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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佐贤转过身去,轻轻把厂长办公室的门关好,回过头来走到窗口,看看外边的动静;运动场上静悄悄的,路上也没人往来。他轻轻走到徐义德面前,弯着腰小声地说:
“杨部长他们连影子也看不见,大概又忙着开会了。”
“那当然,现在他们的会还会少!”徐义德斜躺在长沙发上,深深吸了一口烟,接着张开嘴,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他望着那个烟圈慢慢扩大,四散开去,过了一会,说,“现在看起来,民改也是一关。这一关很不好过!”
“民改也是关?”梅佐贤困惑地问,“不是工人阶级内部的事吗?”
“工人阶级内部的事,嗨嗨,”徐义德冷笑了两声,叹了一口气,说,“唉,你看见代表大会上那副对联吗?‘千年的苦根要挖,万年的苦水要诉’。”
“我看见了。还有两条标语哩:‘看看现在地位,想想过去痛苦’。”
“这就对了。共产党杨部长要他们吐尽苦水挖净苦根,能和我们资本家没有关系吗?”
“这个……”
“你注意余静在职工代表大会上的讲话吗?”
“我仔细听了,一句也没拉下,她不是检讨了?”
“她怎么说的?”徐总经理望了他一眼。
“她说开始搞工会工作没信心,觉得自己年轻,没有经验,没有能力,文化也低,怕搞不好工作给大家骂。不做也不好,她后来变成任务观点,搞一任再说,改选后就好了。经过‘五反’运动,认识工会工作十分重要,过去观点不正确,没有把工作做好,很不对,以后要改正错误,克服缺点,安心工作,好好努力……”
他还要一句不漏的背下去,给徐义德打断了,说道:
“你的记性很好,特别是最后那四句话,一点也不错。现在不比刚解放那辰光,”徐义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说,“不,连‘五反’初期也不能比,余静这个黄毛丫头精明了,她再改正错误,克服缺点,我们更吃不消了。”
“这个……”梅佐贤恍然大悟,眼睛里立刻流露出十分钦佩的光芒,不断地点头称是,说,“总经理的眼光高明,非常敏锐,啥事体也瞒不过你的眼睛,啥人讲话也经不起你的分析。你一分析,像是透视一般,啥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要不是总经理的指点,我虽说记住余静的话,可是话中的意思,却一点也不理会。”
徐义德抽了一口烟,把眼睛闭上,凝神在思索。梅佐贤望他那种神情,回想刚才总经理的话,猜测他一定是在担忧余静,小声地说:
“余静这黄毛丫头,门槛越来越精了。看样子,经过这次民改,她要变得更精了。我们沪江,就是给这些人弄糟了,以后的事,更不好办了。”
他说完,接连唉唉地叹息了几声,对总经理的担忧表示无限的同情,对沪江的前途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焦虑。梅佐贤感到今后的担子一天比一天沉重,总经理不大到厂里来,一切的事体都落在他的肩胛上,说不定啥辰光再来个“五反”,“六反”,他可承担不起。总经理对余静都说“吃不消”,那么,梅佐贤在余静面前谈也不要谈了。他担心地站在徐义德旁边,弯下腰去,求援似的,说:
“对这个黄毛丫头,总经理,你得想点办法对付她。我可没有能力对付她!”
“你对付不了那个丫头?”
“那还用说,我的能力比总经理差远了!”他皱起眉头,说,“难,难啊!”
“更厉害的人还在她后面哩!”
“哦!”他惊慌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差一点踩了徐义德的脚。
徐义德看他一摊泥一样的躺在沙发上,头有点抬不起来,心中不禁好笑,但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进一步问他:
“就是这样听人家摆布吗?”
“那要看总经理的了。”
“其实这个黄毛丫头也不难对付,就是我们许多事体不晓得,等到事体发展,再想办法应付,就来不及了。”
“这倒是的。”
“阿毛最近怎么没有音讯?”徐总经理说话的声音忽然放得很低,他刚才想了很久没有得到解答的问题,现在提到梅佐贤面前来了。
“上次不是报告总经理,他说过民改这一关要特别小心。他又说现在厂里流言很多,说民主改革要拉下工钿;要从八岁谈起;如果发现问题,就不准享受劳保。现在叫你们诉苦,控诉旧社会,将来改工资,就叫大家服服帖帖。说交代问题,卸下包袱,等于自己套绳子,套上了,就再也解不开了。二六轰炸的谣言,现在厂里又流行了;我们工人有力量,电灯不会亮,机器不会响,背了铺盖回家乡,老蒋回来再开厂。听说有些工人想回家了……”
“这是工人方面的情形,”徐义德听到这些消息暗自高兴,工人方面有问题,正好隔岸观火。他关心的是另外一方面,说,“关于资本家方面听到啥消息?”
梅佐贤歪着头想了想,好像要从他的脑海里挖点啥出来,挖了半天,啥也没有,他耸一耸肩膀。
“这两天碰到他没有?”徐义德问。
“白从厂里发生中毒事件,就不容易找到他。昨天我还和他通了电话,他说民改委员会开过会以后,有的车间里诉开苦了。许多人心里紧张,怕有问题让党晓得了。照他说,只要狠狠咬紧牙关,多大的事体也可以顶过去,共产党这阵民改风刮不了多久的。”
徐义德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眉头皱起,不知道工人究竟诉的啥苦,担心工人诉到他的头上来。他想知道,可是谁告诉他呢?他问梅佐贤:
“工人诉苦的情形,你有没有办法了解?”
梅佐贤在徐义德面前从来不说啥事体办不到,他要想尽一切办法给徐义德办到。这回他却感到有些为难了。他歪着头,想了半晌,也有了办法:“有办法了解,阿毛会告诉我。我听说韩工程师要求参加小组诉苦,要是他能参加,我也可以向他了解。”
徐总经理听到这儿,猛地站了起来,打断他的话,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惊诧地问道:
“你说啥?”
“韩工程师要求参加小组诉苦,我也可以向他了解……”
徐义德不再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他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
“韩云程太对不起人了!徐某人哪一点亏待了他?‘五反’挖了我的墙脚,‘民改’又想拆我的台,他也要参加诉苦,不是分明和我过不去吗?佐贤,你马上给我把他找来,我要当面问他!”
梅佐贤很少看到徐义德这样激动。他当时心里有点吓丝丝,既不敢违抗徐义德的命令,又不敢把韩云程叫来,那马上会出事的。他走到窗口有意向外边张望了一下,回转身来,紧站在徐义德身旁,附着他的耳朵,压低嗓子,说:
“这个地方谈话不方便,要不要约到你府上去谈?”“也好,”徐总经理余怒未消,愤愤地说,“告诉他,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要到我家去,——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