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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阿英走出车间,一看手表,时间还早,便拉着管秀芬的手,要她一同到党委办公室看余静去。自从余静调到市里去学习对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工作以后,管秀芬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余静了,也想去看看她。她们两个手拉着手,一步紧一步,简直像是飞跑一样,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
汤阿英走进去,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钟珮文一个人坐在那里。管秀芬的脚下意识地在门口停了下来,她想走,可是钟珮文看见了。他热情地说:
“怎么不进来呀?”
管秀芬脸红红的,蹒跚地走进去,汤阿英奇怪地问:
“余静同志呢?”
“你不晓得她到市里学习去了吗?”
“不是说今天要回来?”
“就是这么说,人可还没有回来。”
“你们找她有事体吗?”
“没有事体也不来了,”管秀芬脸上的红晕消退了,说,“今天公方代表要到我们厂里来,她是总支部书记,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你还是老黄历。党员发展了,现在成立了党委会,余静同志是党委会的书记了,不是总支书记。”
“叫顺了口,老改不过来。”管秀芬说,“党委书记也该早点回来欢迎公方代表啊。”
“我这两天尽忙夜校的事,有些事也不大了解,只听说余静同志今天回来。她说要回来,那一定回来。她讲话从来不失信的。这一阵这里都忙着对资改造工作,可能有重要的事体给绊住了脚,也许回来晚一点。”
“公方代表快到啦?”钟珮文惊异地望着汤阿英,说,“你的消息比我还灵通!”
门外传来欢腾的人声,叽叽喳喳的,分不清在说啥。汤阿英指着门口说:
“你听!”
“真的,”钟珮文猛可地从白木凳子上跳了起来,伸出手来想拉管秀芬,怕碰钉子,在半道上停了下来,指着门口说,“我们快去吧,也许公方代表来了。”
他们三个人一窝蜂的向门外走去,一到篮球场那儿,远远就看见大门口那边拥着一大堆人,黑压压一片,都向大门口张望。他们挤进人群,走到大门口那里,郭彩娣眼睛一个劲朝大门口左边的马路上看。汤阿英走上去,叫了一声“彩娣”,问道:“公方代表在啥地方?”郭彩娣焦急地盼望公方代表,她只听见“公方代表来了”这几个字,没注意谁讲的,更不晓得是问她。她便东张西望在寻找,“在啥地方?”
管秀芬看她那股紧张神情,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看你急的,也不把话听清楚,阿英问你,公方代表来了吗?听清楚了没有?”
人声嘈杂,你一句我一句,谁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啥,加上马路上的人声和汽车喇叭声,讲话声音小一点,简直听不见。管秀芬最后一句话是冲着郭彩娣的耳朵讲的。郭彩娣点点头,说:
“还没有,大家都在等哩!”
汤阿英和管秀芬站在郭彩娣旁边。这时,汤阿英才慢慢看清楚站在门口那些人的面孔。徐义德和梅佐贤站在她们对面,正和赵得宝谈话。
“公方代表来了,我们厂里有了好领导,生产一定可以大大发展了啊。”徐义德说。
“领导强了,工作自然会开展。”赵得宝说,“许多厂公私合营以后,生产都有了发展,产品质量也提高了。”
“是啊!公私合营当然比私营优越的多了。我早就想申请公私合营,又怕同业误会,以为我徐义德想出风头,跑头马。其实,你了解,我不是那种人。我向来拥护政府政策法令的,解放以来,我们不断学习,多少懂得一点。我有个体会,凡事只要跟共产党走,保你没错。公私合营是一条光明大道,过去合营的厂商,没有一家不说好的,生产发展了,生意做大了,利润增多了,发了红利,人人欢喜,个人高兴。我看到棉纺织业有不少厂合营了,我就在棉纺织的巨头当中推动他们,给我三说四说,大家同意了,全业就共同申请公私合营。过去是一个厂一个厂申请合营,去年快了一点,分批合营,可是也很慢啊,上海有十几万工商业户,这样慢怎么行呢?现在棉纺业带头全业申请合营,速度就快多了。”
梅佐贤在旁边接下去说:
“这次要不是徐总经理努力,棉纺织业合营,别说今年,就是明年也合不完。老赵,通达纺织公司那些厂,你了解,在上海是头块牌子,潘家一家就有二十多万纱锭,可是总经理潘信诚根本不想合营。徐总经理和大家谈了几次,多数都愿意合营,潘家才不得不跟着一道申请,这些巨头们的事体真不好办。要是我,就没有这个耐心。”
“为了社会主义么,只好耐心一点……”
赵得宝过去不了解徐义德为啥老不申请公私合营,眼看见许多纺织厂公私合营了,沪江就是没有动静,党的政策强调自愿,又不好勉强徐义德。余静到市里去学习,他临时代理党委会的书记,自己经验不多,能力有限,区里没有指示,他不好随便动手。今天听了徐义德这番话,原来他有苦衷。这次全业申请公私合营,他还做了不少工作哩。赵得宝说:
“啥事体都要有人带头,徐总经理推动大家公私合营是好事体……”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体……”
门外忽然有一个人跑了进来,大声叫道:
“公方代表来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蜂拥到门口,郭彩娣和汤阿英她们干脆走到马路上,只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像流水一般,可不清楚谁是公方代表。管秀芬一把抓住刚才报告的女工问:
“在啥地方?”
徐小妹说:
“到隔壁纱厂去了……”
“那你为啥说公方代表来了?”
“隔壁厂的公方代表来了,我想,他们一同出发,我们的公方代表大概也来了。”
“不问个青红皂白,见了小麦当大葱!”
“隔壁公方代表坐啥车子来的?”汤阿英关心地问。
“汽车!”徐小妹简单答复了一句,就躲到赵得宝背后去了,她怕管秀芬追问。
“公方代表坐汽车来的,”汤阿英大声说,“大家注意看汽车。”
汤阿英和大家的眼睛瞅着马路,想在人群中发现汽车。她们望了许久,远远瞧见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流水般的行人当中缓慢地开来,越开越近,汤阿英忍不住招手欢呼道:
“公方代表来了,公方代表来了!”
大家又挤到门口,那辆黑色小汽车真的开到厂门口来了。陶阿毛想抢上去给公方代表开车门,可是汽车不停,呜呜地向周家桥方向开去了。大家并不失望,眼睛还是望着马路上的人群,在等候小汽车。
“公方代表怎么还不来?”郭彩娣问管秀芬。
“也许公方代表不认识路,找不到我们的厂。”“哪有这样的事,”汤阿英说,“就是不认识我们的厂,问一声长宁路上的沪江纱厂,啥人不晓得?小管,你别开公方代表的玩笑。”
“谁开玩笑?”
“你还不认识?”汤阿英指着管秀芬的鼻子说,“小管,等会公方代表来了,我告诉公方代表,收你的骨头。”“那可不行。”郭彩娣说,“小管没有骨头,就嫁不出去了!”
管秀芬恨不能骂郭彩娣一顿,她看见背后许多双眼睛在盯着她望。
“你再说……”管秀芬把右边黑乌乌的辫子往脑勺后一甩,脸对着门口,说,“不理你!”
“不理我,没有关系。”郭彩娣并不放松,有意逗她,“要是不理别人,可就要跳井了。”
管秀芬低着头,在玩弄拖在胸前左边的辫子梢,羞涩地不声不响。大家的眼睛都望着她。汤阿英在旁边凑趣地说:
“小管,怎么成了哑巴哪?”
在大家的眼光下,管秀芬偷偷地望着门外,她希望公方代表马上就来,好给她解围,可是马路上人群当中没有一辆汽车,真是急人,恨不能地下有个洞,她好钻下去。地下没洞,四面有人,正在她狼狈不堪的辰光,余静从马路对面的公共汽车站走了过来,一眼给她看见,她推开人群,高兴地大声叫道:
“余静同志回来了,余静同志回来了!”
她这么一叫,引起了大伙的注意,全拥到门口,汤阿英走在最前面,一把抓着余静的手,说:
“学习的好吗?余静同志。”
“很好。”余静望了大家一眼,看见那么多人,她奇怪地问道,“你们都在这里等啥?”
“你不晓得吗?今天公方代表要到我们厂里来,我们都在等公方代表哩。”徐义德说。
“是呀,”梅佐贤赶过来和余静握了一下手,说,“我们都在等哩。”
“公方代表来,为啥要这么多人等呢,耽误生产,耽误工作,不好。”
“我们下了班,反正没事。”汤阿英走过来说。
“大家都回去吧!”余静说。
“那怎么行?”徐义德摇摇手,说,“大家都要欢迎公方代表,公方代表不来,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走。”
“是呀,我们一定要等公方代表来,”这是大伙乱哄哄的声音。
“余静同志,”汤阿英说,“你也在这里等一会,和我们一同欢迎公方代表,好啵?”
余静微微笑着,没有回答汤阿英。严志发从马路的人群中匆匆忙忙跑了过来,站在余静背后,听大家的谈话,忍不住哈哈大笑,大声说道:
“你们要欢迎公方代表吗?”
大伙答道:
“是呀!”
“余静同志就是公方代表!”
严志发说完了,厂门口顿时爆裂开巨大的欢呼声,有人叫了起来,有人跳了起来,连马路上的人也过来看热闹了。无数只手伸向余静面前,紧紧和她握着,团团把余静包围在当中,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