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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惠光从楼上经理室走下来,准备回家了。
童进想起区店的事,迎了上去,客气地问道:
“柳经理,区店的事,啥辰光谈一谈?”
“区店的事?”
“你不是说要找个时间谈一次吗?”
“我讲过?”
“唔。”
柳惠光愣了一下,用右手的中指敲了敲太阳穴,半晌,恍然大悟地说: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朱延年伏法以后,童进和夏亚宾在专案小组领导下,揭了封条,点清医药器械,写出清单,由法院转给中国医药公司华东收购站收购,偿还福佑药房的部分债务。童进帮黄仲林安排职工转业,夏世富介绍到康健药房当售货员,别的人都安排了工作。一切事情办好,童进把福佑药房的大门钥匙交给黄仲林,由他转给法院,办理善后,童进自己被分配到利华药房工作。西药业公私合营以后,为了便于管理,利华西药房成为汉口路上西药房的区店。童进被任命为区店经理。柳惠光和王祺是副经理。童进听到组织上委派他这个任务,他不相信。他怎么能够当区店的经理呢?一定是别人传错了话,等到黄仲林代表区里正式通知,他顿时心里别别跳,脸上热辣辣的了,他坚决要辞去这个职务,别的工作都可以做,经理这个工作太重要了,他没有能力担任。他推荐柳惠光担任。黄仲林说区店是个新业务,汉口路这一带西药房问题复杂,区里考虑派一个强的公方代表担任。童进说要是派强的公方代表担任,那他更不适合,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王祺都比他强。他入团还是王祺介绍的哩,王祺现在是共产党员,又是利华西药房的老店员,同柳惠光相处的不错,王祺担任区店经理最理想不过了。黄仲林笑了笑,认为童进提王祺这些条件都对,但是忘记了一件事。童进暗自一惊,他自命对王祺相当了解,可以说是他政治上的带路人,最初听到青年团工作委员会孙澜涛书记的团课也是王祺介绍的。怎么说他忘记了一件事呢,黄仲林让他想了一会,才说:
“五反运动的辰光,利华西药房的问题不大,柳惠光的态度也比较老实,进行的相当顺利,斗争的经验就不太多,对区里西药业的了解更不如你,他还有不愿在公私合营商业里工作的思想问题,目前不适宜担任经理的工作。政治上,你也有很大的进步。最近,区委已经批准你入党的申请。现在你已是中共候补党员了。”
童进听到批准的消息,双手抓住黄仲林的右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激动得眼睛里掉下喜悦的泪水。黄仲林的左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说:
“我代表党欢迎你参加我们的队伍,为共产主义的事业共同奋斗到底。”
童进兴奋地伏在黄仲林的肩膀上,激动得不知道说啥是好。半晌,他又想到区店经理的事,用恳求的口吻说道:
“我从来没有担任过这么重要的工作,能力不强,经验不多,可以不可以换一个人,一时找不到别人的话,最多只能担任副经理,让王祺做经理,保证协助王祺把工作做好。”
黄仲林说他已经担任过比经理还重要的工作。他当时愣住了,认为黄仲林和他开玩笑,但是黄仲林从来不说假话的,而他觉得连福佑药房的会计部主任都不胜任,啥辰光担任过比经理还重要的工作呢?这叫他困惑不解了,睁着诧异的眼光望着黄仲林。黄仲林说:
“领导职工斗争朱延年不是你吗?处理福佑药房债务不是你吗?团结职工保管资材不是你吗?办理福佑善后不是你吗?朱延年这个经理处理不了的问题你都能处理,你做的这些不是比经理的工作还重要吗?这些复杂困难的问题你都处理了,一个区店的日常业务还不能管理吗?”黄仲林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他无话可说,不好再推辞了。他腼腆地说:
“我现在是个党员了,不应该给组织上讲价钱。党交给我的任务,我一定努力去做,希望仲林同志多多领导我。”
黄仲林鼓励他说:
“只要根据党的路线政策,紧紧依靠群众,团结教育资方,一定能把这个任务担当起来,有啥问题,随时找我好了。”
黄仲林走后,童进一个人对着镜子照了一遍,自己望着自己忍不住笑了,他心里想:不像呀,不过三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在福佑药房当上会计主任已经不错了,经常感到力不胜任,怎么能担任经理这样重要的工作呢?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呀!他和叶积善是同辈,西药业务叶积善比他还熟悉,人也比他聪明能干,怎么好忽然领导叶积善工作呢?叶积善心里服吗?一定不会心服,特别是王祺,是他政治上的带路人。过去,他把王祺当着自己的领导,有啥困难,都找王祺请教,许多事体都一再证明,王祺是他的好榜样。他要向王祺学习,当他知道区里要调他到利华药房工作,十分高兴能在王祺领导之下工作,政治上和业务上一定会有很快的进步,没想到区里要他来负责,而且还要领导王祺,这怎么行呢?黄仲林说王祺的思想问题,目前不适宜担任经理工作。可以解决王祺的思想问题呀。利华内部的情况他不熟悉,自己又是从福佑药房来的,人家会不会有意见?自己业务经验和大家差不多,半斤八两,有啥本事来当领导?他想到区里再提一次意见。请区里考虑,另外派一个人来领导。他做啥具体工作都可以,保证不闹情绪,立刻想到现在自己已经是党员了,第一次党分配给他这个新党员的工作,他就再三讲价钱,不对呀!影响也不好呀,黄仲林同志说的好,只要根据党的路线政策,紧紧依靠群众,团结教育改造资方,一定能把这个任务担当起来。
他决心和大家一道完成党给他的这个光荣任务,有事,和群众商量,特别要尊重王祺和叶积善的意见,重大的事,还要和资方柳惠光商量。大家意见一致,办起来就顺手了。他虚心谨慎地勉励自己。
不久以前,柳惠光在考虑怎么做好区店的工作。虽然这个担子不轻,但他感到这是领导上对他的信任,区店副经理和利华药房经理比起来,责任更重了,不只管一家药房,要管全区的药房啊,他心里十分欢喜,没料到提升得这么快,等他晚上回到家里,想起区店的业务,自己没有经验,过去没人管过全区的药房,扯皮的事一定不少,这家要配货,那家轧头寸,不能不全满足,也不能全满足,谁也不好得罪呀,这不是要他作难人吗?他又想起区里那些同业,个个眼明手快。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那些老板都很精明,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个区店副经理一定是没人肯担任,才推到他头上,他亲自到区上找了区长,提了意见,再三推辞,没有成功,认为他可以胜任,他推辞不了,就采取拖的办法,一直借故没有空,不和童进谈区店的事。
他想想过去,上海滩上的资本家多么吃香,一进一出,好不威风。解放初期,资本家的地位也还不错;碰上“五反”,触了霉头;调整工商业,成立全国工商联,名利双收,确实有点甜头;可是全市公私合营,大权旁落了,领导靠公方,工作靠职工,他这个经理夹在当中,有啥职权?能起多少作用?他都十分怀疑。从此以后,他业务不用兜,工资不担忧,财务不发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求有利,但求无过,得过且过。做好经营管理,爱惜企业财产,关心企业前途,他兴趣缺缺。原来他以为区店副经理位置不低,提升的也快。现在想想,王祺是他手下的店员,也当了区店副经理哩,可见副经理没啥了不起。并且经理是童进,这位福佑药房的会计主任,年纪轻,资历浅,更无资产,凭啥要爬到他的头上呢?如果派一个老干部来,或者派区里的首长来担任区店经理的职务,他无话可说,偏偏派童进来,叫人实在难以忍受啊。他是利华药房的大老板,要在福佑药房的一名店员手下工作,这哪能行呢?他对区店副经理的职务和利华药房经理的地位,都没有兴趣,可是又不敢正面和童进、王祺谈,他们有后台,是党派来的,王祺是共产党员,区里药房的党员好像都归他管,更是碰他不得。童进是不是党员,他不得而知,但看上去,童进的地位比王祺还高,大概是个党员。朱延年就是在童进手里栽的筋斗,对童进,尤其要特别谨慎小心,丝毫不能疏忽。
他既不敢正面说了自己的心思,也不甘心目前的地位,于是消极以退为进。他见童进和王祺站在他前面,不能不理睬他们,停了下来,看童进怎么说。
“今天有空谈吗?”童进指着王祺说,“我们等你好久了。”“等我好久了?”柳惠光惊诧地说,“那太对不起你们了。”
“是不是现在就谈谈?”
“现在?”
“一点不错。”
“我还没有准备哩。”
“先聊一聊也好。”
柳惠光步步退让,童进步步前进,叫他无从躲闪。他看王祺一直没有吭声,究竟是他手下多年的伙计,不像童进那样盛气逼人。他笑着对王祺说:
“是不是准备一下再谈比较好?”
王祺对区店的事也没多大的兴趣,顺口应道:
“准备一下也好。”
“这没啥要准备的,如果一定要准备,先交换交换意见,也可以说是准备。”
“我赞成童进同志的意见,”叶积善站在王祺右侧说,“最近区里催我们快点筹备,同时也希望早点成立,有些事体好联系。”
“你的道理也对,”柳惠光想起叶积善也是福佑药房的,和童进穿连裆裤。童进有啥意见,他总是举手赞成,以后和他往来,也得小心,不可大意。他喘了一口气,说,“不过酝酿成熟一点,筹备起来顺手。成立以后办事周到,也有好处。”
“你今天晚上一定不肯谈吗?”
“童经理要谈,我当然没有意见。”
“那就谈吧。”童进向楼梯上走去。
柳惠光无可奈何跟在他屁股后头,迈着迟缓的步子,王祺走的也不快,叶积善走在最后,只好慢慢跟着走,走两步,等一步,好不容易,大家终于走进了经理办公室,坐了下来。
童进开门见山地说:
“柳经理,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柳惠光向经理室四面望望,还是原来的陈设,一套沙发靠正面的墙摆着,正对着下沿的写字台。这写字台紧紧靠着栏杆,他坐在写字台前面,只要把头向外边一歪,楼下店员在作啥,看得清清爽爽。现在他对面添了一张写字台,是公方代表童进的。这是经理办公室里唯一的变化,可也是重要的变化。几十年来,他坐在那张写字台前面,亲自领导利华药房的业务,事无大小,只要他一句话,便完全按照他的意图办,不但利华药房的一切事情听他的,连同业许多事也委托他办,他的意见受到尊重。就是在这间经理室里,他作为福佑药房债权代表,和朱延年以及证明人严律师在和解笔据上签了字,同意福佑药房复业。没有多久,朱延年不仅仅在汉口路西药业红得发紫,而且在上海工商界赫赫有名,显得柳惠光黯然无光。他私下曾经羡慕过,但是“五反”来了,朱延年五毒俱全,罪行累累,落得人财两空,名誉扫地。朱延年白手起家,神通广大,都斗不过共产党。何况小小的柳惠光呢?他怕自己有职无权,落得清闲。现在童进逼着他谈,而且要他先谈,他不愿谈,又不好表示出来。他的眼光从童进那张写字台那边收了回来,望了望挂在墙上的电钟,说:
“当然要谈我的意见,不过,我今天晚上还有个约会,改天谈,好啵?”
“几点钟的约会?”
“八点。”柳惠光信口说出。
童进指着电钟说:
“现在六点刚过,稍为耽误一会,好啵?”
柳惠光后悔把约会的时间说晚了一点,如果干脆说七点,站起来便可以走了,现在没法改,不然要露出破绽,今天晚上,他其实并无约会。他只好硬着头皮坐着不动,苦笑道:
“也好。”
“柳经理对区店有啥意见吗?”叶积善问。
“没有意见。我完全拥护,成立区店再好也没有了。”
“一点意见没有吗?”
“这方面我没有经验。”
童进见柳惠光老是打“太极拳”,啥意见也不肯谈,这样消极应付下去,难共事。不如打开窗子讲亮话,有思想顾虑摆出来,谈清楚了,好共事。他直截了当地说:
“柳经理,你在西药业工作了几十年,利华是你一手创办的,经验比我们丰富,全市公私合营以后,组织上要你继续担任利华经理的职务,又请你当区店副经理的职务,可以说对你很信任,对你的希望也大。几次要和你商量筹备区店的事,你总是推三推四,这里面一定有原因,希望你不客气谈出来。”
“没有原因,也不是推三推四,王祺同志了解,我想你也晓得,最近市里工作忙一点,民建会议多一点,有些座谈会和报告会,发了通知来,我又不好不去,市委统战部的首长再三希望工商界朋友多出来参加参加社会活动,努力教育改造自己。这方面事体一多,店里的事就管得少了。我早就想和你们谈谈区店的事,老抽不出时间,领导上给我这么高的位置,这么大的光荣,你说,我还有意见吗?”
“意见不能说一点没有吧?”童进认真看了柳惠光一眼。
柳惠光避开童进的敏锐眼光,朝王祺说:
“王祺同志和我共事多年,了解我的为人,也晓得我的脾气。我不是那种有意见不说的人。”
“过去柳经理有意见倒是愿意谈的。”
柳惠光听了王祺的话,又高兴,又不高兴,略略补了一句:
“现在我有意见也是愿意谈的。”
“我们希望你这样。我年纪轻,能力不大,经验有限,老实说,要我当区店经理是不理想的,也不适合的。因为是组织上的决定,党员应该无条件服从,努力去做,王祺同志各方面都比我强,柳经理在西药业多年,经验丰富,有你们两位帮助,大家共同努力,我想一定可以把工作做好。”
柳惠光心里对自己说:“果然不错,他是个党员,今后和他共事,要格外注意。”他说:
“有你这样坚强的领导,区店一定可以办好。”
“办好办不好,要靠大家的努力。”
“这是至理名言。”
“组织上请你担任利华药房的经理和区店副经理,不能缩手缩脚,应该大胆负起责任来,只要把工作做好,有意见,就应该爽爽快快提出来,不要避而不谈。”
“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柳惠光听童进这一番话,立刻身上出了冷汗。童进果然与众不同,说话很有斤两,怪不得连朱延年也斗他不过啊!他担心今天晚上这一关再也应付不过去了。他对区店兴趣缺缺,不愿意谈,可是他又不能不谈。他发现这个局面难于应付,急得把两道眉头都皱在一起了。
童进察觉出他内心的紧张情绪,不愿意把局面弄僵,略略收回来说:
“我刚才讲的话,也许不大客气,但是我心里的话,以后在一道共事,有话应该当面说,谈清楚了好办事。”
“应该这样。”柳惠光紧张的面孔上出现了微微的笑容。
“现在不早了,你八点钟有约会,改一天,找个时间,敞开谈一谈,好啵?”
“太好了,我也这么想。”柳惠光赶紧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