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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义德换了一件乳白色的府绸香港衫,一步一步走下楼来,刚一跨进客厅,一片嘁嘁喳喳的人声迎面扑来,他惊奇地向人声方向望去:阳台那边已坐了五六个人。他生怕潘信诚和马慕韩到了,三步并做两步,推开绿色的纱门,迈出一步去看:幸好这两位还没有来,他对冯永祥说:
“阿永,这么早就来了,还差半个钟点哩!”
“早点来,好准备准备。我是半个东道主,客人不满意的话,我也有责任哩。”
“那倒是的,”徐义德的眼光扫到唐仲笙身上,惊奇地说,“仲笙兄,你也早来了。”
“这是阿永的命令,要我早点来,有客人好招呼招呼。德公和阿永请客,我能迟到吗?”
“多谢你抬举。”
“以后有好处,德公别把小弟忘记了,我就感恩不尽了。”唐仲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仙鹤牌香烟,抽出一支敬给徐义德。
徐义德接过烟来,对这种烟没有兴趣,没有抽,只是说:
“不管办啥事体,啥辰光也不会忘记智多星的。”
“承照顾,非常感谢。”他划了根火柴,巴结地给徐义德点烟。
徐义德看了看那支烟,说:
“名牌货,我晓得,早先在星二聚餐会抽过的……”
“这回不同,是加料的。”
徐义德勉强抽了一口,仍然感到有些呛嗓子,又不好当唐仲笙的面扔掉,那支烟成了一个负担,只好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做出要抽的姿势。冯永祥听到“早先在星二聚餐会抽过的”这句话,感慨万端,叹了一口气说:
“我清清楚楚记得,那是延年兄头一回参加我们聚餐的事,我也抽过刚出笼的仙鹤牌。现在大家烟消云散,那种盛况再也没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会在这里请客了。”
梅佐贤来的更早,他一直站在林宛芝和江菊霞旁边,没有开口,见冯永祥谈到聚餐会,他以当事人的身份,非常惋惜地说:
“永祥兄说的真对!有个聚餐会,十分方便,大家到日期就可以碰头,也不用到处张罗。”说到这里,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其实,照我个人看,工商界朋友在一道吃吃饭,有啥了不起,为啥不继续举行呢?”
梅佐贤这番话正合徐义德的心意,但徐义德不马上表示态度,要先听一听别人的意见,特别是冯永祥的。他对工商界人士的脉搏很熟悉,对党政首长的意图也比别人清楚。他说要搞聚餐会,那就大体差不多了。否则,就是自己提出来,也是白费心机。冯永祥没有开口,唐仲笙摇摇头,说:
“聚餐会不是不可以举行,坏就坏在重庆星四聚餐会上,不是他们利用它向政府进攻,我们星二聚餐会也不会自动结束。‘五反’刚过去没有多久,现在恢复聚餐会不是时机,就是有人出来号召,我看,有些人会有顾虑。”
梅佐贤提出了异议:
“那倒不一定,只要永祥兄出来一号召,你说,哪个不愿意参加?”
他的话说得冯永祥心上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爬动,怪痒痒的。唐仲笙的嘴给这几句话堵住了,他不好压低冯永祥在工商界号召的作用,但又不想放弃自己的见解。他眉头一扬,顿时计上心来,微笑地说:
“阿永出来号召,当然没有问题,我首先就报名参加。问题不在这个地方。问题在于阿永不到时机成熟,他决不轻易出山的。”
冯永祥看唐仲笙站在大红漆皮靠背椅子旁边,虽然比梅佐贤矮半个头,可是这一番话却比梅佐贤高明得多了。他俨然摆出工商界巨头的架势,庄重地说:
“仲笙兄说的对,现在还不是时机。”
“要过一阵,看看苗头再说。”
这是徐义德的声音。梅佐贤心里想:总经理私下给他说,不是希望恢复聚餐会吗?怎么调门忽然变了呢?他真摸不透总经理的心思。冯永祥给唐仲笙一捧,非常得意。他要林宛芝晓得他在工商界的地位是一天比一天高了。他转过身去,看看他右侧面的林宛芝。林宛芝低着头,不知道听见没有。他的眼光不巧碰到江菊霞的眼光,不好马上躲开,装出是找她的神情,说:
“江大姐,你怎么不开口?”
“我在看宛芝的旗袍料子,这颜色真好!”
冯永祥乘机会毫无顾忌地望着林宛芝,见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纱旗袍,里面是雪白绸子衬裙,领口那儿别了一只翡翠的别针,配上那旗袍颜色,十分引人注目。她那头乌黑头发用一个金黄的圈子套起,闪闪发光,头发翘得高高的。这是夏天流行的马尾式。大家给江菊霞一说,眼光也朝林宛芝身上看。林宛芝抬起头来,发觉大家的眼光,她转过脸去,谦虚地对江菊霞说:
“江大姐才会选料子哩,我这件旗袍还是早两年做的,一直没有穿,今天热的闷人,才拿出来穿上。”
江菊霞向她浑身上下打量一番,看看自己,又暗暗觑了徐义德一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溜溜的味道。但她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说:
“像我这号子人,料子选的再好,穿到我的身子,还不是一个猪八戒。不像你,穿啥衣服都好看。你看,从头到脚,多么调和,多么美丽!你越来越年青,越来越漂亮了!别说男的,连我们女人见了你也要多看两眼!”
“哎哟,别折死我了,江大姐!”
徐义德闻到江菊霞话里的醋味。最近江菊霞两次表示要约他出去白相,他借口“五反”以后,怕别人闲言闲语,要推迟一阵再出去。江菊霞自然很不满意,肯定徐义德是嫌她老了,也玩腻了,要调调味口。她虽有一肚子苦说不出,可是不好对任何人提起,今天无意流露出来了。徐义德本来并没有仔细看林宛芝,江菊霞一赞美,留心了一下林宛芝打扮,果然和往日不同,确实比以前更加漂亮了。他想今天请客,也应该打扮打扮。他怕江菊霞发醋劲,叫林宛芝看到不好,让别人知道更不好,赶紧把话题拉到聚餐会上,问江菊霞:
“你听见刚才仲笙兄的高论吗?”
“智多星的话,谁能够不听!”
“江大姐别捧的我太高,摔下来,跌的重,我可吃不消啊!”“不要紧,”冯永祥插进来笑着说,“你短小精悍,身轻如燕,就是摔下来,我保险擦不破一块皮的。”
“阿永,又拿我开玩笑了,矮小也不能怪我,是父母生的……”
“当然,生孩子也不能像工业品一样定货,不好事先规定多少重量多少尺寸,我绝没有要你老兄负这个责任。我们身体高大的人也有缺点,做起衣服来,料子就比你用的多,哈哈。”
康仲笙挺起胸脯,态度轩昂,摆出威风十足的神情,坦然地: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在座各位,谁也比不过你诡计多端,”冯永祥伸出手,向大家指了指,说,“诸位明公,以为如何?”
“那当然,那当然。”梅佐贤曲着背说。
“阿永的话一定不错。”徐义德也捧了他一句。
江菊霞想趁客人没来的空隙,把徐义德拉出来谈。她望着花园里那些盆景,撇下林宛芝,对徐义德说:
“好久没上你们家来了,花园里添了不少新鲜玩意哩!这盆景布置得真好,像一幅画。”
她一边向盆景走过去,一边用眼睛暗示徐义德一下。徐义德走过去,但是走了两步就站住了,随便搭讪两句:
“最近在家里闲得无聊,弄了两盆来白相。”
江菊霞有意向前面又走了两步,希望徐义德跟过来,好给他谈,约个碰头的时间,免得他老是在电话里推三推四的。徐义德早察觉她的心思,不好拒绝,可是又不愿跟过去。他现在和工商界的巨头们已经混得厮熟了,有些人甚至比她关系还深,因此对她疏远了,认为没有必要和她过分亲热。他和史步云也碰过很多次面了。不过,她和史步云的关系究竟比任何人深,也不能和她一刀两断。他采取不冷不热的态度,和她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她站在争艳花店买来的山水盆景前面,暗暗向他招招手,他没办法再推辞了。他望见唐仲笙站在阳台上发愣,大概因为冯永祥挖苦了几句,心里很不高兴,又不能发泄,便一言不发,出神地盯着前面的碧绿草地。徐义德向他招呼道:
“仲笙兄,来看看我的盆景。”
徐义德和唐仲笙一同走到那个山水盆景前面,江菊霞脸上顿时变了色,讽刺地说:
“不到厂里去上班,在家里摆弄起盆景来了,真是玩物丧志!”
徐义德见她话不投机,怕引起她发脾气,按捺住心头的气愤,若无其事地说:
“是呀,有点玩物丧志的味道,省得到厂里去,别又犯啥五毒呀六毒的。”
唐仲笙不了解他们两人的谈吐为啥针锋相对,他望了盆景一眼,赞赏不已:
“德公,你在啥地方买来这样高雅的盆景?我在新城隍庙那边看的盆景庸俗极了!”
“一般花店里好盆景不多,买盆景要自己去选,有些人干脆自己创作。”
“你啥辰光给我介绍介绍,我也买两盆来白相。”
江菊霞一肚子气再也耐不住了,她把嘴一撇,哼了一声,说:
“大老板有钱,要买啥盆景就买啥盆景,白相腻了,往墙根一扔,再买盆新的。”
“这个……”足智多谋的唐仲笙给她几句话也弄得糊里糊涂了,信口便说,“不,我听说有的盆景可以摆设几十年哩!”
“在苏州拙政园里,我还看过四百年的盆景哩!”徐义德不和江菊霞争论,装出没有听懂她的话,赞美地说,“那些盆景比我这个可高明的多了。”
“照我看,你这个就很不错了。”
“人家大老板眼光高,”江菊霞见徐义德不理会她的话,越发叫她心头生气,可是又不好意思暴露出来,冷讽热嘲地说,“见了好的,还要更好的!”
徐义德站在那里实在难受,她一句话一句话就像是一根一根犀利的针刺在他身上,痛在心里,表面上却要保持镇静,又不好和她逗气,更不好走开。他希望有人救他一把。可是冯永祥和林宛芝谈的很高兴,梅佐贤听得入神,仿佛有意识把他放在这狼狈不堪的境地里。他恨不得把这个盆景砸碎,怪老王为啥不把它收起来,移到玻璃暖房里也比放在阳台旁边强。他急得满头是汗,冯永祥的叫声救了他:
“德公,客人来了,快来招呼!”
徐义德连忙离开江菊霞和唐仲笙,走到阳台那边,恰巧马慕韩和金懋廉、柳惠光他们一同从客厅走出来。马慕韩握着徐义德的手,说:
“进门没见到主人,以为走错了地方。请客,怎么主人不在家呢?”
“里面热,外边凉快些,”徐义德招呼大家坐下,抱歉地说,“有失远迎。”
“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冯永祥用右手向大家一指,最后拍一下自己胸脯,显得和马慕韩他们十分熟悉。他看见唐仲笙陪着江菊霞站在盆景那边不动,便大声叫道,“你们看,我们江大姐忽然变成诗人了,在游山逛水,欣赏大自然的美妙风景哩。”
江菊霞本来不想过来,给冯永祥一说,她只好和唐仲笙一道过来,指着冯永祥说:
“阿永,你又在编我故事?”
“看了那么久风景,作了多少诗啊?”
“哎哟,我这样的人不懂诗,怎么会做诗呢?不像你,读了不少文学作品,不但读鲁迅的诗文,连托尔斯泰的小说都可以讲的头头是道。”
“阿永是才子!”唐仲笙给江菊霞帮腔。
“我?说不上。”冯永祥摇摇头,说,“你们刚才站在那儿,一位是佳人,一位是才子,真叫做天生一对,地生一双,世上绝无仅有的佳偶!”
江菊霞把脸一沉,质问道:
“阿永,你是请我来吃饭的,还是来吃我豆腐的?”
冯永祥一看苗头不对,今天江菊霞的火气来得个大,他慌忙笑脸赔罪道:
“不敢,不敢。你是我和德公的贵宾。言语之间有啥冒犯的地方,还望大姐原谅则个……”
他向江菊霞拱拱手。她噗哧一声笑了:
“对你这样的人,真没办法。看你那个嬉皮笑脸的样子,多大的脾气也发不上。”
梅佐贤非常佩服冯永祥在工商界活动的能力,凭资本,他无产无业;讲业务,他不会经营;谈经历,他很年青;但是到处吃的开,兜的转,啥场合都看见他。梅佐贤钦佩地说:
“永祥兄本事高强,能硬能软,啥事体一到他手里,就办得十分妥帖;多么复杂的问题,给他一讲,就非常明白透彻;
真是了不起!永祥兄,啥辰光得闲,收我做个徒弟。”
“梅厂长,你的本事也不含糊,我倒想向你学习哩!”
“你们两位别互相标榜啦,我们都很钦佩。”马慕韩看看表,问冯永祥,“信老的电话昨天打通了没有?怎么过了一刻钟还没有来?”
“他昨天自己接的。”
“要不要打个电话催一下?”
“也好……”
冯永祥刚站起来,潘宏福推开阳台的门,笑嘻嘻地说:
“不用打电话,我爸爸来了。”
潘信诚慢腾腾地一步一步迈进来,他那对饱经世故的眼睛,能够洞察一切细微的事物,向大家望了望,一边微微点点头,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在靠墙的一张红漆皮椅子上。紧跟着走进来的是宋其文,坐在他对面。大家都围着红圆桌子坐下,成了个椭圆形。潘信诚对马慕韩说:
“这么热的天,你们到北京去开会,可辛苦了。”
“我们年青,没关系。”
“那倒是的,上了年纪的人就不中用了,”潘信诚接连咳了两声,掏出雪白手帕来吐了口痰,说,“岁数不饶人啊,叫我去北京开会,我就吃不消。”
潘宏福知道爸爸对“五反”运动不满意,他们弟兄几个经营的几爿厂,那笔“五反”退款数字大得惊人,足足够办一个厂。虽说政府从宽处理,核减了一部分,还可以慢慢退,但究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潘信诚怕到北京去不好讲话,推托身体不好,请假没去。潘宏福生怕别人不相信爸爸的话,站在爸爸旁边连忙补充道:
“爸爸在家里也很少走动,老是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连话也不大讲。”
“信老今年快六十了吧。”徐义德不大了解潘信诚的底细,关心地问。
“他比我大两岁,我今年恰巧六十,信老六十二……”宋其文代潘信诚回答。
“六十二岁的高龄,有这样的精神,也不容易了。……”
徐义德没说完,金懋廉插上来说:
“谁也比不过德公,到现在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真是越过越年青了。”
江菊霞听金懋廉的赞美,暗中仔细地瞟了徐义德一眼:的确仍然没有一根白发,如徐义德所说“蒙了不白之冤”,英俊潇洒,精神饱满,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绝对不像快五十的人了。她怕人发现,把眼光收回,望着自己手上的粉红色的挑花的纱手帕,静听潘信诚说话:
“要是早两年,我这次一定上北京,见见中央首长,听听报告,对中央的政策方针可以体会得深切些;可是精神不济,”他摸着下巴垂下的肉摺,感叹地说,“皮都发松了,稍微走动一下,就感到累。不像其老,一年上两三趟北京,一点也不在乎。”
“我么,也比过去差了,不过底子还好,这副旧机器还可以用两年。”宋其文摸一摸下巴的胡须,很满意自己的身体还过的去。
“这次会听说开的很好,”梅佐贤望着太阳渐渐落下去,夕阳的光辉反映在花园外边的几座红色的洋房的玻璃窗上,闪闪地发着耀眼的光芒,照在草地上显得有点绿里发红。他看时间不早,怕这些大老板们漫无边际的闲扯下去,耽误了正事。徐义德不好开口,他不露痕迹地从侧面把话题拉过来,说,“你们当代表参加,这是非常幸福的事。”
金懋廉很关心这次会,特别很关心会后工商界的情绪。工商界不活跃起来,他的信通银行也没法放手做生意。他接上去说:
“听说陈市长在南京和大家见了面……”
“陈市长怎么到南京去了?”林宛芝低声问江菊霞。
“陈市长是华东军区司令员,司令部在南京,他时常到南京去的。”
“哦,”林宛芝自己感到惭愧,和工商界头面人物在一道,更显得知道的事情太少了。
“其老,你谈谈吧。”马慕韩说。
“不,我的记性不好,当时也没做笔记,慕韩老弟,还是你讲吧。”
马慕韩端起桌子上的一杯黄澄澄的冰冻橘子汁,一饮而尽,精神一振,慢条斯理地说:
“老实说,我们上了火车心还是噗咚噗咚跳个不停,代表们情绪很不安定。我们上次在新雅酒楼谈的那一大堆问题,没一个人放心得下。大家都担心私营企业没有前途,我们民族资产阶级永远被斗下去,既没有政治地位,又没有经济利益,到北京去开会,还得讲话,可是这次谁也不愿意发言,怕说错了,又要犯错误……”
“慕韩老弟所见极是。”潘信诚听他的口气,像是了解了上海工商界的心理,不像过去一直走偏锋,只顾自己往上爬,对政府首长尽说些好听的话,不管工商界的死活。他当了代表究竟和过去不同了。潘信诚忍不住赞扬了他一句。
马慕韩非常重视潘信诚的夸奖。但他眉宇间还有着当时忧郁的神情,继续说道:
“我们是低着头离开上海的,火车开了,每个人都是心事重重,不了解这次上北京,前途究竟怎么样。”
“大家都很担心,在车上,连话也不大谈……”
他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柳惠光低下了头。梅佐贤吃惊的眼光望着徐义德,好像问他怎么现在的调子还这么低呢?徐义德这时正聚精会神盯着马慕韩,没有注意到梅佐贤的眼光。林宛芝拉着江菊霞的手,附着她的耳朵,小声小气的问:
“想不到工商界有这么大的心事,不是说这次北京的会开的不错吗?”
“别忙,你听慕韩说下去。”江菊霞早知道风声,胸有成竹地说。
“一到了南京,情形就变了。”马慕韩说到这里,眉头开朗,声音也高了。柳惠光抬起头来。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马慕韩的身上,他说,“下了火车,到了城里,住进招待所,省委统战部长来了,晚上陈市长请大家吃饭,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马慕韩讲到这里,有意卖一个关子,不说下去,他又喝了一口橘子汁。大家的头都伸过来,生怕漏了一句半句的。梅佐贤不好挤到头面人物前面,他走到马慕韩旁边,扶着他的椅子靠背,留心地听。宋其文从旁点了一下:
“妙的还在后头哩!”
“慕韩老弟,快说呀。”
“大姐呀,小弟言来听根由……”冯永祥哼了这一句京剧腔,问马慕韩,“要不要我给老兄拉胡琴?”
马慕韩摇摇手。冯永祥说:
“那么,你就自拉自唱,往下讲吧。”
“陈市长给大家做了报告……”
宋其文打断马慕韩的话,说:
“不,陈市长不是说了,这次是和大家谈谈家常,摆摆龙门阵……”
“对,是谈家常,”马慕韩更正说,“不过,讲谈心,恐怕更恰当。陈市长对我们工商界存在的问题完全清楚。信老,我们在新雅酒楼谈的那些问题,陈市长好像都晓得。他一开头,把我们心里要讲的话都说出来了……”
“啊!”潘信诚不禁有点吃惊,他误以为那次在新雅酒楼有人把谈话的内容汇报给陈市长,感到今后在工商界朋友面前讲话也得小心,别再给汇报上去。但一想那天参加的人,和政府首长比较接近的除了冯永祥,就数马慕韩,他们两个人不会汇报,即使把工商界问题反映给政府首长也不会提到潘信诚名字。他深知这两位都是好强要胜的人物,工商界的事不包在他们身上,他们决不罢休的,任何人的好意见都要算在他们名下,怎么会提别人的名字哩。想到这一点,他稍微放心一点,但还有点猜疑。
冯永祥几句话打消了潘信诚的疑虑。他以熟悉政府内部情况的姿态,很有把握地说:
“陈市长是大战略家,身经百战,见多识广,著名的淮海战役就是他指挥的。孙子兵法说的好: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我们工商界‘五反’后这种消极情绪,厂里的党委会不向上汇报?市财委会不研究市场情况?市委统战部会不向他反映?他对我们工商界的情况,当然是了如指掌,因此指挥若定。你们不了解陈市长的作风,平常小事他不大管,到了重要关头,他抓的又紧又细致。”
他一口气讲完了,暗中觑了林宛芝一眼,看她是不是注意听自己的话。他发现她脸上露出钦佩的神情。他心里暖洋洋的。大家的眼光都从马慕韩身上转到冯永祥那边,连潘信诚也把眼睛睁得很大,注视冯永祥,暗中佩服他对政府首长脾气摸的那么准又那么深,真是不简单。他仿佛是政府的干部。冯永祥顿时感到他在工商界巨头当中地位提高了,至少比别人高出半个头。唐仲笙伸出大拇指来,对冯永祥说:
“这是统帅作风。”
“你说的对。”冯永祥点点头。
马慕韩说:
“陈市长分析批评我们消极情绪,打破我们的顾虑,指出我们的前途。他说,不犯五毒是有前途的,执行政府的政策法令是有前途的,接受共产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是有前途的。整个国家是有前途的,而且是光明远大的前途;全国人民是有前途的,而且是光辉灿烂的幸福的前途。工商界是全国人民的一部分,自然也有前途的。凡是对国家对人民有贡献的人,人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
柳惠光一边凝神地听,一边点头。徐义德不动声色,他仔细听陈市长还讲了啥。潘信诚的眼睛微微闭上,在思索陈市长话里的含义。马慕韩说:
“陈市长讲上海工商界过去做了一些工作,对国家有一定贡献的;在一些运动中,也能在全国工商界中起带头作用,希望这次大家上北京,在全国工商界中也起带头作用,努力工作,积极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
“陈市长这番话,真是语重心长!”潘信诚慢慢睁开眼睛,赞叹地说。
“是呀,”宋其文不断点头,“信老说的对,陈市长这番话针对我们思想顾虑讲的,批评我们消极情绪,鼓励我们积极生产经营,谈的很深刻。看上去陈市长对我们上海工商界特别关心哩。”
“这还用说,”冯永祥显出深切了解党和政府方面情况的神情,说,“上海哪一件大事不是陈市长掌舵?!不但陈市长关心上海工商界,连中央也特别关心上海工商界哩!”
柳惠光圆睁着两只眼睛,惊奇而又钦佩地望着冯永祥,觉得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工商界的头面人物,不只是上海行情熟,连中央的行情也熟,简直像是政府的高级干部。梅佐贤和柳惠光一样,听了冯永祥这几句话,对他更加肃然起敬,暗暗佩服徐总经理有眼力,交上工商界这样人物,当然遇事要让他三分,结果决不会赔本的。林宛芝生平第一次和这些大老板坐在一块谈话,许多事都是闻所未闻,和过去冯永祥谈的工商界一些事体来比,仿佛了解得深了一层,更加透彻。同时,在工商界的大老板当中,冯永祥更显得出类拔萃,确是一表人材。她听得入神,头微微低着,马尾式的头发因此翘得更高。她的眼光注视着冯永祥乌而发亮的皮鞋,亮得皮鞋头那儿像是一面镜子,仿佛可以照见她的微微发红的脸。冯永祥的脚得意地一抖一抖,连他的脚和皮鞋也好像与众不同,高人一等。
“阿永了解政府方面的行情,究竟比我们多,他说的非常之对,连千分之三的差错也没有。”
唐仲笙听了宋其文最后一句话,不禁嘻着嘴笑了,他指着斜对面的冯永祥说:
“其老真不愧是光华机器厂的经理,啥辰光都想到机器的精密程度,钻研业务可精哩!”
江菊霞因为不满意刚才徐义德对她的冷淡态度,一直没开口。她坐在林宛芝旁边,有点自惭形秽,可是又没有机会走开。她怪冯永祥这次请客事先为啥不和她商量商量,不然她一定不赞成在徐公馆请,使她在林宛芝面前显得黯然无光。
现在正好有个机会,让她对冯永祥发泄:
“这么一说,阿永不是成了机器吗?”
冯永祥没有理解她的心情,毫不在意地说:
“我么,还不够当机器,”接着他把头摇摇,自鸣得意,语调也随之变了,谦虚里流露出自满,“我不过是工商界这副大机器上的一个小小螺丝钉罢了。”
“阿永,你未免太谦虚了。”徐义德说,“你是我们工商界的重要人物,哪件事也少不了你!”
冯永祥眉飞色舞,得意忘形地说:
“当然,少了我这个小小螺丝钉,工商界这副大机器也转动不起来。”
潘信诚讨厌冯永祥少不更事,目中无人,根本不把潘信诚和宋其文这些老前辈放在眼里。可是冯永祥在工商界是红得发紫的人物,又和党政首长经常接触,自己犯不着向他开第一枪,说不定啥辰光还要用上他。他不卑不亢地说:
“妙喻,妙喻!”
潘宏福站在他背后,见爸爸恭维冯永祥,他也赶上来凑热闹,翘起大拇指,对冯永祥说:
“祥兄确是了不起的人物!是我们年青工商界的杰出领袖!……”
潘信诚回过头去,瞪了潘宏福一眼。潘宏福不敢再说下去。宋其文也不满意冯永祥这副腔调,他对潘信诚说:
“北京这两次大会,令人满意,也令人兴奋。这两次会议明确了民族资产阶级的地位,和国家经济建设的前途。这么来,国旗上那颗星一时还掉不了。”
金懋廉点头道:
“其老看问题从大处着眼,究竟是在市面上混了几十年的人物,比我们经验丰富,在重要关头,就看出与众不同的本事来了。”
宋其文得意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嘴上却说:
“那不见得,那不见得……”
“其老在我们老一辈人当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材,见多识广,从光绪皇帝起,哪一个朝代兴衰,他不是亲眼看见的?做文章从大处落墨,大体是不会错的。我有许多事,都要先听听其老的意见,最后才拍板。”潘信诚说完了,望了冯永祥一眼。
“不中用哪,我这副机器已经超龄啦。”宋其文微笑地摇摇头。
冯永祥听出潘信诚的口吻有些不满,没想到刚才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是工商界的巨头,不但国内有影响,国际上也有声望,各方面都很照顾他。首长特别注意他的动向。冯永祥当然不好得罪他,可是又不好当面认错,那反而会把事情弄僵。他借着宋其文的话头,接上去说:
“不,其老这副机器虽说超龄,可是保养得好,我看,再用三四十年,一点问题也没有。信老说的一点也不错,其老见多识广,是我们前辈。以后有啥事体,希望老前辈多关心关心小弟!”
他偷偷地斜视着潘信诚:只见他微微一笑,不知道是满意的微笑呢,还是冷嘲的微笑。
“是呀,这次在北京开会,其老也给我很多启发。”马慕韩说,“民族资产阶级的地位明确不变,可以说根本问题解决了。郑主任的报告,对‘三反’、‘五反’以后工商界出现的新问题,像利润呀,税收呀,公私关系和劳资关系呀这些问题,都有了明确的解决,这对我们工商界是很大的鼓励。今后,我们要特别努力生产,对郑主任所指示的第七点,不要再犯五毒,应当特别警惕。”
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财政经济委员会①郑主任在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筹备代表会议上的报告发表以后,徐义德就仔细看了三遍,他大体也摸出中央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政策没有改变,但有一些具体问题,他认为还有进一步明确的必要。他觉得马慕韩把问题看得过分乐观一些,可是又不便正面批评他。他摆出不大了解具体情况的神情,向马慕韩提出了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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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当时国务院叫政务院,设财政经济委员会,现已撤销。
“有些问题,我还弄不大清楚。慕韩兄,我倒要请教请教。”
“哪一方面的?”
“比如说,利润吧。郑主任讲,按照不同情况,保证私营工厂按照资本计算,在正常合理经营情况下,每年获得百分之十左右,百分之二十左右,到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利润。这个利润是按正常合理经营的中等标准来计算的。某些工厂成本低、质量高,便可以得到比较多的利润。”徐义德一字不漏地按照原文背出来,一谈到利润,他眼睛里就闪发异样的光芒,神采奕奕地说,“按照资本额计算,问题就来了。一般老厂在重估财产的辰光,资本调整受到了限制,资本额都缩小了。如果同样创办一爿新厂,就拿我们沪江纱厂来说吧,要比现在的资本额多三四倍。这样,无形之中利润也受到很大的限制。新办的厂,虽然需要资本更多,但是工缴和价格不会比老厂高,利润不能按照资本额比例增加。这样,怎么能够鼓励私营企业的发展呢?”潘信诚的通达纺织公司所属的厂是老厂,他也认为重估财产把通达的资本估低了。他很欣赏徐义德的才干,真不愧是铁算盘,办厂精明,办事老练,只要他把算盘珠一拨,便把问题看出来了。他轻轻点点头:
“德公看问题看的尖锐,是我们棉纺业的一把手。中央规定的合法利润不能说低,资本额问题不解决,合法利润便有落空的危险。”
“信老说的,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特别是我们棉纺业,对于重估财产不少厂有意见,这问题一直没解决。现在谈到合法利润,这个问题更突出了。”江菊霞表现她掌握更多的材料,昂起头来,理直气壮地说,“还有我们私营棉纺业资金积累不易,经营管理和技术改进方面,也远不如国棉厂,我看,私营企业的发展前途是有限的。”
潘信诚因为私营企业受政府的限制,不能自由发展,他巧妙地进一步把责任推到政府身上:
“接受国家加工定货的企业,能不能发展,会不会壮大,那要看政府给的工缴利润多少而定了。私营企业本身是无能为力的。”
“和这方面有关的,还有税收问题。”唐仲笙特别研究了郑主任报告的第五点,他说,“我看,今年征收的所得税计算有些偏高,别的行业我不十分清楚,拿我们卷烟业来说,不少厂商当面不讲,背后是有很多意见的。”
“我们的税法专家,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客气了?”冯永祥看大家谈得有些忧虑,为了活跃活跃空气,他站了起来,拍拍唐仲笙的肩膀说,“你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三百六十行,行行精通;谈到税法,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别说在上海,就是在全国,你也是屈指可数的专家。”
“过奖,过奖!”唐仲笙侧着身子向冯永祥拱拱手。
“仲笙提的,确实是一个问题,我也听到不少厂商反映这方面的意见。”潘信诚马上想到潘宏福告诉他通达纺织公司系统下面的各厂所得税计算偏高的情形,希望申请复议,叫他止住了。他责骂儿子阅世不深,遇事都要冲锋陷阵,跑到别人的前头,弄不好,会碰得头破血流。所得税是普遍问题,别的厂商一定会提意见的,政府同意复议,自然有通达在内。他对徐义德说,“你们厂里这次计算怎么样?德公,是不是也有点偏高?”
“当然偏高,”徐义德生气地说,“‘三反’以后,税局的人大变了,一点也不好通融,连从前沪江驻厂员方宇也不和我们搭界了。他调回局里工作,就不和我们往来了。最近梅佐贤打电话找他,公事公办,口紧得滴水不漏。……”
“是呀,人变得真快!”
“我看这次所得税一定要向税局申请复议,——这笔数字可不小呀!”
柳惠光两只眼睛对徐义德愣着:
“德公,申请复议行吗?别又说我们进攻了。”
“惠光兄,别那么怕事。”徐义德看柳惠光太胆小,壮他的胆量说,“我们按税法办事,政府有啥错头好板?只是申请复议,也不是不交税。交税是我们工商界神圣的义务,可是谁也没规定我们要多交税啊!复议以后,应该交多少,我们就交多少,这也算得猖狂进攻吗?”
“德公说的一点也不错,”潘宏福从爸爸那里得到指点,不提通达的事,给徐义德打气,好把他推上阵,说,“申请复议没有关系。”
唐仲笙伸过头来,扫了每人一眼,引起大家对他的注意。他知道:“五反”后工商界一些人都有点怕事,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吃点小亏也不愿再提意见。别的问题他可以不表示任何态度,但这是税法方面的问题呀,税法专家怎么好不开口呢?他想了想,说:
“我看德公的意见对,所得税关系我们各行各业的切身利益,何况这也不是‘五反’退补,可以缓交,这要现款的呀!‘五反’以前,我们也申请复议过,只要意见提的中肯,政府也考虑修改的,从没说我们申请复议是猖狂进攻。‘五反’以后,申请复议,和过去的性质上没有不同,为啥不可以呢?所得税有的厂计算偏高,有的厂计算偏低,我们都提出来,申明复议,这样更没有问题了。慕韩兄,你说对不对?”
马慕韩听徐义德谈了利润问题,又附和唐仲笙申请复议所得税的意见,他觉得上海工商界对中央的精神体会不够。他这次在北京开会,在中央首长面前拍过胸脯,认为郑主任的报告把工商界的基本问题都解决了,工商界“五反”后的消极情绪很快就会过去的。回来传达这两次会议的精神本来是史步云的事,因为史步云会后出国,参加世界和平大会去了,这责任就落在他身上。这两天市工商联准备传达,他先在核心分子当中谈谈,酝酿酝酿,所以很高兴接受徐义德和冯永祥的邀请。不料徐义德这班人思想上有这么大的距离,一般工商界的人更不必讲了,那他在中央首长面前讲的话不是变成空头支票吗?以后政府有事会不会再信任他?他能不能代表工商界拍板?这关系他个人利益和前途发展太重要了。他对工商界的切身利益并不是不关心,但和他个人前途发展比较起来,显得是次要的事了。他得首先说服核心分子,一般工商界的人就好办了。他刚才一直没有开口,想多听听大家意见,好针对每个人的思想顾虑,提出自己的看法,取得认识上的一致。他现在还不准备讲话,但叫唐仲笙逼上门来,躲闪不过去。他眼睛转动了一下,边想边说道:
“郑主任的报告,只是原则性的,不可能做具体的解答。中央首长讲话,要照顾到全国各地。中国地方这么大,各地区情况又不同,讲具体了,反而不能解决具体问题。我认为这次工商联筹委会开的好,民建二次扩大会议开的更好,把我们工商界的基本问题都解决了。郑主任的七点非常重要,我要详细传达的,大家也需要仔细研究研究。上海工商界的一些问题,我和史步云一同向中央反映了,在郑主任的报告里都得到解决。”说到这里,他有意望了潘信诚一眼:一方面暗示他在新雅酒楼所提的问题都反映了,而且解决了;另一方面表明他年纪虽轻,但代表工商界说话和办事也很老成持重的。他接着说,“所得税问题,郑主任也讲到了,并且中央财委已经下令通知各地财委认真检查,对个别行业厂商计税不当的,不论是偏高或者是偏低的,都可以由各地税务复议委员会复议,多退少补。民主评议的工商业户,选择典型,要经过协商,求得适当。所得税计算偏高的厂商完全可以申请复议,保证没有问题。我同意德公和仲笙兄的意见。要是有问题的话,我马慕韩出面给政府交涉!”
徐义德听马慕韩这些话,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马慕韩支持他的所得税意见;不高兴的是从马慕韩的语气里流露出来的情绪还是太乐观。他暗示地说道:
“原则问题当然是解决了,就是这些具体问题解决起来麻烦。”
“德公这话也对。橡胶业有同样的感觉,中央原则问题解决了,执行起来,困难仍旧不少,首先是计划化问题,橡胶业产品种类繁多,建立成本会计制度有困难。这是计划化的致命伤。合法利润率也有问题,合法利润率规定以纯利比总资本额计算,但是各厂生产条件和资金周转率各有不同,怎样制定合理价格呢?”金懋廉一方面提出例子证明徐义德考虑的周到,另一方面又希望工商界的积极性快点发挥,别牵连到信通银行也没有生意好做。他很巧妙地把话一转,说,“不过,这些具体问题,只要地方政府帮助,我看也容易解决的。”
徐义德听金懋廉的前半段话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金懋廉究竟不愧是金融界的老手,熟悉各行各业的情况,提出橡胶业的例证,显得他刚才那两句话更加有力了。但他听到后半段,脸上得意的神情如同一阵急风似的消逝得无影无踪,可是又无从反驳,顺着金懋廉的话说道:
“问题就在这上面,中央的决定都很正确,担心的就是地方干部执行问题。希望地方财经干部也要把郑主任这篇报告好好学习一下。地方要切实执行,不能打折扣。”
马慕韩打通徐义德的思想顾虑:
“这没有问题,中央财委主任说的话,地方财经干部会不执行吗?”
“这个……”
唐仲笙想用税收问题来进一步说明还有不同的意见,可是老王走到阳台那儿来,弯着腰,附着徐义德的耳朵,低声地说:
“饭准备好了。”
徐义德站了起来,伸出手来,向客厅里让:
“进去吃饭吧,边吃边谈……”
“肚子倒真有点饿了。”潘信诚站了起来,首先走进客厅,宋其文他们接着一个个跟了进去。
约摸过了点把钟,潘信诚和宋其文他们陆陆续续从大餐厅那边走了出来,最后走出来的是江菊霞、唐仲笙和冯永祥。冯永祥以主人的身份,请大家在客厅里歇一会。大家刚坐下,江菊霞看了看手表,对马慕韩说:
“现在还早,你离开上海半个多月了,信老很久也没有上公会里来,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向你们汇报汇报公会最近的一些情况?”
“这个……”马慕韩见还有别的行业的朋友在,谈起来,怕不方便。他知道潘信诚一过了十点就要准备睡觉,便说,“看信老的精神怎么样?快到信老睡觉的时间了,我倒无所谓。”
潘信诚今天精神特别好。他不大出来走动,每次出来,总希望多领领行情,恨不得一锄头挖个金娃娃。马慕韩从北京回来,他更希望深谈一下。他看出马慕韩不想谈的样子,不愿要求他谈,只是说:
“吾从众。……”
徐义德想开口,却叫唐仲笙抢先了:
“其老,让他们谈谈棉纺业的事吧,我们与棉纺无关,先走吧?”
“好的,好的,”宋其文向徐义德拱拱手,说,“德公,叨扰叨扰,我们告辞了。”
柳惠光跟在宋其文后面走了。金懋廉料他们有话要谈,他并不点破,却说自己有个约会,也得先走。只有梅佐贤站在徐义德背后,他很想插一脚,听听他们谈谈。冯永祥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说:
“佐贤兄,惠光兄没有车子,你开车子送他回去好不好?”
冯永祥的命令,梅佐贤敢不听从?那边江菊霞对林宛芝说:
“你忙了一天,很累了,上楼休息一会吧!”
徐义德今天要林宛芝当主人的。她不知道客人没走,该不该上楼,同时刚才在阳台上和餐厅里听他们谈的一些事体,虽说不完全懂,可是很新鲜,一种好奇的心理和想了解外边的愿望叫她要留下来。江菊霞又请她上楼。她的眼睛望着徐义德,征求他的意见。徐义德已经了解江菊霞的心思,他说:
“你累了一天,去休息一下也好,楼下我来招呼……”
那些人走了,冯永祥的右手向阳台一指:
“还是外边坐吧,凉爽些。”
大家在阳台刚坐下来,忽然唐仲笙又回来了。徐义德让他坐下,不禁脱口问道:
“仲笙兄,你没走?”
“我走了,可是又回来了。”
冯永祥见大家用惊奇的眼光对着唐仲笙,他向大家解释:因为今天人多,有些事谈起来不方便,刚才吃完饭和唐仲笙江菊霞商量。唐仲笙说他有办法要宋其文他们走,只要江菊霞一提汇报最近棉纺公会的情况,他就带头告辞,把宋其文柳惠光他们带走,然后再回来。徐义德拍着唐仲笙的肩膀说:
“老兄的妙计真多!”
“不然怎么叫智多星呢,”冯永祥哈哈笑了两声,说:“仲笙兄比吴用都高明……”
“我这人矮小,可经不住烧啊,阿永!”
“当然,军事方面神机妙算,你不如吴用,可是你给工商界运筹帷幄,吴用比你差多了,特别是税法,吴用一窍不通,更不能和你比。在座诸公,你们说仲笙兄是不是比吴用高明?”“这还用说,”徐义德点头称是,说,“仲笙兄是我们工商界的吴用。”
“我?”唐仲笙连忙摇头否认,“顶多是个谋士,真正的军师是阿永。我不过是阿永手下一名小小的谋士罢了。是他提出来,要少一点人谈话方便,我才用了调虎离山之计。”
冯永祥听了唐仲笙的话心里非常舒服,眉头慢慢扬起。他认为唐仲笙这样的人要是多几个,那么,在工商界活动起来更方便,联系的人更广泛,发展起来更迅速。他并不反对唐仲笙这一番恭维,显出受之无愧的神情,说: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还是听慕韩兄的高见吧。”
满天繁星,闪闪烁烁。夜风习习吹来,花园里的龙柏已融化在夜色里,马慕韩远远望去,只见模模糊糊的影子。紧靠阳台左边的屋沿上有一盏电灯,斜照下来,把阳台照得亮堂堂的。马慕韩听见冯永祥叫他,他的眼光从花园里移过来,对着灯光出神,想了一阵,反问道:
“从啥地方谈起呢?阿永。”
“从啥地方谈起?你倒给我出起题目来了,”冯永祥微笑地说,“信老,你看谈啥好?”
潘信诚并不重视全国工商联本身的组织问题,他不去北京,料想对他会有安排,果然工商联执委当中有他的名字。他关心的是要解决“五反”后工商界存在的切身利益的具体问题。但他不表露自己的心思,好像代表大家的意见,说道:
“我看工商界代表这次去北京,醉翁之意不在酒,工商联的组织已经定局了,这方面大家并不重视。大家有兴趣的倒是一些具体问题,是不是这方面还可以谈谈?”
“去的辰光问题很多,回来都解决了。今后的问题是怎样搞好自己的企业了。”马慕韩说,“中央对大型企业很重视,对棉纺的大企业更是特别重视。郑主任的报告里常常提到我们棉纺业。棉纺业工缴提高,大部分同业都有相当的利润,八厘股息可以笃定发放了。‘五反’的辰光恨兴盛纱厂大,包袱重,现在看,厂越大,发展的前途也大。这次史步云出国,我看,厂大也是一个原因。”
在北京,他听说工商界有一名代表要参加中国代表团去出席世界和平大会,就希望派到他头上,结果却是史步云,使他感到失望。但他仔细一想,又觉得史步云去确实比他恰当,不仅在中国工商界声望高,资产也比他多,年龄更比他大,和国际上工商界的朋友也有过一些往来。他这次没轮上,并不灰心。他要在上海工商界扩大自己的势力,提高自己的威信,增加自己的代表性;政府自然而然会重视他。他在工商界便会一步步飞黄腾达。可是,这一次没去成,毕竟遗憾,现在谈到这件事,心里也还深深感到惋惜。
“步老现在是交运的辰光,代表我们工商界出国,也给我们增加了光荣;又当选了民建总会副主任委员,以后上海工商界在民建总会里的发言权提高了。”
潘信诚酸溜溜的醋味隐藏在赞美辞句的后面,嗅觉灵敏的冯永祥闻到了,他不戳穿,安慰潘信诚说:
“这次要是信老到北京去参加会议,我想,你也一定会当选总会副主委的,说不定会和史步老一同出国……”
潘信诚有意半闭上眼睛,好像看破了这些荣誉,淡然地说:
“不,总会的朋友了解我身体不好,凡事都照顾我,不让我担负繁重的工作;中央首长也清楚我身体衰弱,连北京开会都不能去,怎么肯让我出国呢?”
“确实这样,”马慕韩说,“酝酿正副主委名单,有人曾经提到信老,照顾到信老身体,也考虑到上海要是有两个人当选,怕影响别的地区不好安排。”
“是呀,中央考虑的全面。”江菊霞得到史步云当选民建总会副主委的消息,兴奋得一夜几乎没有睡觉。水涨船高。她感到她在工商界和民建会的地位也因此提高了。她顺着潘信诚的话说,“信老说的对,步老当选了总会副主委,上海工商界在总会的发言权提高了。”
“总会里代表我们说话的人越来越多了,赵副主委对我们上海工商界也很关心哩……”
“曹副主委是……”徐义德侧过身子,小声地问冯永祥。
冯永祥熟悉各方面人物的情况,他摆出是赵副主委老朋友的身份,说:
“大名鼎鼎的赵治国你忘记了吗?他是名教授,银行家,在国民党反动政府里还当过厅长,现在是民建总会的大理论家,写得一手出色的好文章,经常代表我们工商界讲话。”
“赵治国啊,当然晓得。我刚才听错了,以为又多出一个曹副主委来哩。”徐义德把“曹”字讲得很重。
坐在徐义德斜对面的马慕韩说:
“史步老当选了副主委,情绪高极了。他出国头一天,特地把上海民建临工会的一些干部和工商界少数代表约到北海公园喝茶,在漪澜堂商量今后上海临工会的大计。他对改进工作有很大信心,还准备成立召集人办公室哩。”
“上海解放三四年了,我们上海民建会还是临工会,实在不像话。”冯永祥虽然是临工会的委员,可是没有抓到实职,他一直不满意。他过去不把上海民建会放在眼里,精力主要化在工商联,认为“民建会苗头缺缺”。他现在发现民建会地位很高,是重要活动的场所,很希望把大权抓过来,改选是个绝妙的机会。他说,“应该改选了,再不改选,有些人都要退出民建会了。”
“确实应该改选了,”马慕韩在北京就考虑到这个问题,回到上海更感到迫切,他笑着说,“再不改选,我这个临工会的常务委员也不好意思当下去了。”
徐义德对民建会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知道这是进一步站稳工商界代表地位的重要关键,可惜他现在连会员也不是。他附和冯永祥的意见:
“阿永说的对,临工会应该改选了。临工会过去吸收工商界人士太少,这次改选以前,应该大量吸收一批,才真正有代表性。”
“那当然,应该吸收。”唐仲笙听出徐义德话里的意思,暗暗支持他。
“民建调子不要唱得太高,只能唱二簧,不能唱西皮。”冯永祥俨然以上海民建会负责人的身份在发表施政纲领,“少数积极分子,不能代表广大工商界实力派。工商界大多数人,老实讲,是比较落后的。曲高和寡、容易脱离群众。”
潘信诚很欣赏冯永祥这一番话:
“阿永这个话有见解。”
“以后还要信老多多领导。”
“领导?不敢当。我这匹老马,能够勉强追随大家,跟上时代,就算不错了。”
老王从里面送来两大盘平湖西瓜,黑子红瓤,红得像胭脂,给薄薄的绿皮一衬,越发娇艳。徐义德向大家说:
“昨天老王买了两担平湖瓜,倒不错,各位尝尝……”
马慕韩吃了一口西瓜,又甜又凉,赞不绝口:
“好瓜,好瓜!今年头一回吃到这样的好瓜!”“凡事一好百好。”江菊霞说,“‘五反’的辰光,吃啥也没味道。”
马慕韩想到目前工商界情形和“五反”以后完全不同了,他得意地说:
“这次我们在北京,认识到私营企业的前途,问题基本解决了,可以说是低着头走,抬起头回来!”
“对!”冯永祥说。
马慕韩趁着大家的兴致,是一个好机会,他说:
“民建的事,啥辰光再谈谈,——今天不早了,怕信老累了……”
“只要慕韩兄出面邀请,”冯永祥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说,“小弟我听候吩咐。”
唐仲笙高兴得也站了起来,电灯照着他的脸,闪闪发光,左手拿着西瓜,右手指着大家说:
“这次会议传达之后,把民建会整顿一下,再开人代会,今年秋天必定大丰收,农民购买力提高,九月以后一定有好气象,眼望着旺季就要来了。去年因为‘五反’,没有好好过年。今年过年要多多‘加料’,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
“我举双手赞成:人生,享乐耳!”
冯永祥挺起胸脯,举起双手,在空中摇荡,一不小心,把右手上的一片西瓜摔在阳台上。他恣情地哈哈大笑,打破花园里的夜的沉寂,连天上的繁星仿佛也听到他的笑声,一个个在向他睒眼。