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春雨贵如油。清明节后,正当要下种的时候,落了场一犁深的细雨。这真是及时雨。人们都抓紧时机,赶着播种。早晨,薄雾灰蒙蒙地遮住了地面,象是给大地披上轻纱。
银铃般清脆委婉的少女歌声,在春晨的田野上荡漾——解放区呀好风光,男女老少忙又忙,
春播种子秋收粮,
支援前线打老蒋。
……
“春玲——妹——等等我呀——”
正在田间路上边唱边走的春玲停住了,向后面望去。在轻雾中,渐渐地,她看出有位挑着担子的女子,穿着绿花褂儿的身子向前倾斜着,飘颻而来。那人行至近前,春玲笑道,“嗳呀,我刚以为是仙女在云端里飘啦,想不到是你,哈哈!哎,这大的雾,你怎么看清是我呀?”
“眼睛不行,没有耳朵?别人谁能唱得这末动听!”花褂的姑娘和春玲并肩走着说,又道,“唱呀,怎么哑巴啦?”
“有人在跟前,害羞。”春玲顽皮地闪着睫毛。“好丫头,在我面前还撒谎哩!”姑娘叫起来,丰满的腰肢柔和地扭动着,“好几个村的几千人看你演戏,你怎么不害臊?上回扮劝丈夫归队的小媳妇,那个象劲呀……”“行啦,行啦,别老揭我的底子啦!”春玲打断她的话,找话搪塞,“我压得慌,换不上气来。”
“你才挑多点?”姑娘指着春玲的饭篓,不大的眼睛凝神地瞪了一霎。
“反正比你的多!我的是四家人吃;你呢,只一家。”“这可不能论家算。”姑娘不以为然,白胖脸上的几颗小雀斑,闪着柔光,“俺那一家子,比你们四家吃的饭还要多。就说俺大爷吧,别看快六十岁的人,身子可挺壮实,吃饭不少于年轻人,儒修哥的饭量是全村拔尖的;比我大两个月的儒春……”
“淑娴,你今儿怎么啦?”春玲的声音不冷静。“我怎么啦?”淑娴有些懵怔地看着她。
“你的话这末多,怕当哑巴把你卖啦!”
“你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话头不是你引起的吗?”淑娴忽然闭住嘴,没再说下去。她见春玲垂下头,显得很不愉快,略一想,心就明白了。她歉意地说:“怨我,玲妹!还有,那天我说走嘴,得罪了你。”
“什么事得罪了我?”
“你忘啦,那天分胜利果实的时候,妇教会长问起俺大爷为么不要,我说你和儒春……我真傻!好妹妹,别记我的仇!”“嗳呀,淑娴姐!看你说哪去啦,我早就没放在心上。”春玲这话一半话属实一半是假,她这姑娘感情来得快,容易激动,演戏时常假哭成真,泪水盈眶;但对事情不好记成见,一般地过去就过去了,没有新的因索触犯,不会自发地生情。所以她说没把淑娴那句话放在心上是对的;但说她把这个事情全没放心上,那是假话了。
春玲八岁那年,跟妈妈在河边洗衣服。她跪在母亲身边,埋头认真地洗涤弟弟的小红兜兜。在一旁洗衣服的老东山的妻子,看着不由地赞叹道:“啧啧!兄弟媳妇,看你的小玲多规矩,这末点就知道干活,又带劲,象个小媳妇似的。”“她大妈,你就知道夸奖孩子。”春玲的母亲笑笑,“这丫头还老实,乖着哪!可使起性子来,也气人。”
这时对岸走来几个背着青草的男孩子,其中一个名叫大象的叫道:“小玲!”
春玲抬起头,瞪那孩子一眼,回叫道:“小象!”
那孩子喝斥道:“我叫大象,你怎么给我改了?”“谁要你叫我小玲来?”春玲回顶一句。”
“你是小闺女……”大象没说完,春玲就攻上去:“你是小小子!”
“小闺女,你过来!”大象放下草捆。
春玲不理妈妈的阻喝,放下服朝大象走来:“小小子,你过来!”
两人河间遭遇。大象猛揪住春玲脑后的独小辫,威胁道:“你还敢叫我小小子?”
春玲一声比一声高地尖叫道:“小小子,小小子……”“你怎欺负人!”男孩子中一个长得挺粗壮的质问大象。大象轻蔑地瞥那男孩一眼,“哼,小儒春!关你屁事!”说着就用脚向春玲身上撩水。
儒春急忙跑到他们中间:护着春玲;结果水都撩到他身上了。
春玲向儒春说:“你不会打他吗?你比他有力气!”儒春就转回身,要和大象打架。
“儒春,别动!敢打架,你爹知道打你!”老东山的妻子喝道。
儒春立时停下来,背着草篓就走。春玲跑到她母亲这里拿件没下水的干衣服,赶上去给儒春擦身上的水。“他大妈,你儒春那孩子可真老实!”这次是春玲的母亲夸奖了,“你看看,那些孩子比他大的也有,小的也有,就数你儒春割的草多,长大一准是好庄稼手!”
“大不了象他爹吧。”老东山的妻子的眼光凝滞在儒春和春玲身上,“你看,他婶子,你家玲子和俺儒春多亲近,你那玲子真温顺哪!”她已把“小玲”的“小”字去掉了。春玲母亲也看着两个孩子道:“你那儒春也懂事,知道护着俺闺女啦!”
“哎,他婶子!你玲子‘下柬’没有?”老东山的妻子问。“没哩。”
“属么的?”
“马。”
“哈,正对着哪!”老东山妻子兴奋得满脸是笑,“俺儒春属龙。他婶子,俺有意咱老姐妹俩结亲家,不知你嫌不嫌俺家日子薄。”
“他大妈,”春玲母亲急忙说,“俺家日子比你的差远啦,俺不希罕这个。俺看你孩子是不错,能出息个好庄稼人。对,咱们算定下啦!”
“俺的亲家,俺和儒春他爹说说。保险他应允,‘属’不差呀。咱们找好日子‘下柬’吧!”
如此这般,这两位母亲衣服没洗完,就互称亲家了。不希奇,这是这一带的风俗,兴孩子很小就订婚,名曰‘下柬’。订婚时孩子都不懂事,当然做父母的也没有必要告诉他们。春玲和儒春时常在一起玩,两个人从不吵嘴打架,有谁欺负小玲,儒春就袒护她。春玲最忌讳别人叫她“小玲”、“小闺女”,儒春是从来不叫的,这使春玲很满意。解放后,春玲入学了,为此,她曾高兴得几夜都睡不着。可是儒春却还是上山割草拾柴,下地干活。春玲问他怎么不上学,儒春说,他爹不让。春玲叫他自己去,不听他爹的。儒春摇头,说不听话爹打他。春玲就说,她放学后抽空帮他认字。春玲参加了儿童团,并当了团长。儒春又没参加,又说他爹不让,硬去要打……就这样,两人虽然友情很好,可是在一块的机会渐渐少了。再以后,都长大了些,儒春就更少和春玲见面了。这又是儒春他父亲的命令,只准他干活,不准出去乱跑,更不许和青年女子接近。
关于春玲这门亲事,自解放后她父母再没提起,几乎把这事忘了。但别人能忘,老东山却忘不了,他珍藏着“下柬”的婚约。
老东山,是淑娴的伯父,和春玲订婚的儒春是他的二儿子。老东山是山河村有名的顽固人物之一。他把家人管束得非常严,除去侄女为某种原因他没十分阻拦外,家里其它成员都被他控制得什么组织也没参加。去年春天,老东山提出要给儒春成亲。曹振德摇摇头,告诉他,父母给孩子订的婚能不能算数,要看儿女自己的意思。振德对女儿说:“你和儒春的婚事自个拿主意吧。”
春玲立即气愤地说:“拉倒!谁能给落后分子当媳妇……”可是话没说完又住了口,有些难过地垂下头。“这是你的自由。人好,政治进步头一条。”父亲注意到女儿的表情,“不过,年轻人容易转变,多帮助帮助人家,也是应该的。”
春玲向父亲脱口而出说“拉倒”,这是句气话,能这样干脆拉倒,也就早利索了。
当她成人后,就知道了自己和儒春的这一层关系。姑娘的感情是矛盾的。他喜欢儒春,留恋小时的友好情意。儒春长得很壮实,为人憨厚又和气,真能劳动。去年他种的地瓜,获得空前未有的大丰收,有一颗竟有二十七斤半重。虽说是全家的努力,但这块地主要是儒春耕锄的,为此村里选他当劳动模范;虽说是他父亲顶儿子到县里开的会,但谁都知道了江儒春这个名字。这些事情加起来,在春玲心目中构成了对儒春的深刻印象。不过使姑娘最难忘怀的,还是下面这件事。
去年夏天,春玲母亲病重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过北河去冯家集抓药。有一天,春玲拿药回来走到河北岸,河水突然涨大——上游猛降骤雨,山洪暴发,那浪头小山般地冲下来。一会儿,宽敞的黄垒河就快满槽了。
“怎么好啊!”姑娘急得流泪了。母亲病危等药急,自己不会凫水,怎么过河啊!
焦急了一霎,春玲下狠心,把药裹好束在脖颈上,找到河床宽些——水自然就浅些,浪自然就小些的地方,冲着对岸柳树林,下水了。
春玲还没走到中流,水就达到脖颈,接连喝了好几口浑水,她想退回去……可是又一咬牙向前走。没一会儿,她就不露头了。被总浪冲得不能自主,向下游淌去。春玲奋力挣扎着,衣服象铁皮一样箍在身上,难以动弹。于是,她不顾一切,把上衣撕揪着脱掉。她被水呛得有些发昏了,眼看要随水摆布了——就在这时,她发现一个人从对岸跳下水,向她猛扑过来。春玲有了希望,增加了勇气和力量,拼命地向来人靠拢。当对方来到她跟前,她使出最后的力气,将救命者紧紧地抱住了……
春玲再睁开发涩的眼睛时,见自己躺在树林里,身下很舒适,身上很暖和。她仔细一看,上身盖着谁的干净的褂子,身底下铺着谁的干净的裤子。可是只她自己在这里,不见任何别人。她很奇怪,是谁的衣服呢?哦,衣服是男子的。对了,刚才明明有人救过她,怎么那人就不见了?忽然,她肯后有人咳嗽一声。
“谁?”她转过头问。
“俺。”是个男子声音。
“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见?”
“在这。”
春玲这才分清,声音发自离她几步远的大树后面。“你是谁?怎么不出来?”
“俺是儒春。俺在歇憩。”
“啊,儒春!”春玲声音提高了,“你过来呀!”“你好了吗?”
“好啦。你过来吧!”
“你穿好衣裳了吗?”
“哦……”春玲这才明白他躲在树后的意思。她看一眼盖在身上的衣裳,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穿好啦。”“儒春赤臂露胸,仅穿着裤衩,慢慢走过来。但他一见春玲只穿着内衫,又忙退回去了。
“过来吧,没关系。”春玲说着站了起来。
“你穿好衣裳我再过去。”
“你的衣裳我怎么穿?”
“穿吧,不穿叫人看见笑话你,也冷。”
“你呢,不冷吗?我不穿。”
“我身子硬。”儒春固执地说,“不穿俺不过去。”
春玲只得把他的褂子披上肩,儒春这才走过来。春玲瞅着他沾着泥沙发紫的光脊梁,说:“虽是伏天,下雨阴天也冷,别伤风……”
“我抗得住。”儒春说着,把给春玲铺的裤子蹬上腿,“你灌着没有?”
“没有。我给妈抓药去啦。你在这儿干么?”
“收拾地边,防雨水冲走泥土。你的药冲坏没有,要不要我再过河去拿?”
“不用。中药不怕湿。”春玲怀着激情着着他皱起鸡皮疙瘩的身子,心房一阵烘热。她这时对他简直一点气也没有了,依着感情,真想象刚才在水里那样,上去把他紧紧抱住。“儒春,俺真感激你!”春玲的脸透红,黑黑的大眼睛闪着泪花。
儒春有些迷惑地着她一眼,拾起铁锨扛上肩,说:“快走吧,你妈等药哩!”说着向庄稼地里去了。
这样的事,怎么能使人忘怀呢?何况春玲又是个感情丰富的姑娘!
春玲听着父亲的话,冷静地想了又想。在她心里,儒春的影子印得很深,位置很大。但使春玲的感情受到抑制的东西也很顽强,并且越来越强,竟至夺取了决定爱情的第一道关卡。儒春的不进步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不过,儒春的不进步,主要是他父亲老东山的责任,他把儿子约束住了。按姑娘的分析,儒春也算个被压迫的人,值得同情,说不定多做些说服工作,儒春会进步起来的。此外,春玲还有怀恋母亲的意思,她想,婚事是母亲给订的,能随老人的心愿,就尽量办到。就在这些复杂的缘由支配下,春玲开始做工作。但老东山把儿子管束得非常紧,除去上山下地,回家就把大门关严,老狗守在门后,使春玲很难和儒春照上面。一半次见了面,也是连神也没有定下,搭不上几句腔,就被老东山那粗犷的声音喝断。所以着不出儒春的思想和行动有什么显著的改变。比如,直至如今,儒春连民兵都还没有当上。渐渐地,春玲对他有些心灰意懒了,再加上繁重的家务和忙碌的工作,使姑娘不知不觉地放下了这个心事。
正当姑娘对恋人的情感处在矛盾中、苦闷里,不知从哪天开始,另一个人的影子不知不觉地印进春玲的脑海,继之闯进她的心房。春玲好象是突然发现,他那张白净的笑脸,穿戴整洁的身影,经常浮现在眼前,怎么赶也赶不掉。她真爱上小学教员孙若西了吗?姑娘惶惑起来。
春玲自母亲病故被家务累得不能再上外村高小读书,就跟本村初小教员孙若西学习功课。这位读过中学的教员,教春玲可用尽心力了。有时春玲忙不开身,他就上她家来上课;春玲开会至深夜,他也是不睡等着教。这把正为上不了学而苦闷的春玲深深感动了,她非常感激他,想帮他做点事。但孙老师说她家务和工作够忙了,什么也不要她做。他多末关心体贴人呵!在跟孙若西学习之前,春玲对他的印象不大佳。孙若西的特点干部都知道,说起来道理满嘴,名词连篇,眉飞色舞,可是实际干起来就不行了。春玲和他接近后,向他提出过批评。孙若西满口承认,表现真比过去好了,还向党支部提出申请,要求入党。孙若西还时常在春玲面前发泄对老东山的不满:“春玲,别看他是我亲姨父,我也要骂他,真是老顽固!有这门落后亲戚,真丢人!”他又叹息起来,“唉!姑且不说我姨父人老糊涂,可他儿子呢?你看看我那表弟儒春,象个青年人吗?真没出息。”
光阴荏苒,如此这般,使得春玲心里那本来就忽隐忽现的儒春的影子,渐渐淡下去了;而孙若西的形象愈来愈清晰,愈印得深了。
现在被淑娴的话勾起这番心事,又使春玲不安起来。“嗳呀,还有要紧的事哩!”淑娴的叫声打断她的思绪。春玲见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递上来,并说:“是孙老师给你的。”
春玲接过信,上面写着她“亲启”的字样,惊讶地说:“咦,整天见面,写信做么呀?”
“有密事吗?”淑娴好奇地问,“怕我吗?”
“有什么密?一准是给《群力报》写的稿子,要我看看。”
春玲放下担子,拆开信,送到淑娴面前:“给你。”淑娴也放下饭担子,接过信纸一看,惊叹道:“呀!密密麻麻这一大篇,真是学问高啊!”淑娴没正式上过学,只念过几年识字班,能认得些字。她捧着信纸,结结巴巴地读道:“我最心爱的,春天的花朵,春玲……”
“快别念啦!”春玲急忙把信抢了去。
淑娴傻着眼不解地说:“他写些什么,怎么心呀花呀的?”但一见春玲的脸色变得和红布一样,慌乱地把信塞进口袋,心里明白了大半。她微笑着问:“对我坦白吧,春玲!孙老师是不是对你有意?”
春玲默默地点点头。
淑娴握住她的发热的手,紧追一句:“那你呢,你也有心?”春玲望着前面在雾中活动着的模糊的人影,颦起眉峰。她的心也象被层雾裹着,不知说什么好。
淑娴摇着她的手,恳切地说:“照我说,春玲啊,你就点头吧。孙老师文化高,长得也好,对你又那末贴心,你再打着灯笼也难找上这样的女婿啦!”
春玲依然发呆,无话。淑娴着急地说:“害羞呀?在我跟前还不说实话?快点头吧!”
春玲看着淑娴,嘴角微微皱起,浮出两丝微笑,轻轻摇摇头,说:“不,淑娴!我还不能对谁点头或摇头,我还没看透他们。”
淑娴望着春玲那眉清目秀的脸庞,迷迷惑惑地想:“没看透?还看什么?怎么看法?”
春玲突然转为活泼的语调说:“光说我的啦,你呢?当姐的该比妹妹先出嫁呀!”
“死丫头,拿我开什么心!”淑娴脸上泛起红潮,接着叹了口气,‘唉!”
“呀,心事那末重?”春玲笑道,又正经地说,“说真的,淑娴!这一阵子忙得也没好好和你说说心里话,你对水山哥到底怎么样呀?”
淑娴垂下头,沉默了一会,深沉地说:“原来我的心可乱了,”要说对他没意是假的,可是想又不敢想,不想又乐意想。
如今总算定了心,对水山哥……”她顿住口,脸红了。“怎么样?”
淑娴瞥女伴一眼,咬着嘴唇不言语。
春玲拉着她的手,催促道:“说呀!”
“你……叫我……说什么呢?”淑娴口吃着。
“你爱不爱他呀?”春玲紧看着她,摇着她的手,“淑娴姐,难道还瞒我吗?”
“唉!春玲妹,我比不得你有能耐,我可笨哪!”“你可真有意思,这不是干干脆脆的事吗?我问你,你心里爱不爱水山哥?”
淑娴点一下头,脖颈都红遍了。
春玲带笑道:“这不就得了。好!淑娴姐,你没挑错女婿,水山哥真是个好样的,我盼望早点吃你俩的喜酒。”“春玲,看你说得多轻巧呀!”淑娴打断她的话,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她顾虑重重地说:“单面锣打不响,我对他是有心,可谁知人家对咱有意没有呢?这些日子我存心和水山哥照面,可是他对我和对别人一样,净只说些工作上的事,打反动派的道理。前些天我给他做的褂子,到今天也没见他穿。我心里难过,玲妹,莫不是人家嫌我长得不俊?不是干部?工作不强?家庭不好?有意不理我?”
春玲听着,黑亮的大眼睛闪了几下,想了想,说,“是呀,淑娴,事情不简单。爱人嘛,要两个人相互都爱才行,不然就算不得什么夫妻了。水山哥这个人,一心都在工作上,别的事他想得少,还没留意你对他的情意,这在他是常理。你不要着急、难过,只要你肯进步,把工作干得更好,多和他接近,使他觉出你的好处,明白人铁心,感到你的情——到那一天,不用你那口,他就会找你啦!”
淑娴的脸上渐渐露出喜色,深舒一口气。接着又转喜为悲地说:“春玲妹啊,这事的关卡多啦!水山哥真要我了,俺大爷他……”
“他?”春玲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好开始有些发懵,接着面前浮现出老东山的冷若冰霜的脸面,脑后的小辫子……姑娘的心间冲进一股冷气。但春玲马上把手有力地一挥,尖细的两眉一耸,不在乎地说:“淑娴,这个更不必放在心上。我也明白,东山大爷很难答应你和水山哥亲,也许他死也不答应,因为这太不对他的味了。可是,咱们是解放区,新社会,婚姻自主,别人包办不得,更不能向顽固派投降!淑娴,只要你自个拿得稳,挺住劲,东山大爷再怎么凶,也不能行你怎么样,咱们有人民政府哩!”
“说是这末说,事情真落到头上,就难啦!”淑娴忧心忡忡地叹道。忽然鼻子发酸,眼里出现了泪花,呜咽地说:“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命苦,爹妈死得早,跟着人家过日子……唉,也恨我养就张薄面皮,性子象水一样软……唉!要是我有象你那样一个家呀……玲妹啊!该有多好呀!”泪水滴过她那丰满的腮。
“快别这末着,淑娴!叫人看见笑咱。”春玲急忙掏出手绢送给她,“把泪擦干净,快!”
淑娴擦去泪水,二人挑起饭担子,重新上了路。春玲以硬朗的声音鼓励女伴道:“世上无难事,贵在有心人。淑娴哪,把性子挺硬些,只要做得对,谁也阻挡不了!来,咱们唱歌,把悲愁赶跑。唱呀!”春玲放开了喉咙。
淑娴起始不唱,却经不住春玲那妩媚的眼睛的引逗,也随着唱起来。于是,春景如画的田野上,又扬起动人的歌声。
曹振德和他互助组的人们天刚亮就下了地,到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已经种上两亩多玉米。曹振德掌着犁,牲口驯服地稳步走着。振德的眼睛象害病一样发红,擦的回数少了,眼角就糊上眼屎,这是长期的村干部生活所造成的。当村干部看起来管的范围不大,仅仅一村百多户人家,但其中的单位却应有尽有,工作种类五花八门,每家就是一个经济单位,各自独立。曹振德自一九四三年当上指导员——党内的支部书记,已经养成熬夜的习惯,有时,那一晚上没有事,反而觉得少了什么,很不舒心。
当村干部不脱离生产,没有任何物质待遇和照顾,完全是对革命尽义务。除了繁重的工作,还要种自己的庄稼,和群众一样分担给烈军工属代耕,出各种公差勤务。为此,一般说来,大多数村干部的生活比一般群众要差些。当然,除去为工作耽误生产的原因,还因为当干部的大都出身于贫苦之家的关系。
曹振德的家庭也是如此。早先他们住在昆嵛山里给地主看山峦,放柞蚕。有年大旱,桲萝①不旺,茧收得不到地主规定的数字,振德又是血性刚烈的青年,和地主二少爷打了架,为此,被东家赶下山。老父亲领着一家人逃到黄垒河南岸来找振德的本家哥哥曹冷元。振德和父亲租种了几亩地,加上振德媳妇勤奋纺织,俭省理家,总算把日子糊弄住了。父母故后,剩下振德夫妻携儿带女苦度生涯。抗日战争的烽火在这里烧起来,继大女儿春娟之后,振德和二女儿春梅参加了共产党,大儿子明强穿上八路军的军装。春梅现在是本区的区委书记,明强仍在部队战斗。春梅的丈夫是本县县委的组织部长。
随着解放区的巩固扩大,特别是土地改革以后,曹振德的日子也有了起色。每次分配救济物资和斗争果实,他几乎没要过。有时别的干部背着他给春玲、明轩东西,但就连小明生也摆着手说:“俺不要,俺家不用!大叔,送给别人家。”人们都以为是振德叮嘱过他的孩子,其实他从来没嘱咐过。父母的行动对子女的影响,比千言万语要强烈有力得多。去年土改分地时,振德拣了最薄最边远的几亩,受到区上来的老赵的批评后,他才接受了一亩多粮食地。然而振德的生活过得还不差,从不断粮挨饿。
振德的劳动劲头是惊人的,庄稼种得赶得上全村种地最好的老东山家。他是全县闻名的劳动模范,地瓜、谷穗在区里展览过几次。可以说,村干部之中指导员的工作最重,误工最多,但这妨碍不了振德的生产。他夜里经常工作至大半夜,躺在炕上打一个盹,鸡叫头一遍就起床下地上山了。赶天亮村人上山时;他已干了顶别人一上午做的活计。他家的孩子,就连最小的明生在内,都是有空就参加劳动的。上区开会,振德总是带着拾粪的工具,拣不到粪,就在村头挖一篓黄泥倒进猪圈里。明轩上外村读高小,也要完成这个任务。
俗话说,累死十个庄稼汉,抵不上一个精明媳妇。家里女人对粮米油盐炊事针黹之计的操理,对生活常常起重大的作用。穷媳妇知米贵。振德妻子正是从贫苦的日子里熬出来的,有几斤米也能过得接下新谷来。姑娘是母亲的影子。春玲继承了母亲的这个特点,平时全家没吃过一次细米饭,逢上节日,也多是做点好的给父亲、弟弟吃,她自己咽粗饭食。正为此,虽然他们每人只有平均一亩多一点的还多是贫瘠的土地,还时常能超过规定多纳一些公粮。
犁到地头,振德喝住牲口,向四外看了看。虽然有雾,他看不清什么,而且也不用从那大多是老人和青年女子的声音上去分辨,他心里早已不知想过多少次,全村能参加生产的男劳动力太缺乏了。
从抗日战争开始,尤其是一九四六年春天以来,一批批青年走上了前线,而长年不断地送公粮、抬担架等支前任务,更是天天有。参加生产的人,除去一些四十岁开外的壮年、老年人,主要劳动力是青年妇女了。去年因春旱夏涝,缺少劳动力,造成严重的减产。今年的春耕春种,还幸亏上级从地主家清算出的浮财中拨给每村一部分,用来买了些牛、驴,加上从地主家里没收来的牲口和农具,使生产的力量大大加强起来。
振德的目光回到他们这个互助组上。他们一共是四家,就有三家烈军属。除振德和冷元外,玉珊的哥哥是去年参军的,家里只剩她一个姑娘能参加生产;而冷元的二儿子吉禄是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在家——担任支前勤务;唯一的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是村里著名的“瞎”新子——夜盲眼。振德心里紧张地想道:“再不能走了!剩下的那几个青年,应付支前任务还吃力,人再走,生产就垮了。”可是他转念又想:“不,还要走。看样子军队还是要扩大……”
“大叔呀,怎么俺春玲姐还不送饭来呢?”玉珊提着盛种子的小篮子走过来,向振德说。
“饿啦?”振德微笑着。
“我倒不要紧,是肚子咕噜咕噜直‘打雷’。”她俏皮地两手卡着肚子,“春玲是不是把咱们给忘啦?”
冷元放下撒完的粪筐,摸索着烟袋,笑笑说:“不用急,春玲不等你‘下雨’就来啦!”
玉珊侧耳一听,喜欢道:“嗬!她真的来啦……”
“在哪?我怎么看不到!”新子用力睁大眼睛张望。玉珊忍住笑,指着叫:“在那里,在那!”
新子还是说看不到。冷元被逗笑了:“新子,她耍弄你眼睛不好使。”
新子不服气:“我眼夜里瞎,白天好好的!”
“那末,只到夜里才叫你瞎新子哪!”玉珊大笑。“尖嘴闺女,瞎新子是你叫的吗?”新子抓住玉珊的头发,“快说,在哪?”
“嗳呀!不敢啦!不敢啦!”玉珊尖声求饶,“大叔、大爷!快救救我呀!”
振德笑着吩咐:“快说实话吧!”
“我说,我说!”玉珊叫道,“我是听歌听出来的。”
冷元抽着烟问:“好几个人唱,你怎么听出有春玲在里面?”
“那还听不出来?俺玲姐唱的又清又脆,又响又亮,和敲钟似的,不听也得听,歌自己住你耳朵里钻,聋子也听得”玉珊兴致勃勃地说,忘记头发还被人揪着,又想起什么转朝振德问:“咦,大叔,听说春玲的名字和她的嗓子还有点关联呢,是吗?”
“不假,”振德回道,“这孩子刚生下哭声就大,她妈说和铃铛响一样,就叫个‘铃’吧,尔后她自己写成王字旁的‘玲’了。”
“哈哈,真有趣!”玉珊高兴地叫着要跑,头发挣得头皮痛,才发觉还被新子揪着,“快放手,我迎春玲姐去啦!”新子胜利地说:“叫我声哥。”
“好,新子哥。”尖嘴闺女屈从了。但新子一松手,她跑出几步回过头来,一连串叫道:“瞎新子,瞎新子!一百个瞎新子!”向歌声起处飞奔而去……晨雾在阳光下消散,田野西面南面的山上,一片翠绿。露水盈盈的山里红花,异常娇艳、明媚,宛如衬雪的红梅那样显眼耀目。松软黝黑的泥土,散发着醉人的气息。成双并对的春燕,在翻起的田地上空飞旋,时而闪电般地俯冲下来,捕捉冬蛰出土的虫蛹。
人吃饱,牲口喂足料,播种的速度加快了。
春玲点了一气种子,就和冷元换过来,她要向犁沟里撒粪。别看她身子细苗苗嫩少少的,可是背起五六十斤重的一筐细粪,腰向后仰着,两腿敏捷地迈动,撒得很快,不亚于年轻的瞎新子。
此时,顺路走来一个人。她腰束皮带,手提小白包袱,步伐又壮又快,若不是她那黑油油的长发,从行走上很难辨出是个女性。春玲的眼睛就是亮,她立时认出是谁,朝父亲叫道:“爹!俺姐来啦,到这儿来啦!”她撒腿迎了上去。
区委书记曹春梅跟着妹妹走上来。春梅的相貌和春玲相仿佛,只是姐姐比妹妹壮实些,脸也大些。在她那拂着乱发的前额上,留有浅浅的细纹。她身着一套粗旧的黑裤褂,因为身体的丰满,加上腰间的皮带,衣服绷得紧紧的,胸部自然地高出来。看样子春梅走得很累,两颊殷红,几缕头发贴在汗浥浥的腮边。
“大爷,爹!你们种包米呀!”春梅向冷元和父亲招呼道。然后,对玉珊、新子笑笑;接过妹妹递过来的一碗水,一气喝光。
“啊,又有好些天没见着,回家看看?”冷元亲切地说道。“这些日子在马山前村啦,回来有事。”春梅看着冷元布着尘土的苍老慈祥的脸,心一收,脸一沉,有些勉强地笑笑,关怀地说:“大爷这些天身子好吗?可要保重些啊!”冷元轻松地笑道:“没干什么活,懒啦!”
“哪里,”玉珊插上说,“春梅姐,大爷他一点不闲着,还只拣重活干!”
“别听玉珊瞎说,嘿嘿!”冷元快活地抹一把胡须,“我干得动,不干还不舒服哪!你说,春梅,人心里痛快,有点病也不觉怎么的。我这在蒋殿人家打活摔坏的腰骨痛,也没怎么治它,倒愈来愈好啦!”
“大爷,这叫心里痛快百病消呀!”春玲兴奋得墨黑的大眼睛也笑细了,喜声说道,“咱们往后的日子越过越好,等打光反动派,建立了新中国,大爷你会更痛快,更年少啦!”“哈哈哈!”一阵欢快的笑声,把停在旁边的牲口惊得睁大了眼睛。
振德留心到女儿春梅虽然笑,可是眼睛里象躲藏着哀伤的东西。他知道女儿一定有事,就说:“春梅,有工作就干吧。”“好,要马上开会。”春梅应道。
振德抓起脱在田埂上的外衣,吩咐春玲道:“跑着去通知你江合叔、水山哥,马上回村开会。”
“哎。”春玲应着,向南面跑去。
父女俩大步向村中走去。
“爹,任务挺重!”春梅的语气很严肃,象试试父亲能不能经得住,又似给他一个预先的准备。
振德成习惯地回答:“重吧,反正要完成。什么任务?”“参军。”
“嗯!”振德梗噎一声,象钉子扎地似的,猛地停住。“参军,数字还挺大!”春梅明快地说,也站下来,注意着父亲的表情。
“俺们村多少?”
春梅听出父亲担心的口气,平静地回答:“至少十八名。”“多少?”父亲的声音又惊又高。
“最少十八名,争取超过!”女儿的声音更硬更响。沉默。父亲紧看着女儿的脸,女儿紧望着父亲的眼睛。春梅看到父亲的脸在发胀,变红。
“要什么样的人?”振德避开女儿的目光。
春梅装着听不出问话里的不满成分,仍平静地回答:“按原来的条件:十八至三十岁,身体无大残疾的健康青年。”“女的也算数吗?”振德很不冷静了。
“不算数。”春梅明知是气话,仍然平心静气地回答,“妇女参军再说,这次是上前线,拿枪。”
曹振德紧接着呕气地说:“你,区委书记!亲眼看看吧!”
他转着身子,指着在田里耕作的人们,忿忿地喘息着,“咱村的青年都在这里,你数数吧!”
春梅瞥一眼父亲那由于日久没刮而杂芜的胡子,镇静又缓慢地说:“不用看我也知道,大都是壮年、老人、妇女在生产,可是……”
“可是什么!”指导员激动地叫道,“你们上级就知道分数字,不想想下面的情况吗?你数一数,山河村不过一百三十四户人家,按户数,军工属是三十七家,论人算,出去的是四十六名;不算抗战以前的,烈属是五家,牺牲的是六名烈士!再走十八个青年,就是全村的人集合起来排队,也难挑出十八个一点毛病没有的青年。这任务我完不成!”春梅望着父亲扭过去的背,大眼睛惊讶地忽闪了两下,接着无声地笑笑,柔和地说:“爹,你先别急好不好?咱们研究一下再说。困难是有,要想法克服。”
“克服困难要有条件,空口白话不行!走吧,到支委会上再说,反正我要讲价钱!”振德一挥手,沉重地向前走去。春梅略微一怔,跟在父亲后面,脑子里反复地思考起来。
春梅对父亲的这种态度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在父女俩相处五六年的工作中,也时常争执得面红耳赤。在早先,有时振德激愤起来还骂过女儿,忘记他们除父女关系之外,还有层上下级的关系。这几年来,振德是习惯这种情况了,不过多少总还有父女感情掺杂在工作关系里面。春梅了解父亲的脾性,他一向是嘴不瞒心,尤其当着上级的面,弄不通的非争不可,直到完全被说服,或者虽然不大服,但组织已做了最后决定的时候,他才坚定不移地去执行;并且对待被他领导的干部的态度,和上级对待他一样十分坚定。不过,在自己女儿加区委书记面前,振德却显得更容易烦躁,不顾一切地发泄自己所有的想法。
这次参军的任务,别说指导员沉不住气,的确是相当繁重的。曹春梅在县上接受任务时,一开始也感到压力很大,担心完不成,不过她没有提出,只是在心里翻腾。然而还是被县委组织部长发现了,严肃地批评她一顿。当时春梅还真感到有点委屈,可是仔细想想,她是多末感激自己的这位领导人和丈夫呵!
春梅想着父亲的性情,心里说:“要先把支部书记的思想弄通。只要分析清楚,他……”
“爹,”她见父亲走上村头西河的堤坝,叫着赶上去,“歇会吧!”
等父亲在杨树底下坐好,春梅凑近坐在他身旁,拢了把头发,带着孩子对父亲的感情说:“爹,对我有意见,批评吧!”振德为之一愣,问:“我对你有什么意见?”
“那你为什么向我发火呢?说我们当上级的只知分数字……”
“别说那些啦!”振德心里已经平静一些,感到了刚才对上级的态度太生硬,但毕竟是对自己女儿,他没想到应该对她赔不是。振德很为难地说:“春梅,我们是真有难处,难道你们还不了解?”
“了解!”春梅见父亲冷静下来,她要展开攻势了,“看事情不能光瞅自己村的、区的,要看全面。我们做后方工作的,不能以充足的人力物力支援解放战争,怎么能战胜敌人?爹,你想过这些没有?”
“这些理,我懂。”
“我知道你懂,为什么办起事来,落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呢?”春梅的口气严厉而有力,毫不客气地看着父亲,“难道就我们这一村烈军工属多吗?党支部书记就是算困难账给区委书记听,就是围着一百三十四户人家转吗?这是本位思想,追其根也是为自己打算。共产党员不该这末想的!”
振德一声不响,垂头静听。春梅见父亲的情景,知道他的心被打动了,就改以温和的语调说:“爹,你知道,国民党发动内战时,有四百多万军队,我们才九十几万战士。现在战线正一天天扩大,我们的大反攻就要到来,原来那些部队是不够用的。再说,战争要流血牺牲,部队需要补充。爹,你说这不需要吗?”
“我没说不该参军,我的意思是,我们走的人太多了,现在生产就很吃力,民工越出越多,再走人,你说这后方工作还搞不搞?”振德申诉着,为难地叹息一声。
“困难是有,”春梅充满信心地说,“可是工作要做好,任务要完成!这次参军任务的确重,但非完成不可!爹,随着战争的发展,更重的任务还在后面,难道咱们就不干了吗?”“不干怎么行!”振德昂起头,下决心了,“好吧,我们完成任务就是啦!”
春梅心里很满意父亲的爽直胸襟,外表上却没露出喜色,她反倒强调起困难来:“这次参军不但人不少,而且还不象过去那样可以多动员党员、积极分子去,现在剩下的青年,大都是比较落后的人家的,这要好好发动群众才成。要从各个方面做工作,挖顽固死角。不然,那是完不成的。困难,这都是困难啊!”
振德听着女儿的话,心里已盘算着工作怎样开展。他坚定地说:“放心,困难不怕,有克服的条件。我们工作做到家,不但能完成,说不定还能超过!”
春梅的欢笑露在脸上,欣喜地说:“爹,那我这次的试点村又找对啦!咱们村又起带头作用啦!”
“春梅,”振德恳切地说,“开展工作的第一步,是先弄通党员、干部的思想。咱村有不少党员和我一样,有刚才那种本位想法,要先解决一下。”
“对,爹说的对!”女儿赞许地点头。
“开党员会的时候,叫我先检查一下错误思想,开导一下大家。”
“不用啦,爹!”春梅摇摇头,“我方才不是批评你了吗?”振德真情地说:“方才就咱父女俩,别人不知道;等我在会上检查过,你再狠一点批评我吧!”
当父女走进村口时,春梅声音沙哑地地:“爹,还有个事!”“说吧!”父亲吃惊地看着她发红的眼圈,想起在田里时,女儿眼睛里的哀伤成分。
“我吉福哥牺牲了!”春梅别过脸去洒泪珠。
“啊!”振德惊愕地叫一声,默默地向前赶路。春梅以孩子的口气说:“爹,我怕大爷受不住,没敢告诉他。爹,要想法子,使他老人家挺得住才好。”
曹振德好一阵没出声,直到要走进开会地点——支部宣传委员孙俊英家,他抖擞了一下精神,说:“春梅!你放心搞工作,这事交给我吧!”
第七章
党员大会开得很热烈,二十三个共产党员几乎都发了言。大家扭转了完不成参军任务的保守情绪和本位思想,一致表示坚决完成任务。有三名男青年党员当场报了名。
区委书记曹春梅见大家情绪极高,心里很兴奋。她再三向同志们交代了党的参军政策:只有充分发动群众,才能完成任务;每个参军的人都要出于自愿,不能有任何强迫命令,并尽量做到家属同意。
大家详细分析了群众的思想情况,研究了工作步骤和参军的对象,决定分组包干。为了做到生产、参军两不误,决定利用午间、晚上进行工作。一切宣传工具,都投入这个运动,立刻掀起大参军的热潮,争取五天之内完成任务。
大会散后,支委会又根据情况研究了一番。曹振德和春梅最后走出会场时,街上冷清清的,月光幽静地洒在房上地下。家家户户都进入了梦乡。惟有从小学校里,时时传出村剧团排戏的锣鼓声,胡琴伴奏的歌唱声。
“天晚啦,明天一早再走吧!”振德对女儿说。父亲知道女儿一定很疲劳,她来村后就忙着开会,除了匆忙地在家吃点饭,没有休息一会。
春梅望一眼悬在半空的月亮,说:“有月亮,路好走。还有三个村,彻夜布置下去,明天就动起来啦!”
振德知道女儿的性情,再也没挽留,一直把她送到村东头,直望着女儿在朦胧的月光下模糊不见了,才转身回来。振德的脚步越走越沉重,缓慢,心也跳得越厉害。应该说,他当过几年的指导员,给军属送亲人牺牲的信息已不止一两次了,每次他都把消息压下好几天,心里翻上翻下地思考:什么时候告诉他们好呢?告诉烈士的父亲还是母亲,或者他的妻子呢?怎么告诉法?在什么场合下告诉好?第一句话该怎么讲?……总之,他的心情悲痛着,无穷的忧虑,沉重的负担,挖空心思地为烈士的亲人设想,怎样使他们既知道了亲人的牺牲,而又少一些痛苦,承受住噩耗的打击……这次曹冷元的儿子吉福的牺牲,使振德的心情倍加沉痛。这并非是因为冷元是他的本家哥哥,而是因为他非常清楚,曹冷元是怎样把这两个孩子养大的。曹冷元为省饭给孩子吃,把腰都饿躬了,至今也直不起来。他老婆留下的四个孩子只养活了两个!在他的血泪哺育下长大成人的孩子,对一个老人来说是多末宝贵,在他身上占的位置是多末重要呵!
振德一腿跨过冷元的院门槛,突然停住了。他望着面前洒满灯光的窗户,身子震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我怎能忍心告诉他,使这个老人痛哭流涕呢?让他晚知道一会吧,他还以为儿子在前方和反动派作战,满心喜欢地等他的平安家信……”振德想着,把脚从门槛内轻轻缩回来。可是刚要走,又思忖道:“我现在告诉他吧,有工夫陪他坐一夜,开导他……对!”但当振德重新迈过门槛,心又在激烈地反抗:“不行,不行!他劳累了一天,正躺在热炕上歇歇衰老的身子,而你却闯进去说:‘冷元哥!你儿子死啦……’不,不,不能!不能告诉他!”振德急摇着头,第二次抽出迈过门槛的腿。然而,走出两步,他又停住了:“难道能老不告诉他?这当然不能;那末你等到何时呀?亲生的骨肉死了哪有个不心疼的?我的大女儿春娟牺牲时,我不也哭过吗?可是哭过之后,心就硬多啦,恨死杀孩子的敌人,干起工作来象有股看不见的劲在推着自己!冷元哥会比我那时的认识高。这老人一生的苦楚,使他对党十分忠心。他有觉悟,能想开事理。他,他不会经不住……对,告诉他,早晚也得告诉他!”曹振德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转回来。但当他第三次抬腿迈门槛时,身子又晃动起来,呼吸开始紧促,那低矮的小门槛象一座高耸的山峰,是那样不好逾越。振德两手抓住门框,才使腰没有转回去。他终于跨进了门槛!
冷元不在家,东房里亮着灯。桂花正在做针线活,她身旁躺着沉沉酣睡的丈夫吉禄和闭着小眼睛的婴儿。“大叔,你坐吧!”桂花忙下炕招呼道,“俺爹在北河放牛没回来。”
“怎么还让你爹去放牛?这末晚,你爹干一天活,身子又不好!”振德显得生气地说。
桂花认为对方是在生自己丈夫的气,脸上顿时泛起红晕,瞥吉禄一眼,解释道:“大叔,不是你吉禄懒……他要去,俺爹不让,说他刚出案回来,要歇歇。大叔,你吉禄也真有了毛病啦,脚磨得痛……”她轻吁一口,代替了下文。
“你也睡吧,我去看看你爹。”振德说着向外走。“不用去啦,大叔!”桂花在后面说,“俺春玲妹听说,就跑去换俺爹啦!”
“孩子,当老人的心上只有孩子!他不管自己有病的身子,干了一整天的重活,还熬夜放牛,第二天一早又爬起来下地,叫年轻力壮的孩子在家睡觉。啊!父母的心……”振德边走边激动地想着,最后决定今晚不告诉冷元了,使老人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月光,柔和的银色的月光。田野,山峰,在明月底下,显得格外清新,瑰丽。黄垒河的水流里,波动着那快要转圆的月亮。河畔,杨柳象伞一样搭在草地上空。带着小灯笼的萤火虫,走马灯似地在林中飞舞。闹夜的小虫,叫得疲倦了,进入沉睡。轻雾象怕惊醒睡去的乡村和大地,悄悄地升腾起来,向村庄和树林漫展,为春天的早晨披挂轻纱。夜,大河畔的春夜,幽静迷人。
大黄牛的头完全埋在青草里,它那带刺的长舌头象一把柔韧的刀,一抡一卷,向嘴里塞着嫩草。它前后的蹄子,很久才缓慢地向前挪动一下,洒着春露的青草,它吃着可太舒心了。
春玲姑娘的身子半依半倒地伏在牛背上。她右手托腮,柔发蓬松地堆散下来,那对墨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眯眯着,脚无意识地随牛移动着。姑娘完全陶醉在思潮的海洋中……在今晚的党员大会上,春玲虽然没公开表示,但心里已暗下保证,一定动员一个青年去参军。当时,她的情绪完全被杀敌的仇恨控制着,支援解放战争的责任鞭策着。尤其听到春梅当着全体党员宣布了曹吉福牺牲的消息,春玲的泪水立时涌出眼眶。刚才来换冷元大伯回家睡觉时,她几乎哭出声。不是为了保守党内的秘密,她真会忍不住而告诉老人。春玲心中迸发着仇恨的火星。当会场上三位青年报名上前线的时候,她也站起来了。可是刚要举手,又狠狠地揪一把长头发,赌气地坐下来。春玲想到动员一名青年去,当时似乎已经有位青年站在她面前,只等她吩咐,十分有把握。但当她走出会场后,就有些茫然了。这位青年在哪里?他是谁?几乎是同时,春玲眼前出现两个人:扛着锄头的江儒春;拿着书本的孙若西。一开始,他们两人的影子都很清晰,接着又变模糊了。但没住多久,孙若西的影子放大了,紧紧堵住春玲的眼睛。
“这人对我好,教我念书可用心啦,真感激他!他工作积极,文化又高。他比儒春强,思想一定能打通,能去参加子弟兵。好,这样决定了,去动员孙老师。那样,自然,我很可能和他要好……和儒春要断……”姑娘心里盘算到此,涌上一阵酸楚的滋味,有些伤心地思忖道:“唉,儒春哪,儒春!春玲不是不恋你,实在的,我老忘不了你啊!小时候,你对我好,不让人欺负我……以后,你和我疏远啦,我知道,那是你爹的过。可是你为什么不争气,耳朵光为你爹长着呢?要论人品,你可真好啊!去年我给妈拿药回来,在北河眼看叫水冲跑啦,你不顾死活救上我……你把干衣裳给我穿,我不穿你不看我……看你的样儿有点傻气,可是你的心地多诚实呀!我心里喜欢你呀……唉,谁叫你不敢和你那顽固爹作斗争,努力争取进步来!这一条压倒山,我不能迁就。懂吗?怎么,你不高兴?”春玲眼前掠过儒春那淳朴的面孔上出现忧伤难过的样子。姑娘的心软了,深深地叹息一声,“唉!妈呀,可叫我怎么办好啊?”她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了。黄牛吃惊地抬起头,望着主人。
春玲直起身,拢了拢头发,摸着牛角说:“你看什么,黄胖子?春玲的心事你能出主意吗?哦,你是吃饱啦,渴了,跟我喝水去。”
水里又是个天,星星月亮,在水里面清清楚楚地呈现着。黄牛嗤着鼻子,嘴插进水里,立时响起呼噜呼噜的饮水声。
春玲的光腿泡在碧清阴凉的河水中,感到很清爽。她望着水里的星月,用脚丫儿轻轻地划着。她划一下,星月就波动着抖碎了;等水面平静下来,她又把星月划碎……“怎么办好啊?”春玲心里烦躁地想道,“论情意,我对儒春深些,和儒春又从小就有了根线;可是,孙若西比儒春进步,他能去参军!可是他——儒春,”春玲气恨起来,“连民兵都不参加,哪会上前线?人好人坏政治第一条。他不高兴是自己找的,活该!”
春玲把牛牧饱送给牛主——玉珊家里。玉珊她哥参了军,家里只有个寡妇母亲。父亲是被日本鬼子“扫荡”时打死的。玉珊是村里最有名的尖嘴闺女,都说死人也能叫她逗活了。有次演戏她扮了个只说三句台词的角色,不料上得台来,她讲起来没完没了,把主角闹得开不了口,观众实以为她是主要角色了,还鼓掌赞扬玉珊演得好……春玲来时玉珊在剧团排戏还没回家,她和玉珊母亲聊了几句就往家走。回到家时,见明轩伏在炕桌上写参军运动的标语,明生在一旁磨墨裁纸帮哥哥的忙,父亲就着灯光看报纸。振德小时跟念过几天私塾的爷爷识过一些字,当干部后为工作需要,又跟孩子学些字,也曾上过成年人的冬校,至今能看懂一般信件的大意和写简单的通知、便条。每次来了报纸,振德都挤时间看看,但不能默读,要象唱老书一样拖着腔念,听起来使人发笑;不过他的孩子已听惯了父亲的“唱报”,不再笑了。报纸上有许多振德不认识的字,好在报纸很通俗,不认识的字也大半能溜下来,能了解个基本意思。因为他眼睛不好,头紧靠在灯上。春玲见父亲的头发茬被灯火烤焦了,忙说:“爹,你把头抬起点,烧着啦。”
“我说有股味呀!”明生哈哈地笑了。
明轩辍笔,认真地对春玲说:“姐,你给我预备副背包带!”“要它做么?”春玲看着他严肃的面孔。
“二哥要去参军。”明生回答。
“参加革命!”明轩加重一句。
“参军?”春玲笑了,“你够格吗?”
“怎么不够?”明轩挺挺胸膛,“爹答应我啦!”“是吗,爹?”春玲转向父亲。
振德翻了一下《群力报》,说:“是。儿子参军,我当指导员的拖后腿,那还象话吗?”
明轩得意地说:“去年参军大会上,我打头一炮,往台子上跑……”
“对,哥!还有我哩!”明生炫耀地补充道。
“你?”明轩感到身份降低了,瞪弟弟一眼,“你怎么能和我比?连台子都上不去,还是人家区长抱你上去的。”“对,哥!”明生不知人家的意思,“那台子高,我用力也窜不上去。我赶不上哥,你是别人拉一把,自己爬上去的。”春玲和父亲都忍不住笑了。
“住口吧!”明轩脸涨得通红,向弟弟喝斥一声,又对父亲、姐姐说:“上次不要,这次行啦!我十三岁啦。”“还没过生日。”春玲提醒他。
“这个无所谓,”明轩翻了下白眼,“我说十七或十八,自然也没人知道。他们不批准我么,嘿,我就说,俺爹是指导员,他说我行,保证当好兵!”
振德笑了:“你爹有这末大权力,早批准他自己啦!”“那是为你年纪大,四十多岁啦,胡子再怎么剃也认得出来。”明轩反驳道。
“爹,”明生又插嘴了,“我给你出个办法,你一气剃三遍胡子……”
“好啦,小军师,别叫爹脸红啦!”春玲笑着用手捏着明生的脸腮,又对明轩说:“可别乳毛没褪想着飞,哪有十二三岁的战士呀?军队不是小学校,要打仗!”
“唉!”明轩丧气地拍着头,“我为什么不早出生些年?打日本鬼子轮不上份,眼看蒋光头又等不上挨我的揍了。咱对革命没贡献,将来吃起饭来,多亏心啊!”
振德安慰儿子道:“打完反动派还要建设新中国,到共产主义社会还要出大力。孩子,不用发愁,你们为革命尽忠的时候还多着哪!”
春玲有话要和父亲说,见弟弟在眼前不好启齿,心想等把事情办妥再对父亲讲吧。于是,春玲告诉父亲,说她到剧团去看看,一会就回来。临出门时,她看着标语问明轩:“怎么不找孙老师帮着写?”
“谁不找来?”明轩答道,“开始他说要排戏,后来又说有什么要紧的事,谁知他有什么样的要紧事!”
孙若西把钢笔摔出手,将信纸搓成团,狠狠地丢到墙角落,推开椅子,急步地徘徊起来。
来山河村任教不久,孙老师就看上了春玲的美貌。可是苦于没有接近她的机会,心里很着急。算走运,他会拉胡琴,在剧团里他可以饱看春玲的姿容了。但孙若西不敢放肆,甚至想趁帮她化装时摸她一下也不敢。其实春玲为人温和,极少同人吵架发脾气,而且富于感情,也不吝惜眼泪。孙若西却觉得她那墨黑的大眼睛里,使他猜测不透里面藏的究竟是温情的柔光,还是愤怒的刺芒。反正他看什么是什么。尤其她那两道细眉的尖端,随着眼睛变圆而扬起来,简直是两座冰峰,令孙若西感到心里发寒。这些倔强的东西,使孙若西生畏,又使他更加着迷,感到她是多末高傲,占有她是多末了不起。盯着姑娘那柔韧匀称的窈窕身躯,孙老师发昏了,一天不见春玲面,性情就暴躁起来,会无缘无故地向学生发脾气。他在厚厚的日记本上,写满了有关春玲的话。他写的每一首情诗的开头,都以大楷冠上“献给心爱的春天的玲”的字样……
真是好事天顺心,春玲找到他头上来学文化了。孙若西使出所有力气,博得姑娘的好感,攫取少女的心……当真,春玲对孙老师真有好感了。她眼睛里闪耀的是阳光,他感到温暖;她眉端的冰峰变成糖山,他越品越甜。孙老师心花怒放了。昨天彻夜未眠,伏案疾书,十分有把握地给春玲发出求爱信。信上写明他中午约她,约会的地点是在北河畔的柳树林。那僻静的地方,初联姻缘的绝妙所在,太理想了。孙若西在那里等着,设想着她悄悄地羞涩地走来,红着脸深情地瞥他一眼……于是,拉手,拥抱,接吻……孙若西一遍遍地想着,品着这些即将到来的美事,但老不见春玲的影子。他又想着,品着,越想越细,越品越迷,竟至象个醉鬼一样,发疯地抱着一棵树身……“谁在那干么?”传来一声喝问。
孙若西一震,牙撞到树皮上。他没听清问的什么,是什么样的声音,也看不见谁在问,倒自以为是春玲来了,喜声唤道:“快进来吧,快……”他突然吓呆了:林间出现了一颗满而胡须的脑袋。他慌乱地说:“啊,是姨父!你上哪去?”老东山打量一下外甥,闷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你!
你抱这树干么,这是我留着做寿材的,你想要吗?”“不,不要。”孙若西支吾着说,“我是……是给学生讲课讲到树,要看看,看看……哎,姨父!这树做两口寿材不够吧?”
“算命先生卜的卦,我和你姨归天还得些年,这树到那时也长够啦!”老东山这才放了心,扛着拾粪的工具走出树林,又道:“那些孩子正在院子里闹,上课的时候早过啦!”他瞅着向村里走去的外甥,又严厉地加一句:“若西!上课讲树看别人家的树去,别把我的树皮擦坏了!”
中午失败了,孙若西又把希望寄托在晚上。可是春玲没来排戏,听说开会去了。没有春玲在场,孙若西一点劲头都没有了。他拉胡琴的手失去了力量,琴声走调。他看着也算是他表妹的淑娴的表演,他厌烦地在心里咕噜道:“唉,简直没法和春玲相比。瞧那身段,硬得象木头;脸腮圆圆的,下巴胖得象是两个,和脖子连到一起了;眼睛那末小,又不那末黑,一脸的傻气……”总之,今晚的一切对孙若西都失去了吸引力,鲜花也象枯草一样无色。
好容易排完戏。他回到教室旁边的宿舍,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的眼老向外面瞅,耳朵能听到蚂蚁叫,可是就不见春玲的影子。于是,他又向她写信,写的比上次更柔情,更动人,更醉心。他告诉她,没有她,孙若西就失去了太阳,失去了空气,失去世界上一切一切,他会立刻死去……可是写着写着,孙若西对自己的作法发生了怀疑,感到她的心是个谜,看不清,猜不透,说不定春玲还恋着他那个蹩脚的表弟儒春。至此,羞怒的孙若西,狠狠地摔出了笔和纸……“孙老师,你睡下了吗?”清脆的少女声,在沉静的三更天,显得是那样悦耳动听。
孙若西猛煞住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这是幻觉。直到他拉开门,在明亮的灯光下清清楚楚地出现了春玲的身影,他还以为是梦,嘴巴张大,眼睛瞪得和铜钱似的,象傻子一样望着她。
春玲避开他的目光,嫣然一笑,说:“你还在忙功课?”“哦,嗯……”孙若西支吾着,急忙假咳两声,用力镇静自己,笑容可掬地招呼道:“嗳呀!你快坐,坐!”他殷勤地搬椅子。
“我是来看看排戏的,可你们已散了。”春玲感到窘迫,找话解除紧张的气氛,说着坐下来。
孙若西见春玲表情不寻常——她脸上泛红,流露出羞答答的笑影,心里极为幸福地想:“好!她一定为我的信来的,她接受了我的……”他紧望着她,欢迎地说:“排戏没你在场,简直演不成,我拉胡琴也不顺手……”
春玲浑身发热,怕他再说出什么,插断道:“孙老师,我有事和你说。”
“好,我洗耳静听!”孙若西心中激动异常,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快说吧,快说说你的心意!”
春玲感到对方的眼光象刺一样扎到身上,使她不舒服。她鼓起勇气说,“孙老师!咱们相处不短了,特别是这半年来,你给我帮助真不小,使我念完高小的功课。我从心里感激你。”“这是我应尽的义务,春玲!你对我的帮助也很大呀,你……”他的声音发颤了。
“你先别急,”春玲越来越激动了,“老实说,我原先对你有不好的印象。不过向你提过意见以后,你改正得不错,工作比过去强多啦!这些,我看得清楚。你给我的信,我也想过……”
“你同意?”孙若西站起来,两手在发抖。
“我……”春玲顿住了,慢慢地摇了摇头。
“春玲,亲爱的人!”孙若西猛冲上来,抓住姑娘的手,激动地说,“你有话尽管说,只要你爱我,就是叫我赴汤蹈火,孙若西决不畏惧!说吧,玲!为了我们伟大圣洁的爱情,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摘下来!”
春玲本能地把被他握着的右手抽回来,离开椅子站起身,说:“你不要赌咒发誓的,为我个毛丫头也不值得。咱们先谈一件大事情!”
“大事情?”孙若西有些诧异,“什么事比我们的爱情还重要?”
“我想动员你去参军。”春玲明快地回答。
孙若西象听到霹雳,浑身一震,眼睛突然瞪大,惊惶失措地看着她,声音含混地说:“你,你说什么呀?”“参加子弟兵!”春玲紧盯着他的脸。
“哦,哦……”孙若西回身走到床边坐下来,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强作笑容道,“这个事,好,我考虑考虑。”“孙老师,”春玲恳切地说,“军队急需扩大,解放咱们全中国!你想想,我们能不赶快上前方吗?”
孙若西努力搜索反驳春玲的理由,他要做到既表现进步又不去参军。他很自如地说:“春玲,道理我明白,我也有过打算……”
“你打算参军?”春玲露出喜色。
“不对——”孙若西拖着长腔,郑重地说,“我是教员,一切行动听从组织,上级如果需要,一定会调我。我想我们解放区的文化事业还不发达,教育工作人材更缺乏,我是离不开身的!”
“这不要紧,”春玲紧接上道,“这次大参军要动员一切力量,区上、县上都要把青年干部抽上前方,教员也在里头,只要你报名,我保证会批准!”
孙若西一时找不上话对答,沉吟一霎,慷慨有力地说:“当个人民战士,那是最光荣了!我非常羡慕解放军,一个个英勇无比,身强力壮!不过——”他突然愁眉苦脸地叹道:“唉!身强力壮,我可是望尘莫及,不够条件哪!春玲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有胃病,关节也不好,阴天下雨就痛,有时会麻木。这……”他吸起冷气,好象真的痛起来了。春玲的心已有些凉了。她皱起眉头,严正地说:“孙老师!我若是没全认错你的为人的话,还盼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一不逼你二不难你,动员青年上前线是人人都有的责任,你实在不乐意,我也不能勉强!”
“唉,这叫我怎么办啊?”孙若西哀怜地看着她;忽又靠近春玲,柔声地说:“春玲,我最爱的人!这参军我实在有困难!你知道,我喜欢你呀!没你,我的呼吸都要停止……咱们先不谈参军,这事关系很大,等我好好考虑一番。你先回答,同意和我订婚吧!”
春玲见他伸出手,就把自己的手挪到背后去,毅然地回答:“正因为这事关系重大,我得先看透你的作为,才能谈婚姻!”
“难道说,你就非爱当解放军的人不可?”孙若西强硬起来。
“对,我爱解放军!”姑娘毫不隐讳和害羞,“在现时,青年人是好是坏,就看他愿不愿意上前线!”
孙若西嘴张了两张,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怔怔地看着春玲,想找出攻破她的缺口。他瞅着她那紧紧绷着的赤红的嫩脸,上面象下了一层霜,眼睛微眯着,闪射出强烈的光芒。孙若西畏缩起来,生起逃跑的想法。但他又想到春玲演戏的丰富感情,演哭真落泪的情景,和她对他的好感,立刻又恢复了冲锋的信心。
春玲见他呆了一会,忽然呼吸急促,垂下了头;她有些吃惊地问:“孙老师!你……”
“没什么,没什么!”孙若西声音喑哑,掏出手帕,拭着眼窝,“春玲啊,我对你说真心话,我不想参军,一百个也不为,只是为了你!”
“为我?”春玲的身子不由得震动了一下。
“是啊,都为你!”孙若西做出揪心扭肠的姿态,飞快地说,“我最爱的人!你把我的魂都勾去了!我把心扒给你看看,这里……”他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厚本子,翻开送到春玲面前:“这都是为你写的日记,作的诗!你叫我去参军,我怎么能去啊!你想,子弹没有眼睛,不会知道我家里有个世界上绝美的情人而不向我身上打。你,亲爱的人!愿意自己的丈夫死吗?你愿意年轻轻的当寡妇吗?够了,这些太可怕了!春玲,我心上的花!打仗的人有的是,少我一个革命一样成功。我们在后方安心地过吧!工作我们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你说该有多末幸福啊!亲爱的人,你该明白了吧?”
在孙若西倾诉衷肠的同时,春玲的心里很快燃起熊熊的怒火。她真不敢相信,在进门前还给她进步的印象,攫取着她的一份情意的孙若西竟是这样的东西!他那白净面皮这时看起来是那样的龌龊。激怒使姑娘感到窒息,她右手紧揪胸口的衣襟,左手攥得发痛。她脸色惨白,眼睛瞪得象杏子样圆,细眉两梢挑起来。春玲不但为怒火焚烧,同时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春玲那怒焰炯炯的眼睛逐渐在合拢,泪珠滚出来,顺颊滚落。她的嗓子被灼热的东西哽住,一时说不上话来。
孙若西见姑娘流泪了,心里欣喜自己的高妙,亲切地说:“春玲,我知道你的处境,不要生气。咱们订了婚,到夏天去烟台我爹那里结婚。——啊!那可是个美地方,有山有海……”他伸手拉她。
春玲厌恶地迅速躲开他的手,转身跨出门槛。
“别急走!有事再商量……”孙若西喊着拉回她。
春玲用手把眼睛一擦,挺胸昂首回过身,咬着牙根说:“你,你还要说什么?”
“亲爱的人!要我参军可以,你先答应我……”孙若西一口吹灭灯火,抓住姑娘的衣襟,“亲爱的,不要回家啦……”“啪啪!”黑暗中响起两记清脆的耳光;接着,嗤啦一声——是衣服撕碎的声音;再接着,是一阵急跑出门的脚步声。
开门声,把刚合上眼的振德惊醒。他没发问,知道是女儿回家来了。当他听到用瓢向水缸里舀水,就说:“桌上盆里有热水……”
“嗯,爹,俺洗洗脸。”春玲的声音很小。
振德听着女儿洗完脸,就要重新睡去。但他注意到西房里有动响。仔细一辨,是女儿在压抑地啜泣。振德被震撼了,坐起身,问:“你怎么啦,玲子?”
“没么。”女儿抽泣着,唏嘘声更大了。
振德急忙披上外衣下了炕,赶到女儿房间。灯光昏暗,加上他眼睛不好,只是模糊地见春玲伏在炕上哭。振德把桌上的油灯灯芯挑大,这才看清春玲的身子一搐一抖,头发是湿的。他很惊诧地问:“玲子,你是怎么啦?”
春玲爬起来,泪水纵横,湿发凌乱,外衣襟撕开一大条。她看父亲一眼,又垂下头,抽泣得更厉害了。
振德看着女儿的样子,又惊又懵,顷刻,他心里涌上一个可怕的疑虑:“她被人……”父亲不敢再想下去,骇然地问道:“玲子,快告诉爹!”
“爹呀!”春玲扑到父亲肩上,发出了悲声。
振德见女儿的表示,完全相信了自己的判断。他的心又愤怒又痛楚地猛一悸,看一眼炕上酣睡的明生,拉女儿到院子的石条上坐下。
“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振德用力把气愤的声音压小些。春玲张了两下嘴才说出:“爹你不要急,没、没么……俺心里正疼,说不清话……”
振德听着女儿的呜咽,心里针扎般地痛。外表上看,曹振德对子女不大关心,时时表现得很严厉。其实并非如此。他为孩子的操劳关注不亚于他们的母亲。他大女儿春娟牺牲后,她母亲要给闺女“结鬼亲”,振德和妻子大吵一架,妻子指责他不疼孩子。实际上春玲的妈妈过后也承认,丈夫正是为爱孩子。因为振德深知,这种迷信的结鬼亲做法,不惟毫无意义,而且委屈了做为共产党员的大女儿。这是当时春玲母亲所不能理解的。
春玲永远不会忘记,她虽然是虚岁十八入的党①,但如果不是有个党支部书记的父亲,她提前一年就会是党员了。党支部其他委员早就同意吸收春玲,可是振德不松口,一再压下去,说让她多锻炼。当时女儿入党心切,真有点不满意父亲,后来想一想,她很感激父亲的严格要求,以有党支部书记的父亲深感幸福了。
拿振德的妻子对知心的女邻居评论她丈夫的说法:“唉,别看我那老东西严森森的,他可疼孩子啦!人家不象我只知道哭,疼的是地方哪!”
孩子的母亲在世,振德不大过问子女的生活细节,工作和生产已够他忙的了。自妻子死后,不管怎样忙碌,他仍是关照孩子,尽量弥补孩子失去母亲的缺憾。虽说这种努力是很困难的,但振德还是这样做了。他为使春玲继续求学,自己学会做饭,起早落晚地在家里家外干。女儿多次要求辍学,振德都不答应。直到春玲找到本村教员,而孙若西答应教她时,振德才放下炊事的营生。明生告诉人家:“爹和妈一样。俺爹出门是爹,在家是妈;又当爹又当妈!”
现在,父亲最疼爱的小女儿遭到不幸,怎能不使他震撼和痛苦呢?振德一开始升起的愤怒情绪过后,接着是对自身的责备。他觉得,孩子遭到损害是做父亲的责任,是他的罪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女儿正处在悲痛中,需要的不是父亲的呵斥、怒骂,而是抚慰和同情,鼓起女儿平复创伤的勇气,给她以更加坚定的向上生活的引导。
振德拉住女儿的手,劝慰道:“孩子,清醒些,不要哭啦——哦,要是还想哭,就哭出来吧!对着爹把悲结放开,再把事告诉爹。”
“爹,我哭够啦,没泪啦!”春玲直起颈项,理了理湿发,心已平静了。
“好,孩子!有话慢慢说。是谁欺负你啦?”
“唉,爹呀!”春玲深叹一声,说,“没有人能欺负我,是女儿自己找的……”
“你怎么说?”振德又是一惊,端量着女儿。
“爹,我从头告诉你。”
春玲把她同儒春的感情和孙若西的关系给父亲讲述了一遍,最后她说:“孙若西这家伙说出那种脏话,气得我狠狠打了他两巴掌,转身向外跑,不料,他的手还揪着我的衣襟,就撕了……爹,我身子没叫他沾上,我是感到委屈生气才哭的。来家时我倒了瓢凉水在头上,趴在炕上越想越难受。对孙若西我吐口唾沫就算啦,可是我觉得我委屈,我看人看错啦!”振德听完,舒了一口气。沉默中他前后想了想说:“是呀,玲子,错啦!孙若西和儒春不能一样看,他们出身不同。儒春是庄稼人,好坏摆在人眼前,实实在在。孙若西那类人,真真假假不一定。不能看他们的表面,要看骨子。这不是,到节骨眼上,孙若西就垮下来啦!子女的婚姻,老人不勉强,爹也说过。不过我要批评你,玲子,既然你和儒春有情意,为么半道向后走?”
“是我不对。这几个月被孙若西的假面蒙住眼了。”春玲痛楚地说。
“这,也不全怨你。儒春不是有长进吗?为么不往下帮助他?性急哪能修起大河桥!这个事咱父女都有错。”“爹,是我自个的不对,你错在哪儿?”
“我没多关心你的事。”振德沉痛地说。
“是我没向你说呀!”
“爹该问你。”
“爹,你以为儒春能变好吗?”春玲巴望知道父亲的见解。“你为么对他有情意?”
“是因他为人好,人品好,对我好过。”春玲深埋下头。“好,这末多好,那不就够了?”
“不,爹说过,人好,政治进步第一条!儒春落后。”春玲抬起头。
“儒春本人好的地方很多,为么单单落后?”
“是他爹的过!”春玲生气了。
“你过去帮助儒春,都是怎么个做法?”
“找他本人。可是儒春怕他爹,不敢斗争。”春玲叹了口气。
“你再去帮助他——比方说,动员儒春去参军,还是光找儒春自己吗?”父亲在启发女儿。
“找谁——哦,对啦!”春玲叫起来,“找老东山……大爷,敌人是他!”
“谁是敌人?”
“错啦,”春玲伸了下舌头,“是帮助对象。”“好,玲子!去动员儒春,说服你东山大爷。”振德鼓励道,“我也有具体任务,去争取一名上前线的。”“爹,你动员谁?”
“东头孙狗剩。”
“呀,他妈和他媳妇都难缠!爹,你能成功?”“怎么样,和爹挑战吧?”
“爹……”闺女咬着嘴唇笑。
“不敢?”父亲激将了。
“好,应战!”春玲猛地站起来,“爹,你说,儒春要能去参军,我就和他订婚吗?”
“这得你自己做主,看你的心愿。”
“他能当上解放军,我就满意啦,儒春就缺这一条呀!”春玲兴奋地说,又怀疑道,“可是他要不去呢?”“先不要这样想吧!”振德断了女儿的后忧,“听党的话,不怕困难重重,要有信心,要有革命的志气。使劲干吧,孩子!遇着难处就想到爹,我帮你的忙。”振德站起来,望了一眼天空,说:“睡吧。”
“爹,你睡吧,我再待一会。”春玲瞩望着天空的明月。感情在心房中波动。
振德没再坚持要女儿睡,把夹袄拿下披在她身上,向屋里走着说:“清凉一会就睡吧,明天很忙。”
相约了几次,淑娴总算偷过老东山的眼睛把儒春领出家门,来和春玲见面。春玲要先同儒春谈好,心中有数,再去和老东山交锋。
中午时分,正南的太阳火红地照着。村边的一片打谷场上,堆着往年的草垛。谷禾、麦秸都变成灰白色了。空气中散布着干燥的陈草气息。
春玲坐在草垛跟前的打场用的石礅上,手里拿根干草,重复着说:“坐下吧,儒春!坐下吧!”
儒春身子立得直挺挺的,站在姑娘对面,明亮的大眼睛惊慌地看春玲几下,又向四外张望。他不回话,也不动。春玲瞅着他壮实的体格,黑红的脸庞,提高声音说:“干了大半天活,腿还没使够,站着和它赌气怎么的?坐下吧,这有地方。”姑娘指着身边的草捆,发出第三次邀请。
儒春小心地瞥她一眼,见春玲的黑眼睛瞪圆了,里面好亮,挑着眉毛,好象是生气了。他迟疑一霎,坐到离春玲足有十步远的一个石礅子上。
春玲又好气又好笑,心想时间不等人,快些和他谈。她轻声说:“儒春,我想和你谈谈。”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回答,她又道:“谈谈咱们两人的事。”
儒春一声不响,两手抱头趴在膝盖上。
春玲气急地大声说:“你这人哑巴啦!人家几句换不出你一个字,这是何苦!”
儒春看了春玲一眼,抱头的手松下来,低声咕噜道:“我听着哩。”
“谢天谢地,真是千金难买一句话!”春玲心里说,接着问道:“儒春,咱俩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你和俺爹说去。”他悄声答道,头稍抬起来。春玲瞅着他的脸,心里想:“又是这末一句话,真没志气。”她的气又来了:“你爹,你爹!上花轿也是你爹顶你吗?你自己的脑子呢?”
儒春见她眼睛又圆了,就低下头,泄气地说:“你不是不要俺了吗?”
“谁说的?”春玲的声音又轻下来。
“你看不上俺家。”儒春的声音高了些。
“这个……”春玲顿了一下,又问,“我为么看不上你呢?”“俺落后,你进步!”儒春的声音更高了些。
春玲听得出,他这是气话。她心里有些快意,音调柔和地问:“那你为么不进步?”
儒春低下头,不回答了。
“说呀,为么不上进呢?”
“你问俺爹去吧。”
春玲禁不住动起气来,大声说:“你这二十岁的汉子,长主心骨没有?爹,爹!什么事都是你爹说了算,你爹一手遮住你的天!”
“不听爹的听谁的?”儒春难过地叹一口气,“唉,谁挨上咱的处境谁知道滋味!”
春玲望着他纯挚憨厚的样子,气就消了,平静地说:“儒春哪,谁的话对听谁的,当爹的话不一定全对。告诉你实话,我是喜欢进步的人,我自然想望将来的丈夫是个有出息的……”
出乎春玲意外,儒春起身就走。
“你上哪去?”春玲忙叫着赶到他身前。
儒春把头扭向一边:“俺回家。”
“你急什么,听我说呀,儒春!人不是从生下来就是那个样。象你,年轻轻的要进步还不容易?想想咱俩小时候的相处,你救我出水的情景……唉,我的心……可是,这一时期为你不争气,我的心分了些……这,这是我的不对,帮你进步不尽心。以后,我愿意……愿意帮助你。”
儒春瞪大眼睛望着她,感动地说:“那,那算你好!”“我没啥好的,”姑娘脸上闪出羞赧,望着他那流露出淳朴天真满含情意的脸,心里一阵烘热。春玲加重语气说:“儒春,你象现在这末待下去可不行,你要进步,要革命!”儒春咂了咂嘴,象有话说,可是只叹了口气。
“莫非你思想还不通?”春玲紧追一句。
儒春摇摇头,说:“一个青年人,谁愿意顶着落后帽子过日子?看着你们那些人,我也眼热。过去你和我说的话,我也老记在心里。以后,人家看不起我,你也不理睬我了,我就不知怎么办好啦!”
“怎么办?离开你那落后的家,参加革命,到前线去打反动派。”
“这事,我也想过……可就是俺爹……”
“又是你爹,”春玲的气又上来了,“你爹落后你跟他落后,你爹死了,你也跟他进棺材吗?我早和你说过,你要把身子挺硬,跟他作斗争!”
“和爹斗争?”儒春犹疑地摇摇头。这话春玲过去也对他说过,但儒春没敢接受,更没见诸行动。老东山严厉的家教从来就是:父亲就是儿子的主宰,父亲的话是金口玉言,儿子应该唯父命是从。老东山开口闭口教训儿子“没爹哪来的儿”,教训得儒春认定服从父亲乃是天经地义的死理。近几年来,他对这个信仰虽然也渐渐的有些动摇了,但老东山的统治还是强有力的。
春玲紧看着他说:“怎么,你又怕啦?”
“这不能单怨我,春玲!”儒春又为难又着急地叫了她的名字,“我没有象你那样的本事,是我熊;可是我爹——谁挨上谁知道,你没挨上你自然不知道。他……唉!你哪里会明白!”
春玲生起一股同情他的感情,声音放软和了:“你爹是顽固、厉害,可是也不能为他挡住咱们在前奔的路!咱们要有勇气,向他……”
“儒春——儒春——”从村里传来呼喊声。这声音是那样粗犷、坚硬,带着要压倒一切的威力,惊震得南山都发出回声。
儒春身子一抖,神情紧张地说:“俺爹叫我!”转身就走。春玲拉住他的衣袖:“等一会。”
“不行,回去晚了他要上火!”儒春着急地说。春玲怒从心起:“晚回去一会他能吃掉你!”
呼唤儒春的声音,象在叫魂一样,一声比一声高地传来。儒春更急了,向春玲恳求道:“春玲,你不知道,这两天,我爹不让我和哥同外人多说话,叫他知道我和你在一块,更不得了啦!你的心意我明白,我也想参军去,你只要说通我爹,他一松口,我立时就走。”
“好吧,你可要站稳立场,你爹那道关有我破!”春玲大声说。
“你可别、别强迫他啊!”儒春跑着回头说,“春玲,别生我的气!要不,明天中午,你还在这等我……”
春玲望着儒春飞快跑去的背影,长舒一口气,坐到石礅子上……
一只丰满的手,轻轻搭在春玲肩上。春玲一转脸,见是淑娴,她身子本能地向一旁挪挪。
“玲妹,看脸晒得这末红!”淑娴亲昵地说,偎在她身边坐下。她见春玲那紧皱起的眉头,身前撕碎的一堆干草,关切地问:“怎么样?不行吧?”
“儒春自己没问题,只是他爹……他不敢向他爹作斗争。春玲平静地答道。
“是啊,就是儒春敢斗争,也过不了俺大爷的关!”淑娴深有同感地说,又道:“春玲呀!我看你少找些气生吧,参军少他一个没关系。”
“淑娴姐,事不能这末看。”春玲摇摇头,“要是大家都这样想:少一个没关系,那不是一个当解放军的也没有啦?我正在设法去说服东山大爷,你快帮我出点主意吧。”“我有这个本事,就不为自己的事发愁了!”淑娴急忙摇头。她又关心地说:“玲妹呀,这事你还要好好想想,你真爱儒春吗?”
“他能进步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他断线?”春玲回答。淑姻把憋了好久的疑问说出口:“春玲,我真不懂你这个人,你不是和孙老师挺好吗?他哪一点不比儒春强?”春玲的脸突然变得冷冰冰的,愤恨地说:“孙若西!他,他不是人!”
淑娴很是惊讶,想不到春玲对孙若西的态度变得这样快。
她不解地问:“你和他闹别扭啦?他得罪你啦?”“不,不!谈不上和他闹别扭……算啦,过去的事不提啦!”春玲平静下来,眼光凝视前方,深沉地说,“淑娴姐,我的心象面镜子样清楚。我爹说的,看人不能看外表,要看他骨子里。爱一个人,要爱到地方。你说,儒春这青年,不爱说话,只知劳动,人又诚实,就是思想不开窍,这是他爹的过!我要是能把他拖出那死气沉沉的顽固家庭,他不就变好啦!军队真出息人,你看冷元大爷家的我吉福哥,前年回来,已当上指导员,有文化有政治,真了不起呀。可早先他在家给地主当长工,懂得什么呢!所以说儒春能参军就表示他进步啦,能变成好样的!你说对吧,淑娴?”
淑娴望着春玲兴奋得红艳艳的脸,点了点头,可是,接着又摇了摇手。
“别担心,淑娴!俺爹说的,性急修不起大河桥。嗬,我要用出比修大桥还大的劲,去打好这一仗!”春玲说着拉起淑娴的手,“快走吧,开会去!”
村里大街小巷所有显眼的墙壁上,人们在它下面乘凉聊天的老槐树身上,都贴上了彩色的大字标语。这时,搭在村中间大树杈上的广播台上,广播员玉珊姑娘嘴对着洋铁做的喇叭筒,向人们报告道:“又一个好消息:东头孙狗剩的媳妇和妈妈,表示再不扯儿子的后腿,让狗剩参军啦!”“乡亲们!咱们村已有九个青年报名参军啦!我们向他们致敬!向他们学习!”
站在玉珊身边当助手的明生,听到一片唧唧喳喳的说笑声。他一看,是一群妇救会员、青妇队员向这里走来。等她们来到近前,明生抢过玉珊的广播筒,大声朗诵道:妇救会、青妇队,听段快板再开会。
女人们停在树下。巧儿姑娘仰脸回答道:“有话快说吧,俺们听着呢!”
妇女们,听我言,革命道理讲一遍:蒋介石,大坏蛋,不要和平打内战,想把人民全杀完;毛主席,共产党,领导我们求解放。
翻身的人民志气昂,放下锄头拿刀枪,保国保田保家乡。
赶走美国鬼,灭尽那蒋帮,全国人民齐解放,建设新中国,人民得安康。
妇女们,不简单,全国人口你们占一半,样样工作你们要不干,要想完成难上难;参军工作要做好,更得你们起模范。
赶快回家去,道理讲一遍,动员丈夫、儿子们:杀敌上前线!
杀敌上前线!
听明生唱完,女人们哄然哗笑,都说编得好。
“是你编的吧,春玲?”淑娴问道。
“我可没这本领,”春玲摇着头,“是明轩,他的语文好,作文常受老师夸奖。不过这快板也不算好。”
“你这当姐的又是表扬又是批评啊!”巧儿打趣道,又对上面喊:“明生,问你个问题,象俺们没有丈夫的怎么办?”明生随口回答:“没有丈夫动员儿子也行。”
人们齐声大笑。巧儿姑娘哭笑不得,满脸绯红。玉珊轻扯明生一把:“傻瓜,没成亲哪来的儿子。”又向下面喊道:“没有丈夫和儿子的妇女,可以动员别的亲人。比如哥哥、弟弟、表哥、表弟、叔伯哥哥、叔伯弟弟……不要抠字眼!”
春玲取笑地对身边的淑娴说:“你听听玉珊这个嘴,象刀子似的厉害。明明是他们自己说错了,反倒把咱们批评一顿。”“要不,尖嘴闺女给谁当!”巧儿声音好高,故意说给玉珊听的。
春玲向西一望,对大家道:“走吧,妇救会长在等着咱们哪!”
孙俊英背剪着手,郑重其事地站在墙前看标语。她今天穿着才改起的分得地主的紫布褂儿,脑后卡成鸭子尾巴式的头发向上高傲地撅起,前额上三个火罐圆印也显得更清楚些。两个小学生走近她,其中一个女孩问:“妇救会长,你看标语好不好?”
“好,写得不坏!”孙俊英随口答道,“是你老师写的?”“是俺团长明轩哥写的。”女孩回答。
男学生见孙俊英那一板正经地看标语的神气,就调皮地说:“你说好,是意义好,还是字写得好?”
孙俊英答得也机灵:“都好。”
“请你念给俺们听听。”
孙俊英攻为守计:“小毛孩子,眼那末懒,要妇救会长动嘴费舌!”
“照我说,你不是怕费嘴舌,八成是字不认得你吧!”男学生看着羞红脸的孙俊英,得意地笑了,“好,咱们向你宣传宣传。”
于是,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指着标语念道:“保家保田人人有责!”
“能当梁的当梁,能当柱的当柱!”
“消灭反动派,解放全中国!”
“以雄厚的人力物力支援解放战争!”
“好铁打好钉,好男当好兵!”
“好男不说嘴,好女不扯腿!”
当学生们念到“复员军人应重返前线杀敌”时,孙俊英的脸色立时沉下来,心有点波动……“妇救会长,人都到齐啦!”春玲跑来叫道。
孙俊英掩饰着内心的不安问:“春玲,这叫复员军人上前线的标语,是你编的?”
“是水山哥叫写的。”春玲对她的发问有些迷惑,“你对它有意见?”
“不不,没意见。”孙俊英急忙回答,又迟疑着说,“不过这提法有点笼统,应该说明是没负过伤的,说明受伤不紧要的,说明伤全好了的。”
“标语口号哪有写上这末多‘说明’的!”春玲不满意她的挑剔,“这末写,也自然是指现在身子全好了、够参军条件的人。”
孙俊英立时豁然开颜:“说得是!我不懂编句写字的规矩。走,开会吧!”
会场上寂静无声。几个在母亲怀里的孩子吃惊地伸长脖子,被这热闹的妇女会场突然沉静下来吓呆了。
站在前面桌旁的孙俊英,脸上浮现着教训人的神色,打破沉默说:“怎么不说话啦!还有谁报名?”不见回答,她提高声音激昂地说:“没报名的应该想想,自己不害臊吗?做一个妇救会员,看着人家的男人都上前线打老蒋,自己的留下享太平,睡热炕头,好意思吗?唉!我这当妇救会长的样样能带头,比如去年斗争地主吧,我先拖出那家的婆子。可是这次我只能说说嘴,可惜我没儿子,男人又是残废军人。唉,也不兴花钱买个够参军条件的人……”
坐在后面的一位年轻瘦个妇女,心里冷笑道:“你当干部的净说漂亮话,你还不满三十岁,哪来够参军的儿子?你男人残废?哼,干起活来比不残废的还有劲。”她厌烦再听下去,拧一把正在吃奶的娃娃的屁股。
孩子哇哇地哭了,扰乱着孙俊英的讲演。
青妇队长曹春玲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昨夜和父亲的一席谈话,使她的身心充实了好多东西。吃一堑,长一智,孙若西的丑行使春玲受了一次辨认真人假象的教育。昨晚父亲睡去后,春玲在明月底下想了好久。她为由于孙若西的关系冲淡了和儒春的感情,阻遏了她去争取儒春继续进步的努力,深负内疚。过去,春玲老生儒春的气,现在她觉得做了对不起儒春的事。春玲成人以来,第一次以姑娘的心去深刻地回味她和儒春的相处,她加倍感到那种从童年积蓄起来的情意的可贵,难得,甜蜜;通过刚才她与儒春在打谷场上的会面,她更增强了帮助儒春进步的信心,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对于孙若西,春玲已经从心里把他甩出去,就象摈弃不慎落进口袋里的一块污泥一样。
春玲听着妇救会长这番话,觉得有些过重。因为适才大多数人的表现都挺好,纷纷下保证,有亲人的动员亲人参军,没亲人的向周围的人宣传。现在会场上的情况很明显,剩下三四个妇女的思想还不通,不敢下保证,而她们的亲人正是够参军条件的。女人们明明知道,下了保证就等于放手让亲人奔赴战场。
春玲刚才听到孙狗剩的母亲让儿子参军的消息,很佩服父亲的本领,更增加了她去说服老东山的力量。她本想不声张,悄悄地去完成动员儒春的任务。这一来是她怕说不服老东山,落个言过其实;二来在人眼前提出来也害羞。现在她见会场上形成僵局,不带动一下,那几个妇女很难起来。于是,她抛弃了一切顾虑,向大家说:“我表示一下态度,保证动员一个青年去参加子弟兵!”
妇女们的目光都集中到春玲身上。巧儿急忙问:“青妇队长!你动员谁呀?你只一个哥哥,不用你动员,人家把小日本都打败了!”
那抱孩子的瘦个青年母亲又在心里嘀咕道:“哎,春玲一向不会装假,这次也反常了,她学开了孙俊英。她明知兄弟小,爹爹老,可就要说……”她突然顿住,象听到了雷声。“我动员儒春去。”春玲镇静地说道。
会场上先是一静,接着腾起喧嚷——“真是笑话!儒春能去参军,南山也能搬到北河去!”“儒春是个老实人,动员他参军,倒不会费事;他爹老东山,那真是一座顽固山!”
“谁要有能耐叫老东山自愿让儿子参军,那真是难。”“难上加难,难得比上天还要难!”
“唉,春玲闺女为参军疯了咋的?不等她把参军两个字说完,老东山准会打在她身上。”
“大家别嚷嚷,别吵!”春玲站起来,摆着手叫道。等人们平息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