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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勇复基说徐义德要抽七亿垫款,我就觉得奇怪,徐义德早不要这笔垫款,晚不要这笔垫款,偏偏现在要这笔垫款,这里面一定有鬼。现在明白了,原来社会主义快来了,他怕公私合营搁在厂里变成沪江的资金,把垫款赶快往回抽。”汤阿英在漕阳新村的煤碴路上,小声地对张学海说:“徐义德的算盘打的比谁都精。”
“他外号就叫铁算盘。资本家一见钞票眼睛就红了,手伸的比谁都长。工人的血汗都叫他榨干了,上了他腰包的钞票,要他放在厂里,比登天还要难。”张学海回答说,一同走进他住的那排房子。
“这七亿垫款,也是从我们身上剥削去的。”
“那还用说。徐义德的动作真快,一听说社会主义要来了,赶快把垫款抽走,这人真坏!”
“资本家么,还有不坏的!”
汤阿英和张学海边说边走,一同回到家里。巧珠奶奶坐在汤阿英的床上,抱着孙子,在逗他玩,听见汤阿英和张学海在门外谈论社会主义要来了,吸引了她的注意。过去,她听秦妈妈和张小玲谈过,中国将来要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劳动人民的日子过的就更好了。她以为是极其遥远的事,当时她还担心能不能亲眼看到哩。没想到,社会主义忽然要来了,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她睁大了两只老花了的眼睛,惊异地望着汤阿英,以为自己老了,耳朵不管用,别听错了,连忙问道:“你们谈啥,社会主义要来了吗?”
“唔,社会主义要来啦,余静同志传达的。”汤阿英把余静在厂里做的“走社会主义的道路是工人阶级唯一的道路”的启发报告内容扼要的讲了讲。
巧珠奶奶听出了神,不等汤阿英讲完,霍地站了起来,左手抱着孙子,右手指着汤阿英说:
“哎哟,这么大的事体都不给我这个老鬼说一说,你们两人的嘴好紧呀!”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汤阿英说,“我们才听说的。”
“我不问你们,你们就想不起我这个老鬼了。”巧珠奶奶笑着说,“我们原来已经向社会主义过渡啦!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快!”
“社会主义来啦,社会主义来啦。”巧珠一边跳着,一边唱着,手还不断地拍掌,头歪来歪去,扎着红头绳的两根小辫子在空中晃来晃去,好像要飞去一般。
汤阿英一把把巧珠搂在怀里,指着她红通通的小鼻子说:
“你们这些孩子可幸福啦!旧社会,我们做牛做马,挨打挨骂,衣、食、住、行,没有一样称心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没有一天不发愁的。过去家里破破烂烂,睡觉要撑洋伞。现在,犹如新娘子家,屋里一色新的,醒来阳光就照在我们的床边,你看,”汤阿英指着满屋的亮堂堂的电灯光,说,“从前做梦也没有梦见这么好的房子,现在像是住在花园里,夏有夏衣,冬有冬装,穿的很暖,吃的很饱。”
巧珠听娘这么一诉说,用小手抚摩着身上印着朵朵红艳艳牡丹花棉袄,感到穿上这身衣服很不容易。她想起幼年生活的情景来了。她说:
“记得有一天下雨,我们在草棚棚里,用碗和洗脸盆接水,门外是水,门里是水,地上是水,床上是水,我们好像住在河里。我用筷子插在水里白相,你还讲我哩。”
“看你这鬼丫头,记的那么清爽。”
“巧珠从小就聪明,”巧珠奶奶笑眯眯地指着巧珠说,“也很懂事,啥事体告诉了她,她总记得牢牢的。现在学校里的功课不错,有几个五分哩,给你娘说说。”
“语文五分,算术五分,自然五分,”巧珠用右手的食指托着腮巴子,愣着眼睛在想,说,“还有音乐五分。”
汤阿英好像还不满足,对她说:
“要好好用功。现在穿暖了,吃饱了,又上学堂了,可不容易呀!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闹革命,推翻旧中国,建设新中国,你还不是光着屁股满野地里跑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哪里有钱让你跨进学堂的大门?”
巧珠今年十一岁了。她听到“光着屁股”这句话,羞答答地低下了头,顶了妈妈一句:
“看你说的多难听!”
“小丫头,怕啥,在家里也没有外人,还害臊吗?”
奶奶说:
“女孩子大了,多少总有点害臊哩。你娘讲的对,从前过的是地狱生活,现在好比进了天堂,要好好念书。我们张家祖宗三代没有跨过学堂的门,就是你爹认得几个字,也是解放以后在工厂里学的。你现在能上学堂念书了,虽说是个女的,也是张家的光荣,你要给张家争口气。”
“我啥辰光不好好念书的?”
“奶奶给你讲话,仔细听着,不要回嘴回舌的。”汤阿英说,“都是为你好,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巧珠低着头,望着胸前的红领巾。张学海鼓励巧珠说:“你把书念好,我将来送你上中学。”
巧珠今年上小学五年级。她看到不少高年级的同学毕业以后,都进了中学,曾经向娘提过,她小学毕业也要读中学。当时娘说:小学还没有读好,就想到中学,太不知足了。等你小学毕了业,看你的成绩再考虑。其实娘早和张学海商量了,准备让她上中学。继续读书。她上到五年级以后,越来越想考中学的事了。巧珠私下和奶奶说,奶奶叫她安心念书,那时奶奶再和娘说,她幼小的心灵没有一天忘记这件事,用功念书,把小学念好,有机会好考上中学。张学海现在一提,她幼嫩的心花怒放了,跑到他面前,歪着头,充满了兴奋和愉快的眼光望着他,说: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过,要看你的成绩好不好。”
巧珠高高地举起了右手,向他敬了一个少先队的礼,庄严地说:
“我保证一定把书念好!”
张学海把她抱在膝盖上坐着,吻着她红润润毛茸茸的小脸蛋儿,说:
“中学毕了业,好好为社会主义工作。过渡到社会主义,我们的日子还要好哩。”
“社会主义啥辰光来呢?”奶奶关心地问。
“余静同志说,从新中国建立的那一天起,到社会主义改造完了,是过渡时期,就是过渡到社会主义去。”汤阿英说。
“这个渡要过多久呢?”
“余静同志没有具体讲,”汤阿英回忆地说,“我听她说要相当长的时期,没有说多少年,是啵?”
张学海说:
“是的。这要看社会主义改造的怎么样。”
“那快点改造好了,早改造了,早过渡,早到社会主义,大家的日子过的更好了。………”
奶奶的话没讲完,谭招弟突然走了进来。她听了余静传达的总路线报告,想不通为啥党中央对资本家这么宽大。她回家吃过晚饭想起汤阿英入了党,了解的事体一定比她多,便来找汤阿英了。汤阿英让她坐了下来,告诉她正和奶奶在谈社会主义哩,她就不声不响坐在板凳上听。
“这个事体可不简单,奶奶,”汤阿英见奶奶那么急,恨不能明天社会主义就到来,解释道,“改造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国家大事啊,关系到好几亿人民哩!不是一下子能够改造好的。”
奶奶一时闹不清这些名词,她奇怪地问:
“农业,手工业和工商业不是很好吗?为啥还要改造呢?”
“这些都是私人的,资本主义的;要改造成为国家的,社会主义的。”张学海说,“经过社会主义改造了的农业,手工业和工商业要比现在的还要好。”
“哦。”奶奶好像懂,说,“那不能快点改造吗?”
“共产党办事有计划的,这次改造,中央说的,要稳步进行,要慢慢来。”汤阿英说,“这是国家大事,急不来的。”
“急不来的?”奶奶从希望的峰巅忽然跌落下来,以为眼见社会主义就要到来了,仔细一问,原来还要改造,还要过渡,而且还不知道要多少时间。她担心地说,“那么,我这一辈子亲眼看不到社会主义了?”
“我们现在不是在过渡吗?慢慢总会看到的。”汤阿英安慰她说。
“我这个老太婆能看到,死也瞑目了!”
“你放心,巧珠奶奶,我们这辈子一定看的到。”谭招弟充满了信心。
张学海看见奶奶这股焦急的神情,想起陶阿毛在保全部说的话,说:
“中央虽说要稳步进行,也有办法可以快一点!”
“那为啥不快一点呢?”巧珠奶奶兴致勃勃地问。
“有啥办法?谁讲的?”汤阿英感到惊奇。她是党员,怎么党内没有传达反而张学海先知道呢?
“陶阿毛对我说,公私合营对资本家太便宜了,对工人太苦了。我们工人做牛做马,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望到共产党来了,解放初期,要保护私营工商业;现在要过渡到社会主义去,还要公私合营,真是泄气!应该把私营工厂干脆没收,工人当家做主,这才是社会主义。陶阿毛说的这些话也有道理,没收快的多了,只要政府下一道命令,我们工人带头干就行了。”
“听了余静同志的传达,我也听人家议论,为啥不干脆把私营工厂没收呢?当年苏联就是这样做的。”谭招弟说,“想不到陶阿毛也有这个想法。”
“政府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巧珠奶奶满布皱纹的脸上漾开了笑容,心里替政府可惜,说,“你们到厂里快点告诉余静同志,这个办法好哇!”
她对手里的孙子喃喃地说:
“你的小命真好,一生下来就享福,奶奶可以和你一同看到社会主义哪!”
这时孙子嘻着嘴,一个劲笑,高兴得手舞足蹈,手里拿着那个小小铜铃,晃得发出清脆的叮叮的音响。
“不用告诉余静……”
奶奶打断汤阿英的话,生气地说:
“为啥?”
“厂里的事,余静比谁了解的都清楚。过渡时期总路线是党中央定的,中央一定想到这一点,要社会主义改造,自然有道理的。”
“有道理,有啥道理?你也讲不出个名堂来。为啥不可以告诉余静同志呢?人家管全厂的大事,多听到一点意见,有啥关系?”奶奶坚持她的主张。
“没啥关系,”张学海调解道,“我听陶阿毛说,有啥意见都可以提。你又是党员,在党内提更方便。”
“党内有没有其他的指示?”谭招弟关心地问。
“党内传达的内容,和对群众传达的一样,没有其他的指示。”汤阿英奇怪陶阿毛为啥有这个想法,居然还有人赞成他的意见,这些情况倒要向党支部余静同志反映反映哩。她改口说,“明天我到厂里,向余静同志汇报一下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