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30
马丽琳热情地把朱瑞芳和守仁他们欢迎进客堂间,倒茶送烟,满心欢喜。朱瑞芳很久没上她家里来了,现在亲自上门,而且带着守仁他们,一定带来了朱延年的好消息。她一直相信姐夫徐义德在上海滩上有办法,保释朱延年是没啥困难的。她迫不及待地问:
“延年的事体,有消息吗?”
“延年的事……”朱瑞芳讲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她向徐义德提起这件事,他总是说,案情严重,想了许多办法,都没有眉目。她又不愿意把真情实况告诉马丽琳,增添马丽琳的忧愁。她低声地说,“义德还在想办法。”
“姐夫这样帮忙,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等延年出来,要好好谢谢你和姐夫。”
“至亲,谈不到这些。我们也盼望延年早点出来。”
马丽琳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这些日子来,很少有亲戚朋友上门了,兄弟姊妹究竟不同,朱瑞芳没有忘记她弟弟和弟媳妇。她说:
“我先代延年谢谢了。”
“我们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关心延年的。他刚到上海就问起你和延年。”朱瑞芳指着朱筱堂说。
马丽琳向朱筱堂看了一眼:只见他穿了一身西装,有点不大贴身,好像是个暴发户,坐在客堂间东张西望,面孔陌生,不像来过,怎么说一到上海就问起她来呢?善于看出陌生人身份的马丽琳,这回也引起猜疑,摸不准了。但她没有表露出来,老练地对朱筱堂说:
“啥辰光到上海的?”
朱筱堂望了姑妈一眼。他一进来,马丽琳只顾和朱瑞芳打招呼,把他撇在一边,心里好不高兴。如果再不理他,真想站起来走了,他不能忍受这种冷淡。马丽琳现在问他,觉得应该先介绍一下,才好谈话,又不愿自我介绍。姑妈懂得他眼光的意思,马上说道:
“哎哟,倒忘记了,还没有给你介绍哩。”
“是呀,”马丽琳接着问,“这位是……”
徐守仁插上来说:
“你不认得吗?他是舅父的儿子,朱筱堂,从无锡乡下来的。”
她立刻想起过去朱延年告诉她朱暮堂的气派,梅村镇的头号富户,有钱有势,县长上任都要到朱家拜访拜访哩。她没想到他今天会来,真是从天而降,叫人喜出望外,朱筱堂到来,给她带来了新的希望。她现在像是漂流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只孤舟,不知去向,没人相帮,只要遇到任何一只船,或者任何一个人,都会给她带来希望和喜悦。她说:
“啊哟,真是稀客,——早就想见你了。”
朱筱堂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望着客堂当中挂的那幅东海日出图和四周的陈设整整齐齐,白磁的观音菩萨像前有刚才马丽琳点的香,一缕缕乳白色的烟在空中轻轻飘荡。妈妈说的不错,朱延年虽说已经关到监狱里,家里的经济情况确实不错,比他住在汤富海的房子里强多了。他发现在上海哪一家人家都比他的生活好,对上海更加羡慕,对汤富海那帮泥腿子就越发憎恨了。他说:
“叔叔在里面好吗?妈妈常惦记他,要我问候叔叔。”
“在里面的生活倒不错……”她告诉大家上次到提篮桥的经过,一边说,一边眼眶红了,朱延年好像又在小洞面前出现。一会,小洞那边的人影消失了,回到牢房去了。她用天蓝色的手绢拭了拭眼角,低声地说,“最近没有再去。我想,他在牢里的日子一定很难受啊,可怜他命苦,好好做着生意,碰到‘五反’,落得这种样子,今后怎么样,还不晓得哩!”
“你不会给他写信吗?”朱筱堂关心地说。
“写信?”她感到这是一个办法。她从来没有想到这回事。
但她还有点怀疑,说,“能和里面通信吗?”
“为啥不能?”朱暮堂关在牢里,朱筱堂曾经给他父亲通过信。
“筱堂不提起,我也忘记了。”朱瑞芳说,“我也给他写封信去。”
“给他写写信也好。”马丽琳欣赏他的主意,说,“以后,希望你多多帮助。”
“我?帮助你?”朱筱堂诧异地摇摇头。他想起妈妈的嘱咐,要婶婶还五十两金子。他说,“地主现在倒霉了,不能帮助你了。我倒有桩事体想和你商量,你能帮我点忙,非常感激你。”
她想不到自己对这位侄子有啥忙好帮,说:
“你说吧,我一定帮助。一家人,说啥感激呢?”
“我想向你借五十两金子……!”
不等他说完,她怀疑自己的耳朵一定听错了,问道:
“五十两啥物事?”
“金子。”
“金子?”
“唔,向你借五十两金子!”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
“好侄子,怎么想起给我开这个玩笑呢?”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困惑地说。
朱筱堂料她不知道叔叔欠爸爸五十两金子的事,不然不会装的这么像。不点明,可能她真的以为开玩笑哩。他慢腾腾地说道: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这五十两金子,我爸爸借给叔叔好多年了,一直没有归还。本来么,这五十两金子并不算啥,现在可不同了,我们田地房产叫泥腿子分了,手头很拮据,拉的饥荒不少,不得不向你提起。”
她越听越糊涂了。朱延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欠朱暮堂五十两金子,怎么人进了监狱,忽然冒出这么一大笔债来?莫非是有意骗她吗?朱延年过去也是有钱的啊,怎么会借朱暮堂的金子呢?就算借了,过去不还,一直不要,等到现在才提?这也叫人怀疑,不管怎么样,她没法管这件事,也没有能力管这件事。她只好摊开:
“虽说伯伯过世了,你们过去究竟是有钱的人家,穷虽穷,还有三担铜。不怕你们笑话,我每天过三十晚上,日子很难打发。不瞒你说,我真想找你帮点忙哩!”
“找我帮忙?”朱筱堂心中暗自好笑,觉得她有意在讽刺他。地主的儿子,自己都顾不上,有能力帮助别人?他生气地说:
“你这才是拿我开玩笑哩!”
“不开玩笑,数目倒不一定多,看你叔叔的面上,能帮助多少就帮助多少。”
朱筱堂哭笑不得,看她那么认真,又不好给她争吵,无限伤心地说:
“你恐怕还不晓得我们乡下的情形,地主的财产全完哪!”
她不大看报纸,乡下也没有亲戚朋友,百乐门舞厅那帮姊妹,自从她嫁给朱延年,很少往来了。“五反”以前,朱延年回到家里有时还给她谈谈外边的事。他一进了提篮桥,她简直成了聋子,外边啥事体也听不到了。乡下的事体,她只晓得土改分了地,地主生活究竟怎么样,却不十分清楚。她奇怪地问:
“地主的财产一点不剩吗?”
“全分给那些穷泥腿子啦。”他一提起这件事就痛心,但为了讨还那五十两金子又不得不把乡下的情形说给她听。她听得出了神,想不到乡下的世界全变了样。他最后说,“别看我这身衣服,是守仁借给我穿的。”
徐守仁在一旁点点头。她认为在经济上能帮助她的人,原来是一个讨债的人!她刚才满腔热情,现在慢慢冷了下去,在考虑怎样把他们打发走。朱筱堂现在没有考虑到走的问题,一门心思在五十两金子上面。他说:
“过去我爸爸帮了叔叔的忙,现在我们母子两个落难,你总不能不帮我一下!”
“这不是小数目,五条黄鱼①啊!瑞芳姐姐了解,我哪有这个能力。”
--------
①黄鱼,金子的代称。一条黄鱼,十两金子。
朱瑞芳一直没啧声,在内侄和弟媳妇之间,她很难讲话。
“一时拿不出五条,先还两三条也可以。”朱筱堂说。
“你说的倒轻巧,两三条,到啥地方去拿?就是把你婶婶卖了,也没有两三条啊!”
朱筱堂见她门关的很紧,一点也不松口,非常生气,毫不客气地说:
“父债子还,夫债妻还。五十两金子今天一定要还,没有多的,也有少的。我朱筱堂虽然倒霉,可也不是好惹的。你给我哭穷,没用。老实讲,今天你不能让我空着手回去。”
她也很生气,头一回见面,说话这么不客气,简直不拿她当婶婶看待,没有个长幼尊卑。她不禁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你的婶婶,可怜延年给关在牢里,多谢你们没忘记我,来看看我,我非常感激。你要是不能帮我忙,可也不应该给我讲这些话。”
“你的日子总比我好过,”朱筱堂的眼光贪婪地巡视着那一套红木家具和挂在墙上的字画,放松了点口气,说,“你不能一点也不还。”
“别说我不了解你叔叔是不是欠你们五条黄鱼,就是真的欠了,当然应该还,不过,也得等他出来呀!”
朱筱堂从红木太师椅子上跳了起来,额角上暴出一根根青筋,焦急地说:
“你不相信,姑妈在这里,你问她好了。”
“她?”马丽琳见朱瑞芳一直没有开口,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咚咚,客堂间的门有人焦急地敲了两下。
客堂门开处,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青年,长方型的脸庞上架着一副金边的平光眼镜,颧骨高耸,显得有点清癯,人很消瘦,头发可梳得乌而发亮,好像可以照见人影;身上的西装笔挺,没有一点灰尘斑渍。从那身打扮,就使人看出他是一位讲究生活而又会安排生活的知识分子。他发现客堂里有陌生客人,一肚子气忍着没有发泄出来,可是语调并不客气:
“哦,原来在这里,大概把我给忘记了。”
她看看天色不早,客堂间慢慢暗了下来。她扭开了电灯,用哀求的口吻对他说:
“对不起,我有客人,请你再等一会。”
“再等一会,再等一会,你究竟要我等到啥辰光呀?”
“请你楼上坐一会,我马上就来。”她既怕这位青年知道客堂间客人的底细,又不好意思让客人晓得那位青年来做啥。
“刚才你下楼来,也说是一会就来,你想想,你叫我等了多久?我不再上这个当了。”
“刚才因为有客人……”
“待会,你又有别的理由,反正今天你得给我一句话。我的皮鞋都跑破了,今天谈清楚了,以后再也不上你家的门了。”
她听到最后那一句话十分寒心。过去朱延年走红运,他真是百依百顺,朱延年要他做啥便做啥,从来不说句二话。他一来就是表哥长表哥短,再三再四表示要和朱延年在上海滩上创造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朱延年一进了监狱,他的态度立刻变了,今天变得更不像话了,不单不认亲戚,连“门”也不“上”了,人情竟这样淡薄!她怕争吵起来,咽下这口气,小声地说:
“我求你:真的再等一会就给你谈,好啵?”
“不行,我等的太久了,我不能再等了。现在为啥不可以谈?”他见她一再低声下气,以为抓住她的弱点,怕在客人面前暴露出来,没有面子,正好逼她一下,也许目的可以达到哩。
朱筱堂对于这位青年闯进来,不早不晚,正是他讨债的辰光,心中非常气愤,恨不能过去给他一顿拳头,打个痛快。但不知道他的来历,朱筱堂不敢轻易动手,徐守仁冷眼旁观,听到这位青年说话放肆,舅母再三恳求也得不到同情,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挺身而出,相帮舅母一手。他把右边的肩膀一耸,拍一拍自己的胸脯,威风凛凛地说:
“讲话识相点,不要有眼无珠,尽欺侮人。”
“我讲我的话,与你不相干。我同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怎么干涉起我来了!”
徐守仁见他态度强硬,言语相撞,知道不是好惹的。他要别别这位青年的苗头。他把眼睛一愣,大声问道:
“请问老大你贵姓?”
“什么老大老二?”
他以为对方有意不答他的话,又问了一句:
“请问老大香炉多重?”
“我不迷信,从来不烧香,我怎么晓得香炉多重?”
他不再问下去,只问他贵姓。
“我姓夏,叫亚宾,是福佑药房的X光器械部主任。你贵姓?”
他把头一歪,气势轩昂地说:
“我叫徐守仁。”
徐守仁从楼文龙那儿学了两句帮里的黑话,夏亚宾答的不对,知道他并不在帮,也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舅舅店里的一个职员,没有啥了不起。他带着教训的口气说:
“你是我舅父店里的伙计,对老板娘讲话应该客气点才好!”
朱瑞芳狠狠瞪了夏亚宾一眼。
夏亚宾早知道徐守仁的大名,一直没有机会碰到。朱延年虽然进了监狱,可是徐义德在上海滩上还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说不定自己的职业可以从这位小开身上找到出路。他放下笑脸,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抱歉地说:
“刚才冒犯了,很对不起。不知不罪。我不知道是徐先生,希望多多原谅!”
徐守仁给他一说,浑身都酥了。他退了一下,指着红木椅子说:
“有话,坐下来讲吧。”
朱筱堂也跟着坐了下来,他一肚子气没消,郁郁不乐,闷声不响,听夏亚宾滔滔不绝地诉说:
“我也是实在困难,福佑出事好几个月了,一直没有发薪水,生意做不下去,X光器械部的机器都叫法院贴了封条,看样子,一时不会启封的。我是五口之家的家长,一早起来,五张嘴,嗷嗷待哺,家里有点值钱的物事都送进了当铺。我们薪水阶级的人,每月全靠薪水过日子,平素又没有积蓄,能维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要是还有一点点办法,我也不会来了。我的要求不高,只希望给我发个半薪,或者把欠薪发给我,也好再维持几个月。可是她,一文不给,老叫我等,等,等到啥辰光呀!我家里五口人不能饿着肚子空等呀!你说,徐先生,是不是?”
他这番话把徐守仁的心说软了。马丽琳接上来说:
“店里不是你一个人,大家也没有发薪水,别人却没有像你这样整天钉着不放!”她看纸包不住火,干脆把事体揭开,也顾不上面子不面子了,反正嫁到朱家,人都丢尽了。她说,“老实讲,店里能维持开三顿饭已经不容易了,朱经理还在牢里,叫我妇道人家有啥办法呢?”
“你无论如何比我强啊!不瞒你说,我家今天的锅盖差点揭不开!”夏亚宾发现她在望自己身上那套西装,连忙补了一句:“我这身西装过不了几天也得进当铺,不过,出去找人也得穿的像样点,总不能太寒酸。老实说,我也不愿意随便开口,叫人家看不起。穷虽穷,我还有这点骨气。今天实在不得已,才上你这里来,无论如何帮我一点忙,没有多的,也有少的,不然,明天的锅盖真的要揭不开了。我也不好意思把老婆儿女带到这里来吃大锅饭。”
他后面这句话很有份量。她感到严重的威胁。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揭他的底: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延年常给我谈起你,你失业,常常向延年借钱,从来没有向你要还过。福佑生意发展了,让你做X光部的主任,把你这个中学生捧成X光专家,你也赚了福佑不少钱。延年待你这些好处都忘记了吗?想起这些事,真叫人寒心!延年一出事,你竟变了脸,连童进、叶积善都不如,他们也没有像你这样来逼我!你就是一点旧情也不念,欠薪的事也得等大伙一块解决啊!逼我有啥用?”
她的态度一强硬,夏亚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再让她说下去,那一定会影响他通过徐总经理的少爷找职业。如果单独在楼上和她谈,他要老实不客气地刻薄她一顿,现在只好忍气吞声,微笑道: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有的也不是事实,提他做啥?我同朱经理的关系确实不错,我们可以说是亲兄弟,有事体大家互相帮助,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向你开口。我要是生活有点办法,也不会向你提了。今天想了又想,没有别的办法,才来的。”他很巧妙地把她的话反驳掉,叫徐守仁改变对他的印象,说,“如果我能找到一个职业,手头富裕一点,我绝对不会再提欠薪的。那时你有需要,我还可以帮助你一点。”
她听得心里好笑,冷冷看了他一眼。她想起早一会儿在楼上逼她的那个劲头,心头的愤怒还没有消逝,冷笑了一声,说:
“多谢你的好意,只要不来逼我发欠薪就好了,我不敢要你帮助。你有钱,你自己留着用好了。”
“一个人不能忘恩负义,延年过去待你那么好,怎么现在一点也记不得呢?”朱瑞芳气呼呼地说。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夏亚宾见朱瑞芳穿着华丽,仪态万方,来历一定不小,便向她欠了欠身子,然后转过来,对马丽琳说:“我和朱经理是多年的好朋友,不客气地说,福佑药房里也有我的一份心血。现在朱经理有困难,我怎么好袖手旁观?只要我有一点点力量,我也不会忘记帮助你们的。希望你不要辜负我这一片好心。你说,是不是?”
他的眼睛望着徐守仁。徐守仁顺着他的嘴说:
“夏先生同舅舅那么好,愿意帮点忙,也好。”
朱瑞芳对夏亚宾“哼”了一声。
夏亚宾悠然自得,对徐守仁说:
“你说的真好,好朋友有患难,怎么好不帮助呢?你是他的亲外甥,我是朱经理的表弟,算起来,我们也是亲戚哩!”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观察徐守仁面部的表情。徐守仁有点惊愕,这位夏先生头一回见面,刚谈了没几句,忽然攀上亲戚来了,而且那么热呼呼的,仿佛是多年的至亲好友。他感到一股热气从夏亚宾那边吹来,叫他有点不大好受,但又不好给他难堪,勉勉强强地说:
“你这么一算,我们倒是沾点亲哩!”
“希望你以后多多关照,有啥吩咐,我愿意效劳。”
“好哇。”
夏亚宾听了这两个字,以为徐守仁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不禁心花怒放,兴高采烈地说:
“我虽然是学X光的,其实,我的兴趣很广,在纺织方面我也有兴趣,机械原理是一样的。沪江纱厂是上海有名的大厂,要用的人一定很多。如果你要我到贵厂去工作,我一定把我学到的一点本事,全部献给沪江和你。”
马丽琳在一旁听得心都要呕出来,冷眼看他还有啥花招使出来。徐守仁慢慢弄懂了他的意思,觉得使他的处境很为难:答应不好,妈妈不一定同意;不答应也有失小开的面子。
他含含糊糊地说:
“这个……”
夏亚宾生怕他回绝,一见形势不妙,连忙打断他的话,暗暗改了口,退后一步说:
“你是年青有为的小开,前途远大,手下一定需要一帮人协助你创立伟大事业。要是沪江纱厂暂时不需要人,也没有关系,将来需要我,我听你的使唤。”
这一番话把徐守仁说得浑身痒酥酥的,他正要开口,朱瑞芳插上来说:
“你是X光器械部主任,我们高攀不上,——你少找马丽琳一点麻烦好了。”
夏亚宾撇下朱瑞芳,对徐守仁说:
“等你有空,找个地方聚聚,小弟做个东道。”他的眼光从徐守仁身上转到朱筱堂的脸上。他不知道朱筱堂是谁,但估计到一定是徐守仁的朋友,也要拉一把,说,
“请你一道来。”
朱筱堂讨厌夏亚宾闯进来,打断了他和马丽琳交涉五十两金子的事。他一直坐在太师椅上生气,没有说一句话,恨不能一脚把这个家伙踢出去。他冷冷地说:
“我没有空!”
夏亚宾冷不防碰了个钉子。因为徐守仁的关系,不能得罪这位青年。他知趣地给自己圆场:
“我还有点事体,你们谈吧,我先走一步。”
朱筱堂霍地站了起来,对马丽琳说:
“我们的事,怎么样?”
“等你叔叔出来再说。”
“那要等到啥辰光!”
她忍受着他的威逼,耐心地说:
“他总要出来的,一笔写不下两个朱字。你也看到了,我的日子不好过,外人不去说他了,你是我们朱家的人,这个忙总得帮一下呀!”
“我也有困难,做婶婶的,总不好意思看我们在乡下受罪。你的日子,要比我们好的多了。”他又羡慕地巡视了一下客堂间的陈设,那个瓷观音菩萨在电灯光下闪闪发亮。他逼紧一步,说:“没多的,有少的。”
“我连一钱金子也没有,做婶婶的不会给你瞎说。”
朱瑞芳看情势不妙,争吵下去不好。两边都是至亲,谁也不能得罪。她拉着朱筱堂说:“延年关在牢里,你婶婶焦急的不行。她手头困难也是实情。”
“我们比她还困难啊,姑妈。”
“我了解。”朱瑞芳点点头,说,“你和守仁先走一步。有话以后再谈。——我在这里再坐一会。”
马丽琳希望朱筱堂越快走越好,但又要避免伤害徐守仁的感情,连忙接上去说:
“不吃点饭就走吗?”
“不。我们还有事哩。”徐守仁暗示地碰碰朱筱堂的胳臂,说,“改天再谈吧。”
“守仁,你找个好饭馆,请他吃饭。”
徐守仁点点头,把朱筱堂拉走了。朱筱堂连招呼也没打,绷着面孔,气呼呼地跨出客堂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