贫穷苦难的日子一样。当敌人来扫荡时,人们就实行空舍清野,躲到山里去,敌人走了,人们又回来生产。白天有妇救会和儿童团站岗,夜里有民兵自卫团放哨。村头的山顶上,埋有“消息树”。敌人来了,它就倒下来,人们就按着它倒下的方向跑。……
在受过一次次的灾难后,这些善良忠厚的农人,就一次次在心中留下了烙印。他们一次次减少了悲痛的眼泪,只是一声不响,想出最好的办法,寻找最好的机会,对付他们的仇敌。
抗日民主政府实行了减租减息、增加工资、合理负担的政策。并没收汉奸卖国贼的财产土地,分给那些最贫苦的人们。当他们那长满茧的手,颤抖地拿着新发的盖有民主政府的大红印的土地照时,两眼流出感激的眼泪,心是怎样地在跳啊!世道变了,是的,社会变了。但最使他们感动的是,能好坏使肚子饱一些,能说一句从祖辈不敢也不能说的话:
“啊!这块土地,是我们的!”
当他们在地里劳动着的时候,就会轻轻地抓起一个土块,慢慢地在手中搓揉着,搓揉着,直到把土块搓成粉面,粘了一层在出了汗的手上时,才慢慢地撒下去。再用力拍打拍打手,用口吹吹,惟恐手汗带走了一点泥土。……
五龙河呀弯又长
胶东是个好地方
青山绿水庄稼好
金银铜铁地下藏
三面海水翻白浪
烟威青岛是良港
日本鬼子野心狼
馋得口水三尺长
挥着钢刀来抢杀
到了一庄又一庄
庄庄变成杀人场
家家户户遭了殃
同胞们哪莫悲伤
乌云天上见太阳
来了救星共产党
领导咱们动刀枪
一心打败小东洋
誓死保卫我家乡
青年男女的歌声,悠扬地荡漾在大地上。大地,春天的大地,到处象蒙上碧绿的绸缎似的闪着柔和的绿光。那润湿的泥土,只要一粒种子落进去,几天就生芽出土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如果在这时耽误过去一分钟,那末会顶平常的一天甚至更多的时间。人们都在紧张的劳动,想多把一粒种子插下地。
满山遍野吵吵嚷嚷的。那大声吆喝牲口的吼叫,震撼山腰的尖脆皮鞭声,伴奏着歌声,成为一支高旋律的交响曲,象是整个山野都在抖动,都激荡在春耕的漩涡中。
母亲更显得苍老了些,鬓边在慢慢变白,而身子更不灵活了。可是她的脸上,不知是春色的拂润,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倒焕发出红晕的光泽。那唇边的两道深细皱纹,似乎也油腻了些,不象从前那样干枯了,象是隐现着两道愉快的笑丝。她那双明亮的黑眼睛,虽然光泽在日渐减退,但并不显得迟钝呆滞,倒更加使她的目光柔和慈善,表明着她那忠厚善良的母性心肠。
母亲在栽植地瓜。垅已经打好了,她弯着腰,一起一伏地把地瓜芽插进松软的土里去。然后担起水桶挑水来一棵棵浇。最后把土坑埋上,两手用力把松地按结实。
从地那边山洼中的柿树林里传来悉悉的风声,接着温柔的东南风徐徐吹来,地堰上的一溜细高笔直的楸树上的嫩叶儿,簌簌地响起来。青草芽散布出来的潮气,和着浓郁的花粉馨香扑来。母亲不由地深吸一口气,顿时觉得嗓子不再干燥,心眼里爽快,浑身舒服。
忽然,地那头传来孩子的哭叫声。母亲直起腰一看,嫚子趴在地上哭;德刚在叫她。因为一只小牛犊俯着脑袋撅着屁股,在他们跟前摇头摆尾地示威,欺负孩子小呢。
“妈——妈!快来呀!快来嘛!”德刚拿着小棒棒,一面打一面叫。
母亲忙赶过去。
小牛犊一见大人来了,呼噜一声叫着跑了。
母亲笑嘻嘻地拍打掉女儿身上的土,把孩子抱在怀里,一面扯起嫚子胸前系的一块布给她擦擦泪水和鼻涕,一面亲昵地说:
“怎么哭啦?闺女,它欺负你了吗?”
“妈妈,它要吃人。我哭了,哥哥叫了。妈妈,我怕!我跟着你,它还来。”嫚子搂着母亲的脖子,撒着娇,喃喃道。
德刚丢下小棒棒,抱着母亲的腿,申诉道:
“妈,它要吃地瓜芽。我不让,它不听。我打它,它不怕。
妹妹哭了,我就叫你了。”
母亲慈爱地笑了:
“嘿,你这当哥的先怕了,妹妹更要哭了。”她亲亲嫚子的脸蛋,“嫚,再别哭啦。牛犊不会吃人,它是吓你呢。你愈哭它愈欺你小。好啦,下去跟哥哥玩,妈要干活去啦。德刚,好好看着妹妹,别叫她哭了。喏……拿着这根大棍,来了就用力打它。好了,妈要担水去啦!”
母亲被一担一百多斤重的水,压得可真够呛,走几步就要歇憩一会。脸上的汗珠直往下淌,她也顾不得去擦。实在挑不动了,她心里很懊恼身体的衰弱,真不相信这才是刚四十岁的人啊。她不得不把水倒掉一些,每桶剩下一大半。在上一个陡坡时,费尽所有力气,上了几次都失败了。
母亲很生气,停下来用衣襟擦擦汗,又担起水来,鼓起全力硬挺上去。正走到最陡处,脚下的黄沙子滚动,支持不住,腰要折了,腿要断了,天也转地也动,眼前一黑,连人带桶哗哩光当滚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母亲才苏醒过来。一面心里怨恨自己,一面想站起来。可是刚一动腿,一阵象针扎似的剧痛,使她眉头紧皱,几乎叫出声来,忙又坐到地上。
母亲的牙齿紧咬着,前额冒出冷汗,腿痛得已有些麻木了。她低头一看,呀!右腿那膝盖以下的裤子已被血浸红了,沙子搓破衣服钻进肉里,那血还正往外淌哩!母亲吃了一惊。
大好河山真美丽
耕种纺织不分男和女
军民团结一家人
共同建设咱们根据地
…………
母亲听到一个女孩子的越来越近的歌声,想是有人来了。她下意识地把摔坏的腿压在另一只腿下面,忙拍打掉身上的泥土,整理一下衣服,努力作出从容的样子。她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却更加明显了!
花子和她父亲打着锹镢走上来。母亲瞅着她那红扑扑的笑脸,嘴里哼着歌儿的兴奋神气,心里很惬意,暂时忘记了疼痛。
花子这姑娘真变了样,从前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儿消失了,活泼了许多,并当上村里的副妇救会长。四大爷也变了,逢人便说八路军的好处,救了他一家人的命。本来他只柱子一个儿子,上次参军时没让柱子去,四大爷很不满意,没多久柱子又参加了区中队,这青年说什么也要为妻子报仇!四大爷也早不生母亲和娟子娘俩的气了,倒满口夸奖不休……母亲心想,永泉说“战争能改变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四大爷父女一见母亲的样子,忙奔过来。花子放下铁锹靠着母亲蹲下身,关心地问:
“嗳呀,大嫂!怎么摔倒了!卡破哪里啦?”
母亲强笑着,若无其事地说:
“唉,一不留神,叫沙子滑倒啦。没卡着,我坐这歇歇呐。
哦,你们爷俩上哪去?”她想把话岔开。
“该叫他们帮你挑嘛。你一个人有孩子,身板又不好,可怎么行?”四大爷皱皱眉头,关怀地说。
“没什么,四叔!人家也是怪忙的,帮着把垅打好就行啦。前二年没有代耕,还不是自己种?”母亲笑笑说。她不得不吸了口冷气。
“来,大嫂!我给你挑吧。”花子说着就去拾扁担。
“不用啦,快放下。我自己慢慢来。你们忙去吧!”
……母亲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听到四大爷感叹地自语道:
“抗日嘛是对的。可是闺女家的都念的什么书呢?唉……”
这话音象股阴冷的风,飞速地钻进母亲的心里。她痛苦地歪着头,苦楚的痉挛掠过她的嘴芳,那两道皱纹颤动着,象两丝苦涩的微笑。她颦着眉梢,两眼无神地凝视着夹在杂草中的一棵还未开花的鲜嫩的苦菜。
“是啊,女孩子家的都上的什么学呢?不念书不也一样打鬼子吗?唉,有她两个帮着,自己就松快多了。娟子能顶上一个男人干活;秀子也不小了,至少能照料她弟弟妹妹吧!唉,图个什么呢?”母亲的头愈来愈低地垂下去,离那棵苦菜愈近了:她似乎尝到了苦菜根的苦味。她感到创伤更痛,浑身出了一层细汗。她一动也不能动了啊!
没多久,在她脑海中出现一个影子,他那消瘦的脸面,那双明亮的眼睛,都很清晰,好象就站在她的跟前,他老是那末诚恳亲切的声音在说:
“……大娘,革命不是一天半天的事,还远着呢。打走鬼子还要建设国家,把咱中国建成象苏联那样。啊!那真是太好了……干事不识字真难呀,也做不成大事。过去穷人念不起书——你知道,小兄弟念书是多末的苦——现在念书不花钱,应该叫她们去。人年青时不念几年书,以后工作困难可就大了……”姜永泉的话在母亲心中鸣响,回萦,使她蓦地抬起头:
“对,革命要紧,孩子前程重要!我老了,吃些苦受些罪怕什么呢!”
母亲眼前还是夹在杂草中的那棵还未开花的鲜嫩的苦菜。苦菜虽苦,可是好吃,它是采野菜的姑娘到处寻觅的一种菜。苦菜的根虽苦,开出的花儿,却是香的。母亲不自觉地用手把苦菜周围的杂草薅了几把。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让采野菜的女孩子能发现这棵鲜嫩的苦菜,还是想让苦菜见着阳光,快些长成熟,开放出金黄色的花朵来!?
接着,母亲把头发理理,咬着牙用力站起来,疼痛难熬地拖拉着腿走到泉水边。那澄清的溪水在乱石上漩着涡儿涓涓地流着。母亲坐在石头上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虽然晃动不定,但连她下颚右面那颗黑痣也清楚地照出来。她卷起摔伤那只腿的裤子,仔细地洗涤由于长时流着已发僵变成黑赭色的血渍,抠出钻进肉里变成血蛋蛋的黄沙子。洗干净后,她把衣服里的小襟撕下一块,包好伤口。她又蘸着水抹了几把脸,立时觉得清凉了好多。她干脆又用手舀起一些水喝下去,心里舒服爽快起来。象是阴凉清甜的泉水给了她力量,母亲又担起水来!走到陡坡处,她就半桶半桶地提上山去,终于把水挑到地里了!
母亲,她虽失去青春时代的体力,就连成年人的一般体格也被摧残,但她有着任何人所没有的精神力量。这种永远燃烧永不息灭的信念的火,能使人返老还童,变得年青!变得美丽!
“妈呀,快来看哪!八路军!那末多啊!”德刚和嫚子一见母亲来了,几乎是同时叫喊起来,一齐偎缠在母亲身上。两颗小心灵激动得简直要跳出来了。
母亲擦擦满脸的汗,望着山下行进着的部队行列,兴奋地笑了。
德强离家半年多了,没有一点信息,母亲也知道军队到处奔波打仗是很难来信的。她见到军队的人,总要打听打听儿子的消息。每次都碰到战士们和气而带点抱歉地回答:
“老大娘,军队里的人可多着啦,不能都认识……”
但她总不灰心,还是见面就要问问。
母亲觉得每个八路军都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家里也有个象她一样的母亲,在日夜思念着儿子。担心他能吃得饱吗?穿得暖吗?衣服破了有人补吗?病了有人照管吗?……一听到枪声,就联想到自己儿子身上,心就不由得跳起来,仿佛每颗子弹都会打到她孩子身上。
母亲把给军队做的每一双鞋,每一件衣服,织的每一尺布,都和给自己孩子做的那样,用出她的最大心血。由于对自己孩子的疼爱,逐渐扩大起来,她爱每一个战士,爱整个八路军。本来妇救会不叫她做军用品,娟子一份就行了。可是她哪能放弃为自己的孩子——那些离家别母的战士们,尽一分力量的机会呢!
姜永泉担任区里的教导员①不在王官庄住以后,母亲就把南屋腾出来,专供军队住。每次来住的战士,很快就跟她熟了。
①教导员——即区委书记。因战时区中队特别重要,是营的编制,区委直接掌握,区委书记兼任其教导员职务。同时党在当时不公开,一般都称区委书记为教导员。
她给他们把炕烧热,补洗衣服。战士们不让她做,她就生气地说:
“你们这些孩子,这是对谁呀!在我这里不跟在你们家一样吗?我的孩子到你们家,不也打搅你们的妈妈吗?快别说了,再说大娘要生气啦!”
战士们看着这位和自己母亲一样亲的老大娘,又感动又亲热,最后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来妇救会就负起这个工作,保证驻军不用自己洗补衣服。
有次母亲家住了一班战士,就是王东海那一班。其中有一个战士们都叫他小李的战士,母亲最疼爱他了。这青年战士,也真讨人喜欢,秀子、德刚就连嫚子在内,几天就和他亲得比亲哥还热几分。母亲知道他是昆仑县人,父亲被鬼子杀了,他和老娘到处讨饭吃。八路军一来,他就参军了。现在他母亲在哪,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正为此,母亲对他更疼爱些。
小李生了病,母亲无微不至地伺候他,使他很快好了。她由此联想到,儿子在外面生了病是否有人管呢?可是当她看到战士们象亲兄弟一样亲,还有象慈母一样的上级,她的心就宽慰了好些。做母亲的哪个不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呢!
军队要走了,这是全村从大人到小孩最难过的事情。
秀子失去惯有的活泼劲,知道害羞地别过脸去,偷偷地擦着眼泪;德刚却紧抱着战士的胳膊,大声地乞求:“快回来呀!还到俺家来住啊!”嫚子不老实地在母亲怀里“鼓涌”①,乱伸着两只小胳膊,大嚷大叫,希望战士们多亲几下她的小脸蛋……
①鼓涌——活动挣脱的意思。多用来形容小孩子在母亲怀里全身不停地活动着,急着寻求什么的表示。
母亲默默地听着战士们的激动告别:“大娘!真麻烦你老人家啦!我们一定多杀敌人,来报答你的恩情!”仔细地看着每张年青的脸,要把每个人都牢牢记在心上。她一直把战士们送出村,站在村头的堤坝上,望着渐渐走远、依然留恋不舍地向后挥手的队伍,直到看不见最后一个影子,她才慢慢地走回家。
夕阳已靠山了。天上迤逦着几块白丝条般的云彩,涂上一层晚霞,宛如鲜艳夺目的彩缎,装饰着碧蓝的天空,和青山绿水媲美,映衬着春天的风光。远远看去,象大雨后山上下来的洪水一般的军队行列,从山根的大路上,浩浩荡荡向村中走去。
母亲怀里抱着、手里携着孩子,一进村,就觉出一种反常的热闹,街上到处洋溢着愉快的欢笑。……
母亲到家天已经昏黑了。一堆战士在院子里,一见她进来,忙迎上来:
“哈!老大娘回来了。”
“呀!老房东来啦!”
“德刚,还认识我不?”
…………
母亲一看,知道又是那班战士回来了,连忙笑着应和着。
王东海走上来,亲切地笑着说:
“大娘,又来打搅你老人家啦!”
“嗳呀!可别那末说。你们再不来,大娘也想坏啦!嗨,你们可真辛苦啦!”母亲转向屋里叫道:
“娟子,娟子!”
“妈,俺姐早出去照料队伍啦!”秀子在屋里回答道。
“哦,那你快烧水。”
“不用啊,大娘!不渴。”战士们齐声谢绝。
“哈,我早在这烧呢!”秀子笑着说。
德刚早和战士们嬉闹起来。他偎在一个坐在小凳上的战士怀里,和另一个战士在玩“剪剪报”。只见他瞪着机伶的大眼睛,握着小拳头,和那战士俩嘴里说着“剪剪报”,各自把手伸出张开。那战士手大有些迟缓,刚伸出一个大拇指和食指,表示“剪刀”,德刚马上就把手握紧——“石头”。“石头”能磨“剪刀”,那战士输了。于是那战士就把手伸出来,另一只手用一个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德刚一打他的手,嘴里同时喊“耳朵”,那战士错指到嘴上,德刚又喊鼻子,他又指到耳朵上去了……这样“鼻子”“耳朵”地喊,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嫚子被这个战士抱着亲一气,那个两手举着逗一回,她还会给战士们唱“小板凳,两边歪,我跟妈南山去拔菜……”的歌呢。
有说有笑,有唱有闹,可把个小院落热闹翻翻了!
母亲正陶醉在欢乐的气氛里,王东海凑近她,兴奋地说:
“大娘,德强我打听着了!”
“在哪?!”母亲象听到春雷。
“在我们团部里。当通讯员。我见着他了,把你家的事都告诉他啦。哈,他可比早先又高又胖了。大家都夸奖他能干哩!”
“哦,好!那就好!”母亲的全身都浸泡在幸福中。
她觉得——不,简直是看见了,经过她的心血孕育,她的奶汁、她的怀抱,她的双手,她的一切一切努力,抚养成人的儿子,现在已和站在她面前的王东海班长那样高大有力了!
晚饭后,母亲要到南屋去,打算把战士们要补的衣服、鞋子拿来,趁夜里做做。她刚走到大门口,就遇到兰子领着一大群姑娘迎上来。兰子眨眨那俏皮的灰色眼睛,笑着说:
“大婶呀,你那班同志住好了吗?”
“没有哩。还在院子里呆着呐。”
姑娘们知道母亲在说笑,就假认真地嚷嚷着:
“好吧,让咱们来安排安排吧……”
母亲笑着把她们挡住,说:
“去你们的吧!等你们这些青妇队来,同志们早累坏啦!
去,快去吧!到别的家照料去。”
其中一个身材苗条、有一双活泼烂漫的黑眼睛的女孩子,认真地说:
“大妈呀,俺们要来拿衣裳洗……”她还没说完,就受到同伴的你推她拉的责备,脊背上还挨了一个姑娘的一拳。女孩子嗳哟叫了一声。
母亲被她们逗的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她们说:
“咳,到底是俺玉子老实,说实话给大妈。好哇,你们这些鬼丫头,还有兰子你这青妇队长,都是一肚子猴,欺负我老婆子哪。我可早看透你们的心思啦。快给我走,再不走我可要发火啦……”
母亲笑着瞅着姑娘们嘻嘻哈哈叽叽格格,簇拥着走了,就转回身向南院里去。她一进门,看到一个光膀子的战士,忽地一下把什么东西放到身后去了,又不自然地笑着打招呼。母亲装作没看到,趁他们让坐时,她一面说:“你们这些孩子就是淘气,”一面轻巧地把他正补着而藏起来的衣服拿过来。
战士们都裂着大嘴,憨憨地笑了。
母亲搜起一些衣服、鞋袜,又说笑一阵,就准备回去,可是忽然一怔。她这才发现少了几个人,仔细一看,就问王班长道:
“啊,怎么小李几个没来呢?”她学着战士们的称呼。
这一问不要紧,战士们都消失了脸上的喜色渐渐垂下了头。
母亲看着发楞,敏感到这是不好的朕兆。她的脸也灰暗下来。
顿时,屋子里的快乐气氛被阴郁的沉寂代替了。
王东海那黑红的脸膛收得挺紧,努力抑制内心的感情,沉重地说:
“大娘,小李和副班长牺牲了!”
母亲的脑子嗡的一声,鼻子一酸,赶忙用衣襟捂着眼睛。
王东海接着从容地说:
“大娘,不要太难过。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流血牺牲!
小李他们死得光荣!死得有骨头!”
母亲怔怔地望着王东海的脸。一个机伶活泼的青年浮现在她眼前。这青年总是眯眯着带点稚气的眼睛笑嘻嘻的,象对什么东西他都喜欢似的。每天早上他最早起床,给母亲担满一缸水,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面还哼着歌儿吹着口哨。他教秀子、德刚唱歌,逗嫚子玩耍……而现在,他却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多末短促的生命啊!
母亲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跳动的灯火。柔细的油烟,跟着人们的呼吸越来越快地晃动着。母亲觉得这不是在自己屋子里,而是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她仿佛看到:一个强悍的青年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向鬼子群里杀去;而在另一个不知什么地方,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在绝望地痛哭着……
在这一霎,母亲似乎预料到自己的儿子也会牺牲掉,那老母亲的命运也会落到自己头上。她一时觉得她过多地惦念、爱惜自己的孩子是自私的,不对的,比起别人来自己还好得多为孩子担心的不只她一个做母亲的啊!可是随之又涌来一阵更紧张的感情,使做母亲的她更加痛感到失去孩子的可怕,战争的可怕!同时她并不希望孩子回到自己身边来,她更为清楚地体味到:没有这些孩子在前线战斗,敌人就会打过来残害更多的人,更多的母亲。
学校扩大了,学生增多了,娟子也来了。她的那根被于水笑话过的又粗又长的辫子早没有了,现在留着齐颈项的短发,比以前更俊俏秀丽,越显得好看了。娟子在过去就跟弟弟德强识些字,加上她聪慧和如饥似渴的努力学习,一连跳了好几级,不到一年工夫,她就念到了三年级。只是她太大了,同孩子们搞在一起,站队比别人高出一头来,真有点不好意思。但她下定决心,管它呢,念好书就行!每天早上起来,她同妹妹秀子就上了山,锄地拾柴采野菜,吃完早饭才夹着书去上学。晚上就开会,做拥军支前的工作,一直搞到大半夜。不知她哪来的那些精力,一点不知道累,身体还那末壮,精神还那末好!
这天吃过早饭,娟子到学校来请假,因为接到区上的通知,村干部都要去开会。
王柬芝满口答应,并关照地说:
“嘿,那怎么不行,行。要几天?和谁去?”
“村长、民兵队长和我。今晚上就回来。”娟子回答后,鞠了一躬,走出去。
回到家里,母亲递给她一个包袱——这是给姜永泉做的衣服和给她准备的一小包中午吃的干粮。她伴着村长老德顺和民兵队长玉秋,一块向区上出发了。她多么想看到姜永泉和调到区上当区中队长的德松哥啊!
娟子走后,王柬芝咬着下嘴唇思索了一阵,忙吩咐吕锡铅和另一个新来的高老师去上课,自己领着宫少尼转回家来。
这些日子王柬芝可闹得挺出名。全区里差不多都知道这个进步的抗日分子。他自动把大部分山峦土地献出来,平时经常救济穷人,他那和蔼可亲的态度,很使一些人受感动。不少人更加夸他有出息,倒真是在外面念过书的人深明大理哪。
特别是王官庄的学校,在他的领导下办得最受人拥护。老师都不打骂学生,教学耐心,管理得当,对穷孩子更是照顾,王柬芝常常自己拿钱买纸笔发给穷学生。由此他成为模范校长,新教育方法实行的典型。在县上开文教会议时受到表扬,不久就当上县参议员。
他不但在群众中的威信高,就是干部对他也慢慢失去戒心了。象娟子那样反感他的人,虽说在学校里对她的特别关照和客气感到有些虚伪,但事实毕竟是事实,渐渐也怀疑起过去对他是有成见了,思想上减少了疑虑和警惕,不大再有意识地去注意他。
但王柬芝自己却并不快活。
白天他象喜鹊似的有说有笑;晚上却烦恼地捶胸顿足。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土共产党的厉害,使他不敢有一点疏忽,没有一点空隙可乘。每次发出的电报都没有重要的情报和活动的成绩。这使他的上司也沉不住气了,一面用高升鼓励他,一面威迫命令他。王柬芝到底是王柬芝,他没有灰心丧气,他是坚定而有主见的人。论说,他能在这种情势下插下脚,站得住,也就不是容易的了。尽管他为付出的代价感到心疼,但对前途和将来的向往,他还是非常乐观的。
宫少尼默默地跟着表哥走,心想不知又有什么事。他憋得慌,又不好问,就抽起香烟来。
进了屋,按照王柬芝的示意,宫少尼把门闩上。赶他转过身,王柬芝的大白手里已握着手枪,枪身的青黑的电光在闪烁。宫少尼有些惊异地把烟丢掉。
“这是机会,不能放过!”王柬芝带着快活的口气,低沉地说着,“到区上来回有三十多里山路,赶开完会回来,走到猫岭山天就会黑了。这三个是村里的主要干部,除掉后,村里对我们就太平了。特别是冯秀娟,平常对我们的态度就很硬,样样事她都抢先……哼,他们三个,我们去四个!”说着他把手枪递给宫少尼,看着他掩进衣服里,又加重语气叮咛道:
“到万家沟找着万守普他们仔细商量好。只要天黑时他们走到那深山里就可下手,这是手拿把攥的!可要是他们白天回来或遇到什么意外,千万不能冒险!万万不能坏事……”
区上开完会,离天黑还有一会儿。娟子对玉秋和老德顺说:
“你们先回去吧,我到姜同志那有点事。”不知怎的,话一出口,她立刻觉得心有点热、脸有些烧,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老德顺没注意这些,望望满天的乌云,关切地嘱咐道:“看样子要下雨啦,你也要快着点。”说完和玉秋先走了。
娟子答应着,向姜永泉的住屋走去。她走到大门口,碰到房东老大娘提个篮儿向外走。娟子常来,她们熟悉,这老大娘很是健谈,爱说笑,娟子向她打个招呼正想进去,不料老大娘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神秘地向屋里瞅瞅,笑着说:
“妇救会长,你猜姜同志家里谁来啦?”
“他家会有什么人来?”娟子以为姜永泉的老家里有什么人来了,疑惑地反问道。
“咳,你这孩子,看问哪去啦?我说的是他在俺这个家呀!”
她再憋不住心里的话了:“他来客啦!”
“客?”
老大娘把大褂前襟一拍:
“是啊。好个俊人儿哩,和你不相上下。”她又压低声音:“嘿,是才从县上来的,她对姜同志可亲热着呐!哈哈,我看哪,象是他的媳妇……”老大娘全被自己的兴趣控制住,没有发觉听者脸上的变化。她看看娟子站着不动,就笑着说:
“哈,你也听迷啦!快进去看看吧。我也说着葫芦忘了瓢——要到园里割把韭菜呐……”
娟子忘记回答对方的话,怔怔地站着呆望老大娘颠拐着小脚走去的背影,不知怎的,心里一阵不好受。她想转回身走掉,可是脚不由心地跨进门槛……真的听见有个青年女人银铃般的说话声,话声里充满了喜悦。她不由自主地站住脚,心里涌上一股她有生第一次感到的酸溜溜的滋味。她想退回去,又想带来的东西怎么办呢?想起东西又想到母亲,她一向把姜永泉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如果把衣服拿回去,母亲一定要埋怨她、甚至会生气的。再说他也需要穿啊!可转念一想,最好不进去,别把人家的谈话冲断了。对,把衣服交给房东老大娘转给他吧!
娟子正要转身向外走,里面女的声音响了:
“老姜!你看,谁来了?”
“啊,是秀娟呀!”姜永泉说着跑出来,“天快黑了,我当你们都回去啦……怎么停在院子里,快进去吧!”
这句“我当你们都回去啦”的话,在平常听起来没有什么,谁知娟子这时听了,就越发不受用。她很尴尬地支吾道:
“不,嗯,俺怕你有事,想再来。”
姜永泉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只是热情地把她向屋里让。娟子机械地走进去。
姜永泉指着坐在炕上的那位穿着黑裤褂脸上红扑扑的青年女子说:
“这是刚从县上来的赵星梅同志,是接替区里妇救会长工作的;星梅,这就是王官庄的妇救会长冯秀娟……”
还没等娟子放下包袱,那星梅忽地下了炕,抱着娟子的两臂,在她脸腮上亲了一下,接着瞅着她的眼睛,大笑着说:
“哈哈!太好啦!刚才还说起你呢。在县上我就听说有位能干的妇救会长,还有个进步的好妈妈!哈,我早想见见你啦!”
娟子真不习惯她这种亲热,把脸羞得血红,但也笑着拉住对方的手,可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星梅却更加格格大笑起来。姜永泉也笑了。
说笑之间,星梅看到娟子很窘,心想她来一定有什么事,就告辞道:
“你们谈事吧;我先到区政府看看去。”
姜永泉也没留,同她握握手,送出门口后,转回来对娟子笑笑说:
“看,这人不错吧!是工人出身,经过锻炼。咱们农民出身的人,要好好向她学习哩!”
娟子象傻子似的呆立在那里。她全信那老大娘的话了。你看,自己同他在一起工作这长时间,从来也没握过手,可是她刚来,就……这个人多随便呀,就象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娟子正瞎想着,听到姜永泉说话,她没有吱声。刚才同星梅的接触使她并不愉快,她认为这人太轻放了点,姜永泉的夸奖更使她心里不痛快,但还是随便地点点头。
姜永泉见她总不开口,才发现她老垂着眼皮,脸上有不高兴的颜色。他的笑容也渐渐淡下来。
娟子想快走。她打开包裹,拿出母亲给他做的衣服、鞋子,这才使谈话融洽起来。
“真叫大娘又费心啦!忙得好长时间也没过去看看她。怎么样,老人身体还好吗?”姜永泉满怀感动和挚爱地说。
“还没有什么。就是有她也不说。看样子腰痛得厉害。前些时担水浇地把腿卡得那末重,她谁也不告诉。有时我真念不下书了。”娟子非常怜悯和疼爱母亲,这些话她只对他才讲。
“村里不是有代耕吗?”
“代耕。妈说人家也挺忙,帮帮忙就行了,不能全依靠人家。我也是这末想的。”
“德强兄弟还没有信息?”
“有啦。……妈可高兴呢!心也安多了。”
姜永泉停了好一会没开口来回走动着,搔着光头皮。“真是,她真是个好妈妈!”他重复着星梅刚说的那句话;无限感慨地说,“是一个革命的妈妈。她一点不疼惜自己,她自己吃苦抚养孩子,养大一个就送给革命一个,她还是吃苦……咳,现在咱们最需要这样的人,这样的好妈妈!等革命胜利了,一定要这些好老人,多多享些福。”
屋里的光线渐渐黯下来,天黑了。看样子真要下雨,燕子叽叽喳喳地在院子里飞叫。
娟子站起来,说: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啦。”
“怎么,这末晚还能走?!”姜永泉有些惊异,“在区上宿下吧,有你住的地方。”
“不,还是回去好。妈妈不放心!”娟子很固执。
“那末吃点饭再走吧,很快!”姜永泉恳切地挽留。
“不饿。俺不想吃!”
离家十多里路,虽说敌人不会出来,但一个人在深山里夜行还是不大好的。娟子生性胆大刚强,但最主要的是她心里很乱,身底下象有个刺猬,使她坐不住。另一方面,娟子也真怕母亲不见她回家,一宿不睡在担心。
这少女一旦下了决心,谁也阻止不住她。
姜永泉把她送到村头,看看天色黜黑,很是不放心。结果把“三把匣子”枪给了她,要她谨慎小心。看她走远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从山顶上的大岩石底下,冒出细细的可是很有劲力的泉水,这样几个几个汇集起来,成为自上而下的涓涓小溪。小溪被土堆挡住,它就在土堆后面旋转起来。积水越来越多,以集体的力量冲破障碍,向前奔涌。水流穿过荆棘,转过大树,扑过岩层,结果在山沟中与其它同伴合并在一起,变为溪涧,滚滚地湍流着。溪涧又汇合其它同伴,于是,一股凶涌澎湃的瀑布出现了。它咆哮着猛扑下山,发出惊人的轰响,摇撼着山峦,宛如万马奔腾,一倾千里地划过平原,冲进海洋。
娟子爬过一座山,翻过一道岭,听着雷鸣般的瀑布声。她不是在凭眼睛找路走,而完全是仗着那双熟练的脚把她带到要去的地方。在这墨黑的夜里,加上重山里的崎岖巉险的羊肠小道,一般的人早不知东西南北了。
浮云贴着山尖随着南风向北游去,空气浓重,压力很大。不知是出了汗还是由于云雾的抚摸,娟子的脸上有些润湿,她感到闷得慌,就把褂子上面的纽扣解开,让凉风吹进怀里,她长长舒了口气。姑娘心里很难过,在错乱地想着:
“秀娟呀秀娟,你这是做什么呢?生谁的气呀?人家又没对你说过什么,你也没告诉他什么呀!你和人家是什么关系?唉,真不知道害臊,想这些呢!”她的脸发起烧来,重重地垂下了头。
“人家好不好吗?你为什么不高兴?你好狭隘哟!”调皮的风把她的头发飘拂起来,散乱在脸上,她生气地把它一遍遍地甩回去。
“秀娟,你这末傻。你想了些什么呢?你是共产党员,你在革命!是什么时候你还来想自己的事呢?对,我为什么要去管这些呢?干工作要紧。这多不好受啊,一辈子不找男人啦!对,人家好,我要向好同志学习……”她昂起头,心里爽快好多,又感到凉意,于是把衣服扣好。她心里想着以后的工作,迈着敏捷的碎步,很快地走进猫岭山的险峰峻岭里。
一声惨厉的猫头鹰嚎,骤然传来。娟子不自禁地打个冷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这才感到空旷和孤单,也随即带来了紧张。她警觉地向四周看看,把匣子枪掏出来,顶上火,紧握着继续向前走。
突然一阵草响,接着是人的脚步声急切地传来。娟子还没来得及回转身,就被人从后面将她连胳膊带腰紧紧地抱住,那呼哧呼哧喘出的粗气,直喷到她的脖子上。
娟子浑身一抖,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胳膊弯以上被箍住,以下还可以动,就用力把右手向后弯去,枪筒正好从她肩膀上伸过去。她狠狠地勾了枪机……
随着枪响,噗嗵一声倒下一个沉重的东西。可是马上又有一只手,象钳子一样掐住娟子的手腕。娟子手一麻,枪掉了!
那人用绳子照她脖子上就套,娟子两手扒着绳子,身子猛地转过来,向那人扑去!
对方丢开绳子,用枪指着她,阴沉地喝道:
“不准动!”
啊!这声音多么熟悉!是谁?知道了,她知道了,是宫少尼!
娟子盯着在黑暗里象一只怪兽的眼睛一样闪着阴光的枪眼,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对方以为她被吓住,趁势逼上一步,伸手就来拉她。
娟子在后退这一步中,象闪电似地在脑海中泛起一个念头:“跑吧,只要向山洼里一窜,怎么也打不着了。不,汉奸!
抓住他!死也要抓住他!”
她趁对方伸过手,飞起右脚,照握枪那只手狠命踢去。枪,飞落到山沟里。
宫少尼见枪被踢飞,也顾不得手的痛麻,慌忙去摸娟子那支枪。
娟子跳上来,扑到他身上,抓住他的胳膊向后死扭。
可是宫少尼还挣扎着去摸枪。
娟子眼见他快将枪拿到手,自己已抢不到了,就用脚把那支枪也踢出去了。
宫少尼翻起身来,扭打娟子。
凭娟子那从劳动中锻炼出来的强壮身体,力气是大于敌手的,她大多是占着上风,将宫少尼压在身底下。可是一来娟子中午只吃点冷干粮,晚上还一点没吃,再加上走了这末多山路,渐渐身子在发软,有些无力了。但是杀敌的怒火在她心里燃烧,她使出全身力量,一点不松劲地和敌手搏斗着。
宫少尼也知道逃身不得,就拚出吃奶的力气,恨不得一下捏死娟子。
他们从山脊上打到山坡上。宫少尼趁一棵松树把娟子的衣服扯住,挣脱出来,弯下身去摸石块。娟子猛地一挣,衣服哗哧一声撕开。她纵身扑向宫少尼,两个人扭打着滚到山沟里。猛然,娟子觉得头上被打击了一下,接着全身急剧地软下去……是一个尖刻的石尖,将她脑后扎开一个洞,鲜血泉水般地涌出来。娟子有些昏迷了。
宫少尼觉得对手的手在渐渐松开,他猛一用力翻上来,压倒娟子身上。他感到她的呼吸在减弱,胸脯在下陷,心里有说不出的松快……
娟子浑身瘫软。骨头也酥了!可是还用手抓住宫少尼的胳膊,生怕他逃走。
宫少尼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娟子挣扎着。当宫少尼的手卡着她的咽喉时,娟子的脚正好触着身边的一棵树。她急中生智,把一只脚蹬着树干,另一只弓起踏着草地,用尽生平力气,猛力向上一翻,又把宫少尼摔到底下。她不等他来得及还手,抽出一手,握紧拳头,照他的前额打去……
这打击来得有效有力,宫少尼两手松开,躺着不动了。
娟子越发来了力量,要想把他绑起来,可是没有绳子,怎么办呢?他醒过来还是难以对付的。娟子找到一块石头,照他头上打了几下。啊,依着她对这坏家伙的仇恨心理,她一定要把他砸死才罢休。可是她没那样做,她要留着他,问个水落石出。
娟子估计宫少尼一时苏醒不过来,就想去把枪找到,那样就容易对付这坏蛋了。可是她刚挪动两步,就噗嗵一声倒下去。只觉得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娟子渐渐醒过来,可是她还站不起身,挪不动步,全身痛得似刀割锥扎,血已把衣服粘住,只要一动,就象揭皮似的剧痛。头上那个窟窿疼得更厉害,血把头发都僵在一起,糊在头皮上。
痛啊痛啊!娟子两手紧攥着一把青草,几乎要淌出眼泪来了,她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使伤口痛得轻些,能好受些……
娟子身上烧得火烫,嗓子干得要冒烟,身旁就是潺潺流着的泉水,她多末想喝几口啊!可是她克制住了自己,她曾听说过负伤的人不能喝冷水……她用手薅了几把青草,放到嘴里咀嚼着,使嗓子清凉些。
娟子艰难地爬上山坡,用手到处摸索。那棘针怎么刺她,乱石怎么扎她,她都不觉得痛,只是找她的枪,枪!
摸索了好一会,她才看到树根旁有个东西在闪光。娟子狂喜地拿起来,枪,是它!她很难得地流出眼泪来了,她甚至把枪放到嘴唇上亲了一下。
看到枪,她想起送枪的人。是他,姜永泉!他知道她需要什么,他在最危急的情况下帮助了她。娟子有说不出的感激,感激把武器交给她的人!她更爱他了!她一点不生他的气了,纯粹是战友的爱!
娟子爬回来,见宫少尼动了一下,她端起枪,气愤地想立刻打死他,但她再一次克制住涌上心来的怒火。
宫少尼苏醒过去。他的头发被撕下一撮,脸上被乱石划去几块肉,头上有一个窟窿……他痛苦地扭歪了脸,咧着嘴,绿豆似的小眼睛也痛得鼓胀起来。他真懊恼死了。
王柬芝派他们四个人来,那三个是万家沟的。他们等了多时,看到玉秋和老德顺是白天过去的,没敢动。本来要回去,可是他舍不得。因为这次干成功的报酬是每人一个金元宝。更加使他舍不得的,是他早想在心里,馋在嘴上的这个漂亮姑娘,趁这良机,他可以把她随心玩弄个够,然后再杀死。他叫另两个人走了,留下他和万守普两人。万守普被打死的那一瞬息,他甚至有些高兴,因这样他就可以全部独吞了。在他的想象中,那末一个山村姑娘,他一定能对付得了的。却不料,这样不顺手,相反落到她手里,眼看要完了。
“叭叭叭!”一连三声枪响,宫少尼抖索一下,他以为是向他打的,可是并没有。他实在疼痛得难熬,嘶哑着说:
“冯秀娟!你……你要把我怎么着?你就打……打死我吧……”
“哼!你想得倒容易,没那末便宜。等着吧,回村后再和你算账!”娟子愤恨地说。她是打枪好招人来的。她怕自己坚持不住昏过去,就把身子靠到那棵大柳树上,举起枪对着宫少尼。
宫少尼痛得嗳哟一阵,昏厥过去。一会又哭泣起来,又昏迷过去……
娟子的身子愈来愈贴紧大树干,全身似火烧,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滚过脸腮,牙在打颤,手在发抖,渐渐她靠着树身坐下来,可是枪口还在对准敌人!
那宫少尼虽是遍体鳞伤,疼痛难熬,可是到底没有致命的伤处,当他完全清醒后,知道了他的结局,真是狗急跳墙,他又在想法挣扎。
时间啊,过的真慢哪!怎么还不来人呢?!娟子望望天空,还是那乌云满布,一点光亮没有。唉,傻姑娘,你是痛糊涂了吧?天才到三更呀,哪会亮呢!
娟子眼前一阵阵金花在迸飞,头愈来愈沉重,她实在支持不住了,一下子趴在树根上,一只胳膊搂着树身,一只手艰难地握着枪,忽然,眼前的黑影动了,猛地向山坡窜去,接着拚命往上爬。
“不要动!站住……”娟子见喊不应,就朝他开了两枪,可是他还在爬。娟子知道是手发抖没打准,但她怎么也起动不了身子。她咬咬牙跪起来,胸脯抵着树干,两只手抓着枪柄,朝黑影瞄了瞄,狠狠地射出两枪……接着她倒下去,头沉重地搭拉下来,带血的黑发,拂盖着她那苍白的脸面……
“是妈把炕烧的太热啦,怎么这样烫人呢?……啊,谁在说话?是天亮了?弟妹都起来啦?哎,怎么眼睛睁不开呢?……嗓子这末干,真渴啊……奇怪,说渴就有人给我水喝……呀!真舒服……不对,我不是在打宫少尼那坏蛋吗?怎么,他跑了?不行,他跑不了!枪,我的枪呢……”娟子昏昏迷迷地想着,一睁开眼睛,灯光照得她什么也看不清,可是她一瞅见那个向她俯下来的黑影,不禁叫出一声:
“妈……”
“娟子,”母亲的泪水在眼眶中游动,见女儿醒过来,忙再用羹匙把温开水送进她嘴里,“娟子,妈在这里。”
屋里的人们都松了口气,默默地围拢过来。
娟子连喝了几口水,完全苏醒了。她看清是躺在自家炕上,母亲、弟妹和好多人都围住自己,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一发现玉秋,忙问:
“玉秋哥,宫少尼那、那坏蛋……”
“你放心,抓到了。”玉秋忙答道,“大婶告诉我你从区上没回来,很不放心。我领着人去迎你,过了西山听到枪响……赶找到地方,见你倒在树根下,昏过去啦。宫少尼已被你打中一枪,死过去了……”
“死了?”娟子吃惊地问。
“不,是昏过去了,心窝还有气。我们把他弄回来,这会在学校里押着。”
“那就好。天亮审问他……”
王柬芝闻讯大吃一惊,象凉水浇身,骨头都麻了。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把抽到半截的烟狠狠摔掉,跳上凳子,开开箱子,拿出一支手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揣进腰里,回身就想向外走:逃吧!唉,愚蠢哪愚蠢!想不到大事坏在轻举上面……他突然停住:要沉着!不到山穷水尽,是不能退却的……
王柬芝悄悄来到学校里,见教室外面挤着一大群人,在吵吵嚷嚷地纷纷议论着。只听王老太太对一个中年女人说:
“唉,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谁晓得平常那末好的先生,会是个汉奸!”
王柬芝浑身一震,刚想走开,忽听那中年女人叹息地答道:
“是啊!咳,幸亏娟子那孩子壮,不然早没命啦!听说还有一个坏东西,叫她放枪打死了。真是……”
听到这里,王柬芝心里一松,长脸抽搐了一下:“好哇,只剩这一个还好办……”想着推开人们向里走,一面大喊道:“这、这还了得!我平时拿他当好人,原来是、是个汉奸!
我……”
人们见校长气恨得发抖,都尊敬地让开路,叫他走进去。
王柬芝一看,宫少尼满脸是血,浑身泥血沙土糊在一起,躺在那里象条死狼。
宫少尼听到王柬芝的声音,把青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
两个看守的民兵,在给人们讲着他们怎样找到娟子,怎样把宫少尼抬回来的情景……有一个拿着从万守普身上搜出的一把雪亮的小尖刀,另一个握着一支电光闪闪的日本式小手枪,在人们眼前晃着,得意地说:
“哈呀!这玩艺跟黑石头一样色,咱们找了好半天,嗨!
它在石头缝里呐。哈,……”
王柬芝觑着手枪,计上心来,抢前一步,气得发疯似地指着宫少尼大骂道:
“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卖国的汉奸!我恨不得喝你的血,扒你的肝。”
王柬芝越骂越火,冷不防夺过民兵手里的短枪,人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当当两枪,随着惨叫声,宫少尼的脑袋开了花。王柬芝靠在墙壁上,声泪俱下地嘶叫道:
“气死我啦!想不到在我的学校里会有这号坏人,叫我怎么有脸见人啊!”
当“打死了!”的声浪在人群里沸腾起来的时候,王柬芝突然变得惊恐万状,浑身颤抖着说:
“什么?打死啦?我把他打死啦?我一生一世别说杀人,连只鸡也没杀过呀!都是这强盗逼的我呀!”他哭了,哭着说着:“我糊涂,我随便打死了人,我糊涂!”
他的哭声激起了人们的同情,那些单纯正直而又处在紧张时刻的人们,谁也没注意到他用那支枪的熟练动作,人们反而劝他不要害怕,说他作的对。人们钦佩他的勇敢行为。因为这正符合了他们那复仇的激动心情。他那认真的做作,连干部也觉得他是为了学校和自己的名誉,一时出于激愤,才失手打死宫少尼,谁也没想到他与宫少尼有什么瓜葛。
杏莉一阵风似地跑到家里,从背后猛抱住正在做早饭的母亲,气急得脸儿都红了:
“妈呀!你快去,快去看哪!娟子姐被打坏啦!是宫少尼打的……妈,快去呀!”
她母亲听完杏莉简短急促的叙述,可吓昏了,忙问:
“那,那宫少尼呢?!”
“他呀,叫我爹打死啦!”
天哪!是真的?她几乎不能相信,哪会有这种事呢?但她知道女儿从不撒谎,她忽然有说不出的喜悦——再不受这野兽的奸污了!她一阵心酸——感激娟子!她立刻收拾一包东西要去看她,可是她又突然怔住了。
“走呀,妈!你怎么停下来啦?”杏莉哪知母亲的心?!
她摇摇头。她怕见到娟子。她有罪,她对不起人。这里面不也有她的一份罪过吗……她把东西塞进女儿手里,颤声地说:
“莉子,快送去。妈,妈要做饭,不,不去啦……”“我不去!”杏莉不高兴地扭过身,“做饭有什么要紧?人家娟子姐身上受那末多伤,你没看看,脸煞白煞白的,头上身上,到处都是伤……妈,你……”
杏莉母亲一低头,眼泪簌簌掉下来,她忙用衣袖去擦。杏莉看妈哭了,也就不说下去,提着包裹说:
“那好,我先送去。妈,你一会可要来呀!”说着就要走,母亲却拉住她:
“莉子,你爹打死宫少尼,听到人家都说什么来着?”
“听到了,妈!人家都夸他不讲亲戚私情!”杏莉很高兴地说,停了一下又补充道:
“就是娟子姐说,她为想抓个活汉奸,费了好大的事。她说该审问审问宫少尼,看他有没有一块的……”
“一块的?!”她惊吓地重复了一声。
“是呀,说不定还有其他的汉奸……”
“哎!你、你快走吧!”
杏莉母亲看着孩子走出去,头嗡了一声,一腚坐到石阶上。
她明白了王柬芝为什么杀死宫少尼。天哪!这王柬芝是多末阴毒啊!
她想去把一切告诉娟子,把这窝狼都除掉,就是她死了也甘心;可是不行,王长锁呢?杏莉呢?也都得死去啊!不能啊!她的心象有刀在铰,象在油锅里煎熬。她整夜失眠,暗暗哭泣,就连自己的女儿也对不起啊!
她诅咒王柬芝他们快被八路军抓住,杀死!这样,他们就可以悄悄地活着,多多为抗日出力,赎回自己的罪愆。可是老天爷就象有意为难,王柬芝不但不死,反而越来越成为红人。她不知道八路军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看不透他。王柬芝似乎是个不可推倒,不可战胜的巨人。
这一切使她愈陷愈深,愈矛盾,愈恐怖,愈彷徨不安——渐渐集成一种巨大的惨然的阴暗力量,象一把钳子卡住她那细瘦的咽喉,她时刻有被窒息的可能。
她在死亡线上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